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晓雪诗歌创作中的乡恋书写

2013-03-22 18:39李晓伟
大理大学学报 2013年11期
关键词:晓雪洱海白族

李晓伟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南京 210023)

20世纪50年代,从巍巍的苍山脚下,滢滢的洱海边,走出了一位热烈而又深沉的优秀白族诗人,这便是晓雪。几十年来他一直笔耕不辍,执着地探索、坚持着自己的艺术追求。尽管他踏入诗坛是以一本评论艾青诗歌的著作《生活的牧歌》开始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作为一位深情的诗人在自己的诗歌中尽情倾诉着关于苍山、洱海的生命与爱的滚滚激情。

他的作品中大多都是浓郁的山水诗,而描写自己的故乡苍山洱海的诗作更是其中的佳作,饱含了浓郁的眷恋之情,充满了白族特色。诗人吉狄马加就曾“向晓雪致敬”,“因为是他代表了洱海和大理石,代表了白族人民那最美好的梦想……他代表了一种文化,代表了一种传统”,“我们阅读他的诗,会不知不觉地就已经浸润在了白族的悠久传统文化中”〔1〕。

白族本就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生活在苍洱间这块美丽神奇的土地上,可谓人杰地灵,千百年来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白尼”,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为自己的故乡歌唱,晓雪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他的创作中,故乡就像是生命源泉,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着养分和灵感,而这抹难以割舍的乡恋,则成为了他永远的灵魂诉求。就像诗人自己所感慨的一样:“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故乡的山水花木、风土人情和父老兄弟的面影,耳边就响起田野上姐妹们那高亢嘹亮的山歌小调和儿时母亲唱着催我入梦的摇篮曲”〔2〕36。

一、“故乡”—“边地”:一种风景的发现

让晓雪魂牵梦萦的苍山脚下洱海边的白乡,自然是充满了浓郁的白族特色,这里的草木,这里的人们,这里的欢歌笑语,都化作了诗人笔下的音符,“多少回在我的梦里/故乡大理就是一树茶花/它凝聚着苍山洱海的/全部春色、无限春光”(《一树茶花》)。而这里也是祖国的边疆,诗人对故乡的书写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了“边地”书写的意味,诗人的故乡表达同时也就是一份关于边地体验的表达。

作为白族人民哺育成长起来的民族诗人,晓雪身上具有一种独特的民族气质,为自己的故乡歌唱,书写自己的个人体验也就成了他诗作的应有之意。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能够成为他笔下的乐章,他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系列充满浓郁民族风情的新奇的景象,同时其中还涌动着一颗深沉的赤子之心。“当我还在母腹里躁动/你就通过脐带/带入我的呼吸/我的生命/我的血管/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你的浪花/你的沙滩/你碧蓝蓝/一片广阔的胸怀……”(《洱海》)。在他书写故乡的“洱海之歌”这一部分中,有单字为题的一组诗歌格外引人注目:《舞》《云》《花》《歌》《石》《泉》《她》《碑》《塔》《草》《帆》《夜》《梦》《织》。这里形成了一组相对独立的诗群,为我们营造了一幅完整的边地白乡风景。这些意象看似零散,实则都有着一条内在的情感线索将其组织、串联起来,这就是一股浓浓的乡恋。虽然是单字为题,却是经过了作者的精心挑选,每个意象都很传神,其中有动有静,有时有空,有人有物,有景有情……相互契合在一起,拼贴出的是一幅立体的、有活力的、充满了边地民族气息的风景。

在晓雪的笔下,故乡是巍巍的山:“苍山十九峰/并肩挽臂,坚强巍峨/结成绿色的屏障/挡住西来的寒潮”(《十九峰》)。故乡也是那潺潺的水:“水那么蓝,那么亮/金帆远去,白鸥飞翔/阳光在水波上流淌/春风在海上翻动浪花……”(《水那么蓝》)。“弯弯曲曲的十八溪/象十八条飘舞的白绸/碧蓝碧蓝的洱海上/每一个浪头都在起舞……”(《舞》)。故乡更是那质朴的白族人民,姑娘如出水芙蓉般美丽、清新,“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因为每天映着洱海水/她的脸儿那么美丽/因为每天沐浴在霞光里……”“把一片嫩绿的柳叶/贴拢自己轻轻颤动的嘴唇……”“演奏出这般美妙的曲音”(《叶笛》),“雪白的头巾系着春风,漂白的围腰象朵白云”(《荡秋千》)。

这就是晓雪的故乡,也是一块神奇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边地世界。或者可以这样说,诗人为我们呈现的故乡美景,并非是一种单一意义上的“风景”,这种“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3〕12,我们从文本中所看到的不单是风景,因为“风景不仅仅存在于外部”〔3〕14。也就是说,它提供了一种我们重新审视作者创作的路径,这种重新被发现的“风景”更是一种内部的、有灵性的,即一种关乎自己民族的生命体验的边地书写。

一方面,西南边陲的地貌以高原为主,高山深林,本来就独具特色,另一方面,少数民族的风情更是别具一格,充满原始的热力和狂放。这样的“风景”本身就是充满了诗性的,而那些乡民们更是与大自然有着浑然一体的亲缘感,“白族聚居的云南各地,山峦起伏,江河密布……高山、江河屏障把自然地理切割成一个个相对封闭的文化群落,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白族得以保持着完整的民族特征,使古老的生活方式得以传承和沿袭”〔4〕。正因为如此,人们生活虽然简单,却有着鲜明的边地民族气息,充满灵性与诗意。主题虽然是自然景色,但是在这其中的人并没有因此就被淡化,反而能够更加强烈地与自然融为一体,被这些美妙壮丽的风景烘托得更为突出。人与自然之间是完全没有什么界限的,相互融为了一体,甚至是那些看似冷冰冰、毫无生命的自然意象:山、石、溪、草、木等等,都被赋予了生命,占据了中心地位,俨然成为了集美好于一身的生灵。

那巍峨的苍山峰顶飘飘的云如同雪花一般的洁白:“飘过青青的茶林/象采茶女飞扬的手巾/升上高高的山顶/又象公主飘飘的衣裙……”(《云》),故乡的花儿也是富有灵气:“在小溪旁笑出声音/在雪峰上点燃火焰/为苍山披一件锦衣/替洱海绣一道花边”(《花》)。从这块诗人深深爱着的土地上,晓雪汲取了无尽的养分,就如同诗歌中所言:“石缝、田地/墙角、路旁/深谷、高山/处处能生长/一旦破土而出/它便生意盎然/就是烧死、枯死了/也愉快地化入故乡的土壤”(《草》)。就像他自己的笔名“晓雪”一样,他对故土“融入了对宇宙生命的整体性体验……透显出尊重自然,人与自然合一的生态观念”〔5〕。

他大胆地将内心的精神体验与外界的自然景物融为一体,自己的故乡就代表着自然,自己生长在这“风景”之中,就应当从自然中寻求创作的源泉。“你的歌、舞、历史、传说/你的山、石、云、树/你的风、花、雪、月/都是我的爱和灵感的源泉”(《故乡》)。这样的融洽也正象征着诗人的生命从来都是植根于这一块土壤之上的,这块土壤就是一块巨大的承载物,它承载着诗人以及自己族群的生命力。文本中留下的,“……不仅仅是作者的笔迹,而且还有他们的足迹。因此,在自然文学作品中,我们注意到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有一方自己熟悉的土地为根基,这就是他们所强调的位置感”〔6〕。尽管自己深深扎根于此,但却并非意味着这是一种束缚,相反,这其中更有着一份边地民族特有的自由的生命意志,晓雪借此更是能够自由地挥洒诗乐,书写这块边地。他用他那朴实如泥土、清新如露水的鲜活的语言,将缕缕乡愁娓娓道来,真正地还原了边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也就是说,他不仅仅是在挖掘“外在”的边地风景,更是一种“内在”风景的发现。在诗人的心中,故乡即是边地,边地亦为故乡,都是那么的广袤无边,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情感与联系,对于诗人来说,只有认知了脚下这一片土地,才有可能真正认识自己与族群。

二、作为民族书写的神话叙事诗

晓雪在一首诗中深情地写道:“故乡象一片歌声的湖/我从小游泳在湖中/数不清见过多少歌手/记不得听过多少歌曲。/有的如泣如诉,倾吐着悲怨和痛苦/有的如雷如鼓,喷射这仇恨和愤怒/然而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母亲唱着引我入梦的摇篮曲”(《歌》)。无独有偶,在一次访谈中,晓雪自己也提到:“至于诗,我觉得还是那些写故乡苍山洱海和大理传说故事的作品,更值得回味一些”〔2〕63。据晓雪自述,他从小寄住在外祖父家里,外祖母就常常给他讲一些白族民间故事和传说,这些传说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最终成为了他创作的素材。毫无疑问,从小在这些“摇篮曲”的熏陶之下,晓雪获得了宝贵的、独一无二的诗情。作为一位白族诗人,身上又天然地拥有一种少数民族特有的异域气质。

晓雪一直强调,“诗人必须‘找到自己’”,这可以从字面上直接理解为诗人需要拥有自己的艺术个性,对于晓雪来说,他对自己白族历史的书写,就是在“寻找”自己。他正是从白族的文化传统中走出来的,“这传统赋予他的诗以特殊的生命力,它成为最活跃的元素充盈在晓雪诗的每一个空间”〔7〕。从他踏上诗坛,以白族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创作的诗虽然并不是很多,但却是精华所在。这些叙事诗基本都以对神话、传说的改写为主,并对这些传说、故事重新进行了诗化的诠释,这种对白族神话传说、故事的书写,体现出作者的努力,一种寻找白族厚重历史的努力,他要拂去尘埃、还原厚重,在这种苍茫之中,呈现出的是白族人民的精神传统,这就不仅仅是神话、传说了,这其实已经凝结成为了民族的寓言,这些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一方面可以看作是民族传统集体意识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同时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整个民族行为规范的内在的基本依据。因此虽然这描写的是传说中的“神”和奇异故事,实质上写的也是白族人的“心”。

根据这些先民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故事来写作诗歌,并非是简单地将其变为文字符号而记录在纸面之上,那样得到的仅仅是冷冰冰的记事簿而已,诗人要的并非如此,他所想要书写的,是一部民族的精神自传,因为“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神话还可以被看作一种信仰或信条”〔8〕168,“……神话不仅是原始的,也是现代的”〔8〕205。晓雪明白,他描写边地民族,书写白族神话,并不是为了猎奇,他要做的是从重重雾霭之中,找出那“作为与人类疏远化了的风景之风景”〔3〕19,我们“需要把作为概念(能指)的风景和脸面处于优越位置的‘场’颠倒过来。只有这个时候,素颜和作为素颜的风景才能成为‘能指’。以前被视为无意义的东西才能见出深远的意义”〔3〕46。这也就是晓雪所要找寻的自己民族的心灵所在。

在这一首首诗歌的背后,还有东西在跳动。在晓雪的笔下,传说在现代得以“复活”,在他的带领下,我们顺着他的笔触,完成了一次文化寻根式的跋涉,在眼前展现的是白族人民的坚毅果敢、正直守信、团结互助和抑恶扬善等各个方面的传统美德。这时,诗人所提供的就不再只是一则“故事”,而是一种自觉的民族书写,“它是诗人的心灵的游戏;是以寓言,以拟人法,以可见的形式把这些诗人心灵对‘宇宙’的所知所感隐约表示出来”〔9〕。

在晓雪写作的这些神话叙事诗中,内容主要集中在对白族先民的美好品质的颂扬、对恶势力的贬抑,以及一种对于英雄的崇拜。世代都生活在苍山脚下洱海边的白族人民,与山相依,与水相邻,每一座山,每一株草木,每一块石头都跳动着生命的灵气。“白天的亲人是苍山洱海,夜里的伴侣是明月清风”(《舞剑老人》),这秀丽的山水赋予了白族人民无穷尽的诗情,大地上涌动着的是“飘动的彩云”,它如“天河在九霄流动”,又似“银丝被晨风吹响”,播歌女背着装满了歌曲种子的花篮,一边歌唱一边寻找那适合播种的地方,因为“歌种需要适宜的阳光雨露/歌种需要适宜的土壤水分/哪里山明水秀人漂亮/歌种就在哪里生根”(《播歌女》)。她“从森林到草原,从山脚到海滨”,走过了许多地方,直到见到了这有着秀美风景的白乡,在这里,“苍山下的花儿朵朵芬芳/洱海边的姑娘比花更迷人/泉水都象清莹莹的甘露/喝了它眼睛更亮,歌喉更圆润……”她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土壤,撒下歌种,并且留在了这里,白乡从此也成为了歌的海洋!这首《播歌女》正是诗人对自己人杰地灵的故乡诗意的书写,在这种美丽传说的诉说下,凸现出了白乡作为边地的奇异色彩,同时,借着美妙的传说,诗人重新诠释了白乡的诗情画意、人杰地灵,将白族人民的能歌善舞,边地白乡的秀美明媚自然地融入了历史的厚重之中。

在这美丽乡土之上生活的人们,拥有着善良朴实、勤劳果敢的品质,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收获幸福,就算是面对恶势力,也绝不退缩,勇敢地奋起抗争。《蝴蝶泉》中那位美丽的绣花姑娘,“她迷人的脸儿象月亮/她闪闪的眼睛会说话”,“她还有一双能干的手”,不肯屈服于恶员外的淫威,抗婚跳入山泉中化作了美丽的蝴蝶;《望夫云》中那被残暴父王害死爱人的南诏公主,化云成风,誓要吹开海水寻回爱人;《美人石》《羊龙潭》则都是讲述高贵的王子、龙女厌烦了豪门生活,只愿与平凡劳动人民执手相恋的故事;《飞虎山》中的小伙子,在山中辛勤劳作,靠自己灵巧的双手收获了属于自己的幸福,面对皇帝的一再迫害,他毫不退缩,最后闯入皇宫除掉了这些恶人;而在《小鹦哥》中,那只灵性十足的小鹦哥与人穷志不短的庄稼汉一起智斗贪得无厌的地主,最终让坏人自取灭亡。

可以看到,这些诗歌中,被颂扬的始终是善良、勇敢、正义、勤劳、互助;而被贬抑的则是凶恶、贪婪和懒惰。这是诗人在书写本民族历史时的着力点之一,这些神话并不仅仅存在于远古,它也属于现代,因为这其中所蕴涵着的白族人民的优秀传统是不可离弃的生命脉络,晓雪在新的时空中努力地担当起了民族宝贵传统的书写者。

晓雪关于白族民间神话传说创作的叙事诗中,还有一篇比较独特,这就是《大黑天神》。前文中曾经提到过这些叙事诗中除了对于先民优秀品质和乡土的颂扬,另一个重要主旨便是英雄崇拜,《大黑天神》即是如此。大黑天神本来就是白族本主崇拜中重要的本主神,同时也是佛教密宗的主要祀神,民间传说他奉残暴的玉皇大帝之命带着瘟疫来消灭人类,但他来到人间,所见皆为淳朴善良的人民,不忍心下手,却又不能复命,便自己吞下了瘟疫,脸和身子都变为黑色,牺牲了自己。人民很感激他,便奉他为“本主”。诗人将这在口耳相传中不足百字的传说进行加工,创作出了近200行的叙事诗,可见难度之大。但正是因为传说的简单,才会给诗人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诗人也因此少了许多束缚,可以尽力地来填补空白。

大黑天神最终牺牲自己,拯救了人类,诗人并没有将过多的笔墨放在渲染大黑天神的赞美之词上,那过于浅显了,诗人是按照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写大黑天神的,也就是说将他当作一位富有人情味,与人民思想感情相通的“人—神”。晓雪在这种神话、传说的改写中,赋予了这些神以人性化的色彩,将他们拉回到了人间,更加具有了实实在在的“人”的气息,而不再只是一段段既虚幻,又生硬、死板的奇闻异事。通过这样的书写,大黑天神“也被人们赋予了同情人间幸福与疾苦,为拯救百姓甘愿自饮毒鸩而亡,成了一位人间的英雄,神的人性化得到了更加广泛的尊崇和歌颂”〔10〕。

晓雪一直在强调的都是这样的一种来自于“人间”的本色,“大黑天神的皮肤比木炭还要黑啊/可他火热的心里却奔流着鲜红的血液/他美丽的灵魂坚强、温柔而又善良”,他外表虽不见得美,却仍能给人以美的感受,这是一种壮烈、崇高的美,这样的脚踏实地的“人性神”,才是晓雪最想要为自己民族书写、歌唱的。可以说,在大黑天神身上凝聚了白族先民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优秀品质,“经过他的深度开凿,把白族文化意蕴从民族审美层次和人生哲理归结上,做出了几近完美的展示”〔11〕。在这里,晓雪完成了对白族传统的一次酣畅淋漓的书写,因为在这些神话传说中,“蕴涵着合乎人性的精神内核,折射出的是这个民族宽广博大的胸怀和高尚美丽的心灵,是他们的精神形象的一种投影”〔12〕。而且这并非是虚幻的说教,而是真正立足于本民族的土壤之上的一次深刻开掘,为我们后人提供了一种关乎白族先民精神形象的投影,这也使得他的诗歌具有了“一种民族精神的自传性”〔13〕。

三、从边地走向世界

晓雪曾经这样表达过:“诗人应当是他的民族的最敏感的神经,最动听的琴弦,最多情的歌手”(《诗美断想·25》)。于是他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尽情地书写自己的故乡、白族风情,这是他对故乡人民生活的礼赞,这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不仅有着诗画般的自然之美,同时这样的美也是始终与世代生活于此的白族人民紧密相连的。同样,晓雪也这样强调:“诗人不但把自己的命运同世界、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而且把他的心同世界、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诗人是时代和人民的最赤胆忠心的儿子”(《诗美断想·186》)。一如他所崇敬的诗人艾青一样,晓雪对养育自己的土地爱得深沉,乡恋书写是他诗歌的一贯主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晓雪就仅仅止步于此,因为在他深沉的爱恋背后,更是一种对于人类、生命本体的关怀。

在他的笔下,除了永恒的苍山洱海,那些有着美丽风景和可爱人民的地方都是他赞美的对象,在他看来都是如故乡一般美好的所在。那条孤独、寂寞的独龙河“从茫茫云雾中来/又奔向重重山外/独龙河,你孤独地奔流/独龙河,你寂寞地呜咽”(《独龙河之歌》),还有那如诗如画的桂林山水,“山叠彩,树滴翠/花含笑,水透明……/湖铺玉,路铺云/桂如海,碑如林……”(《桂林山水》),“眼里映着美丽的山水/水里映着美丽的眼睛……”(《锣鼓山》),即使是置身于遥远的东北,晓雪感受到的仍然是不改的乡土浓情,“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连空气也发甜、飘香/仿佛我早就来过这里/仿佛我仍旧置身云南……”(《东北山水·八月》)。同时他的笔下也充满了迷人的异域风情,“你是一串珍珠,明亮晶莹/你是一座花园,五彩缤纷……”(《菲律宾》)。在晓雪的诗歌世界中,这些美丽可爱的人与景,都是“故乡”的同义词,“今天在远离祖国的海外/在南海邻邦美丽的小河边/仿佛置身天上宫阙、梦中境界/那美妙的声音又使我人醉心甜……/尽管远隔千里万里、高山大海/你我却感情相通,心心相连……”(《古拉因》)。

关于故乡的热烈歌唱,使得晓雪的诗歌铺上了五彩的底色,既美丽缤纷又真诚朴实,他的这种歌唱与书写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他有着更为深远的追求,“他把白族文化的精髓融入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之中,他的书写是鲜明的民族特色与生动丰富的时代精神的融合”〔14〕。站立在民族生活的深厚土壤之上,晓雪依然以他的艺术敏感感受着时代的脉搏,捕捉着时代气息。他强调民族性,更强调“民族性”与“当代性”的统一,“诗人作家要关注时代、反映现实、情系人民,通过自己富有个性的独特艺术创造传达出时代的感情和人们的心声,以满足时代和人们日益增长的多方面的需要”〔15〕。

的确如此,晓雪首先以自己鲜明的少数民族特点在这世界中彰显出了自己的独特,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同时他也立足于自己的独特转而发出了更为宽广的声音。一方面他的书写和歌唱并不仅仅只代表着白族,而且更是代表了多民族的中华大家庭,他脚下这块赋予了他诗情的土地是无限广袤的存在。而另外一方面,他的思考也是他“作为生命个体对整体生命意义的探索,是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与虚无的思考。”

我们论述过晓雪关于白族历史、传说故事的叙事诗是他对民族历史、传统的一次深刻开掘,而尤为可贵的则是他在塑造这些艺术形象时抛弃了狭隘的视角,以一种宽广的胸怀来观照这一切。大黑天神这样的英雄人物,在晓雪的笔下就不仅仅是富有生命力的一个“人”,更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是一个属于整个人类的英雄形象。在诗人的笔下,大黑天神“皮黑如炭,骨硬如铁”,“黑”是他的特质,这让我们不禁想到了鲁迅笔下那堪称为“民族脊梁”的“黑瘦”的大禹,他们是何其的相似。大黑天神用自己的叛逆与抗争,抵御了天庭的残暴,保卫了人类的家园。表面上看,大黑天神是天庭的叛徒,然而他所反叛的是暴虐邪恶的天庭,他所代表的是一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为了人类光明献身的崇高品德,晓雪在古老的传说中注入了现代的精神。虽然他外貌漆黑,但拥有一颗滚烫的爱心,他也是那千千万万默默地承载着民族重担的无名的“中国脊梁”的其中一员,正是有了他的叛逆和献身,人间的美好才能够得以保存、延续,这样的英雄精神是古今中外都在赞颂的主题,不但存在于白族历史中,也存在于中华民族之中,更是植根于全人类的精神土壤里。

正如晓雪自己所言,“找到自己”,“一定要有‘自己的声音’,但这声音应当同时也是民族的,有自己民族的发展变化中的传统、气质和特色。”面对着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地,他停不下自己归乡的脚步。荷尔德林这样深情地写道:“啊,是的,这是你出生的故土,你故乡的土地;你所要寻找的已经很近了,你最终将会找到。”晓雪对于边地、故乡、白族的书写、讲述,即是一种游历和行走,这样的行走也就意味着一种寻找,一种关乎故土、关乎自我的寻找。难能可贵的是与此同时晓雪依然保持了广阔的艺术视野,他坚持面向世界,将民族精神、民族特质进行现代重铸进而走向了世界,他的艺术追求始终是通过富有个性的民族生命形态而表达出来的,可以说,在晓雪的笔下,“乡恋”始终是大写的“乡恋”,“人”也始终是大写的“人”。

〔1〕吉狄马加.向晓雪致敬〔J〕.民族杂志,1996(5):12.

〔2〕云南教育出版社.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晓雪专集〔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

〔3〕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4〕杨国才.白族传统道德与现代文明〔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8.

〔5〕邓家鲜,张朝举.当代云南白族作家文学中的生态意识探勘〔J〕.大理学院学报,2012,11(8):5-10.

〔6〕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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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关纪新.读晓雪〔J〕.昭通师专学报,1996(2):21.

〔12〕赵怀仁.白族民间文学与中华文化凝聚力的边地民间表达研究〔J〕.民族文学研究,2008(3):67-72.

〔13〕刘玉霞.晓雪诗歌中白族神话传说的意义〔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7(2):139-142.

〔14〕谢冕.相识在西双版纳〔N〕.文艺报,2008-04-17(6).

〔15〕晓雪.坚持民族性与当代性相统一:在第一届中国诗歌节“诗歌论坛”上的发言〔N〕.文艺报,2006-02-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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