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文化与江南意象的历史生成
——以庐山诗歌为对象

2013-02-18 17:15查清华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庐山江南意象

查清华

名山文化与江南意象的历史生成
——以庐山诗歌为对象

查清华

名山文化是诗歌意象的重要来源。庐山是山水结合得最默契的中国名山,又是最早作为独立审美对象的江南名山之一,它的美在不断被发现的同时也培育了诗人的审美情怀。庐山独特的自然风物以及由此生发的人文物事是构成庐山诗歌意象的基本元素。从诗人直觉式思维方式看,它们是心物交感的起点,是诗人感物兴情的触媒;而从反省式的运思途径看,它们又是诗人观物取象的直接对应物,是假象见意的最终依托。这些自然物象或人文形象有的逐渐凝固为一种集体记忆,有的则呈现出历史的层积性,但都被诗人即时的情思激活,充当鲜活的性情载体,由此而成为诗歌意象。对世俗功利的超越,对生命本真的重视,对独立人格的坚守,对审美自由的追寻,是庐山诗歌意象的独特意味,也是江南文化的重要特征。在诗人笔下,庐山常作为城市缺陷的理想参照,作为解救都市人精神困境的世外桃源。这些,都是江南地域弥足珍贵的历史文化资源。

江南;庐山;诗歌;意象

查清华,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234)

“江南万重山,匡庐乃出万重上。 ”[1](P3786)无论文化的多元还是历史的厚重,在江南众多名山中,没有哪座能超越庐山。包括谢灵运在内的六朝著名诗人多抒写过庐山。此后,李白隐居庐山,感叹“名山发佳兴,清赏亦何穷”[2](P867),白居易初来江州恍然大悟:是庐山的清辉与灵气,铸就了文人的才思性情,成就了他们的文章歌咏[1](P290)。的确,历代抒写庐山的名篇佳作,都得益于这里的“江山之助”。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基本上是一种意象艺术,本文通过对庐山诗歌文本的具体解读,探讨庐山名物之象转化为诗歌意象的内在机制与外在条件,试图为江南诗歌意象的研究提供一典型个案。

晚明闽籍诗人谢肇蒰称:“庐山形胜甲于江南”[3](卷24)。庐山能吸引人们关注,能作为审美对象,能被诗人激赏歌咏,首缘其“形胜”,源于其独特的自然风貌。庐山最高处大汉阳峰海拔1474米,即便和同在江南的黄山(1864米)和天台山(1800余米)相比,亦矮一截。其高峻,实为江湖平原陪托而出;其雄伟,乃由水之柔美映衬而起。郦道元《水经注》引孙放《庐山赋》曰:“浔阳郡南有庐山,九江之镇也,临彭蠡之泽,接平敞之原。”往东,涨水时节面积达5100平方公里的鄱阳湖,罕有惊涛骇浪咆哮汹涌,总是处子般静静地与庐山相伴相依;往北,是长江宽阔的水面,是众支流及其冲积而成的平原,托出庐山拔地而起的气势与高耸突兀的雄姿。山水和合,高下相倾;阴阳交补,刚柔互济。东晋湛方生“高岳万丈峻,长湖千里清”[1](P8),梁简文帝萧纲“树庐岳兮高且峻,瞻派水兮去泱泱”[1](P96),皆以江湖之远阔,衬托庐山之峻伟。

山下江流密集,鄱湖浩瀚,在日照作用下蒸化为水气,漫上庐山,云飘雾绕,至其每年平均雾日多达190余天。鲍照发现庐山雾的清高绝尘:“氛雾承星辰”,遂“含啸对雾岑”,并发愿“永与烟雾并”[1](P74-76);范云大概更喜清明朗照,乃叹“匡山苦雾中”[1](P84);惠标看到庐山雾奔腾汹涌的厚重质感,便说“雾卷莲峰出”[1](P104);东晋道人描述庐山雾包天含地的恢弘气势:“霄雾尘集,则万象隐形。 ”[1](P14)

与庐山雾的清高、厚重、恢弘相较,庐山烟,虽然形成原理相同,却显得轻柔、闲淡和飘逸。远看庐山,轻烟袅袅,香炉峰尤负盛名。刘宋支昙谛《庐山赋》云:“香炉吐云以像烟。”而庐山,竟有四座以“香炉”命名的山峰,常年烟气缭绕,直上高天。星子境内的香炉峰尤为卓特,慧远《庐山略记》载:“东南有香炉山,孤峰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氛氲若香烟;白云映其外,则炳然与众山殊别。”历代庐山诗歌中,写得最多且最有名的,是香炉峰的烟,轻盈闲逸,缥缈悠忽,生气远出,绵延不绝。

盖因峰顶烟云不绝,云雾与天相接,奇诡变幻,遂为道教接通天帝的媒介。因此,庐山诸峰里,香炉峰与道教关系最为密切,作为诗歌意象,通常寄寓道教意趣。道教意趣与香炉峰的云雾、草木、禽鸟等自然物象杂糅一起,成为新的意象符号,构成诗的生命元素。李白“香炉紫烟灭,瀑布落太清”[2](P926)、“日照香炉生紫烟”[2](P1241),紫色常寓道趣,“紫烟”正是“诗仙”的独特视角。

“白云敛晴壑,群峰列遥天。 ”[4](P389)这是韦应物任江州刺史时对庐山的仰观俯察。每当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庐山云雾变得素净洁白,熠熠生辉。林壑山头,白云盘绕,动静相生,纷纭万状。庐山的白云,悠悠忽忽,上摩霄汉,中拥黛山,下抚青草,聚散无常,如梦如幻。当年,里居庐山的陶渊明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5](P128),屡登庐山的谢灵运见“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1](P67)。 因了这一天然景观,庐山有两座以“白云”命名的山峰——东、西白云峰,遥相呼应。唐诗人李中过此,写下《宿庐山白云峰重道者院》。在世俗诗人看来,庐山的白云成为一种精神境界,一处心灵归宿。

庐山地处江南亚热带气候区,本有较长雨季;而随着山势升高,气温逐降,江湖蒸化的水气凝结而形成降雨。庐山雨来去无踪,经常东边日出西边雨,即使炎炎盛夏,亦少连续多日不雨。庐山的潭、泉、涧、瀑、池,甚至山顶内湖,皆水量充沛,使之成为山水结合得最默契的中国名山,正如张九龄《望庐山瀑布泉》所谓:“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当年韦应物登临庐山,见“淙流绝壁散,虚烟翠涧深”,乃陡然动念:“聊将横吹笛,一写山水音”[4](P475)。 是庐山的山水,激发了诗人写山水诗的欲望。

庐山最自然、最壮观、最具审美价值、最能撼人心魄的“山水音”,无疑是瀑布。庐山瀑布,是水和山的结缘,是智和仁的合一。中国各大名山里,没有哪一座像庐山受到那么多诗人关注,留下如此多歌咏瀑布的名篇,也没有哪一篇咏瀑诗比李白《望庐山瀑布》影响更大。现存文献里,最早写庐山瀑布者乃西晋豫章人吴猛:“天风跳入石梁里,吹断雪花云不起。回澜朵朵上人肩,月照香炉烟不死”[1](P3)。与李白一样,咏香炉峰瀑布。庐山东、南方向山体陡峭,瀑布落差大,垂距长,显得尤为壮观;及时的雨量,众多的天然蓄水池,保证了庐山不受季节限制,瀑布常年悬挂,清泉处处流淌。这些瀑布,像彩虹,像银河,像流星,像天女织锦。刘斌《咏山》写香炉峰“瀑布近天河”,或启发了李白 “疑是银河落九天”、“银河倒挂三石梁”的诗意想象[2](P863)。 此后,银河成为歌咏庐山瀑布的常用喻象。顾况《庐山瀑布歌》曰:“飘白霓,挂丹梯,应从织女机边落。”与长虹、银河描画壮丽雄浑的气势不同,织女和布的比喻,则呈现柔美雅致的风姿,它们共同传达了庐山刚柔相济的美学质性。

“庐阜秀江南”[1](P1132)。 假若,江南的山,与北方的山并排一站,最明显的区别,是肌肤和毛发。用“秀”来形容庐山再恰当不过了。

庐山雨水丰沛,气温适宜,植被茂密,物种繁多,不染尘杂,色泽艳丽。草木常青而寿高,水光山色迭映蔚。在诗人笔下,庐山的植物总是生机勃发,显得鲜活清新,富有生命力:“有霜不杀草,有风不落木。玄冥气力薄,草木冬犹绿。”[1](P286)而诗人笔下的庐山植物,亦常寄寓与其形象和质性相关的人文意趣。

比如松。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载:“其山多松,北临大江及彭蠡湖。”这种叶子为针形的乔木,很早就被诗人关注。《诗》“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已赋予松柏生命力顽强的人文内涵。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荀子发挥为“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体现了儒家的人格精神。《列仙传》和《抱朴子》都有服食松脂松子长寿成仙的说法,但庐山诗歌中松的人文意蕴,一开始就延续着儒家一脉:晴天,“白沙净川路,青松蔚岩首”[1](P7);雨时,“长河濯茂楚,险雨列秋松”[1](P12)。无论是独立岩首的苍劲,还是置身险雨的从容,庐山松都传递着一种孤高和坚韧,一种清新与洒脱。

庐山亦多菊,陶潜闲居的南麓即 “秋菊盈园”。早在屈原 《离骚》咏出 “夕餐秋菊之落英”后,菊的自然属性就和人文情怀紧密关联。菊奇特之处就在,当秋风萧瑟,木凋草腓,其茎叶不败,芳华凌寒。因此庐山诗里,松和菊经常联袂。陶渊明《和郭主簿》:“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与庐山松一样,庐山菊亦被定义为 “贞秀”、“卓杰”。陶渊明爱菊、饮菊、咏菊,心淡如菊,恰如杨万里《赏菊》所吟:“菊生不是遇渊明,自更渊明遇菊生。岁老霜寒心独苦,渊明元是菊花精。”难怪杜甫《秋尽》径称“陶潜菊”了。故而后世诗人笔下,菊花的形象常融会了陶渊明的风神气骨,并因此承载着庐山的文化精神,如李白《感遇》:“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韦应物《效陶彭泽》:“霜露悴百草,时菊独妍华。”

皇甫冉称庐山 “连湘接楚饶桂花”[1](P181)。《说文》曰:“桂,江南之木,百药之长。”曾几何时,桂附上浓重的道教色彩。一为仙树,如《淮南子》所称“月中有桂树”,白居易《庐山桂》即依此立意:“偃蹇月中桂,结根依青天。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飘零委何处,乃落匡庐山。”二为仙药,如《抱朴子》曰:“(桂)和石脑服之,七年能步行水上,长生不死。”庐山桂亦因此具备仙风道韵。松桂劲拔刚直的自然属性寄寓了诗人的人格理想,发挥着庐山桂超脱尘寰的人文意趣。另外,在庐山这座灵山,最能承载道教意趣的植物形象,恐非杏莫属。元虞集名句 “杏花春雨江南”,素来被认为典型的江南意境。但庐山杏却根植于一个美丽的传说。慧远《庐山记》云:汉董奉馆于庐山岩下,常为人治病,法多神验。病愈者令栽杏五株,数年之间蔚然成林。董奉活三百岁,最后成仙。董奉替人解难不取报酬,成为庐山文化精神的缔造者之一,庐山杏亦随之承载相关意涵。在王维笔下,“董奉杏成林,陶潜菊盈把”[6](P50),“董奉杏”和“陶潜菊”一样,成为一种文化品格,一种人生境界。

芙蓉或莲,亦富江南风味。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萧疏高洁;汉乐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将莲与江南关合。庐山区域亦多莲,庐山诗中的芙蓉或莲,主要有二类寓意。一为山峰形状的比喻,如惠标“雾卷莲峰出”,李白“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2](P154);二寓佛教意味。元兴元年(402)七月,慧远和刘遗民、宗炳等百余人,结成白莲社;十年后谢灵运受慧远之邀,来庐山东林寺神殿后凿二池,植白莲。此后,莲(芙蓉、芙蕖)尤其白莲,常成为庐山诗的意象符号,寄寓佛教意趣。如白居易:“何以净我眼,砌下生白莲。”[1](P299)齐己:“不见来香社,相思绕白莲”[1](P546)是以庐山有莲花峰、莲花庵、莲花洞等,亦常以意象入诗。

庐山诗的植物意象,如松、菊、桂、杏、莲、竹、桃花等,诗人多取其苍劲、孤直、高逸、洁净的属性来寓意。恰如白居易 《浔阳三题》所云:“庐山多桂树,湓浦多修竹,东林寺有白莲华,皆植物之贞劲秀异者。”其实,这本非其唯一属性,但诗人都指涉如此意趣,显然基于庐山的文化底蕴,正如唐代隐逸诗人吴筠 《游庐山五老峰》所吟:“空香清人心,正气信有宗。”

庐山之高,不仅在高峻入天的地势,亦在俯瞰世俗的境界;庐山之美,不仅在钟灵毓秀的自然风物,更在融汇诸家的多元文化。在此,天与人合一,历史和现实交汇。这是历代诗人心目中的庐山,亦是庐山诗歌意象里的蕴涵。

站在儒家的视角,庐山最高峰——汉阳峰上的禹王崖,最为诗人膜拜。《尚书·禹贡》云:“过九江,至于敷浅原。”司马迁《史记·河渠书》曰:“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这是庐山之名首见于史书。显然,司马迁认敷浅原为庐山。此后,鲍照说“乘山穷禹迹”[1](P76),徐祯卿赞“禹迹于兹盛,崇功振古刊”[1](P2690),远古圣贤夏禹登庐山观察江湖情势以治水的动人传说,就镌刻在汉阳峰的岩石上,记载在庐山的文化史册中,沉潜在庐山诗歌的意象里。司马迁亦因有此经历,让庐山平添许多清晖,洪刍《庐山九霄峰有禹刻石室》即吟:“永怀太史公,九江观禹摹。”犹如秦始皇、汉武帝登庐山的种种故事,历史学家大可去穷究原委考辨真伪,但这些谜一样的传说,恰似朦胧迷幻的庐山云雾,已然成为庐山的有机构成,成为诗人的美丽想象。那些虚实相生的诗歌意象,散发着庐山文化的独特魅力。庐山亦为儒士栖身之所,隐于庐山的周续之、雷次宗皆精于儒学,据《宋书》载,刘裕即位后,便征二位至京师开馆授儒学。至于周敦颐和濂溪书院、朱熹和白鹿洞书院,更让庐山国学登峰造极,使文化庐山更上层阶。

相比于西来佛教,道教显然近水楼台。庐山先是神仙之山,连它的名字释义亦多与仙话有关。慧远《庐山略记》载,殷周之际匡俗受道于仙人,与其共游此山,时人谓其所止为神仙之庐,因以名山。梁元帝时任彭泽令的张正见即称庐山为“神山”[1](P107)。 湛方生《庐山神仙诗序》称:庐山绝阻重险,人迹罕至,窈窕冲深,含霞贮气,“真可谓神明之区域,列真之苑囿”,恰点明 “神仙”入驻庐山的原由。无论高峻凌神界,还是云霞类仙境,庐山都是神仙之山。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故而惠标径呼庐山为 “灵山”:“灵山蕴丽名,秀出写蓬瀛”[1](P104)。 庐山已然一座与蓬莱、瀛洲媲美的道教仙山。于是,求仙访道者纷至沓来,庐山金鸡峰下的简寂观,紫宵峰下的祥符观、先天观、景德观,西麓的广福观,五老峰下的白鹤观,北麓的太平观等,都是南朝至唐道教活动的重要场所。其中以简寂观和太平观影响最著。刘宋大明五年(461),吴兴籍著名道士陆修静来到庐山,创太虚观(陆修静去世,谥简寂先生,始名简寂观)。观中有道藏阁,藏有道家经书、药方、符图等总1200余卷,是当时最大的道教经库[7](P43)。 太平观建于唐开元十九年(731),规模宏大,道徒一度超三千。由此,像香炉峰、铁船峰、天池等产生过道教故事之地,连同许多著名道士、道观以及相关传说,遂成为庐山诗歌的意象来源。

庐山的佛教自东晋开始兴盛。晋太元六年(381),为避北方战乱,雁门楼烦 (今山西代县)人慧远来到庐山,直至晋义熙十二年 (416)去世。36年间,慧远在东林寺聚众讲经,创立净土宗派,弘扬佛法,用他儒、道二学的基本功底,开启西传佛教中国化的道路。除东林寺外,庐山的龙池寺、清泉寺、龙泉寺、圆觉寺、中大林寺、上崇福寺、上化成寺等,据载皆慧远所建。于是,慧远的名字及其创立的净土宗、聚讲的白莲社、弘法的东林寺,连同虎溪三笑等相关传说,遂凝成文化庐山的页岩,被历代诗人寻觅、考索和追怀,化为庐山诗歌的意象。检《庐山历代诗词全集》,仅“东林”一词就出现2200余次,此后历代所建的其他寺庙以及入驻其间的著名高僧,连同相关物态、传说或遗踪,都成为庐山诗歌意象的来源。

无论道教还是佛教,都致力于宇宙和人生的终极关怀,解决人精神世界的焦虑和苦痛。超越而永恒的神仙世界,成仙或长生的美好愿景,无生无灭的涅窼境界,欢乐无涯的西方净土,恍惚都在庐山变得触手可及。为摆脱尘世的羁绊,为寻找心灵的安慰,无数高士前来庐山栖居。从传说中的匡俗到六朝 “浔阳三隐”和 “十八高贤”,庐山已是中国隐逸文化的摇篮,也是隐逸诗歌意象的诞生地。

“浔阳三隐”之一刘遗民 《奉和游庐山》云:“悟深婉冲思,在要开冥欣。中岩拥激兴,临岫想幽闻。”置身山间,总能生发相应的感受和联想。庐山特立卓起,视野远阔,诗人顿觉凌风跨俗,心胸豁然,东晋张野同题诗云:“矨来越重垠,一举拔尘染。辽朗中天盼,向豁遐瞻慊。乘此摅莹心,可以忘遗玷。”心灵瞬间一片澄澈。陶渊明回归田园,隐居庐山。他以朴实淳真的意趣,丰富了庐山文化的内涵,也创造了中国诗歌的独特韵致。“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5](P211)“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5](P219)此类产自庐山的诗作,朴实里包含着睿智,纯真中见出深沉。这一品性,在宋代有强烈的回应,周敦颐、朱熹对庐山文化的继承和创新就是显例。陶渊明笔下的桑、麻、菊、酒,他描述的桃花源甚至所用的漉酒巾,已成为隐逸诗歌永恒的意象符号,成为后世诗人对隐士人格品位的集体记忆,如王勃:“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不知来送酒,若个是陶家”[1](P117)。李嘉祐:“多负登山屐,深藏漉酒巾。”[1](P185)从此,庐山成为高蹈隐士的栖居地,也成为历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家园。

儒、道、佛、隐,渗透于庐山的草木泉石,为一代代诗人所礼敬、瞻慕、游赏和联想,为诗人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营养和精神资源,并成为唤醒历史记忆和表达诗人意趣的美学符号。

明王廷相谓:“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则深矣,此诗之大致也。 ”[8](卷28)他明确了诗歌意象的作用,也指出诗人营造意象的初衷。通过上文对诗歌文本的具体阐释,我们看到,庐山诗歌意象的基本元素大体分为两类:自然物象和人文形态。前者基于庐山独特的自然条件,包括气候、烟云、地质、地貌、植被等等;后者源自其自然条件培育的人文物事,涉及历代名人,连同相关物态、传说或遗踪,以及凝集其间的各种文化旨趣和人文精神。正是这些具体而富有个性的自然物象和人文形态,激发了诗人的审美情怀。从诗人直觉式思维方式看,它们是心物交感的起点,是诗人感物兴情的触媒;而从反省式的运思途径看,它们又是诗人观物取象的直接对应物,是假象见意的最终依托。这些自然物象或人文形象有的逐渐凝固为一种集体记忆,有的则呈现出历史的层积性,但都被诗人即时的情思激活,充当鲜活的性情载体,由此而成为诗歌意象。

追溯庐山诗词意象的源头,多在东晋和南朝。这正是江南文化体系形成的重要时期。永嘉乱后,名士南渡,他们发现了与中原迥异的江南山水的美。他们充满新奇感的赏鉴和渲染,加之玄学思潮借山水悟道的导引,促发了江南山水审美意识的觉醒。庐山是山水结合得最默契的自然名山,又是多元文化互补共生的文化名山。在这个江南美学性格独立成型的历史时期,庐山已经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供人体玄悟道,或悦性怡情。如隆安四年(400)二月,三十余僧侣畅游庐山,赏其“神丽”而“众情奔悦,瞩览无厌”,品其“神趣”而“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1](P14-15);在慧远《游庐山》谢灵运《登庐山绝顶望诸峤》等诗里,既有审美愉悦,又有哲思玄想。诗人在发现庐山美的同时,也自我培育了审美情怀。而“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及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9](P67)的艺术追求,使他们笔下的庐山风物和人文事象,成为后世诗人结撰诗歌的意象来源,这些意象带有浓厚的江南风味。

唐刘允济《经庐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诗曰:“云雨散吴会,风波腾鄢鄂。”庐山所处地理位置,决定其本土文化必然已渗入中原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和客家文化。庐山诗歌意象,亦当是多种文化的聚合。但如果细加考辨,或可寻绎其自身文化的某些个性。庐山诗歌意象显示,地处江南的庐山具有江南文化的地域特征:功名淡退,佛道流行,好诗书琴酒,嗜山水田园,疏离政治教化,追求诗性人生,张扬个性,自在适意。这和中原文化有所区别。中原文化和江南文化的大体差异,学界已有诸多研究成果。

不过,同在江南,庐山诗歌意象里呈现的文化特征,和吴越地区比较起来亦见不同。比如,庐山诗歌里罕有艳情声色。如同庐山诗的植物意象少有妖娆艳冶,比如莲花,南朝乐府《西洲曲》即延续汉乐府《江南》意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但已通过谐音的方式演变为男女爱情的意象,后来以《采莲曲》为名的诗歌就多抒写男女情爱。庐山景区虽多莲花,亦有采莲女,但庐山的莲花寓意却承接屈原的芳洁人格,并加入佛教的内容,已述如前。与此相关,庐山诗歌常用的历史掌故意象里未见自由浪漫的男女情爱叙事;浙江天台山亦佛教兼道教名山,却有刘晨、阮肇艳遇二仙女的故事,且成为天台山诗歌稳定的意象符号,为后世诗歌中游仙艳遇的常用典故。这或与文化环境有关,白居易被贬江州,自称“三年为郡吏,一半许山居”[1](P357),结果他发现“浔阳少有风情客”[1](P360),“上界女仙无嗜欲”[1](P351)。

总体上看,对世俗功利的超越,对生命本真的重视,对独立人格的坚守,对审美自由的追寻,是庐山诗歌意象的独特意味,亦为江南文化的基本特征。是以庐山向来为精神贵族所追慕,鲍照:“松桂盈膝前,如何秽城市。 ”[1](P75)白居易:“见君五老峰,益悔居城市。”[1](P299)“喜入山林初息影,厌趋朝市久劳生。”[1](P339)赵抃 :“清深远城市,洁净去尘壒 。 ”[1](P725)庐山,在诗人的笔下,常常作为城市缺陷的理想参照,作为解救都市人精神困境的世外桃源。这些,都是江南地域弥足珍贵的历史文化资源。

[1]郑翔,胡迎建.庐山历代诗词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谢肇蒰.小草斋集[M].明万历刻本。

[4]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龚斌.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6]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7]周銮书.庐山史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8]王廷相.王氏家藏集[M].明嘉靖十五年刻本.

[9]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责任编辑:张 丽】

I206.2

A

1004-518X(2013)07-0079-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6至17世纪前叶江南城市化与诗文新变”(09BZW030)、上海市一流学科“中国语言文学”(B类)建设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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