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凤 黄 洁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102249)
自从“认知诗学”这一术语在1983年由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Tsur提出之后,其研究内涵和范式不断扩展。起初,Tsur本人把它界定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其主旨在于运用认知科学提供的工具,探究人类信息加工的过程如何影响和制约诗歌的语言与形式,为文学文本结构与感知效果之间的关系作出系统的解释。
20世纪80年代,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兴起,以Lakoff、Johnson和Turner为代表的认知语言学家运用认知语言学和认知心理学理论中的日常认知机制,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这一时期认知诗学从狭义的基于认知科学的诗歌研究扩展到基于认知语言学针对整个文学语类的研究。
21世纪初,以Stockwell的专著《认知诗学导论》(2002)及Gavins和Steen(2003)主编的论文集《认知诗学实践》为标志,认知诗学的研究对象、范畴和方法等日渐明晰。Stockwell(2002)明确指出,认知诗学的研究要义为阐释文学阅读的认知过程,意在解剖文学意义,特别是概念意义的解读过程。之后,在其新著《文本肌理:认知美学》(2009)中,Stockwell把对文学阅读中概念意义的关注拓展到审美和情感维度。
从国外上述研究进程可以看出,认知诗学的基本范畴和核心概念尚存含混,研究实践与研究名称之间尚名不副实。正如我国学者熊沐清(2009,2011)、蒋勇军(2009)、赵秀凤(2012)等人提出的质疑:既然名称上为“认知诗学”,那么其核心应该为“诗学”,“认知”只不过表明其不同于其它诗学的角度或路径,隐含其跨学科的属性。然而,从研究实践看,目前的认知诗学研究还是基于认知语言学理论应用的具体文学文本分析有余,诗学理论建构不足。
在讨论后现代视野下的认知诗学的学科定位和发展前景之前,我们有必要首先对“后现代”这一术语的所指以及认知诗学学科定位的基点加以概述。
“后现代”通常全称为“后现代主义”,它往往首先指继“本体论”、“认识论”、“语言论”哲学思潮之后在西方兴起的一个哲学转向(王寅2009;2012a,b,c,d)。该哲学思潮以“反传统、超基础、去中心、非理性、后人道、多元化、不确定等”为特征,于20世纪50-60年代在欧洲崛起,迅速风靡世界,并把“触角伸向各领域”(王寅2012b:10),从哲学渗透到文学艺术、社会文化等领域(王治河2006),其内涵所指也不尽相同。
在这里,我们首先用“后现代语境”这一宽泛术语来笼统描绘当代社会文化语境,藉此以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和认知诗学的研究对象——文学,旨在从文化方位和文化样态的角度,思考认知诗学的学科定位和研究范式。后来,我们用“后现代哲学”这一狭义术语从哲学基础入手,厘清认知诗学兴起的理据,勾勒出其发展前景。
对于认知诗学学理基础和理论框架的思考离不开一个基本的立足点,即学科归属。我们坚持一贯的主张:“认知诗学”研究对象和方法可以各有侧重,但是,作为一个研究整体其最终的落脚点应该是“诗学”,而不仅限于一种文学批评方法或认知文体分析(赵秀凤2012)。其研究范畴应该涵盖文学交流的整个过程:作者-阅读-读者,而不只片面聚焦文学阅读这一中间环节。在学科谱系上,虽然可以有多个学科,如认知科学、认知美学、文艺学等,之间的交叉融合,但其终极发展趋势理应是“诗学”,在这一上位学科框架下构建不同于其它诗学的文学理论体系。
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文学交流图景发生了巨变,促使我们重新审视文学性、审美性、文学交流过程等传统概念,也影响着我们对认知诗学学科内涵的理解和对其研究疆域的框定。
著名的后现代主义文化论大师詹姆逊(2004)曾把后现代文化特征精辟地概括为:文化大众化、文化视像化和文化商业化。电子媒体的普及和文化商品化的迅猛推进,消解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界限(蓝水 熊筝2005:68)。立足于视觉的大规模复制生产和快餐消费模式使传统的高雅文学或文化与大众之间的距离荡然无存。这势必引发当代文学疆域的扩张和文学阅读及审美模式的转变。
面对“语言霸权”正逐渐让位于“图像霸权”的后现代文化实践,米歇尔在《图像理论》中断言:20世纪学界关注“语言转向”的哲学图景已经转化为后现代社会的“图像转向”命题(凌逾2009:1)。在该语境中生产的文学,由于叙事追求能指化和感官刺激倾向导致文学日记化、传记化和生物化。
面对文学实践的新变化,我们不仅要问:文学图景的变化是否冲刷着认知诗学所考察对象的固有疆界及关于文学性的考量?视像文学、数字叙事是否应名正言顺地纳入文学考量的视野?认知诗学该如何阐释数字文学(digital fiction)或多模态文学(multimodal fiction)所引发的叙事模式和审美机制的改变?如何阐释文学的想象和幻想空间及读者所产生的迷幻式的情感和认同?认知诗学对当代文学交流过程的考察是否应关注认知审美体验方式的改变?在考察共鸣之类的认知审美机制时,是否应考量世俗的赏心悦目和深层审美性/文学性表征之间的区别?
我们必须在后现代文学交流图景中寻求上述问题的解答。一方面,传媒技术的发展和视觉文化的盛行催生了人们感知经验模式和审美取向的变异,其典型表现之一就是人们更倾向于将想象的世界空间化,将文字的世界图像化。这一审美体验取向向建立在距离之上的一系列传统文学理念如“模仿、想象、陌生化、修辞”发出了挑战,并在强大的数码技术的协助下愈演愈烈。如在计算机环境下存在和体验的数字小说(包括互动小说、超文本小说、虚拟现实叙事等),依赖数字媒介及人机交互技术,以多维空间、动态的、声情并茂的姿态消解了传统印刷文本的物理时空间距(凌逾2009:2),以极其逼真的姿态构筑虚拟故事世界,使读者沉浸于其中时经历不同于阅读传统印刷叙事时的虚构化,突破传统小说阅读过程中的心理认知体验图式。后现代文化所塑造的审美体验取向,重塑着文学创作和阅读实践,重塑着当下的文学交流图景。数字传媒技术摆脱了语言文字线性的桎梏,为立体多线性叙事结构的实现创造了条件。利用人际交互的动态定位功能,读者可以自由地选择、拆分、组构叙事顺序和路径,产生独特的阅读体验和审美情趣。Alison Gibbons(2012)在对多种多模态叙事进行系列研究后发现,多模态叙事把读者与文本的交互方式本身前景化了:充分发挥色彩、线条、声响、剪辑、镜头等非语言媒介与语言文字的协同作用,调用多模态、多媒体表征手段,文本诱使读者在语言文字、视觉、动感等不同层面上进行认知加工处理,形成全身感官体验。
另一方面,后现代文化催生出的后现代派小说的文学主张和创作实践也在很大程度上挑战着传统的叙事交流策略和审美体验模式。传统叙事观认为,故事有一个中心意义,有合乎逻辑的、连贯的开始、中间和结尾;故事是由作者创作的,情节在作者的控制之下,因而能以情节为中心,形成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模式(张屹2009:163)。与此相对应,读者默认作者的叙事控制者身份和自己的被动故事接受者的地位,并在阅读传统小说的过程中,总有一种追求中心化情节、构建语篇连贯、寻找中心意义的心理驱动。而后现代派文学创作者则反对传统叙事观,并力图用实践消解这一理想化的叙事交流模式,主张“迷宫式叙述、情节的非中心化、结构的开放性和动态性、文本之间的互文、戏仿、复制”(袁诠 2007:75)。关于传统叙事性,Hayden White(1980)也提出过质疑:这个世界真的以创造好的故事的形式呈现给我们吗?这样的故事真会有一个中心主题,合适的开头、中间和结尾,并允许我们在开头就明自结尾的连贯性?他把传统叙事交流模式归结于人们的渴望,即渴望现实具有连贯性、完整性、充实性和封闭性。但是,实际情况是现实世界充满各种偶然性,叙事也一样,故事的线性发展是作者的精心设计(张屹2009:166)。基于对于真实世界的非线性、交叉性和人们真实生活体验的立体性、复杂性的理解,后现代文学采用星座化、碎片化看待事物的方式,挖掘多种媒介符号的功能,表征无序、多元和跳跃等文化心理特征。
后现代现实观和文学实践冲击并更新着长期基于现实主义文学所形成的文学交流图式,改变着故事生产和阅读机制,塑造着新的审美趋向。在新型的文学交流图景中,交际双方突破传统文学交流观的约束,携手创造传统经典现实主义小说交流中所不曾享有的巨大自由。在作者的设计和应允下,读者得以能动参与叙事,选择叙事路径,建构自己的文本。
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在多媒体网络技术环境下,大众文化泛滥异常,文学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界限、高雅与通俗艺术的界限、文学创作与接受的界限等都在逐渐消泯或模糊。如何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框定研究范畴、审视文学性、探讨认知审美的种种特性与规律,是认知诗学研究应该深思定夺的问题。
既然文学创作和叙事策略发生了变革,对于文学本质及其交流的认识也随着电子媒体时代的到来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交际双方的审美认知取向和体验模式也产生了移位,那么,认知诗学所研究的疆域、侧重点和路径就不能仅定格在传统上,应该本着开放的姿态,拓宽研究疆域,把文学交流媒介从印刷文本扩展到多媒体、多模态文本上,把文学交流路径从一维扩展到二维、三维,把文学交流模式从控制-被动型扩展到合作-自由型,把读者的认知审美图式从线性-连贯-完整型扩展到非线性-跳跃-碎片型,把读者的情感体验模式从认知心理层的沉浸投射式扩展到生理物理层的互动虚拟式。
概言之,新型的文学艺术存在模式和特征正在不断冲击与改造着传统的文学审美模式。如何把这些当代新鲜的审美经验和文学创作实践转化为认知诗学建设的重要资源和动力,是认知诗学作为一种具有现实适应性学科指向的重要任务。认知诗学应该能够面对当代的文学样态,能够具有一种现实性的指向,即应该能够吸纳或涵盖现实的文学实践经验与审美体验,能够从认知审美的角度对之做出理论上的解释。
面对当今飞速发展的社会生活和文学创作实践,作为一种新兴的现代形态的诗学学科,认知诗学应该具有一种学科上的开放性,在理论上不应该仅限于认知语言学、认知科学,更要诉诸于当代的大众文化理论、人类美学、文艺学等学科理论。开放立体视野下的认知诗学研究势必将以更大的包容性、以恢宏的研究姿态,摆脱狭义认知的局限,将在更加符合人类思维和认知体验真实的基础上挖掘文学的功能与本质。
后现代哲学思潮纷繁复杂,对其进行清晰梳理已超出本文论述的主旨。我们只是尝试从后现代哲学理念的宏观勾勒中反观当代认知诗学的学理基础和发展愿景。
后现代哲学思想中的基本理念,如极端解构精神、批判意识、人的主体性的消解、意义和符号的不确定性等,都可归结为人本主义主体精神对科学主义理性精神的反驳。无论是德里达提倡的解构主义,还是德勒兹和瓜塔里主张的欲望生产和块根思维,拟或是罗蒂倡导的新实用主义,或是萨特提出的存在主义,其目标共同指向统治西方哲学上千年之久的形而上学逻各斯中心(江腊生2009:8-22),是对形而上学中心论、二元对立思维的批判。后现代哲学思潮的一个共同点是反对笛卡尔基于“我思故我在”的二元分割:自我主体与外界客体、自然物理世界与意识的心理世界、技术理性与个体自由。后现代反对逻辑地把握世界,反对对事物的秩序和规则的一味追求,他们强调人的生命意识,主张主体自由。正是基于对理性主体的疯狂消解,才将个体的欲望和存在凸显出来,实现人的主体自由。
抛开后现代碎片和解构观,其哲学理念可提炼概括为以下两点:(1)去中心和多元:他们反对从纷繁复杂的现象背后形而上学地抽象出普遍性、简单化的虚假本质,主张消解中心主义,提倡多元形式下的差异表现;(2)突显个体经验、主体意识:赋予人极大地自由和能动性,强调人的主体意识;关注人的自我选择、超越和反抗。
与上述理念相对应,认知诗学自诞生之日起,就高举“认知体验”的大旗,以崭新的姿态解构着文学交流与解读的传统范式,在认知语言学的“认知体认观”和“多元识解观”的指导下(王寅2012a),探究文学语篇的意义和审美价值。可以说,认知诗学的基本主张和研究范式与上述后现代哲学思潮高度契合,诗学的这一认知转向可谓是时代的必然,既符合后现代语境下的文学创作实践和文学理论主张,又凭借着其对于认知语言学的倚重,把当代的文学、语言学和哲学研究纳入进一个并行不悖、相互借鉴的研究体系。
后现代哲学推崇去中心主义和多元,主张解构和建设性颠覆(王寅2012b)。我们有理由相信,与后现代哲学思潮相互促进的认知诗学在研究范畴、研究范式、话语主体、话语模式等方面将会更加开放、宽容和多元。如后现代哲学对体验人本观的推崇打破了理性主义的牢笼,维柯(Vico)多年前提出的“诗性思维”思想重放异彩,使得缘起于西方的认知诗学对文学思维的跳跃性、意象性和隐喻性有了跟东方经典诗学相近的认识。在后现代语境中,建立在体验哲学基础上的认知诗学与建立在“天人合一”哲学观基础上的中国古典诗学得以穿越历史、地域和文化,产生某种交集,为认知诗学的多元跨文化研究创造拓展空间。认知诗学与中国诗学思想在“生命体验观”、“语言唤起”、“空白填充”、“情感体认”、“整合意境”等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处(赵秀凤2012),藉此,中西诗学可以互相借鉴,推动认知诗学的多元发展。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融入后现代哲学思潮的认知诗学有望在消解学术话语霸权方面有突破性进展,以开放的姿态迎接不同地域和文化的话语主体,认可非西方的话语模式和基调,这也为认知诗学的本土化发展预留了空间和舞台。同时,基于后现代文化思潮下的文学创作实践,认知诗学将会把以各种样态呈现的文学艺术语篇纳入其考量视野,把狭义的“认知”拓宽到文化社团审美机制和社会认知上,进一步打破理性主义产生的学科界限和壁垒,多角度、多路径地探究关涉文学性、审美性和自律性等文学基本命题的认知阐释。
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文学交流图景和文学理论研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冲击和更新着我们关于文学的传统认识,也向各类文学研究范式提出了新的挑战。作为滥觞于本世纪初的新兴文学理论和跨学科研究范式,认知诗学凭藉其对人本体验和多元识解的超常关怀,在诸多方面与后现代文化思潮和后现代哲学思想不谋而合。
本文基于后现代文化语境和后现代哲学思想,对摸索中的认知诗学的学科定位、研究范畴、基本主张和发展前景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在为当下不断拓展的认知诗学研究提供理据和辩护的同时,我们也深信认知诗学将会以更加包容和开放的姿态,在内涵和外延上进一步拓展,突破创立之初的基于认知科学的诗歌研究范式和之后的认知语言学应用范式,真正发展成为一种立足于普世体验认知和社会文化认知、面向一切文学样态、探究文学基本命题的文学理论。
在后现代文化和哲学思潮的影响下,关于文学的审美机制、交流图式、情感体验模式及文学性等基本命题,认知诗学有望提出不同于传统文学理论的独到见解,从而加深我们对文学本质和规律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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