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慧燕
解读荀子的生态和谐思想,必然要考察荀子所处先秦时代的生态现实。先秦时期,生态问题已经进入先民的视野。这是因为,虽然“中华文明在起源时期的生态环境受到大自然的特殊眷顾……气候温和,土壤肥沃,物产丰赡”[1],但同时“我国灾荒之多,世界罕有”[2]9,仅以两周为例,“就《春秋》三传、《国语·周语》、《史记·周本纪》、《汉书·五行志》及《竹书纪年》、《帝王世纪》、《纲鉴大全》、《广宏明集》等书,汇集所得,则两周八百六十七年间,最显著的灾害有八十九次”[2]14。所以,先秦时代,为调整人口与资源的紧张,人口迁移已经很频繁。肥沃的土壤、多灾的环境,这种特殊的生存条件,促使先民们发展了朴素的生态智慧。作为先秦时期各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更是继承并发展了先人的生态智慧,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态和谐思想。
所谓生态,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的状态”[3],生态和谐必然地内含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因而,要对生态和谐有清醒的认识,必须首先明了天、人及其之间的关系。而荀子对之有超越前人的认识,明确提出“明于天人之分”,这是其生态和谐思想产生的认识论基础。
大自然本身有其先在性、制约性。自然先于人类而出现:“天地者,生之始也”[4]王制,“天地者,生之本也”,“无天地恶生?”[4]礼论天地,是生命的本源,生命存在的根本,没有天地怎么会有生命?“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4]礼论,天地出现才有了万物的繁衍生息,阴阳交互作用然后有了千变万化,而“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4]天论,万事万物只体现了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某一种事物只是万事万物的一部分,人类也只是万物之一。万物“同宇而异体”[4]富国,同存于自然界中。也就是说人类与非人类等所有存在物组成了一个整体——自然。这个自然,相对于人而言,是先在的,这种先在性,决定了人类对自然的依赖性和受动性。
先在的自然具有客观性。“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4]天论。大自然的运行变化有其固有的、一定的规律性和必然性,不因为有尧这样的明主而存在,不因为有桀这样的暴君而消亡,也不因人们的好恶而改变。自然的各种运动如“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4]天论等等,都是自然规律作用的结果,非人力可以干预。“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4]天论,万物得到阴阳交互的和气而产生,得到风雨的滋养而成长,看不见阴阳化生万物的过程而只见到它化生万物的成果,这就叫做神妙。只知道阴阳生成了万物,却不知道它那无形无踪的生成过程,这就叫做天。这样的大自然,“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4]不苟,自然而然的将其“天行有常”体现出来,展现其“变化代兴”[4]不苟既改革旧质、劝化向善,除旧布新的天德。其职能就是“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为天职”[4]天论,上天的职责就是自然而然地生成万物。
那么,什么是人的职责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荀子首先指出:“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时邪?曰:繁启蕃长于春夏,畜积收臧于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时也。地邪?曰:得地则生,失地则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地也。”[4]天论通过这一系列的设问,表明人间的治乱并不由“天”控制,由此,就冲决了天命神学的堤坝,将人从“天命”的阴影之下解救出来了。在此基础上,荀子进一步指出“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载人,不能治人也”[4]礼论,上天能产生万物,但不能治理万物;大地能负载人民,但不能治理人民,天、地亦有其所不能之处,如此便顺理成章地引出人的职分:“明于天人之分”,“不与天争职”[4]天论,明白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区别,不和自然争职,而是“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4]天论,参于天地,治天时地财而用之,以便“明分达治以保万世”[4]君道,使天下富足、保家治世。列宁说:“本能的人,既野蛮人没有把自己同自然界区分开来,自觉的人则区分开来了”[5],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的思想,意味着人在本质上是一种不同于自然对象的存在,从而把人作为“自觉的人”同自然界区分开来,无疑是对天、人之间关系的认识的一次飞跃,这在先秦时期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为其生态和谐思想奠定了认识论的基础。
仅仅将人作为自觉的人从自然界区分开来,显然还远远不够。荀子明确提出“人最为天下贵”,将人看作实现生态和谐的主体。他指出:“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4]王制自然万物中,人有气、有生命、有性识,而且讲究道义,所以最为天下所贵重。并且,因为“能群”——结合成社会群体,所以虽然人的力气不如牛,奔跑不如马,但却能役使牛、马。当然,人的这种“能群”,不是依靠自然联系起来的动物群,而是“明分”基础上的“群”,即“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4]富国。这个“分”,限于时代,荀子指的是等级名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明分”可以使社会秩序稳定。进而言之,在宇宙进化的过程中,由无机的水火而到有生命的草木、再到有心理活动的动物乃至有道德意识的人类,“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4]非相,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本质特征,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定的呢?是因为人有辨识能力。而人的辨识能力,则来自于人的认识能力,“凡可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4]解蔽。拥有了认识事物的能力,人就可以对事物抽象出其共同点,规定出辨识界限,进而依靠辨识能力恰当地处理各种关系,使之合乎礼仪之道。也就是说,人不仅和万物都由于禀赋天地之性而具有价值,而且拥有独特的道德品质和智慧,所以能够把自己的内在德性发挥出来,能动地影响自然。
在强调人的能群、明分、有辨的同时,荀子也直面现实,承认人的欲望的合理性,“人生而有欲”[4]礼论,“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4]王霸,人有欲望是天生的,追求各种享受,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即便如此“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4]正名,欲望虽不可能去掉,对欲望的追求却是可以节制的,可以通过“化性起伪”等礼乐教化的作用,促使人的自我转化和提升,取代人自然性中的不完善性。而且,荀子指出,在“民—士—君子—圣人”[4]儒效的人格阶梯序列中,“圣人”已经使“道”外化为客观的“礼仪制度”现实地存在着,并为确保生态和谐,制定了许多“圣人之制”,又有“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揔也”的君子“理天地”[4]王制,因而只要“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4]王制,组织社会群体的原则恰当,那么万物都能得到合宜安排,就可以最终建立一个“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4]天论的生态和谐的世界。
在“明于天人之分”的基础上,荀子提出“制天命而用之”,既“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4]天论强调人类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充分发挥人类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掌握、利用自然规律,去改造自然,造福人类。无疑,这是荀子生态思想中极为闪光的部分,但不能据此认定荀子主张“人定胜天”。我们前文已经讲到,荀子认为自然的运行有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所以,他强调,对自然的改造必须是合乎自然规律的。“所志于天者,已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知之可以治者矣”[4]天论,对于上天要了解它那些可以测定气候变化的天文资料;对于大地要了解它那些可以便利种植庄稼的地文资料;对于四季要了解那些可以安排农业生产的节气规律;对于阴阳要了解可以治理事物的因素。总而言之,必须先去认识自然界,才可以去利用自然界。即便是“圣人”,也要“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4]天论,了解哪些是自己应该做的,哪些是自己不应该做的,才能顺应天地、利用万物。如果违反了自然规律,就会受到自然的惩罚:“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4]天论,招致祸端。
荀子不仅在宏观上提出“制天命而用之”,而且发现了农业生产中的一些带规律性的问题,如“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相高下,视肥墝,序五种,省农功,谨蓄藏,以时顺修,使农夫朴力而寡能……修火宪,养山林薮泽草木鱼鳖百索,以时禁发,使国家足用而财物不屈”[4]王制,修理堤坝桥梁,疏通沟渠,排除积水,修固水库,根据时势来放水堵水,才能在即使是灾害不断的凶年,也使民众能够继续耕耘有所收获;观察地势的高低,识别土质的肥沃与贫瘠,合理地安排各种庄稼的种植季节,检查农事,认真储备,根据时势去整治,才能使农民尽力耕作而不求兼有其他技能;制订禁止焚烧山林的法令,养护山林、湖泊中的草木鱼鳖等等,根据时节来禁止与开放,才能使国家的物资不匮乏。凡此种种,说明荀子已经注意到了治水防洪、排水灌溉、合理利用自然力对农业生产的重要性。
除此之外,荀子还注意到自然界是一个有机的生命系统,生物往往以群落的方式,生存在特定的自然环境里:“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4]劝学,草木以“丛”的形式生长,野兽以“群”的方式存活,万物皆以类聚;它们所依赖的生态条件也不尽相同,“树成阴而众鸟息焉。醯酸而蚋聚焉”[4]劝学,树林繁茂众鸟就会来栖息,醋变酸了就会惹来蚊虫;“川渊深而鱼鳖归之,山林茂而禽兽归之……川渊枯则龙鱼去之,山林险则鸟兽去之”[4]致士,江河湖泊深了,鱼鳖就归聚到它那里;山上树林茂盛了,禽兽就归聚到它那里,反之亦然。与之相应,荀子意识到了生物链一生俱生,一灭俱灭,强调必须注意生态平衡发展,协调好各类生态关系:“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剸车,鼋鼍、鱼鳖、鳅鳣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4]富国,只有人们善于治理土地,才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从而使可以相食养的生物不计其数。总之,生物在生物链中占有不同的位置,所要求的物质循环有差异,所依赖的生态条件也不尽相同,人类只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善于“制天命而用之”,才会使“万物得其宜”[4]儒效,使生命系统的和谐得以保持。
荀子认识到对自然资源如果利用不当,会引起不良后果,因而强调对资源利用要合理,以便“长虑顾后而保万世”[4]荣辱,实现资源的永续利用,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为此,还设想了保护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具体办法和措施,指出必须建立依照自然规律采伐林木和猎取生物资源的管理制度:“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鰌鱔孕别之时,网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4]王制。这里,“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不失时”,“谨其时禁”等等,无不强调只有采取爱护自然资源的措施,才可使百姓有余食、百姓有余用、百姓有余材,实现人类需要与自然资源“两者相持而长”[4]礼论,利于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进而保障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不仅如此,荀子还认识到人与人的和谐是生态和谐的前提和保证。他指出,与一时的自然异常相比,“人袄”——人为的祸事更可怕,“楛耕伤稼,枯耨伤穢”,“举错不时,本事不理”,“勉力不时”等行为,都会导致“牛马相生,六畜作袄”等灾害,也将“无安国”[4]天论了。荀子尤其提到必须节制人的欲望,因为“故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4]富国,并且,“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4]礼论,一个人的消费品,需要众多人的生产来支持,因而可以说,寻求对欲望满足的背后,深藏的是对“利”的追求,而“利”的实现,离不开资源的支持。欲望过大,必然导致对资源的需求增加,一旦因为自然资源少而发生争端,不仅会使人类社会陷入困境,而且必然破坏自然环境,长此以往,生态和谐乃至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也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1]佘正荣.中国生态伦理传统的诠释与重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4.
[2]邓拓.邓拓文集:第二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6.
[3]王玉德,张全明,等.中华五千年生态文化(上)[M].武昌: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1.
[4]王先谦,撰.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列宁全集:第三十八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