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本无华 相荡乃生涟漪*——冯友兰翻译思想的当代价值诠释

谷 峰

(巢湖学院，巢湖 238000)

●翻译研究

水本无华 相荡乃生涟漪*
——冯友兰翻译思想的当代价值诠释

谷 峰

(巢湖学院，巢湖 238000)

冯友兰是我国著名的哲学家，他在其英文著作《中国哲学简史》以及英译本《庄子》的序言中提出诸多融贯中西并且具有前瞻性的翻译思想，这些思想对我国译学理论的丰富和建构具有重要的启发作用。本文从冯友兰的翻译本质观、翻译伦理观、翻译意识形态观和翻译“名实”观对其翻译思想进行总体考究。

冯友兰；翻译思想；翻译本质；翻译伦理；意识形态

1 翻译本质观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开宗明义地给翻译下定义：“一种翻译，终究不过是一种解释”，这是对翻译本质“形而上”的哲学解读。其实，早在1928年的英译本《庄子》的序言中就给出缘由：“翻译就是一种解释和评注。就《庄子》各种英译本而论，它们从语言文学的观点看可能是很好的、有用的。但它们解释《庄子》似乎尚未触及著者真正的哲学精神”(Fung Yu-lan 1989：2)。上述翻译定义看似简单，但仔细考量，可以发现：(1)冯友兰的“翻译即解释”与西方哲学诠释学中的“翻译即诠释”具有相同精神内质。在西方哲学诠释学的翻译观中常出现诸如“翻译即诠释”、“解释性翻译”这种表述。西方哲学诠释学派的代表人Gadamer把翻译文本的过程描述为自身的视域和文本视域的融合，揭示人类翻译活动的本质。他认为，“任何一种翻译同时也是诠释，我们甚至可以说，翻译就是译者对所给定的词语进行的一个完整的诠释过程”(Gadamer 1975：386)。(2)冯友兰认为，翻译同时也是一种“评注”文本的过程。他自己在拜读《庄子》的许多英译本后，认为这些英译本“在语言文学方面是成功的，但在哲学方面则不然。由于庄子著作有如柏拉图的‘对话’，虽是文学著作，但更是哲学著作。看来就需要一个新的译本，更加着重在庄子哲学上”。在冯友兰看来，成功的《庄子》英译本更需要充分发挥译者的主体性，融入译者对庄子哲学的合理“评注”。特别是翻译《庄子》的某些哲学名词，冯友兰更是主张通过“评注”方式说明其内涵，正如他所述，“有些重要的术语、短语以及段落，对整个章节的理解非常关键。不同的翻译可能会使整个章节的语调和色彩变得不同。这一点，加上评注，也使我能够称这个译本为我的译本”(Fung Yu-lan 1989：2)。“评注”意味着发表译者个人的看法和观点，使自我由于把握诠释展现的文本设定世界而得到扩展，自己“显露”给文本，凸显译者的主体性，正可谓“翻译是译者的创造性劳动”(杨自俭 2008：2)。冯友兰强调对源语文本“评注”式的翻译范式实际上与以Ricoeur为代表的“文本中心论”西方哲学诠释学派具有相通之处。“显露”和“回收”是Ricoeur的翻译哲学中的两个重要概念，突出与文本的“对话性”(Kearney 2006：ix)。在Kearney看来，这种“显露”和“回收”是我们作为“预期存在”诠释预期文本世界的重要方式，因为与其说这是把我们有限的理解力加诸于本文，倒不如说是把我们自己显露给本文并从本文那里回收一个放大的自我。可见，冯友兰的“翻译就是一种解释和评注”的翻译路径与Ricoeur翻译哲学的精神内涵的一致性表现于翻译不再是无视主体性的机械的语言转换，也不是无限放大主体性的操作和改写，而是以文本对话为主线的诠释模式。

此外，冯先生的翻译本质观得益于他早年对西方哲学逻辑分析法的“反哺”。冯友兰留美期间师从实用主义哲学家Dewey和新实在论者Man-tague，从此他走上中西哲学比较研究的道路，倡导汲取西方哲学以及西方其他学术观念，以中国传统哲学为质料，以西方逻辑分析法为形式，从而构成不同于中国传统哲学的“问题意识”、“分析框架”、“阅读视角”、“诠释方法”(陈来 2002：84)，希望不久可以看到“对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作一种广泛的解答，特别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作一种广泛的解释和评论”(冯友兰 2001：172)。此处，冯友兰特别强调，通过“解释和评论”方式向西方世界传播中国传统哲学文化，以促进中西哲学文化的沟通。

2 翻译伦理观

冯友兰在谈到佛经翻译时指出，“翻译工作恰如嚼饭喂人。一个人若不能自己嚼饭，就只好吃别人嚼过的饭。不过经过这么一嚼，饭的滋味、香味肯定比原来乏味多了”(冯友兰 1985：20)。此处，冯先生提到翻译中的一个主要问题：如何对待他者的语言和文化？因为佛经语言的最大特点莫过于“隐喻性”和“暗示性”，处理不好，就会“香味比原来乏味多了”，造成“语言障碍”，这便是一个如何对待异质翻译的伦理问题。翻译的交际功能在于，在尊重他者的基础上，向目的语世界传播“异国情调”，促进跨语言、跨文化、跨时空交流，正如Nida所言，“掌握两种文化甚至比掌握两种语言还重要”(Nida 1993：110)。冯友兰先生在中西两种哲学文化研究中努力求异。比如“‘道’作为形而上的本体，本然地自成一体，蕴含着世界的一切道理”(刘利民 2007：14)，一直被视为老子哲学的圭臬，它常取义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老子 2007：105)。对于“道”的英译，冯友兰认为有the way，the truth等译法，这些翻译“过于拘泥于字面意义”(陈国华 轩治峰 2002：467)，最终他选择Tao，因为冯友兰视“道”为宇宙根本，能产生天地万物(冯友兰 1985：201)，the way和the truth等都不是“道”的对等词，也不能完全说明“道”的内涵。冯友兰将其翻译为Tao，从表面上看是音译法，不失为一种异化翻译策略，在英语世界尊重汉语异质语言文化的“翻译伦理”思想也充分体现“考虑到预期读者的语言接受能力，采取最佳的翻译策略在译语中彰显交际意图”(谷峰 2012：106)。“翻译伦理”是西方翻译哲学中的重要概念，由法国学者Berman提出，要旨为译者在面对他者文化时“求异弃同”，致力于他人在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等方面与自我的相异之处(Berman 1992：5)。此后，韦努蒂继承贝尔曼的“翻译伦理”思想，指出“异化的翻译是道德的，因为异化是对异质文化的尊重；归化是不道德的，因为归化抹去了原作的异质特征”(Venuti 1998：81)，强调“在异文化中找出异质元素,表现文化多元性,突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Venuti 2008：266)。可见，冯友兰的“翻译伦理”观与西方的“翻译伦理”思想“不谋而合”，皆认为归化与异化不仅是忠实表达原义的翻译策略问题，而且是关于应该如何对待异域文化的伦理道德问题，强调通过“异化”方式彰显他者的“异质性”，以抵制“英语霸权”和“西方文化霸权”(杨镇源 2010：96)。

此外，冯友兰“翻译伦理”观的最大特点在于主张中西对话、中西互释、中西互补、中西融通。比如，冯友兰的英译本《庄子》中屡屡出现西方哲学家的名字，如詹姆士、斯宾诺莎、黑格尔、伊壁鸡鲁等，常常出现表示西方哲学观念的名词，如“纯粹经验”、“绝对自由”、“精神自由”、“第一和谐”、“第二和谐”等，显然主张的是一种融道家思想与西方哲学于一炉的“秉异求同”的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减少目标语读者的“语言障碍”。

3 翻译意识形态观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一书中多次暗示，译者的译材选择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问题，主要体现在“翻译什么和如何翻译是译者的选择，但译者的选择要受社会意识形态的制约”(杨自俭 2008：3)。“意识形态是一定社会和文化的产物”(王东风 2003：17)，翻译是一种跨语言、跨文化、跨时空的交际活动，从一开始就不同程度地受到意识形态的规约。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翻译选材和翻译技法上。比如，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启蒙思想家严复翻译诸多西方资本主义名著，如《天演论》、《原富》、《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名学》、《法意》等，他试图通过翻译鼓舞当时的民心，这种选择绝非偶然，受限于当时所处政治、经济和文化背景的社会意识形态。冯友兰从社会意识形态方面考量严复译著之所以能风行全国、广泛传诵的3个原因：(1)甲午中日战争，中国战败，处于丧权辱国的境地，中国人迫切需要了解西方列强的先进科学文化知识(冯友兰 1985：373-374)。在冯友兰看来，甲午中日战争后，严复的译著符合当时中国形势需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严复 1986：1321)，这些译著可用来唤醒国人，使其有亡国灭种之痛感，进而救亡图存。(2)严复常在译著中使用诸多“按语”，将源语中的一些西方哲学概念与中国哲学概念比较，很像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格义”类比解释法(冯友兰 1985：374)，因而严复的译著迎合了中国读者的口味，比拟配合，使人易于了解西方思想，也容易接受西方改良思想。(3)严复在译著中采取“易洋典为汉典”的策略，将许多现代西方语言编译成中国最典雅的古文，读起来就像是读《墨子》、《荀子》，做到“从选材到文字都不脱时尚”(陈平原 1989：49)。严复在翻译时特别注重译文语言的选择，译文多使用古文的词汇和句法，古文在19世纪的中国享有崇高声望，几乎所有文人墨客莫不工于是而对“近俗之辞”避而远之。正如冯友兰所言：“中国人有个传统是敬重好文章，严复那时候的人更有这样的迷信，就是任何思想，只要能用古文表达出来，这个事实本身就像中国经典本身一样地有价值”(冯友兰 1985：374)。

综观冯友兰对严复翻译选材原因的透视，翻译活动作为社会文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其赖以生存的社会文化环境(柯平 张萍 2000：52)，“择书而译”要反映时代的鲜明社会意识形态，往往是社会文化的原因决定译者译什么，怎么译。此外，冯友兰还讨论意识形态影响译者对5世纪佛经翻译的语言、文化取向。比如，5世纪佛经的翻译大量增加，因为“佛学很像道家哲学，尤其是庄子哲学。佛学著作往往被人用道家哲学观念来解释，甚至包括印度来的鸠摩罗什在内，继续使用道家术语，诸如‘有’、‘无’、‘有为’、‘无为’，表达佛学的观念”(冯友兰 1985：280)。

4 翻译“名实”观

“名实之辩”始于战国时期的“正名论”和“正实论”之争。墨翟反对孔丘的天命论和以“名”规定“实”的“正名论”，提倡“取实予名”，即根据客观实物来给予相应名称。庄子“名者实之宾”也昭示“名”必须反映事实，“实”应当与“名”为它规定的含义相符合。冯友兰认为，不管“名”、“实”何者为第一性，“名实之辩”的本质在于每个名都有一定含义，这种含义就是“此名所指的一类事物的本质”(冯友兰 1985：52)，也就是一切客观存在的事物，“名”与“实”必须协调统一，并驾齐驱，否则就是有名无实或以名乱实。冯友兰的“名实”翻译观可以视为翻译中内容与形式的协调统一，即在翻译过程中，翻译的第一要义在于译意，重在传达原文的内容(意义)，内容是“实”，语言形式则是“名”。例如，汉语的“天”字有时译为Heaven(主宰之天)，有时译为nature(自然之天)。冯友兰在解释这两种译法时认为，中国传统古典哲学中的“天”除了“主宰之天”、“自然之天”外，还含有“物质之天”、“命运之天”以及“义理之天”的意味，“我们若将‘天’既解为自然之天，又解为主宰自然的上帝之天，时而强调这个解释，时而强调另一个解释，这样我们也许就接近了这个中国名词的几分真话”(冯友兰 1985：226)。在冯友兰看来，“名实之辩”之难在于中国哲学家惯于用“名言隽语”、“比喻例证”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思想，其中“暗示”代表“言有尽而意无穷”。对于这些“语言障碍”如何做到“名”符其“实”，冯友兰继承并借鉴维也纳学派“辨名析理”的逻辑分析法，探究“语言的存在方式”，并“进一步揭示语言外的世界”(李洪儒 2008：15)。正如冯友兰自己所说，“照我们的看法，逻辑分析法，就是辨名析理的方法”(冯友兰 1996：97)。在冯友兰“辨名析理”哲学方法论中，“辨”和“析”都是消解、分析的意思，“辨名”不仅要通过分析明确概念、言语，而且要“析”其所表达的“某物之所以为某物者”，即具体事物。而且冯友兰的“辨名析理”哲学方法论规约并影响着他的“名实”翻译观的形成。他指出，“名必有所指，不然它就是个空名。名的最后所指是理”(陈战国 1999：23)。翻译是一种特殊的跨文化、跨语言交流，译者在面对“语言障碍”时，只有分析使用该“名”的具体语境，才能辨析“实”，正确恰当地使用概念。例如，在冯友兰的英译本《庄子》中，对《庄子》的“旨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中“火”的翻译，本着“文本不是孤立的，文本与文本之间会有某些牵连”(姚小平 2011：124)的态度，冯友兰从“死生同一，如昼夜更替，无生无死，即达到某种永恒，永恒即不朽”，“万物合同为一，一为永恒，则万物为不朽”等具体语境进行逻辑分析，认为“火”的比喻例证在于借“传”得到“不朽”，由此将“火”翻译为immortality，并附加译注“这就是庄子的‘不’(immortality)概念”，做到文本间意义的“连贯”和“衔接”，实现“实”之所至。

5 结束语

冯友兰先生学贯中西，他的英文著述《中国哲学简史》蜚声海内外。该书不仅介绍中国哲学的发展以及诸子百家的不同哲学观、人生观，还折射出诸多“融贯中西”且具有前瞻性的翻译思想。其翻译思想内涵丰富，自成体系，丰富并发展了我国的翻译理论。冯友兰的这些翻译思想与当代中西方翻译研究颇有渊源，他的翻译本质观、翻译伦理观、翻译意识形态观、翻译“名实”观等构成了冯友兰的翻译思想体系。

陈 来．中国哲学的近代化与民族化——从冯友兰的哲学观念说起[J]．学术月刊, 2002(1)．

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9．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5．

冯友兰．贞元六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6．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十一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2001．

谷 峰．翻译中的选择性适应与适应性选择——翻译适应选择论视域下鲁迅早期科学译著的选材与翻译策略[J]．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3)．

柯 平 张 萍．翻译——社会文化环境的产物——评《翻译:宗教、意识形态、政治》[J]．中国翻译, 2000(2)．

老 子．老子[M]．北京：中华书局, 2007．

李洪儒．西方语言哲学批判——语言哲学系列探索之七[J]．外语学刊, 2008(6)．

刘利民．纯语言性反思与分析理性思想的端倪——先秦哲学的语言关涉与名家思想取向[J]．外语学刊, 2007(1)．

严 复．《严复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 1986．

姚小平．先秦语言思想三题[J]．语言研究, 2011(1)．

杨镇源．实践诠释学视阈下韦努蒂的“差异伦理”[J]．外国语文, 2010(3)．

杨自俭．对翻译本质属性的认识——《自由派翻译传统研究》序[J]．上海翻译, 2008(1)．

Berman，A．TheExperienceoftheForeign：CultureandTranslationinRomanticGermany[M]．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Fung Yu-lan．ChuangTzu[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89．

Kearney，R．Introduction：Ricoeur’s Philosophy of Translation[A]．In P．Ricoeur(ed.)．OnTranslation[C]. New York：Routledge, 2006．

Gadamer，H．G．TruthandMethod[M]．New York：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 1975.

Nida，E．A．Language,CultureandTranslating[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1993．

Venuti，L.TheScandalsofTranslation:TowardsanEthicsofDifference[M]．New York：Routledge, 1998.

Venuti，L．TheTranslator’sInvisibility：AHistoryofTranslation[M]．New York：Routledge, 2008．

UnadornedWaterandUndulatingRipples—AStudyonTemporaryValueofFungYu-lan’sTranslationThoughts

Gu Feng

(Chaohu College, Chaohu 238000, China)

Fung Yu-lan is a famous Chinese philosopher. In his English works,AShortHistoryofChinesePhilosophy, and the preface of his English version,Chuang-tzu, he puts forward some enlightening translation thoughts, and these thoughts are beneficial for enriching and constructing China’s translation theories. This article makes an overall research on his translation thoughts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including his outlooks on the essence of translation, the ethics of translation, the ideology of translation and the name and notion of translation.

Fung Yu-lan; translation thought; essence of translation; ethics of translation; ideology

*本文系安徽省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文化翻译中的语境参数导向”(SK2012B320)的阶段性成果。

H315.9

A

1000-0100(2013)04-0113-4

2012-04-30

【责任编辑王松鹤】

编者按：本期的3篇文章体现出当代翻译研究的3条可能发展节点：著名翻译家翻译思想的当代解释、赞助人对翻译行为的影响和地学等专业领域术语翻译策略。对这些节点的系统、深入研究，或许会促进我国翻译事业的有效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