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宗先生访谈录

2013-03-23 03:18储丹丹访谈整理
当代修辞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陈望道语体文体

储丹丹 刘 斐 访谈、整理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200083)

【1】李先生,我们知道您是望老的研究生。您当初怎么会想到读研究生呢?

答:应该是出于两方面的原因吧。1959我年考入复旦中文系,当时本科是五年制,前两年不分专业统一上各种基础课,三年级起分专业,我选的是语言学专业,就比较关心语言学的各种动态,望老的人格魅力和学术风范让我十分仰慕和钦敬。1964年本科毕业时,又刚好赶上新中国建立后首次实行研究生全国统考。当时广播、报纸及基层党组织都做了广泛宣传和动员,正是有了这样的机遇,我报考了望老的研究生。由于先生的声望,全国各地报考他的人数之多是可以想见的。最终我和北京大学的林兴仁有幸考取了先生的研究生。作为复旦的学生,能成为久已仰慕的校长的学生,当时的激动心情可说是无以言表。望道先生一生仅招收过3名研究生,62届是师兄陈光磊,64届是林兴仁和我。

【2】问:您还记得第一次跟望老接触的情景吗?

答:报到入学后,特别希望能尽早拜访先生,听听他老人家对我们学习的意见。那时年轻有些“鲁莽”,也不管先生工作有多忙,我和林兴仁总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借口去拜访先生。不过至今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是望老“正式”见我们的那次。

在“利用各种借口”拜访望老之后,我们便被派到农村、工厂参加了近一年“四清”。“四清”结束回校不久,接到先生秘书的电话,说望老准备在(1965年)9月21日正式见我们。接到电话时我们有些好奇,心想究竟怎么“正式”法?到了约定的那天,我们早早去了先生家附近,等时间一到就去了先生家朝东的正门。这时先生已经站在门前等我们了,旁边还有吴文祺、胡裕树两位老师、先生的秘书邓明以、兰聚萍和师兄陈光磊等人。那天先生穿着一套中山装,身姿挺拔。邓明以老师告诉我们:“望老早在这里等着你们了。”先生把我们让进了会客室,坐在正面对门的沙发上,说:“你们考上研究生,很不容易,今天见面很高兴。今天请了吴文祺先生和胡裕树同志一起与你们见面,吴文祺先生是语法修辞研究室的主任,胡裕树同志也是你们的指导老师,这次我是与他合招的。”先生嘱咐我们:“你们除了学习文法修辞,一定要扩大知识面,进一步打好语言学理论基础。在这方面以后请吴文祺先生给你们讲普通语言学,语法方面先由胡裕树同志跟你们定出计划,指导你们学习。有问题可随时来找我。以后你们可来参加研究室的学术活动,在实际的研究中进行学习。”望老自己一身正装,还请了吴文祺先生、胡先生等人一起见面,对以后的指导工作做了细致安排,可见对这次见面的重视,我想,这大概就是“正式”的实际含义。这种作风对我们学生无疑是一种无形的教育。

【3】问:望老的谈话涉及到哪些重要话题呢?

答:对。那天先生跟我们谈到的问题很多。先是谈了文法和修辞的关系,就学习的顺序而言,要我们先学习修辞,因为好多文法现象是通过修辞表现出来的;他批评了在修辞学研究上只研究修辞格的现象,强调现代讲修辞必须要讲修辞理论。谈到文法研究问题时,先生十分强调,必须要以事实为基础,从繁复例证中找出简单的文法规律,不要只拿合乎自己的例子来作为依据。先生还提到科学研究上逻辑的重要性,要我们特别注意逻辑学的学习和运用,说“(复旦语言)研究室原名逻辑、文法、修辞研究室”,并说“不肯定形式逻辑,辩证逻辑也无法讲”。

此外,先生还谈到学习外语和古代汉语的重要性以及外语学习与语言学研究之间的关系问题,特别说到,现在有不少人学了外语,但如何运用却有问题,如有的人学了好多外语,想从所学外语的平均中得出汉语的规律,这是错误的;学外国语应该看那个国家是如何研究语言规律的,学习古代也要看古人是如何研究的,有批判地吸收。

【4】问:我们在《陈望道修辞论集》的《关于修辞问题的谈话》中看到,望道先生一直非常关心语言风格学的研究,在跟你们见面时谈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了吗?

答:语言风格是望老和我们首次见面时谈得较多的问题,也是在以后授课时常涉及的话题。先生当时说到文体和风格方面的研究可以好好努力一番,并特别指出,我国古代关于风格的研究材料,是我们丰富的修辞学遗产当中一宗宝贵的财富。我们的研究有我们自己的样子,不一定是人家的那个样子。为什么要用人家的样子作标准来否定自己?要知道,我们中国是有自己特色的风格研究的,要重视这方面的学问并加以研究、总结。我们要建立起有我们自己特色的科学的风格学。从我当时的笔记看,这些话与《关于修辞问题的谈话》中的说法是一致的,可见先生有关风格研究的看法早经深思熟虑。先生也谈到因为受反动派迫害被从学校里赶了出来,不能不很快地出版《修辞学发凡》这本书,所以来不及进一步深入研究风格。

先生的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感到先生对语言风格问题一直在进行着思考,不只对中国风格研究的特殊性有着自己独到的看法,并且密切地关注着风格学研究的动态。他不仅希望我们对待中国传统的风格研究要有正确的态度,还希望通过切实的探索建立起真正有中国自己特色的风格学。

【5】问:望老平时是怎样指导研究生的?

答: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先生一贯重视打基础和在实践中学。先生一般是指定必读书目,要我们进行资料收集同时作研究,并提出问题进行讨论。至于先生的讲课,也是提纲挈领,提出一些问题,富有前瞻、启发性,决不是一般的知识灌输。学习以自已钻研为主,有问题可以找先生讨论。先生常告诫我们做学问一定要能静得下心来,在真正有了心得时可以把东西写下来,但不要急于发表,搁置一段时间,尽可能把问题考虑得透彻成熟一些。倪海曙先生曾经说过望老给他们上过的课程很多,许多是新开设的,但先生却不愿意拿出来出版。先生有个习惯,文章写好后,总要存放一个时期,反复修改,字斟句酌,才拿出来。有人批评他“太手工业化了”。但先生不为所动,他不喜欢“著作等身”之类的话,对我们研究生也是这样要求的。

【6】问:据我们了解,您研究生毕业时,由于文革的影响,您和其他同届研究生被迫离开复旦,直到1978年因为专业归队政策才得以重返母校。十多年间,您跟望老有联系吗?

答:我们这届研究生应该是1967年毕业,但实际毕业离校是在1968年5月。当时被“四人帮”爪牙称作“修正主义黑苗子”而扫地出门,我是到上海一所中学,一呆就是十年。这期间最难忘怀的就是望老病重期间去探望的情景。

那是1976年9、10月间的一天下午,我前去华东医院探望先生。那天,正好风雨交加,到医院时裤腿已经湿透了,陈光磊师兄早已等在门口,并把我引进病房。一进病房门,就见先生正斜靠在床靠上,他俯身向前,说道:“你来了!”先生的气息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但也看得出先生对我的到来是很高兴的。我走到床沿前想问候先生,但此时心情多少有些激动和紊乱,说了句“望老你好!”之后竟呆在那里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倒是先生指指旁边的椅子说:“坐吧。”这时先生的公子陈振新过来同我握手说:“光磊对爸爸说你要来,他早已坐着等你了。”先生还是指指旁边的椅子让我坐下,并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听到先生父子俩关切的话,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7】问:那您跟望老说到这些年来的坎坷遭遇了吗?有没有谈到学术上的事?

答:先生在“文革”期间虽然被列入了保护对象,但实际上处境仍很艰难。当时复旦工宣队派人到我工作的学校当着工、军宣队的面要我“反映陈望道的情况”就是证明。1976年那次见面我只是向先生说了些在中学教语文和读书无用论泛滥的情况。倒是先生开导我,要我注意身体(我曾在带领学生劳动时,被倒塌的墙压伤),又特别嘱咐我“不要丢掉专业”。那天风雨不止,天也暗得特别地早,才不过4点多,病房中已经亮起了电灯;我恐怕先生太过疲劳,所以再次向先生问候之后就告别了。

1977年11月4日,我突然收到由“陈望道同志治丧委员会”于11月2日寄出的《讣告》,得知先生已于10月29日凌晨4时逝世。我捧着《讣告》看了一遍又一遍,泪如泉涌,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可敬的是,先生即使在病榻之上,依然把思考的东西同研究室的同志讨论并请他们整理记录下来。在先生的指导下,他长期思考的一些有关文法研究上的想法,化为了系统的文字,一部有着鲜明特点的文法学论著《文法简论》终于面世。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部著作。先生这种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的精神使我感动,催我发奋!尽管客观条件并未马上改变,但我静下心来继续语言风格和语体学的研究。

【8】问:我们知道您牢记望老嘱咐一直致力于风格学、语体学的研究,上世纪80年代初将语言风格的构成因素概括为“制导因素”与“物质因素”并明确提出将语体学研究从修辞学的体系中独立出来,1982年率先在复旦中文系开设“语言风格研究”专题选修课,1985年积极倡导在复旦召开我国第一次“语体学学术讨论会”并参与主编了论文集《语体论》,1987年发表《试论语体的交叉渗透》创立了“语体交叉渗透”理论,1991年又在全国第一次招收语体风格学方向的研究生。我们想请您谈谈,提出这些理论、开展这些学术活动的具体情况和意义。

答:先生的嘱咐和期望,促使我在“文革”中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继续从事风格学的研究,因此在专业归队回复旦后就能给本科和研究生开设这方面的课程;《修辞新论》中“语言风格及其分类”的内容也与此有关;这部分内容在当时被作为汉语修辞学的新成果而为《中英比较修辞学》等书引用。我把语言风格学和语体学分为两个专题来研究;在此基础上并列开设了“语言风格学”、“汉语语体学”两门课程。这是因为风格与语体两者的性质不同,研究的目的、任务也不同。语体是共性与个性的结合体,共性体现在其特点体系是为全民共有的,既在全民运用中形成,又是全民语言运用所必须共同遵循的规约,同时,任何一种语体又都以其自身独具的语言特点系列而与其他语体相区别,这就是语体的个性。语体具有可规范性;而风格则重在创新,不具有规范性。

“语言风格学”尽可能从语言物质要素及其与相关因素的动态关系上解释风格的形成,“制导因素”与“物质因素”的概念正是在此基础上提出的。“制导因素”相对于“物质因素”,是包含十分丰富的风格形成的不可或缺因素,风格的形成是具体语言运用自始至终受其控制和导引的结果。1983年国务院有关部门在西安丈八沟举办了“全国高校修辞学教学研讨会”,会上根据要求我分发了“语言风格学研究”课的提纲,并做了详解。“制导因素”、“物质因素”两分及其相关内容为学界所接受。该课此后讲过八九轮,写有20多万字的讲稿。

语体学研究方面,经过十年的探索,逐步构建起一个较为系统、有较强应用性的现代汉语语体学的基本理论体系。其中的部分内容曾在“2003年暑期全国高校高级讲习班”讲授。它的基本构架包括简史、基本理论、分类和语体描写研究、研究方法、深化语体学研究等五部分;这些内容后被学员发表于网络上,以局部、非正式的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1985年复旦修辞学科老师共同倡导发起举办“语体学学术讨论会”并出版《语体论》,对之后的语体研究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语体交叉问题张弓先生《现代汉语修辞学》已提及,但较为简略,对此我作了进一步的深入探讨,并于1984年烟台修辞学年会上提交了《试论语体的交叉渗透》论文,从性质、形成原因、方式、趋向、功用等方面作了较为系统的理论论述。语体的交叉渗透和语体的区分是同一事物的两个对立方面。语体研究,描写揭示不同语体的特点体系固然重要,而对交叉渗透现象也必须同时加以重视,这既是出于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需要,更在于交叉渗透是语体发展演变的方式和内在动力。

【9】问:1994年您在《文体与语体分类的关系》中创立了“文体集合”说,是不是为了解决语体研究中功能原则的悖论问题?有学者认为:“文体集合”的提出较好地解决了在语体研究中长期存在的文体与语体关系纠缠不清的问题,以客观存在的语体的层级性为依据,理顺了认知的文体体系与语体体系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关于这一问题能否请您谈谈?

答:语体研究确实存在着究竟是依语言特点体系来确定语体类型,还是先行确定这是一类语体,再进行语言特点系列研究描写的悖论,而这又直接影响到功能标准的语体分类这一重要问题。提出“文体集合”概念是想运用文体论研究的既有成果为问题的解决提供一条思路。

“文体集合”是“把相同交际领域中具有相近交际功能语言运用特点相近的文体作为一个整体来反映而形成的概念”。提出这一概念,是以系列性的语言特点为联系“纽带”,运用“集合”论中个体事物集合为群,作为整体反映而形成的“集合”具有某种新的而为构成该整体的个体所不具备的属性这一特性,以揭示和解释文体与语体间的真实关系——由个体文体集合为群作整体反映的“文体集合”具有新的与语体一一对应的属性,与语体构成一一对应关系的是“文体集合”而非个别文体;“文体”、“文体集合”两者这种属性上的差异是创立“文体集合”并以之阐明文体与语体关系的理论基础。“文体集合”并不改变文体与语体属于不同范畴、性质的事实;“文体集合”把文体与语体的真实关系、文体、“文体集合”与语体对应性的实质揭示了出来;它还直接涉及到语体的范畴化及范畴的层次、模式问题,而范畴化及其层次性正是语体科学分类体系建立的枢机;加之我国的文体论历史久长,对各类文体的特点、功能、与交际领域的适应关系有着较清晰的把握。基于以上各点,“文体集合”为文体参与并有助于语体分类提供了依据。

望道先生于上世纪50年代初在《发凡》中创立了“语文体式”的概念,并说“文体或辞体就是语文的体式”。“语文体式”的本质是组织语言文字而形成的“言语结构方式”,语言(书面语言、口头语言)运用必须形成并归属一定的言语组织结构,非如此无法进行交际。“语文体式”的本质决定,文体论除了书面语体,实际还包括口语体的研究,说“文体集合”蕴含地昭示文体论并非是单纯的“书面语体”研究,实际也包括了“口头语言”。我觉得不无道理。

【10】问:进入新世纪,您与袁晖教授在2005年共同主编了《汉语语体概论》,是否意味着具有系统性的语体学理论体系已经逐渐成熟?

答:《汉语语体概论》有自身的系统性,但尚不能说语体学理论体系已成熟。我们深知语体研究的困难,需要学界志同道合者,特别是年轻学者的长期共同努力才可能取得最终的成功。袁晖教授长期从事风格语体学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我们共同主编这本书,一则想把语体学研究既有成果做一较为系统的梳理,二则希望能有助于年青学者的成长,三则为语体学研究、普及切实地做些工作,这是我们的一种努力,也是对陈望道先生的一种纪念!

【11】问:作为望老的学生,您对于望老学术文献的整理、研究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先后发表了《陈望道与我国的语文教育改革》、《从〈修辞学发凡〉不同版本的修改,看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精神》等论文,参与编辑整理过《陈望道修辞论集》、《陈望道论语文教育》、《陈望道文集·第四卷》、《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等著作。特别是您曾经发现了《陈望道文集》和《陈望道修辞论集》都未曾收录过的《〈修辞学发凡〉第九版付印题记》,一时传为学界佳话。您能谈谈当时的情况么?

答:做这些工作是一个学生的责任,这方面光磊兄比我做得好。说到《〈修辞学发凡〉第九版付印题记》,也是机缘巧合,当时得到了一部版本罕见的《修辞学发凡》,该书第一页有着一篇《〈修辞学发凡〉第九版付印题记》。这篇题记虽然只有487字,但却提供了相当丰富的信息,在《陈望道佚文〈修辞学发凡〉第九版付印题记“释读”》中我对之有过详细的论说。而其中有关修辞学和文法学(语法学)关系问题的论述;对语言文字社会效用、语文教学在开启心智上的功能问题的论述尤为重要。

【12】我们知道,您在辞书编撰、公关语言学领域也有开创之功。您和孙莲芬编著的《略语词典》,有学者在《解放日报》著文称为“是我国第一部略语词典”。1989年您二位编著的《公关语言艺术》,胡裕树先生认为是填补了公关语言运用领域的空白。此后又作了增订,称为《公关语言教程》,建立了富于理论价值与实用指导意义的公关语言学体系。您还与李嘉耀教授合著了《实用语法修辞教程》,与刘明今、袁震宇、霍四通合撰《中国修辞学通史(明清卷)》,为语法修辞普及和修辞学史研究也做出了贡献。那么,作为望老的弟子,您认为青年人应该继承望老的优良传统呢?

答:继承望老的优良传统,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应该学习望老的优良的学风和作风,一是要有与时俱进的精神,在学术研究上绝不固步自封;二是讲究实事求是的学风;第三是严谨治学的态度。你提到的那些论著的出版,只是我们想通过切实的研究以继承和弘扬望道先生的思想和精神的一种努力。事实上这几本著作也确实大多是为了满足和适应时代语言生活需要在研究基础上写成的,是当时社会语言生活发展的结果。望老关于学风和作风的许多见解和身体力行的做法,永远是我们学习生活的榜样和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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