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奋
弗吉尼亚·伍尔夫论美国文学
高 奋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以自己对古希腊、俄、法、英等国文学的领悟为参照,全面审视美国文学,从文学创作的原创性、技法、整体性和困境多个层面评析了美国作家作品,就文学创新阐发了开放性的观点。其批评的开阔审美视野、比照式的批评方式和生命至上的审美立场值得关注。
弗吉尼亚·伍尔夫;美国文学;原创性
高 奋,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杭州 310058)
自1905年至1927年,英国现代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广泛阅读美国作家作品的基础上撰写和发表了近20篇随笔①,论析美国文学在原创性、技法、整体性等方面的问题以及所面临的困境:“它或者缺乏丰富的文化底蕴,或者强装出一股阳刚之气”,因为它抑或 “渴望调和欧美文学”,抑或“蔑视欧洲文学规范”,这种两极分化的创作立场,不仅不能推进美国文学的发展,而且“必然以保护或嘲笑的方式损害它自己”。[1](P86)
伍尔夫对美国文学的反思基于她广博的文学视野,字里行间流露出显在或隐在的国别文学比照姿态。自1905年起的20余年间,伍尔夫同步阅读和评论了英、法、古希腊、俄、美等多个国家的作家作品,并就具体作家作品撰写了百余篇书评。1925年,伍尔夫先后发表了《论不懂希腊》(On Not Knowing Greek)、《蒙田》(Montaigne)、《现代小说》(Modern Fiction)、《俄罗斯视角》(Russian Point of View)和《论美国文学》(American Fiction)等文章,纵论古希腊文学、法国作家蒙田的随笔、英国现代小说、俄罗斯文学和美国文学。从写作的时间看,《论美国文学》是伍尔夫在完成对俄、英、法、古希腊等国文学的纵论之后最后撰写的②,可以说,她对美国文学的反思是以她对古希腊文学的原创性、俄罗斯技法的丰富性、法国作家蒙田的生命创作的整体性和英国现代小说的困境的深入思考和领悟为参照的,其目标在于为美国文学的创新寻找突破口。
西方学者曾探讨伍尔夫对海明威的批评激起后者何种回应③,或比较伍尔夫与亨利·詹姆斯的创作异同④,但很少有人关注伍尔夫对美国文学的反思的内涵与价值。虽然伍尔夫对美国文学的批评仅限于20世纪30年代之前的作家作品,有着明显的历史局限性,然而她开阔的审美视野、比照式的批评方式和生命至上的审美立场以别样的方式,为我们照亮了那一片被忽视的领地。本文从伍尔夫论美国文学的四个聚焦点——原创性、创作技法、创作整体和美国文学的困境——切入,揭示她对美国文学的剖析,以阐明她论析的价值。
原创性是伍尔夫论述美国文学时重点关注的问题。无论是在纵论美国文学史之际,还是在评价美国作家作品之时,原创性均是她评判优劣的准绳。
在 《论美国文学》中,她将美国作家划分为“拥戴英国”与“拥戴美国”两大阵营,深入剖析了两大阵营的特性与局限。前者以辛克莱·刘易斯为代表,包括爱默生、霍桑、亨利·詹姆斯、伊迪斯·华顿夫人、赫尔吉海姆等作家。他们扎根于英国经典,亦步亦趋地模仿、继承和推进英国模式,但是在这一过程中牺牲了自己的美国特色;他们具有美国人的自我意识,但缺乏足够的信心去认同美国文化,于是将自己定位成穿梭在英、美文学之间的导游或译员,既为自己不得不展示美国特色而感到羞愧,又为欧洲人对它的嘲笑而感到愤怒。后者以舍伍德·安德森为代表,包括惠特曼、麦尔维尔、德莱塞等作家,他们具有强烈的美国意识,怀着 “忠实于事实的本质”的决心,立志创建美国特色。由于缺乏足够的文化底蕴,他们宁愿用自己的简陋手法去表现取自美国文化心脏的珍贵原创素材,让它不加修饰地裸露在新大陆的清新空气之中,任凭别人的嘲笑和讽刺,决不愿将美国思想和情感硬塞进陈旧的欧洲文学的外壳之中。
伍尔夫详尽描述了这两大阵营作家的痛苦。刘易斯们痛苦,是因为他们必须以英国的传统形式来掩饰自己作为美国人在文化根基上的匮乏;安德森们痛苦,是因为他们必须大声申明自己作为美国人的骄傲,其表现方法却极其简单。其结果是:
文笔更微妙,或者说更复杂的作家们,那些亨利·詹姆斯们,那些赫尔吉海姆们,那些伊迪斯·华顿们,他们决定拥戴英国,却因此尝到了苦果,因为他们夸大了英国文化,夸大了传统的英国优雅举止……他们的作品在精致优雅的语言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在对价值观念的不断曲解中和对表象差别的痴迷中,丧失殆尽。……
那些简单粗糙的作家们,比如沃尔特·惠特曼、安德森先生、马斯特斯先生,他们决定拥护美国,他们好战凶猛,自我意识强,在抗议中炫耀卖弄……他们的创新性、独特性和个性。[2](P124-125)
在伍尔夫看来,刘易斯们与安德森们的局限在本质上是相通的,那就是文与质、形与神的割裂。无神则形无生气,无形则不能通神。刘易斯们在继承英国文学优雅的形式之后,所表现的并不是美国精神,而是英国化的文化和思想,他们的原创性 “在对价值观念的不断曲解中和对表象差别的痴迷中”丧失殆尽。安德森们有足够的决心和意志去表现独特的、本土的美国精神,却因形式的简陋而无法传神,其作品显得“炫耀卖弄”。正是由于形与神的分裂,浑然一体的原创性作品尚未出现在美国文学中。
这一文质相异、形神相隔的现象曾普遍出现在美国作家作品中,伍尔夫曾逐一撰文论述。比如,她从华盛顿·欧文(1783—1859)的美国故事中看到的是英国随笔。这些故事被设定在美国新大陆的背景中,但故事内容却充满了英国人特有的记忆和传统。伍尔夫如此评价欧文:“那勇敢而坚定的绅士的片断是英国随笔中的一流样品,故事段落中蕴含着精彩的幽默和文字魅力,但是它们迫使我们重复所有人都说过的故事。他不曾讲述他自己的生命故事。”[1](P30)
再比如,伍尔夫虽然对亨利·詹姆斯(1843—1916)的作品赞赏有加,却对其原创性的欠缺略感遗憾。她曾多次评论他的作品、书信、回忆录,揭示他的优势与局限,对他的评价也是所有美国作家中最高的。⑤鉴于亨利·詹姆斯是长期旅居欧洲的美国人,其创作目标是以美国人的眼光揭示欧、美文明之间的碰撞与冲突,伍尔夫重点考察他的风格与思想,而不以一位纯粹的美国作家来衡量他。她知晓他“四处漂泊,不停追寻”的生活状态,赞赏他“超然物外,无拘无束”的创作心境,以及对世界和生活永不枯竭的好奇心。[1](P200-201)她认定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3](P348),因为他像所有伟大的作家那样,拥有特定的创作风格和思想基调,而且能挥洒自如。他的风格和基调是深刻、沉静而幽默的:
柔和之光穿越往昔岁月,让昔日最平凡的人物都洋溢出美的光彩,在幽暗中显现出许多被白天的强光所遮蔽的细节,整个场景深刻、丰富、平和而幽默,这看起来是他的天然风格和持久基调。他所有以年迈的欧洲作为年轻美国人的背景的故事都具有这样的风格。[3](P168)
然而她对他的推崇主要限定在他的高超创作技法上。她指出他虽无过人的才气,却在“知识和技法上胜人一筹”[4](P429);她赞扬他的小说表现了整体风貌,不仅具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分析,而且立意颇高,能够用小说揭示普遍意义[1](P23)。但是她也指出他的最大问题是:思想与风格的融合度欠缺[1](P22-23),视角的新颖性欠缺[5](P22-23)。
那么,富有原创性的美国文学作品应该是怎样的呢?伍尔夫给出的范例是美国作家林·拉德纳的短篇故事《我理解你,艾尔》。她认为,拉德纳具备无拘无束的力量、出色的天赋、从容敏锐的洞察力、稳健的风格,透过他的作品,“我们能够透视到美国社会深处,看见这个社会完全依照它自己的旨趣运转”[2](P123),他“为我们提供了某种独特的东西,某种本土的东西,旅游者可以将这种东西作为纪念品带回去,向不肯轻信的人们证明,他确实到过美国,并发现那片土地充满异国情调”[2](P123)。也就是说,拉德纳的作品用独特的美国风格表现了美国内在的本土精神,其形和神是合二为一的。
伍尔夫评判美国文学时所遵循的原创性准则与她在评析古希腊文学时所揭示的原创性特性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伍尔夫认为古希腊文学的原创性在于,它以质朴的艺术形式表现了 “稳定的、持久的、原初的人”[6](P41-42)。她通过评点和对比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埃斯库罗斯的作品,重点揭示了古希腊文学四大原创特性:情感性、诗意性、整体性、直观性。
其情感性主要体现在剧中人物的声音之中。富有激情的人物对话交集着绝望、欢喜、仇恨等多种极端情绪,将人物的性格、外貌、内心冲突和信念全都鲜活地呈现:“我们看到毛茸茸的黄褐色身体在阳光下的橄榄树丛中嬉戏,而不是优雅地摆放在花岗岩底座上,矗立在大英博物馆暗淡的走廊上。 ”[6](P42)
其诗意性体现在它以合唱队方式将人物情感从个别、具体的层面升华到普遍、不朽的诗意境界的过程中。索福克勒斯用合唱表达所要强调的东西,“美妙、崇高、宁静,他的合唱从他的剧本中自然地导出,没有改变观点,而是改变了情绪”;欧里庇德斯用合唱超越剧本本身,发出 “怀疑、暗示、质询的气氛”。[6](P44)
其整体性体现在它作为 “一个没有美丽细节或修辞强调的整体”的形式特征中。 它 “从各个角度观察 (同一个问题)”,“从大处着眼,直接观察,而不是从侧面细察”。它能够“将我们引入一种狂喜的精神境界,一种当所有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营造出整体的时候才能达到的境界”。[6](P47)
其直观性体现在“每一个词都带着从橄榄树、神庙和年轻的身体中奔涌出来的活力”[6](P48)的创作形态中。“那些语词……大海、死亡、花朵、星星、月亮……如此清晰,如此确定,如此强烈,要想简洁而准确地表现,既不模糊轮廓又不遮蔽深度,希腊文是唯一理想的表现方式。”[6](P49)
古希腊文学的原创性就体现在形神合一的完美特性中。在那里,声音与心灵、境与意、形与神、言与意是浑然一体的,换句话说,其文学表现形式与被表现的生命精神是浑然一体的。这既是最高境界的文学,又是最具原创性的文学。
虽然,伍尔夫在探讨美国文学中着重强调的是文学形式与民族精神的合一,尚未深入论及言与意、境与意、形与神等各种创作层面的融合,但是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在评析美国文学时,伍尔夫曾多次指出美国作家在创作技法上是简单而粗糙的。比如,她欣赏麦尔维尔(1819—1891)的非凡想象力和生动活泼的叙述,但是觉得他的技巧不够成熟,作品的真实性有欠缺。[7](P99-104)她称赞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是一位真正的美国作家,但认为他的创作技法有欠缺。他作品的活力来自他对“美国田野、美国男人和女人、美国本土气息,它的原初性,它的乐善好施,它的富饶”的描写,但是他缺乏一位作家所必备的品质,比如“专注的精神、观察力和写作方法”。她认为:“德莱塞先生充满热情地描写他们自己,他的作品具有自己的特性——美国人的特性。他自己还不是一位伟大作家,但他拥有伟大的成分,以此为起点,一百年后伟大的美国作家将会诞生。”[1](P87-88)她评论了赫尔吉海姆(1880—1954)的五部小说,得出的总体印象是:小说太过程式化,“坚硬而凝固”[3](P336)。小说的内容似乎被拢在一起,整整齐齐地塞入“形式”之中,小说的人物好像上了发条一般,机械而呆板。她给作者的建议是,他应该写一部“不渲染家具、妇女的衣着和生活细节的小说”[1](P47),“立意应更高一点”⑥。
又比如,她曾发表 《一篇关于批评的随笔》(An Essay in Criticism,1927),评论海明威的作品,指出他在创作风格上缺乏现代主义特性。她认为,《太阳照常升起》并无新意,“是一部直露的、生硬的、直言不讳的小说”[8](P87),它公开而坦率,毫无做作之处,通过对事实的精选,构建故事;其人物未得到充分描写,扁平而粗略;作品流露出作者的自我意识和男子气概;作品的思想是被故事的最后一句话照亮的,而不是由读者意会出来的。它更像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而不像俄罗斯作家契科夫的小说。伍尔夫指出它的两大缺陷是:“对话的过量”和“比例的失调”,最严重的缺憾是,那些被称为“生命、真理、现实”的东西与作家擦肩而过。[8](P91-92)
伍尔夫对美国作家的直率评点曾引发争议,尤其是她对海明威的严厉批评。然而考虑到伍尔夫是透过俄罗斯小说家的丰富技法来观照美国小说家的局限的,她的观点就不难理解。她的评论焦点,比如对作品的“真实性”、作家的“专注精神”和“观察力”、作品的“立意”及“生命、真理、现实”的表现力的特别关注,与她在同一时期对俄罗斯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创作技法的推崇密切关联。她在随笔中直接用契科夫的精妙来反衬海明威的不足就是例证。
自1917年至1933年,伍尔夫曾撰写和发表10余篇随笔,详尽评析和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精湛技法。她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长以独特的方式将有形的现实世界与无形的心灵世界巧妙相连,让读者直接感受灵魂的搏动。他的作品就像用“海面上的一圈浮子”联结“拖在海底的一张大网”,捕捉深不可测的灵魂这一巨大的“海怪”,其作品的深邃和博大体现在对人类灵魂的完整性和复杂性的透彻表现之中。[9](P84)契科夫的作品看似平淡却意味深长,“随意、无结局、平常”[10](P185)的故事下隐藏着浑然天成的结构、鲜活的人物、精妙的构思和无尽的言外之意。托尔斯泰的作品以高远的立意呈现生命全景,给人的感觉就像站在山顶,用望远镜将远景近景尽收眼底。[10](P188)屠格涅夫作品的表现力度和深度基于其“将事实与幻象融合”的创作原则,他擅长将精细的观察与睿智的揭示相结合,其人物始终深刻意识到他们与外在世界的密切关联。[11](P55-57)
总之,俄罗斯小说家的精深技法使她着迷,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灵魂”的真切表现、契科夫的平淡自如和意味深长、托尔斯泰的高远立意与屠格涅夫的精深观察揭示作为种种范例,左右并影响着她对英美国家的文学创作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这一点显著体现在《现代小说》对英国现代小说的反思中,也表现在她对美国文学的反思中。在那里,俄罗斯作品就像一面铜镜,映现出英美创作的不足。
在评析美国文学时,伍尔夫也曾指出美国作家在生命创作上的不完整性。比如,她从爱默生(1803—1882)的日记中,看到了一位个性独立得有点与世隔绝的思想者。他总是从自己的情感出发推及他人;他相信人是由一些孤立的品性组合而成,人们可以单独发展或褒扬这些品性;他的句子就像他的思想一样是坚硬而碎片状的。伍尔夫认为,爱默生思想的最大长处和最大短处都在于它的简单性,它的坚硬和确定来自他对少数事物的专注把握和对大多数事物的忽视,他那孤立的、抽象的思想虽然能够在高处闪光,却缺乏生命活力:
他具有诗人的天赋,至少能够将遥远的、抽象的思想转化成坚实而闪光的东西,即使不能化成有血有肉的鲜活的东西……他的日记和作品中所表现出的那种简单化特性,不仅源自他对许许多多事物的忽略,更源自他对少数事物的专注。由此,他获得一种非凡的提升,就像无实体的思想直接正视真理……然而这样的提升是不具备可行性的,任何打断都可能会让它消失。[7](P88-89)
又比如,她从梭罗(1817—1862)的《瓦尔登湖》中看到了一个独具天性的人。他对人的本性和才智有着莫大的信赖;他宁愿与自然为伴,与荒蛮为伴,为的是证明人是无所不能的;他对自己抱有浓厚的兴趣,在原始而简单的生活中感受并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他是一个自我主义者,但对人类充满责任心。他的思想高洁而纯粹,擅长与自己交流,与自然交流,却缺乏人际交流能力。因而,虽然“他有着印第安人的顽强、坚韧和健全的心智,同时又具备现代人的自我意识、苛刻的不满和敏感的气质。他对人性的领悟似乎时常超越人类力量之所及。他对人类寄予的期望和为人类制定的任务比任何慈善家都要高”,虽然“他的书振聋发聩,情操高洁,每个字都诚恳真挚,每句话都精雕细刻”,但是我们读过之后却有一种 “奇怪的距离感,我们感觉他正在努力与我们交流,却无法沟通”。[7](P96-97)
伍尔夫对美国经典作家爱默生和梭罗的评论看似挑剔且尖刻,然而将这些评述与她在同一时期对蒙田的评论相对照,我们能够看出她所推崇和倡导的是对生命思想的整体表现。
她在 《蒙田》一文中这样概括蒙田对灵魂和思想的整体描写:它“讲述自我,追踪自己的奇思妙想,描绘出整个灵魂的图像、重量、色彩和边界,它的混乱、多变和不完美”,它“害羞、傲慢;贞洁、好色;唠叨、沉默;勤劳、娇弱;聪颖、笨拙;忧郁、开朗;撒谎、真实;博学、无知;慷慨、贪婪、浪费”,它是一个由种种相互冲突的成分融合而成的复杂的、不确定的整体。[6](P71)伍尔夫认为,正是通过表现混沌的精神整体,蒙田揭示了生命的本质:
运动和变化是生命的本质;僵化便是死亡;墨守成规便是死亡;让我们想什么就说什么,重复自己,反驳自己,发出最荒唐的胡言乱语,追逐最古怪的幻想,不管世人怎么做,怎么想,怎么说。除了生命之外(当然还有秩序),其他一切都不重要。[6](P75)
基于自己对蒙田的多变的、不确定的、自相矛盾的、活泼的生命描写的领悟和推崇,伍尔夫看出并点明了爱默生和梭罗只关注少数形而上的真理却忽视大量实际存在的事物的不完整和局限。这其实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文艺诉求,一种让抽象的思想与具体的偶然事物相结合的诉求,一种恰如其分地表现生命存在的前瞻性意识。这种意识在萨特的存在主义作品和后现代的诸多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而伍尔夫则是先行者之一,其启示来自于蒙田和斯特恩。
伍尔夫对美国文学的整体思考是用一种困境意识来体现的,这一点与她对现代英国小说的困境思考极其相似。两者所面临的困境虽然不同,但是伍尔夫所给出的突破困境的思路是相似的。
在《论美国文学》中,伍尔夫探讨了美国文学所面临的困境:作为一种缺乏根基的文学,美国作家长期挣扎在“模仿英国文学”还是“忠实于事物本质”的两难境地中。他们或者继承英国文学娴熟的创作形式,却以牺牲美国精神的表现为代价;或者忠实表现美国精神,却因缺乏合适的形式或拥有过分强烈的民族意识而显露其文学的简单幼稚。
在《现代小说》中,伍尔夫论析了英国现代小说所面临的困境:英国现代小说大致可分为物质主义小说和精神主义小说两大类。前者是物质性的,它用“大量技巧和巨大精力”来描写“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却忘却了“生命或精神,真实或现实”等本质的东西[6](P159);后者是精神性的,它“不惜一切代价,揭示生命最深处的火焰的闪烁”[6](P161),却为此丢弃传统的写作方法,其全新的表现形式看似裸露的而不完整。
面对英、美文学的不同困境,伍尔夫没有简单地用 “二者择其一”的方法破解僵局,分别在“拥戴英国”/“拥戴美国”或“物质主义”/“精神主义”之间做出抉择。她所采用的方法是,超越对立双方的优劣,在一个更高层次的第三空间,用超越国界的文艺视野,呼唤形神合一的创新文学。
要走出美国文学的困境,伍尔夫提出:美国作家的创新表现方式可以是无限多样的。他们既可以 “毫不在乎英国见解和英国文化,而依然生机勃勃地写作”,就像拉德纳一样;也可以 “具备所有文化素养和艺术才能而不滥用”,就像薇拉·凯瑟一样;还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写作,不依赖任何人”,像芬妮·赫斯特小姐一样。[2](P125)重要的是,他们须深深扎根于自己的国土和传统,有足够的信心认同自己的文化,同时能从容而坦然地吸收世界其他文化的璀璨,并能将它们融会贯通。
要走出英国现代小说的困境,伍尔夫指出:“并不存在 ‘小说的合适素材’,一切都可以是小说的合适素材,一切情感,一切思想;头脑和灵魂的一切品质都可以提取;没有一种感悟是不合适的”,重要的是要去“突破她,侵犯她”,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恢复现代小说的青春,确保她的崇高地位。[6](P164)
伍尔夫论述美国文学的随笔大约有20篇,所评论的作家包括华盛顿·欧文、爱默生、梭罗、惠特曼、麦尔维尔、德莱塞、亨利·詹姆斯、赫尔吉海姆、海明威、舍伍德·安德森、辛克莱·刘易斯、林·拉德纳等作家。从研究对象看,所选择的作家同时包含着古典的与现代的、有名的与无名的,看似随意而为,但大致能看出他们代表着美国文学的不同时期。从批评风格看,既有对作品的直觉感悟,也有基于比照之上的理性评判,其风格不同于同时代作家D.H.劳伦斯在《美国古典文学探讨》(1924)中所倡导和实践的,将批评纯粹看作批评家个人感受的传达,认定批评的“试金石是感情,不是理智”[12](P221);也不同于 F.R.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1947)中所树立的学院派典范,重在对作品技法的独创性和道德思想的表现力作深入缜密的分析。
伍尔夫的批评所遵循的是一种从观到悟的审美体验,她以普通读者为立场,首先对作品作全景透视,然后以比较的方法对作品做出评判,而比较评判的准绳则是人心共通的生命趣味。[13]她对美国文学的评论充分体现了这一准则。无论是在《论美国文学》中,还是对海明威、亨利·詹姆斯、麦尔维尔等作家的专论中,文章的基本构架都是对作家作品的全景透视;显在或隐在的比照则随处可见,伍尔夫仿佛站在古希腊、俄罗斯、法国、英国的文学之巅,从不同侧面观照美国作家作品,揭示其他批评家尚无力感知和领悟的优势与局限;最后,依凭心灵感悟,自然而然地阐明深刻而开放的观点。
作为20世纪初期的英国小说家兼文论家,伍尔夫的批评思想和实践不可避免地带有历史的局限性。但是她的开阔审美视野、比照式的批评方式和生命至上的审美立场却可以带给她一双目光如炬的慧眼,能让她看得更远更深。这或许就是她带给我们的启示。
注释:
①伍尔夫就美国作家作品所撰写随笔见其6卷本随笔集: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vol 1-6.ed.Andrew McNeillie.London: TheHogarth Press,1988-2011.主要评论的作家包括亨利·詹姆斯、麦尔维尔、惠特曼、爱默生、赫尔吉海姆、德莱塞、拉德纳、华盛顿·欧文、海明威等。
②从撰写及发表的时间先后看,《俄罗斯视角》的第一稿《俄罗斯观点》发表于1918年12月9日;《现代小说》的第一稿发表于1919年4月10日;《蒙田》发表于1924年1月31日;《论不懂希腊》起笔于1922年冬天,完稿于1924年下半年,是特地为《普通读者》撰写的。《论美国文学》起笔于1925年4月,发表于1925年8月。除《论美国文学》之外,其余4篇文章均在充分修改的基础上被伍尔夫选入她的第一本随笔自选集《普通读者》(I)之中,于1925年出版。《论美国小说》在伍尔夫去世后,由她丈夫伦纳德·伍尔夫选入伍尔夫随笔集《瞬间集》(1947)之中。
③ Donaldson,Scott.Woolf vs Hemingway.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Vol.10,No.2(June 1983).
④ Smith,J.Oates.Henry James and Virginia Woolf: TheArt of Relationships.Twentieth CenturyLiterature, Vol.10,No.3(Oct.1964).
⑤伍尔夫评论亨利·詹姆斯的随笔包括:Mr.Henry James Latest Novels(1905),The Old Order(1917),The Method of Henry James(1918),Within the Rim(1919), The Letters of Henry James(1920),Henry James Ghost Stories(1921).
⑥ Woolf,Virginia.Java Head.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vol 3.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88.除去已经引用的2篇随笔之外,伍尔夫另外3篇评论赫尔吉海姆的随笔是:Gold and Iron,The Pursuit of Beauty,Pleasant Stories.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vol 3.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88.
[1]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vol 3.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 1988.
[2]Woolf,Virginia.The Moment and Other Essays.London:Harcourt Brave Jovanovich,Inc.,1948.
[3]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vol 2.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94.
[4]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Vol.6).ed.Struart N.Clarke.London:The Hogarth Press, 2011.
[5]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vol 1.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 1986.
[6]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vol 4.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94.
[7]Woolf,Virginia.Books and Portraits.ed.Mary Lyon.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77.
[8]Woolf,Virginia.Granite and Rainbow:Essays.London: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58.
[9]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Vol2).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87.
[10]Woolf,Virginia.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vol 4).ed.Andrew McNeillie.London:The Hogarth Press, 1992.
[11]Woolf,Virginia.The Captain's Death Bed and Other Essays.London: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 1978.
[12](英)D.H.劳伦斯.乡土精神[A].二十世纪文学评论[M].(英)戴维·洛奇,编.葛林,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13]高奋.批评,从观到悟的审美体验——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批评理论[J].外国文学评论,2009,(3).
【责任编辑:彭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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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3)11-006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