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舒,韩宾娜
小林爱雄(1881—1945)出生于日本东京市,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一生经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期,是日本的诗人、作词家和翻译家。1906年5月,小林与小松耕辅、山田源一郎成立了乐苑会,致力于东西方音乐与歌剧的研究和创作。同年6月2日该会创作的歌剧《羽衣》在东京神田会馆进行公演,成为日本最早公演的歌剧[1]。
1908年底至1909年初,小林在中国进行了一个月的旅行活动。与带有调查使命或考察色彩的中国游记不同,小林的中国旅行主要是个人的异文化体验。小林在即将结束旅行时说:“丰富了我的知识和情感的中国,向我展示了残酷现实与美好梦幻的中国。”[2]426所以,如果以“蔑视中国论和侵略中国论”[3]来统括小林的中国观,虽然简明扼要,却有失公允。这种概括只说明了小林眼中那个“残酷现实”的中国,却未能解释另一个“美好梦幻”的中国。就小林的中国观而言,要以他的异文化体验为基础,进而探究潜藏于其话语背后的深层意涵和潜在逻辑,否则便容易造成对其整体中国观的误读[4]。小林的中国观察与大正时期的日本作家们“在文本与现实之间”[5]形成的中国观既有类似之处,却也不尽相同,本文便以此为切入点探讨小林爱雄的中国观。
从幕末到甲午战争前,日本对华观开始由“仰慕”中国向“蔑视”中国转变[6]。福泽谕吉在《脱亚论》中将中国文明视为“耳闻目睹文明事物却不为心动,留恋古风旧习之状千百年未变”[7]。福泽中国观的主流是“将中国视为一个停滞的落后的老大帝国”[8],是一种“中国文明停滞论”。甲午战争前夕日本对华观中也包含着“畏惧”的因素,可以说是“蔑视”与“畏惧”并存,“其‘蔑视’对象主要体现于精神文明领域,而‘畏惧’则主要体现于物质文明领域”[9]。但这种“畏惧”在甲午战后便失去了现实的基础,“蔑视”中国的对华观开始一枝独秀并进一步将中国文明的“故步自封”与“自满心理”定型化。小林在来中国旅行之前,感觉自己去中国就像是“巨人”去“小人国”一样,充满了文明进步的自信与心理优越感。他在中国接触到的官员、民众、历史景观与文化表征,也恰好“验证”了这一印象。
小林在上海逗留期间,拜访了以兴办洋务而久负盛名的盛宣怀,但小林进入盛宅后就发觉:“在并不太明亮的室内,所有的家具都散发着黑光,心中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快,四处很难找到有生机的东西。”[2]260很明显,小林将室内昏暗的光线、家具凝重的颜色与中国文明“缺乏生机”联系在一起,在精神上感受到了中国文明的低沉与压抑。在盛宅,当有人用自己的筷子给小林夹菜时,他想到:“筷子虽是银制的,好像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前端带着黑色的被牙齿咬过的痕迹,所以一联想到曾经是怎样的亡灵咬过的筷子,我就不禁觉得筷子上冒鬼气,真是毛骨悚然。”[2]262-263当小林看到上海租界的街道时感慨:“上海开化已有六十余年,在此期间,租界的西式建筑从三层变成了六层,宽度从四米变成了八米,但中国的街道依然一成不变。”[2]267与阴森停滞相对的则是四马路(烟花柳巷)的快活风情,“看四马路之虚幻景色,四马路之美妙就在于此。将生命融入到四马路的红光中顺江而流。”[2]272在小林看来,中国官员与上层人士将在药物中乞求来的生命都挥洒在了这种虚幻的美妙之中了。
中国的官员是如此景象,民众又如何呢?在姑苏城外,当小林看到落日的时候在想:“处于沉睡之中的民众们对此会做出何种理解呢?又有谁能听出包含在静寂中的悲哀呢?”[2]275显然,与贪鄙的官员相对的是麻木的民众。在南京街头,抽完大烟后神情恍惚的老人不顾亡国与否,不问国家事态,沉醉于梦幻之中。在祈年殿,“只要塞给看门人一美元,他立刻会撬下几片瓦给你拿来,这真是可爱之极又浅薄之极的行为,他们的眼中根本没有国家,确切地说,或许根本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情。中国人极端个人主义的务实倾向,从这些看门人身上也能体现出来。”[2]359-360这正如尾崎行雄所言,中国人“尚不知国家为何物,焉有国家思想乎?”[10]
中国的官员与民众既然如此贪鄙与麻木,那么中国的历史景观与文化表征在小林的眼中自然也呈现出一片荒废与衰败的景象。小林在游览中国的历史景观与名胜古迹时,虽然也有“豪壮”与“敬畏”的感觉,但是最突出的感觉就是一切皆颓废不堪:枫桥的“肮脏”、寒山寺的“荒废”、明孝陵的“腐朽”、甘露寺的“灰尘”、鹦鹉洲的“漂浮物”、凤凰殿的“鸽子粪”等。在孔庙,小林发现孔庙的黄瓦正以四美元的价格在销售,由此联想到孔子的教义,“这个中国道德的大法则现在具有多大的权威?就像与汹涌澎湃的近代思潮相对的宗教,由于无法阻挡的新思想的存在,孔丘的教义最终会像黎明的星光一样消失。”[2]372儒家文化的衰败感油然而生。
虽然小林受到“中国文化停滞论”的时代思潮影响,而且在中国旅行中的所见所闻似乎也“验证”了上述观念,但是作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文艺学者,他并没有完全信奉这种预设的观念,而是通过旅行途中具体而微的体验与对比,感受着另一个“梦”的中国。“梦和梦中的灵魂又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存在”[11],这个中国在衣食住行、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上与日本相比都有其独特的一面,甚至超过了日本。
旅行之初,小林在长崎港看到日本煤炭船上的小商人乱作一团、拼命叫卖时记述道:“我想让那些咒骂下等中国人肮脏的日本人看一看煤炭船和这些商人。如果对这些商人做出公平的判断,单从外表看,不得不说中国人还稍好一些。”[2]240-241由此可见,小林并没有形成日本文明一定比中国文明优越的固定思维,并不为日本的不文明行为遮遮掩掩。
在衣食住行上,中国的大国气象让小林赞叹不已。在汉口的日本旅馆,薄薄的纸拉门、漏着缝隙的门窗与储存垃圾的榻榻米都让小林感到寒冷、寂寞与不快,“在衣食住方面,中国比日本还要先进,更接近于欧洲,这让我羡慕不已。”[2]334在顺德府,小林看到中国的商人身上挂满的野兽毛皮和站台上各式各样的小吃摊位,都让他感觉到中国的广大。在北京,小林认为正阳门“大街上的道路甚至比东京的还要好”[2]353-354。
在生活方式上,中国人的忘我豪情与自然质朴深深地吸引着小林,勾起无限遐想。在秦淮河畔,小林在想“是否真有如此幸福的民众,能够脚踏荒落不堪的明陵碎瓦片却可以忘我地尽情饮酒?”[2]309这种破落中的忘我豪情是以国家主义为目标的日本人不曾体会到的,是长久浸润在国家主义的宏大叙事之下突然发现人性的本真一面时透露出的几分艳羡之情。当小林看到中国人将马桶里的东西倒入大海或掘土掩埋,将之归于自然的时候,他感慨道:“竟然还有如此太古的国家。竟然还有如此自然的国家。我不禁沉醉于中国这个国家了。”[2]296
在思维方式上,中国比日本更接近西方的曲线审美与中国对东西方思想的融合都令小林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文明停滞论”的原有观念。在旅行途中,小林注意到长江一带的石桥构造与天坛的外观,认为“中国的审美倾向比日本更接近于西方”[2]359。小林在日本使馆与人交谈时说道:“现代的中国思想和欧洲的近代思维相似,这倒颇有意思。或许中国已经出乎意料地充分解释并融合了西方的思想。”[2]363小林根据自己的体验依稀地感受到在中国正在发生着“新旧文明的激烈对抗”,而“岛上的人(日本人)所苦恼的东西文化融合之类的问题,在那里好像能马上解决。”[2]206这种异文化体验使“中国文明停滞论”逐渐失去了现实的指导意义,变成了一种似真似幻的参照语。在秦淮河畔,小林感叹:“我自己也想留在此处吸大烟,不再回到那个人人都变得像老鼠一样两眼发光的狭小国家了。”[2]310
除了“残酷现实”的中国,小林还感受到中国在衣食住行上的大国气象、生活方式上的忘我豪情与自然质朴、思维方式上的西方倾向与东西融合,这些印象都促使小林不断地修正与反思着之前的中国印象,形成了小林眼中那个“美好梦幻”的中国。
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确立了“西洋文明中心观”,将世界文明的进程看作是“野蛮→半开化→文明”这样一种单线进化图式。此后,文明的进化史观风靡日本,小林更是将之奉如圭臬。当小林登上8 500吨的五层德国轮船时,就立刻被西洋的“文明”所折服,把自己称为“参观德国的土老冒”,甚至憎恨自己的肤色出卖了自己,“我自己在身高上并不逊色于西方人,但可悲的是,肤色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2]225。他还将吸烟室的味道称之为“文明的香气”,甚至在厕所里也看出了人文水平的高低。
正因为小林是以“文明论”作为最基本的思维方式,而且认为日本与中国一样,尚未达至“文明”的阶段,所以他在游记中多次表达了对中国文明停滞的叹息、对东洋文明的不满与对日本人行为的厌恶。也正因此,小林才表现出与夏目漱石以及大正时期日本作家们的“中国情趣”[12]之间的不同,即小林是站在西方的东方主义的立场,将中国和日本均归为“东方”,而“中国情趣”的作家们则是站在日本的东方主义的立场,仅仅将中国归为文化上停滞落后的“东方”。
小林在秦淮河畔听中国的歌妓弹奏吟唱之时感慨道:“能让人感觉到亡国的悲调以及即将消失的那份寂寞的,正是中国的乐声。可如果回顾日本过去的琴声及歌声,难道不同样只是在贪图渺小太平之梦的时候才奏响的乐音吗?啊,即将消亡的事物的声音,正是不幸的东洋音乐。”[2]307在这里,小林将中国的乐声与日本的琴声一起归之为东洋音乐,并将之视为即将消亡的事物,既表示中日文明水平相差无几,也表示西洋文明的扩展必将淹没东洋文明。这种悲凉的歌调正是东洋文明衰败的前奏,文明的进化史观跃然纸上。
在“文明论”的标准下,小林不但对中国文明的停滞表示了叹息,同样对日本人的“不文明”行为予以严厉批判。小林看到日本人没有握手、没有拥抱的送别场面感慨到:“如果说西方人夸大了人情来炫耀,那日本人则泯灭了人情在伪装。情意上孰厚孰薄暂且不论,但看到那冷漠的态度,至少让我觉得有些不满足。哪怕是假装的也可以,真希望对方能表露出自己的情感。”[2]429只是根据送别方式的不同便对东方式的人情大加褒贬,不得不说小林的西方文明中心观是如此固执。在马关,日本海关关员的无礼行为也让小林对日本人“龌龊的根性”[2]433厌恶到了极点。
需要指出的是,在“文明论”中处于文明进化史观延长线上的却是“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而以单线进化的“文明论”为底色的中国观中必然包含着“与列国竞争”与“开发中国”的观念。在九江港口,小林看到英国与日本停泊场的巨大差别之后疾呼道:“年轻人必须来这样的地方检验自己的才能,必须有在洞庭湖畔建水庄的气概。”[2]429这不仅是一个日本文艺学者的抑郁愤懑之言,更生动地展现了日本处于劣势时“与列国竞争”的急迫心境。在北京的日本使馆,小林与某人的共识便是“东洋文明新建的理想”,与中国“手拉手”一起前进,希望将中国作为日本人的埋骨之地,政治用心昭然若揭。
小林爱雄的中国观与当时流行的“脱亚论中国观”、“兴亚论中国观”与“亚洲一体论中国观”以及大正时期的“中国情趣”既有不同又有牵连。小林并不单纯以“蔑视中国”或“连带中国”为指归,而是以“文明论”为底色进行中国文明解读。他既看到了一个“残酷现实”的中国,又发现了一个“美好梦幻”的中国。尤其是在小林看来,日本与中国一样都尚未达至“文明”的阶段,所以他在叹息中国文明的停滞时,也毫无遮掩地批判了日本文明,这也是他与同时代的其他中国观察者之间的最大差异。但是,小林在单线进化的“文明论”思维下,未能跳出“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藩篱,表达了“连带”与“开发”中国的隐蔽侵华观。不过,在文明的进化史观下,小林认为中国文明正在与西方文明进行激烈的对抗与融合,他感觉中国文明的自觉崛起已为时不远了。
[1][日]増井敬二.浅草オペラ物語 歴史、スター、上演記録のすべて[M].東京:芸術現代社,1990:126.
[2][日]小林愛雄.支那印象記[A].小島晋治監修.幕末明治中国見聞録集成:第6巻[C].東京:ゆまに書房,1997.
[3][日]小林爱雄.中国印象记[M].李炜,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10.
[4]苏明.“诗意”的幻灭:中国游记与近代日本人中国观之建立[J].学术月刊,2008(8):112.
[5]李雁南.在文本与现实之间[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1):46.
[6][日]芝原拓自.対外観とナショナリズム[A].芝原拓自,猪飼隆明,池田正博校注.日本近代思想大系:対外観[C].東京:岩波書店,1996.
[7][日]慶應義塾編.福沢諭吉全集:第10巻[M].東京:岩波書店,1960:239.
[8]高增杰.福泽谕吉与近代日本人的中国观[J].日本学刊,1993(1):89.
[9]王美平.甲午战争前后日本对华观的变迁[J].历史研究,2012(1):145.
[10][日]尾崎行雄.支那処分案[M].東京:博文館,1895:18.
[11]高阳.梦与现实之间[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5):175.
[12][日]西原大辅.谷崎润一郎与东方主义[M].赵怡,译.北京:中华书局,2005: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