胡晓霞 周小娉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浙江杭州310018)
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原籍爱尔兰,是当代法国著名作家,其写作领域包括小说、戏剧和诗歌,尤以戏剧成就闻名于世。1969年,贝克特以“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贫困中得到振奋”以及他的戏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毛信德 1995)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等待戈多》完成于1952年,是贝克特的扛鼎之作,也是荒诞派戏剧的经典代表,该剧体现了荒诞派戏剧的一般思想特点:世界的不可知、命运的无常、人的低贱状态、行为的无意义、对死的偏执等。英国评论家马丁·艾斯林认为:“这部剧作的主题并非是戈多而是等待,是作为人的存在的一种本质特征的等待。”(Esslin 1961)国内学者丁耀瓒认为:“《等待戈多》整个剧本的主题就是:人永远找不到他活在世上的真正意义,人生只是一部不断盼望、不断失望、最后只有等待死亡的悲剧。”(Ding 1964)而王晓华则认为:“《等待戈多》表现了后上帝时代的等待主题,其中的流浪状态具有后现代的本体论意义。”(Wang 2000)
本文试以“等待”为切入点,揭示其自身的含义,诠释《等待戈多》这部剧所赋予其主题“等待”的三个特点,即等待是一种痛苦,等待是一种抗争,等待是一种希望。
人类总是期望世界和平,生活幸福,但萧瑟的世界和丑陋的现实使得这种期望变得虚妄。20世纪以来,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也挫伤了欧洲人曾保持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信心。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加缪断言“信仰失落了”,西方人心目中由来已久的传统价值观土崩瓦解,人类对自身及世界产生了普遍的绝望。一切都被否定,世界对人来说不可知、不确定、无法解释;人的行动失去了控制,显得荒诞不经而没有意义。信仰的断裂导致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而等待则是一种痛苦的生命状态。我们的一生总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待机会的来临,等待奇迹的发生,等待幸福的降临,等待厄运的离去(林亚大,朱于新 2007)。或许,我们等待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希望,一个无法变为现实的幻想,但我们等来的只有失望,只能再等待,再失望,在等待中耗尽生命,在失望中饱尝痛苦。
在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世界中,等待是一种痛苦,因为在等待的过程中,时间没有了意义,空间失去了界定,人与人之间变得无法沟通。
在两个流浪汉的眼里,时间变成了绝对抽象的概念,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对于他们,以及那些总是在等待着什么但从未得到结果的人来说,时间既是混乱的,也仿佛是静止的。
爱斯特拉冈:(十分凶狠地)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
弗拉季米尔:(拼命往四周围张望,仿佛景色上写有日期似的)那决不可能。爱斯特拉冈:或者星期四?(Beckett 2011:7)
在第二幕的另一段对话中,弗拉基米尔对时间的追问甚至激怒了波卓:
弗拉季米尔:哑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波卓:(勃然大怒)你干吗老是要用你那混帐的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一天,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平静一些)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他抖动绳子)走!(Beckett 2011:80)
生存即死亡,起点即终点,时间没有意义,是永远停滞的瞬间。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日复一日地回到原地等待戈多,经历相同的事件。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做了多久,也不知道还将继续做多久,为了填补单调的时间空白,两个流浪汉在舞台上重复着一系列无意义的动作。他们脱鞋子、摘帽子,唱歌、演戏、讲故事,闲聊拥抱等等,他们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
除此之外,两人还失去了确切的生存空间。他们不敢认定是否就是在那棵说不准是什么树的“枯树”或者“灌木”旁等待戈多的到来。戈戈和狄狄在剧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爱斯特拉冈:那么,我们这会儿是在什么地方呢?
弗拉季米尔:你以为我们可能在什么地方呢? 你难道认不出这地方吗?
爱斯特拉冈:认不出! 有什么可认的! 我他妈这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你却跟我谈起景色来了! 瞧这个垃圾堆! 我这辈子从来没理开过它!(Beckett 2011:51)
由此可见,他们的生存空间已经不仅仅堕落为“荒原”,更是如泥土和垃圾般恶心而毫无意义。更糟糕的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无法进行有效的沟通,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交谈的,只是不得不说话而已。因此,他们的对话只是毫无意义的喋喋不休。他们两个互相陪伴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了解彼此,让彼此快乐。尽管这两个主人公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他们之间的交流却从未真正成功过。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将自己锁在自己的思维之中的。他们信奉唯我主义,自我封闭、不与外界接触,他们认为自己的痛苦无法与人交流,而拒绝交流又使他们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他们被冻结在自身所处的地方,等待着明天准会到来的戈多,但是,他们和戈多的约定是不确定的,爱斯特拉冈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情了,而弗拉季米尔也不确定他们希望戈多帮他们做什么。他们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等待着戈多。他们只知道自己不得不等在那儿。文中“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这句话正揭示了等待的徒劳与痛苦,而等待的结果正如爱斯特拉冈所说,什么也没发生,没人来,也没人去,太可怕了。
“我抗争,故我在”——加缪在他的作品《西绪福斯神话》(Camus 1975)中表达了这一思想。诸神为了惩罚西绪福斯,让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推巨石上山,但不管他如何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将巨石推上奥林匹亚山顶,最终巨石都将回到山脚。诸神认为这是最可怕的惩罚,没有其他惩罚比徒劳和绝望的劳动更能令人感到痛苦了。然而,如此绝望的劳动,西绪福斯却从未放弃过。对荒诞命运的清晰认识给他带来了痛苦,始终不放弃的努力又为他披上了一层悲剧英雄的外衣。《等待戈多》往往被看作是一部基础的存在主义剧作,剧中所有人物都未曾保留一个清晰的形象,他们一直在竭力而又微弱地证明自己个体的存在。
在《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面临着一个全人类都在面对的问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戈多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答案,所以他们选择等待。一天过去了,戈多没有来,第二天他们再次回到原地,继续等待,可是戈多依然没有出现。他们打算离开那里,却未挪动脚步。很明显,他们打算通过继续等待戈多来寻找存在的意义。他们的等待是痛苦的,因为戈多不来,他们的等待毫无意义。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意识到自己的荒诞处境,却还是选择了等待。无论清醒还是熟睡,他们在等待戈多;无论快乐还是悲伤,他们在等待戈多;无论确定还是犹豫,他们在等待戈多;无论经历困苦还是感受失望,他们依然在等待戈多。等待这一行为彰显了他们的执着。不管戈多有没有到来,他们坚持等待,而等待,也是一种抗争。剧中,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产生过死的念头,但是他们没有死:
爱斯特拉冈:咱们马上就上吊吧。
弗拉季米尔:在树枝上?(他们向那棵树走去)我信不过它。
爱斯特拉冈:咱们试试总是可以的。
弗拉季米尔:你就试吧。
爱斯特拉冈:(吃力地)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
弗拉季米尔:我没想到这一点。
爱斯特拉冈:要是它吊得死你,也就吊得死我。
弗拉季米尔:可是我真的比你重吗?
爱斯特拉冈: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机会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弗拉季米尔:嗯!咱们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咱们什么也别干。这样比较安全。
弗拉季米尔:咱们先等一下,看看他说些什么。
爱斯特拉冈:谁?
弗拉季米尔:戈多。
爱斯特拉冈:好主意。(Beckett 2011:10)
死亡或许是寻求解脱的惟一方法,狄狄和戈戈的生存状况也确已十分接近死亡,但他们最终选择苟活在世。每当沉默时分,他们总是试图谈些什么,总是试图找到一些事情来做,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在戈多来之前,他们什么都不干的话,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亡。所以,荒诞的举止和无意义的对话是他们对死亡的挑战方式。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能不断地充实自己不确定的命运,尽管他们的痛苦随着时间的停止而增长,他们依然对生活抱有希望和欢乐。他们和西绪福斯一样,都在为荒谬命运做出斗争。显然,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是西绪福斯似的英雄,他们在永恒的痛苦和希望中等待自身命运的实现。他们身处在一个不可知的,疏远的和冷漠的世界,在等待中,他们显示了人的尊严。尽管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正如西绪福斯滚石上山一样,最终都会失败,但是他们在等待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是值得称颂的。等待即抗争,尽管这一行为并不十分积极;通过等待,人们认识到抗争的重要性并开始实践等待这一行为。
现代人就像一朵向日葵,注定一半生活在阳光下,一半生活在阴影里,然而却始终不渝地随太阳而转,因为希望是人性的一部分。人类的生活是痛苦而枯燥的,因此,人们想要改变这样的生存困境,他们坚信无望中总会诞生希望。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需要“希望”来支持他们的生活。尽管他们知道这希望十分渺茫且很难实现。时至今日,人们依然未找到改变现状的恰当方式,等待似乎是他们所能采取的最好的行动。此外,等待不仅需要他们承担责任,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了创造自身命运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讲,未来是充满希望的,每一个人最终都要为整个人类社会的命运负责。在无望中守候希望,是度过痛苦生活的一种方式。
在《等待戈多》这部剧中,等待是一个希望的过程。尽管等待是那么漫长而无聊,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却依然对生活抱有希望。他们坚信,等戈多来了,他们就能睡在他的地方,那里温暖舒适。他们也能填饱肚子,不再挨饿。这样的等待是很值得的。他们希望被救赎,希望能拥有一种和平的,稳定的,永恒的幸福生活。这样,他们就不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或许,他们的希望仅仅是一个幻想,但正是这个对于戈多最终会到来的想法让他们拥有足够的勇气在希望渺茫的情境中继续等待。这样的等待,让他们能够暂时不去思考。
弗拉季米尔:这样你就不至于找到你所找的东西。
爱斯特拉冈:对啦。
弗拉季米尔:这样你就不至于思想。
爱斯特拉冈:照样思想。
……
弗拉季米尔:思想并不是世间最坏的事。
爱斯特拉冈:也许不是。可是至少不至于那样。
……
弗拉季米尔:哦,这不是世间最坏的事,我知道。
爱斯特拉冈:什么?
弗拉季米尔:有思想。
爱斯特拉冈:那自然。
弗拉季米尔:可是没有思想咱们也能凑合。(Beckett 2011:54)
他们渴望戈多到来,只要戈多一来他们就能获救了,因为戈多会帮他们解决所有问题,改变他们如今的痛苦处境。戈多象征着活下去的希望,尽管这是一种未知的希望,但它确实让他们变得勇敢。或许,戈多象征着上帝,他总会来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的到来会拯救他们。或许,戈多并不存在,他们的等待会是一种徒劳无功的行为。但这并不要紧,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会继续等待。在他们看来,尽管戈多现在不来,或者将来也不来,但他仍然是存在的,存在于某个适当的地方,只要他在那,希望就在那。
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我们能看到一些希望。当弗拉季米尔见到枯树上长出了几片叶子时,他开始开心地放声歌唱。新长出的叶子给他带来了希望,让他相信戈多即将到来。当爱斯特拉冈感到沮丧时,弗拉季米尔鼓励他说,明天一切都会变好的,因为他认为那个男孩的话是真的,戈多明天准会来。于是,尽管戈多未如他们所预期那样到来,他们依然相信戈多即使今晚不来,明天准来。带着这个想法,他们一直未曾离开,继续等待着戈多。
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中,人们总是充满信心的等待着某些人的到来,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他们相信,他们等的人总会来,等的事总会发生。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等待象征着他们对未来的希望。在这里,希望对于人类的存在与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能减轻人类的痛苦并为其展现充满欢乐的未来。
贝克特认为,生命就是等待,等待救赎,等待希望或者等待其他什么的到来,和等待相比,其他所有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在《等待戈多》一剧中看到,等待既是一种痛苦,又是一种抗争,也是一种希望。当我们还未有能力改变目前的生存现状时,不妨也学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在痛苦中等待,在等待中抗争,在抗争中寻求希望。
Beckett,S.(2011).Waiting for Godot[M].N.Y.:Atlantic Monthly Press.
Camus,A.(1975).The Myth of Sisyphus[M].Great Britain:Penguin Books.
Ding Yaozan(1964).The Western Avant-Garde Art and Literature[J].World Knowledge(9).
Esslin,M.(1961).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M].Garden City,N.Y.:Doubleday.
Wang Xiaohua(2000).An Awaitor in Post-god Era:A Textual Analysis of an Absurdist Drama Waiting for Godot[J].Journal of Shenzhen University(Humanities&Social Sciences)(5).
林亚大,朱于新(2007).等待是一种生命状态和人生智慧 [J].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1)。
毛信德等(1995).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演说集[C].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