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与迷失
——《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工业社会现代性反思

2013-02-20 13:06
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期

付 佩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530004)

《过于喧嚣的孤独》是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1914-1997)于1972至1976年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后被改编成电影。赫拉巴尔在捷克可谓家喻户晓,他的作品1994年首次被译介到中国内地,直到2003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两部“赫拉巴尔精品集”才使得他的作品得到广泛传播。但在中国,研究他的人甚少,而真正研究《过于喧嚣的孤独》的人就更少了,不到五篇,且往往是从底层文学角度来分析,还没有从现代性反思角度来论述的。本文拟从文本中隐含的对工业社会现代性反思角度来探讨。

工业社会的技术革新不仅仅带来生产效率极大提升,同时技术在人的思想以及社会心理上也会造成巨大冲击。小说采用内心独白的独特叙述方式,通过破碎和跳跃性片段叙事,在反差和重复性话语中凸显意义,其个体的孤独、时代的断裂、人类对文明的残忍践踏等主题的永恒性和特殊性,实现了对现代性的反思。在汉嘉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工作热情、生命状态、哲学思考三者的契合,同时看到了工业化对个体的冲击以及生命存在与现代性之间的隔阂,以此对工具理性建构起来的现代化社会保持敏锐批判力度,矫正其对劳动实践和意识形态的异化,重归生命的本源性和本真性。

一、工业化转向的时代焦虑

打包工汉嘉经历了从前工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型的历史变化,随着工业化加深,机器生产效率急速提高,汉嘉的劳动逐步呈现出越来越深的异化趋势,其生命存在失去了多元的光彩而被逐步物化。汉嘉在大型打包机器前感觉到的惶恐,是面临“社会主义突击队”[1]62这种异化劳动的恐惧,深感自我存在于高效率机械生产前面临着断裂。正如格奥尔格·卢卡奇所认为的,“人的劳动受社会规律支配,但对人而言,这种劳动是异己的,不是主体精神力量的实现,而是主体的对立面,是压迫性的,人被自己的劳动‘物化’。”[2]

断裂意味着在时代交接处的汉嘉无法在新兴机械化生产过程中确立自身的主体地位。虽然巨型机相当于20台小的打包机,对于生产效率而言是质的飞跃,但对汉嘉来说却是致命的,他的存在价值不再被肯定,赖以生存的东西被摧毁。在以往的生产方式中,汉嘉操纵着机器,同时在打包工序中一面寻找有价值的书籍,一面把打包工作当做艺术创造。每个包裹都是独一无二的,是汉嘉生命深处诗意的投射,他把它们打扮得如艺术品一般精致。艺术的精妙之处就是其独特性,而工业化生产的标志却是统一性和高效性,工业化本身就是背离艺术的。因此,即使在前工业时期的生产中,汉嘉已经用行动隐喻着一种艺术的不安和危机:他精心装饰的包裹里都放入一本书,并把这比作“婴儿的坟墓”。机器是无情的,不知不觉中就碾死了无数老鼠,而汉嘉正好作为机器的对立面存在,他与地下室的一切都难分你我,浑然一体,仿佛就是老子倡导的“自然”之境。更重要的是,汉嘉在机器面前是处于主导地位的,他操纵机器,而不是被操纵。

断裂的发生在汉嘉看来是“天道不仁慈”[1]5,这也可以归根于天道、造物主的反复无常,归根于人生的不可控制。时代的断裂自古以来就有,只不过像汉嘉所处时代的断裂是极为激烈的,人的价值被机器的价值所取代,一切皆以有用为目的,而不是以人为本位。这也是现代性自反性的一面,它明确强调以人的价值为本位的观念,但在具体历史实践中,人的价值地位受到冲击,生命个体与现代性之间存在隔阂,不能很好协调个体价值与效率价值观之间的矛盾。

这种断裂也昭示着技术理性或工具理性对艺术和生命的吞噬。马克斯·韦伯借用哲学中的“理性”概念将其改造为社会学中的“合理性”概念,用以说明资本主义的发展。他将“合理性”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工具理性,即“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作为‘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3]56,也就是说行为人以功利为动机,以效果最大化为衡量机制,不计较手段后果,只求达到预期目的,不重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一种是价值理性,即“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行为——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3]56,也就是说行为人注重行为本身所能代表的价值,而不在乎行为结果如何。工具理性意味着操作主义兴盛,它把一切活动看作是一个操作过程,从而忽视了其中的创造性。赫伯特·马尔库塞认为,这将带来一种单向度的肯定思维,扼杀掉思想批判力和艺术生命力[4]1-7。汉嘉在以往的工作中,效率并非他要考虑的第一要务,所以地下室的废纸总是“堆积如山”,甚至“堆到了院子里”。虽然主任无数次责难他,汉嘉也害怕这种责难,但并不能扼杀掉汉嘉对工作的艺术欣赏。他有时间在废纸堆中寻找有价值的书籍、报刊,还为美学教授搜集难得的资料。这一切都是反效率、反操作的,但确实是与汉嘉个体生命内化合一的劳动,所以汉嘉才会在幻觉中看到逻各斯中心主义下对操作、控制的追求落后于东方的天人合一精神:耶稣艰难爬到山顶,结果发现老子已在峰顶等候多时。

面对高效率的机器,“社会主义突击队”成员们不再享有过去汉嘉在工作中的那种“诗意”,进一步而言,他们甚至不会去反思这种生产模式中的问题。此时的个体仅仅作为生产链条上的一个零件而存在,自我与劳动被割裂开来,自我主体不再存在于整个生产过程之中,只有被抽出的劳动力参与其中。由于高效率带来的高收益,“社会主义突击队”成员们获得的福利和待遇比汉嘉高出许多,他们有干净的工作环境,有新鲜的牛奶补充体力,而汉嘉只有肮脏的地下室和啤酒。这种高水平的生活质量让个体变成“受到抬举的奴隶”[4]28,从而削弱甚至抹杀掉个人的思想反思力和艺术创造力。这样的个体被舒适的表象所蒙蔽,全然意识不到自身在无意中已然成为一种僵化的被动存在,是极其可悲的!

在小说中,赫拉巴尔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依我看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向前迈进之后又都向后回归。”[1]45这在当今社会现实中也得到印证,大多数人都是被时代推着走的,偶尔停下来反思的时候,心里更希望的是回到最初的时候、最初的精神状态,而不是被大趋势拽着走之后的被物化和异化。你走得越远,对于本源的渴望就越是强烈。这或许就是人类的必然天性。在低处时总想通过各种努力达到巅峰,而到了巅峰也许“高处不胜寒”。笔者认为赫拉巴尔所要表达的是,物质层次上的科学进步固然是好的,但是精神层次方面需要人们保持独立清醒的头脑,不论生活有多么难捱和虚伪,都要坚守内心那份信仰和底线,在技术理性膨胀和脱缰年代把握自身,抵抗喧嚣浮华物质带来的对人思想的侵蚀与对人本性的异化和物化,回归到人的本源性、本真性。

二、思想与艺术的边缘化

工业化的进步和发达必然使操作主义和工具理性呈现出压倒性优势,特别是由此带来的丰富物质收益更容易让个人产生舒适和满足的幻觉,从而丧失思想与艺术锋芒。赫拉巴尔并没有在小说中明确提出任何关于思想和艺术陷入危机的观点,甚至没有花多少笔墨对其正面描述,但是这条暗线一直伴随着小说的发展,暗合着汉嘉的命运。的确,智慧并不能拯救人类,时代的车轮滚滚而过,碾碎的不仅是过去的腐朽和愚昧,也同样扼杀了人类最值得珍视的文明和艺术。

文字,这个语言的特殊载体在工业化社会中产生了一系列异变。在过去,虽然书本也会被丢弃,但是汉嘉像一个地狱边缘的忠实守卫一样不断筛选着被送进打包地窖的各种废纸,将思想和艺术精华的容器——书本——从毁灭边缘拯救回来,把它们放回能够释放它们光辉的地方。但随着机械化进一步发达,生产流水线已经不再顾及被送入打包机器的“废纸”上内容是什么,只管提高打包效率。

语言文字的这种下场事实上是一种痛彻心扉的隐喻,操作主义不仅仅对人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产生冲击,也对语言的本体地位造成撼动。语言自身的形式和内容被强行割裂开来,书本被阅读之后仿佛是内容被抽干的空瓶子一样被丢弃,成为一次性消费的牺牲品。语言文字成为表达和交流的一种工具,它也必须服从效率原则,能高效准确地表意就是它的最大功能。这种对语言的操纵并非是对语言的呵护,反而是对语言的强暴,但又不是俄国形式主义所曾提出的为审美效果的提升而对日常语言的“有节制的强暴”,而是一种粗暴的干涉。

语言自身的原生性和生命力同人的生命有着某种同构的相似性,它不应当是处于“亚生命”地位而被人所操控的物件,而是与世界万物并存的一种“生命”存在。小说中对老子的一再推崇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老子强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的存在应该符合自然之道。老子的“道”并非逻各斯,它不像柏拉图以来的理式或绝对精神那样形成一个至高的上帝来规约万物,而是与万物同在,万物都是“道”,而并非“道”的部分显现或者辐射投影。这在逻辑上是没有先后和归属之别的。那么语言与人、人与万物的共存就是一种“法自然”之道。然而工业化的生产方式通过降低语言的生命属性控制语言、工具化语言,让人和人的思想都异化为工具论的奴隶。

语言和思想的边缘化与人的异化是同构的,由此小说就从反面强调了个体存在的主体性,而这种主体性正面临着被瓦解的危险。当书本艺术和思想价值被表述为商品价格,当书本被回收时以重量来论价,价值就被商业价格所取代,艺术和思想就被货币所取代,它们的衰微也就是人的生命存在被异化的表现。这也就带来了工业社会人与人的交流失效。

在小说中,汉嘉是一个试图通过反差来凸显意义的人物。外表粗俗、浑身带着气味儿、额头上有时还有着被拍死的绿头苍蝇、袖管中不时窜出老鼠的这样一个老单身汉,很难想象他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学识,还拥有比天道更重要的东西——爱与同情;而那些身强力壮上班时喝着牛奶讨论着接下来要去哪儿旅游的年轻人,却是不带任何感情地对待书籍,他们认为这不过是一份工作。汉嘉35年来置身在地下室的废纸堆里,干着无附加值的重复打包工作。这对常人来说是绝望的事情,而在他看来“打包就是‘love story’,书本就是soulmate”。这何尝不是对绝望的深情拥抱。

阅读本身的意义也在潮湿肮脏的地下室废纸堆中得到显现。“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浸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1]3阅读本身就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它是孤独的享受。在阅读中,文字从有形变为无形进入到人的四肢百骸,需要全身心地投入才能领会到难以描述的“不是读”的美妙,从存在的有限中跨入思想的无限和永恒中。在小说中,是阅读使汉嘉摆脱了可怕的僵化死板生活,领他进入一个新的世界,让他内心变得如此高贵。

因为无法用语言进行真正的思想交流,汉嘉只能通过形象的反差和行为的反差来确认自我生命存在的主体性。另外,小说中的叙事话语也由各种不断絮叨的重复构建而成,这又从话语层面隐含了交流的失效。

“天道不仁慈”是在文本中反复强调的一句话。小说中描绘了三个世界:一个是地下室上面普通人的主流世界,在那里神圣的书本被无情蹂躏,本应人性的人们干着不人性的事情,各种丑恶上演;一个是地下室里属于汉嘉一个人的世界,他虽不为常人所理解,却是人性的,充满同情和爱;还有地下室下面的下水道世界,老鼠分为两派,汉嘉总是能够听到或是在幻想中听到它们为了称霸而互相厮杀。在这个世界里,汉嘉也感受到了不仁慈,一切的发展都是通过斗争得来的,可以看出天道不仁慈是常态,是必然的。在岁月流逝中,汉嘉自己也被迫从仁慈变成不仁慈,不是因为他不想仁慈,而是因为这违背常情。刚开始,汉嘉看到普鲁士王家图书馆的藏书被列为战利品被贱卖时,还会觉得自己犯了反人道主义罪行,如果不是他,那些藏在谷仓干草堆里的藏书不会被发现。可是后来,他习惯了,习惯一公斤精美书籍卖价一外汇克朗,再不会因这样的景象而落泪:“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1]12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对于改变不了的事实,除了接受和妥协,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必须承认个体力量是极其微小的,尤其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如果生活欺骗了我们,与其怨怼和抗争,不如换一种温和的方式来抗争,变得冷漠不投入感情,以自身的不仁慈反抗天道的不仁慈。“天道不仁慈,一个有头脑的人因而也不仁慈。”[1]5

另一处反复出现的就是关于“到底是向着未来前进,还是朝本源退后”的问题。汉嘉总是反复思索上帝和老子之间的区别,前者在一直往上爬,渴望改变这个世界,朝着未来前进,而后者与世无争地以返璞归真之念来践行永恒之道,退回到本源。这个对比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信手拈来随便说说的,它贯穿整本书,暗含了作者的哲学思考。

汉嘉关于“天道”和“本源”问题的看法,充分显现了他对这个社会的态度和忧思。但是他的反思无法从一个有效话语场中获得信息交流,只能在喃喃自语中孤芳自赏。无论他的思考多么深入,多么有哲理,都不能为他的生命存在带来任何改观,相反只能一步步强化一种交流失效以后的孤寂感。追寻孤寂感的根源,就会发现小说对生存困境和悖谬的反思。

三、生存的困境与悖谬

《过于喧嚣的孤独》的关注点是个体的孤独。在汉嘉身上,孤独并非指普通意义上的孤独寂寞,而是一种精神上灵魂深处的孤独。享受孤独也是一种能力,有的人在孤独中堕落迷失,有的人则在孤独中静下心来发现和塑造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汉嘉就是后一种。他自己也说道:“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是喜欢我这样的人。”[1]10他的生活仿佛就是围着地下室那堆废纸转的,上班时打包,出去透口气时像含咳嗽糖似的读《天国论》,下班时在路上想象下一个包该是怎么样,晚上回家阅读从废纸中找到的珍贵书籍,其中还有很多是被当时意识形态控制的禁书,两吨重的书几乎堆满了他整个房子,那些悬在隔板上的书甚至成了他的达摩克里斯剑……这都在说明他没有书无法生活。这是一个沉浸在书本世界中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孤独,他不过是在繁华喧嚣另一面来观照这个世界。在书本中,他看到了地下室之外的那个喧嚣世界,但是他并不渴望走出去,外面的世界浮躁不堪,有书,有精神世界足矣!他的生命之树不论是在沃野上还是在肮脏地下室里,都一发不可收拾地膨胀着它的年轮。

作者采用内心独白的叙述方式,以汉嘉的口吻展示了他35年来的生活状态。也正因为内心独白这一叙述方式,小说中的汉嘉总是亦幻亦真地在诉说,时而从这一情景跳跃到下一情景,可以直接从充满污秽的下水道里老鼠之战直接跳跃到自己年轻时爱的姑娘曼倩卡上,也可以从老子和上帝的哲学思考一下跳跃到两个世俗收废纸的茨冈女人上,还经常把一件小事分好几次讲,使得文本的叙事结构出现零碎化,因而“小说中的情节与细节,经常是现出一种时空中的大幅度流动和跨越”[5],碎片叙事本身就是一体化表达。首先,碎片叙事本身就是汉嘉思维过程的再现。其次,碎片本身也存在意义,对表达个体孤独、生命与时代之间的隔阂也有重要意义,暗示个体生命存在也是破碎的,这是时代对于生命状态的冲击,是与现代性反思主题的一体化表达。汉嘉的口吻是极其平静的,即使一言一语,也可见其对忽视人的价值等现代性弊端的反思,“这打包工并不是握拳捶胸地大喊大叫”[6],而只是寻常似地述说自己的故事,让读者产生强烈讽刺和悲凉之感。

也许汉嘉唯一的出路正如他所做的一样:蜷曲着身体进入机槽里,捧着他的诺瓦利斯,按下红绿按钮,带着他的思想学识同废纸一起压成一个包裹,和旧时光一块被抹去。但是这归根到底是一个悲剧,一个由工具理性占主导时代带来的对生命的冲击,对个体价值的否定。他35年的孤独状态和最后结局,归根到底都是由地下室之外那个喧嚣世界带来的。随着资本主义社会工业化发展,追求有用性成为一种时代性需求,人们崇尚工具理性,追求效率,理性渐渐由解放人的工具退化为统治人与自然的工具,工具理性呈现出一种霸权地位。虽说在汉嘉周围有那么一群跟他一样对工作有着真正热情、在内心坚守信仰的人,但都无济于事。当了40年铁路信号员的舅舅,退休后从废品站买了小机车,在花园里铺设轨道,到了周末让小朋友们开着玩,自己和老友喝啤酒聊天,最后在机车上突发脑溢血死亡。那个总花10克朗来汉嘉这儿买30年代戏剧评论的美学教授,还有拿航天书籍填充其微生物实验室的教堂司事弗朗基克……他们并不追寻所做之事的结果,坚持过程本身就包含着意义。结果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对信仰和价值的坚持才是他们一生的追求。但这样的人是少数,在汉嘉生活的年代,多数人是无法理解他这种生活方式的,他的坚持在他人看来也是极其可笑的:一个最终不过是由溶液改造成白纸的包裹根本没有必要花那么多心思,做一切事的前提必须是有用的、有利可图的。姑娘曼倩卡通过自己的身体和明确的目标建起了房子,虽然她憎恶书,她却成了人们纷纷描写的对象。这显然是对汉嘉这种人的嘲讽,是对汉嘉信仰的否定:书本带来不了什么,给不了优越的物质生活,无法带他游历山川美景……还有那些主流社会的人们,如他的上司主任,只希望汉嘉可以工作再快点,还有戴着桔红或天蓝手套的社会主义突击队员们等等,都是不仁慈的“天道”支持者,都是碾碎他35年小世界的凶手。他们残忍地践踏人类自身建造的文明,还教育下一代跟他们一样若无其事地撕毁珍贵书籍,他们都是受到工具理性驱使的附庸,而不是真正选择“理性”的人。他只好退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坚守内心的道德法则。也许智慧的人总是孤独的,汉嘉亦如此。与占支配地位的工具理性不同的是,汉嘉坚持的是价值理性,他坚持他所做事情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是他孤独的原因所在。在价值理性主导下,他热爱这份工作——这份在常人看来不起眼的工作,他在这堆废纸里找到了生命价值所在。他翻阅无数典籍,沉浸在书本给他带来的思索中,对工作有着无比的执着和热情。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他人生的寄托,他个人的生命状态和他的哲学思考以及对工作的本真热情已然融为一体。

上述各个人物都有类似命运,他们虽然在工作中与自己的工作环境、工作方式产生生命的融合,但这种融合是单向度、非人性、非诗意的。他们是将自己作为人的生命方式削弱了,把自己的灵魂附在了工具上。当然这比直接排除掉个体而只保留生产力发达的工业社会生产要美好。但是这毕竟不是真正的“道法自然”,不是真正的纯洁生活方式,只是异化程度不同而已,与另外的生活没有质的区别。因此,社会发展的“一进一退”并没有带来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上升,而是陷入一种止步不前、换汤不换药的悖谬中。一切美好都成为物质幻象和自我催眠,真正的人的解放遥遥无期。

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表达的对人类的忧虑和对现代性的反思,个体的孤独和自我主体的瓦解的确是现代化进程中人们所面临的日益紧张的问题。在人类忙着运用工具理性求得发展的时候,不妨停下脚步拷问一下自身,拷问一下这个社会:个体需要的不仅是物质的丰足,也需要生命和思想的真正解放。人们讨厌斗争,但也需要斗争来求得发展,关键在于如何在此坚持自己,度过这些必经的阶段以顺应时代而重生。人何以存?这是赫拉巴尔在新的历史语境中的“哈姆雷特之问”。

回过头来看,一方面,个人无力阻挡工业化进程脚步,也就无法阻挡上述各种生存危机到来;另一方面,个人也无法止步不前回归到曾经的状态中,况且过去的前工业时代生产方式并不意味着完美。自启蒙时代以来,西方哲学构筑了一座以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性大厦,企图以祛魅和启蒙来完成人类社会的现代转型,所以才有笛卡尔的“我思”、康德“物自体”、黑格尔“绝对理性”为人类社会发展构筑神圣蓝图。但是,随后便发现现代性大厦并非屹立不倒,工具理性猖獗,资本进军每个角落,所有神圣设想都成了异化源泉。劳动成了商品,人成了劳动的奴隶,现代性成了脱缰的野马。当沉迷于技术带来的丰厚物质享受时,人已为之付出更高代价。“物质力量本身通过驾驭人控制了人类的一切,从国家制度和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表现出了物质力量的巨大威力。人类通过物质力量打破了人类自身给予的枷锁,却进一步被另一种更大的异化力量所禁锢。”[7]赫拉巴尔与其同时代的后现代理论家一样,在不同领域作出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这种批判并没有完结,它还应在当下保持更强大的活力,持续为人的生存和解放而探索。

参考文献:

[1]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2] 冯宪光.新编马克思主义文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14.

[3] 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 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5] 吴会劲.他人的崛起与我们的空白[N].中国图书商报,2003-6-20(B06).

[6] 叶小芳.温暖地书写底层灵魂的光芒——读博·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J].四川 教育学院学报,2012(10):51-54.

[7] 曾海龙.马克思对工具理性的批判与异化的扬弃[J].理论界,2011(6):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