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实世界”到“思想世界”
——柯林武德的历史叙事论

2013-02-18 22:46张小忠
关键词:柯林历史事实历史学家

张小忠

(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江西南昌 330022)

从“事实世界”到“思想世界”
——柯林武德的历史叙事论

张小忠

(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江西南昌 330022)

20世纪20年代,柯林武德的史学观念发生了反实在论的转变,这种转变影响了他的历史叙事理论。他将历史叙事视为一种“先验的想象”,蕴含了叙述者的视角和目的论,凸显为历史事实的组合功能。在真实性方面,他超越了用“事实世界”检验个别事实的真假,而代之以“想象构造的网”,藉此融合“事实世界”与“思想世界”。另外,他反思了一种构造论的历史证据观,阐释了它的伦理内涵和史学方法论。

历史叙事;历史事实;历史视角论;先验的想象

近年来,随着柯林武德大量未刊手稿的问世,一些颇具争议的历史哲学问题获得了重新审视;同时,研究者亦挖掘了许多新的历史哲学论题。①杜宾斯(William Dubbings)的《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论文集》(纽约,1965),大卫·布歇(David Boucher)编辑的《柯林武德的政治哲学论文集》(牛津,1989),杜森和威廉·德雷合编的《史学原理:及历史哲学的其他论文》(牛津,1999),布歇与温迪·詹姆斯(Wendy James)等人合编的《魅惑的哲学:民俗研究、文化批评以及人类学》(牛津,2005)以及杜森编辑的《历史的观念》(牛津,1994),增补了柯林武德1926、1927及1928年关于历史哲学的讲演稿。诚如荷兰学者杜森(W.J.Van Der Dussen)所言, 1926年和1928年历史哲学讲稿论及了“对于如今争论颇多的历史叙事方面的话题”。[1](P35)不止如此,柯林武德在此之后并未终止历史叙事问题的思考,譬如,《历史的想象》一文重点论述了历史叙事凸显为一种先验的想象;在自传中,他也认为历史叙述是一种蕴含目的论的行为并据此区分了“史学”和“伪史学”。[2](P109)显然,柯林武德在上世纪20年代便着手探讨历史叙事的问题,这种敏锐的理论意识颇具开创性的意义,值得做一番学术史的考察。

一、历史事实与历史之网

在介入历史叙事问题之前,柯林武德主要聚焦于历史事实的问题。1916年,他认为“历史是实际的存在”、“事实是独立于你我自身认识之外的东西”[3](P49);同样,1924年发表的《知识的图式》亦主张历史事实是直观的具体对象,历史被视为“绝对客体的事实世界”(The world of fact as the absolute object),历史学家“必须如实地陈述事实”并“成为一个不偏不倚的旁观者和法官”。[4](P218)然而一年后,柯林武德却改变了先前对历史事实的认识,认为历史思维并不是“对事实世界的领悟”,历史对象也“不是一个‘既定的’对象,而是永远处于不断被确定过程中的东西”。显然,这种批判性的历史思维为其转向反实在论做了思想的铺垫。1926年,柯林武德提出了“过去的观念性”原则来拒斥将历史事实看成既定的实际存在,并得出“除了迄今我们在历史思想中重建的过去的事实之外,不存在什么过去事实”的结论。[1](P397)此外, 1928年的《历史哲学纲要》也主张“历史事实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1](P460)因此,杜森指出1928年刊发的《历史知识的局限》“并不把历史‘事实’当作独立存在的实体去讨论,而是将它们放在历史研究必须赖以为基础的证据或原始材料这层意义上来探讨”。[1](P23)换言之,柯林武德摒弃了从纯思辨层面考察历史事实,而是转向史学实践本身来思考由证据所支持的历史事实,进而历史事实变为需接受历史思维批判的产物。显然,这种史学观念的转变也将影响到他对历史叙事的理解。

1935年,柯林武德从“先验的想象”的角度正式开始了历史叙事的思考,标志性论文为《历史的想象》。柯林武德认为史料往往存在事件纪录的空白,为了弥合事件之间的断裂,历史学家有必要借助想象来填补它,故他称此作法为“填补的想象”。显然,“填补的想象”嵌入了事件的结构并彰显了某种认知功能。就事件的结构而言,历史学家用事件B联结事件A和事件C之间的空隙,以便构造成融贯的叙事整体。譬如,“设若权威告知我们凯撒6月呆在罗马7月在布洛涅(Boulogne),与此同时,那么我们将毫无顾虑地相信他从某地游历到别地,即便我们未告知这一点;与此类似的是,倘若我们放眼远观大海时,看到轮船在某个地方,五分钟之后我们再看它时,轮船却在别处,我们将毫不犹豫地相信在我们未看轮船时,它却航行了中间这段位置”。[5](P151)就上述案例而言,柯林武德传递了两点信息:其一,从时间维度而言,历史事件与自然事件皆呈现为先后秩序的空间化过程,这种时间具有均质化的特性;其二,历史事件和自然事件均以直接感知作为它们的认知形式,想象只是一种弥合断裂的空间化过程的手段。显然,这种以感知作为知识来源的观念仍残留了经验实在论的痕迹。“填补的想象”亦旨在弥合“中间形态”的裂隙,赋予历史叙述或描写的连续性。可是,历史学家如何确保叙事整体具有可信性呢?为了求取确凿可信的历史知识,柯林武德意识到宜抛弃“填补的想象”而代之以“先验的想象”,赋予想象更多的理性色彩。因此,1936年柯林武德从历史主体的行动——思想层面区分了历史事件与自然事件,着力清理经验实在论的残余,并提出了两个重要的史学观念:(1)历史的过去是蕴含内在思想的活着的过去;(2)历史过程并非单纯事件的系列,而是由历史思维批评所建构的思想过程。

在柯林武德看来,“先验的想象”是立足于历史证据之上的历史推论,它受到事实“固定点”和逻辑原则的制约。因此,“我们必须在历史中找到一种模式或者方案,它们使得历史成为一个自足的、逻辑明晰的整体。而且,我们能够先验地确定这个结构”。[1](P405)显然,合法的历史结构是历史学家批判事实之后所建构的叙事模式。换言之,这种历史结构之所以合法,无疑依赖于历史证据和历史推理,前者表现为“固定点”的历史事实,后者诉诸于“归纳法”和“演绎法”的形式逻辑。柯林武德认为演绎法是一种由“假设至已知”的逻辑训练,它的结论在假设中已先前给出,它对接受者施加了强制却不具有历史方法论的价值;相反,归纳法是一种“由观察或实验至未知”的推理思维,它的结论仅具有或然性,旨在表明论证的可理解性却不具备知识所需的普遍性。可是,历史学家一旦构造合法的历史结构,他则需要批判权威们给予的“固定点”,从而引致了他本人已料到的历史构造与历史批评之间的悖论。就历史构造而言,历史学家一旦承认权威们确立的叙述点,“给定的事实”则充当了历史叙事的合法“固定点”,这将退回到1925年之前的史学观念,让他坠入自身所批判的“常识的历史学”的漩涡,即便柯林武德亦承认“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家并不缺乏必要的历史批评;不过,历史研究设若介入历史批评要素,那么历史学家将不会接受权威们提供的“固定点”(即“给定的事实”),甚至力图消解它们。可见,历史批评与历史构造在此构成了内在的理论冲突。历史学家倘若坚持批判或消解权威们提供的“固定点”,“想象构造的网”则丧失建立在现有证据之上来检验历史叙述的真实性的基础。显然,柯林武德之所以陷入上述悖论,合理的一种解释是他改变了从编年史的角度思考历史构造,并引入历史叙事的目的论来清除历史实在论的残余。因此,柯林武德才认为“叙述则并不是列举不同的事件,而是对事件之间种种关系或关联的陈述”。[1](P409)

柯林武德为了摆脱两难的理论困境,他甚至偏激地认为“我现在就只好被迫承认,对于历史思想并没有什么这样给定的固定点;换言之,在历史学中正像严格说来并没什么权威一样,严格说来也并没有什么数据”。[1](P.240)诚然,柯林武德拒斥“给定的固定点”为历史思想争得了优先权,然他否认“权威”和“数据”的主张却让自己深陷历史怀疑主义的泥淖。他这种激进的言论挑战了以事实为基础的历史学。为了应战批评者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他提出了“想象构造的网”的概念。在柯林武德看来,“想象构造的网”包括证据审核与叙述主题两个维度,它们各自指向了事实层面和价值层面。对于历史叙事真实性,柯林武德提出了两种检验方式:(1)“以事实为取向”的检验模式,它植根于由真实事件构成的历史事实,最后由诸多组合而成的历史事实来确保历史图景的真实性,这种检验的困境在于如何客观地描述真实的事件;(2)“以想象构造的网”的检验模式,它探讨的不是整个历史图景的真实性,而是它的可理解性问题。从柯林武德考察的历史事实来看,他又区分了“给定的事实”与“叙述的事实”两种事实类型,两者的差别在于历史构造是否蕴涵了历史批评所凸显的自律性。

从“给定的事实”检验历史图景,它易走向用历史叙述符合历史事件作为衡量真理的标准。这种真理符合论关涉历史学家是否有可能准确叙述历史事件的问题,而且难以验证历史过程本身是否具有“内在意义”的问题。从“叙述的事实”来检验历史图景,它旨在确保叙述的连续性和融贯性,因此,历史叙事必定是契合某个主题的融贯性叙事;这又引发了历史学家是否有权赋予历史事件意义的问题,而且预设了一种回避检验单称命题真实的“外在意义”。显然,无论是从“给定的事实”还是从“叙述的事实”来检验历史叙事,它们皆与柯林武德着力批评的历史实在论的观念相抵牾。为了解决历史叙事的认知价值,柯林武德倡导以“想象构造的网”来检验历史事实的真实性,从而主张“想象构造的网”只存在叙述视角的可理解性而非事实的真假性问题。譬如,在论述罗马史的书写时,柯林武德指出叙述者将因不同时代、不同国族而绘制迥异的历史画卷,然而,研究者却颇难评价各自的正确与否。诚如他所言,“圣奥古斯丁从一个早期基督徒的观点来看待罗马的历史;提累蒙特是从一个17世纪法国人的观点来看;吉本是从一个18世纪英国人的观点来看;而蒙森则从一个19世纪德国人的观点来看。问哪一种观点是正确的,那是没有意义的。每种观点对于采用它的人来说,都只是唯一的一种可能”。[1](P13-14)显然,这种历史叙事的视角论聚焦于历史叙述者的价值观和历史理解的洞察力,淡化了评判历史事实的认识论标准,凸显了历史叙事的诠释学理论和方法。

在柯林武德看来,历史叙事的诠释学主要探讨整体叙事与部分事实之间的关系,即“关节点”与“想象构造的网”的诠释性关联。譬如,柯林武德在叙写“尼禄的政策”时,他之所以未采纳苏埃托尼乌斯的叙述,并非这些叙述是错误的,而是因为塔西陀的叙述能组合成一幅融贯的历史图画;相反,苏埃托尼乌斯的纪录却有悖于这幅图景,进而历史叙事的整体与部分也能获得相对合理的解释。[1](P241-242)诚然,这一关联并不全是认知性的,毋宁说兼有叙述者的偏好、叙事的隐喻风格。因此,柯林武德承认历史学家既要“对他在那些关节点之间所构造出来的东西负责”,也要“对他的织造品的关节点负责”,最后整体上“他要对他在恰当地批评了它们之后所做的陈述负责”。[1](P241)显然,柯林武德为消除上述悖论,他不得不坚持历史叙事蕴含了视角论和目的论的史学观念。

颇具兴味的是,柯林武德考察的“想象构造的网”颇类似于沃尔什论述的历史“综合”。沃尔什认为,历史学家利用历史“综合”的手法,旨在“寻求某些主导的概念或指导的观念,以此阐明他的事实,追踪这些观念本身之间的联系,然后表明事实细节是怎样由于对所讨论的那个时期的各种事件构造出一种‘有意义’的叙述而成为可以理解的”。[6](P58)沃尔什认为,历史学家若要理解“希特勒1936年重占莱茵区”的事实,他们必须将这一事实置入“废止单方面裁军”、“德国退出国际联盟”、“侵占奥地利”以及“合并苏台德区”等事件族,进而把握希特勒追求德国自我肯定和扩张的总政策。总之,无论是“想象构造的网”抑或历史“综合”,它们皆表明“许多历史叙述都是由被揭秘的、被重塑的、被建构的和遭到解构的叙述混合构成,这些叙述来自于历史的过去和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7](P146)

二、历史证据与多元的“思想世界”

上文述及,柯林武德早年是个坚定的实在论者,随着1928年由“事件的解释”转向“叙事综合的实践”,他再次卷入关于历史证据的性质的思考。霍斯特(B.C.Hurst)指出,柯林武德一度相信“历史证据的神话”,带有历史实在论的痕迹。事实上,柯林武德关于历史证据的思考呈现为动态的发展,亦经历了由实在论向反实在论的转变。1926年,柯林武德认为历史学家叙述的故事只不过是提炼部分原始资料的产物,而那些未曾获得的资料却向我们诉说“不同的故事”。[1](P385)甚至到1928年,柯林武德仍坚持“历史作为一个整体不可能只由一个单一的叙事构成、只叙述一维的事件序列;但是,同样明显的是,它也不可能由许多(不管有多少)这样的一维叙事构成”。[1](P460)然而到了1935年,柯林武德开始批评传统的历史证据观,即“历史实在的经验论”;这种历史证据观主张历史学家的职责是像自然科学家那般搜集所有的证据,据此分类之后确立关于过去事实的解释。1936至1937年,柯林武德转向了民俗学研究,在清理先前的历史证据观时,他反省了一种“目的论或构造论”的历史证据观,并勾勒了这种历史证据观的方法论和伦理内涵。譬如,柯林武德批评了神话研究中的文献学派,他指出文献学派受崇古和怀旧情绪的驱使,借助语言学理论、种族考古证据等资料致力塑造德意志的种族神话,格林(Jacob Grimm)与穆勒(Max Müller)为达致拒斥外来文化侵蚀德意志文明的目的,他们不仅改造19世纪德意志浪漫派的民族主义,而且将亚利安神话虚构成德意志种族神话,藉此重塑偏狭的爱国主义;进而格林玩弄“将民族过去浪漫化”的伎俩,穆勒则援入比较语法研究,厘析与德语词汇存有亲缘关系的其他语汇,并阐释它们的“音位关系”,这种以语言、血缘与种族为考察对象的文献研究影响了后来的纳粹政治。由此,柯林武德指出穆勒并不关心与之相对的证据,并用现代文明人的思维比附或推测原始人,建构了学术上的“伪—历史神话学”。[8](P133-139)同样,我们用霍斯特的论点作为柯林武德的佐证:霍斯特认为历史学家构造历史变迁的叙述并不始于证据,历史描述的数据永无可能独立于叙述者解释性的选择和叙述,一切数据描述皆是“叙事——载体”。因此,“叙事并非给定的,而是有赖于当前的数据,这些数据用组合的方式来阐释设定的变迁,从而构成叙事。融贯的叙事一旦生成,描述的数据则被坐实”。[9](P283)显然,从1935至1937年,柯林武德不仅批评了传统“经验主义”的证据观,而且指出了“目的论或构造论”的证据观存在历史伦理的缺失。

柯林武德的上述思考在1939年《历史的证据》的论文中获得详尽的阐述,他不仅区分了历史资料的多重类型,而且阐明了“潜在的证据”与“现实的证据”之间的辩证关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条分缕析地考察了证据、证词、问题三者之间的关系,指出历史研究一旦遵循证据与提问逻辑的相关性原则,历史学将抛弃“剪刀加浆糊”的做法,实现“哥白尼式”的革命。因此,柯林武德认为,历史证据是历史学家在论证问题过程中逐渐生成的结论,这种结论揭示了一种用“问答逻辑”替代传统逻辑的历史方法论意义。

同样,柯林武德的历史证据观也影响到他的历史叙事理论,既然历史原始资料不可能搜罗殆尽,那么“不同的故事”将何以保证叙述的真实性呢?柯林武德认为,“除了询问某个叙述是不是合理地从证据中得来,我们无从判定它是否真实,并不是好像我们有了某种独立的方法来确定叙述的真实性,于是由果及因,来证明这些原则的有效性”。[1](P378)质言之,历史叙述的真实性只能求助于历史证据,而非某种蕴含目的论的历史解释,除非“这些原则的有效性”是“通过一种历史的科学方法论,将它变成批判性研究和讨论的对象”;否则,历史叙事只被看成一件想象的作品。[1](P379)因此,柯林武德归纳了三条历史叙事的原则:(1)“历史学家的画面必须在空间和时间中定位”;(2)一切历史都必须与它自己相一致,这里“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3)“历史学家的图画与叫做证据的某种东西处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之中”。[1](P243-244)就上述原则而言,第一条是构造历史画面的基本条件,组成历史叙事的基本要素,多半不会引发历史学家的异议;第二条是构造历史画面的充分条件,并且规定了历史叙事“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第三条是构造历史画面的充要条件,也是区分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最明显的标志。不过,我们难免会追问柯林武德为何在第二条原则中强调历史叙事“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呢?如果历史叙事“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是曾经实际存在、发生过的世界吗?此外,历史学家使用相同的史料构造叙事,他们叙述的历史世界为何存在云泥之别、歧义纷呈呢?柯林武德的答复仍然是上文述及的“历史叙事的视角论”。柯林武德认为每个历史学家都是以自己的观点、问题来安排他的“视界空间”(space of perspectives),每个历史学家都是一个从某种观点再现世界的单子,进而历史学家之间的观点迥然有别、成了追求历史客观性的“自我中心困境”(egocentric predicament)的牺牲品。[10](P54-55)显然,这种历史思想的单子论强调了历史学家的个体活动身处于独特的情境之中,亦即他是通过摆在自己面前的档案、证词或证据来理解由那些个别事件和个别活动所构成的历史过去。因此,历史学家在弥合历史间距时,他既受制于外部资料、理论框架与语言符号等因素,又嵌入了历史学家的性格、理解与阐释等建构性要素。

倘若我们一旦接受柯林武德的历史叙事理论,那么由证据所构筑的“事实世界”将如何证明自身的合理性呢?在柯林武德看来,历史叙事具备认知的价值,主要来源于两方面的规定:其一,承认历史叙事“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其二,审核历史证据。为此,我们以林则徐“两幅迥异的历史图景”来阐释这一问题。蒋廷黻曾论及了两个不同的林则徐:(1)“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则徐”,是位效法古训、誓死抗争夷人的“剿夷派”,然因奸臣陷害而谪戍伊犁,致使鸦片战争“我们虽拼命抵抗,终归失败”,士大夫亦心存不服。这个形象源于林则徐的奏章。(2)“真正的林则徐”,具有“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的觉悟,然浸淫旧文化的他惧怕“清议的指摘,不敢公开的提倡”,致使“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这个名誉胜于国事的形象主要来源于他给友人的私函。[11](P17)显然,林则徐的形象是否合理并不关涉历史证据问题,因为两幅图景皆由真实的历史证据所叙述而成;那么合理性质疑只能指向“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由此柯林武德倡导的“历史叙事的视角论”将成为争议的核心问题。为了解决此争议,柯林武德区分了一元的“事实世界”和多元的“思想世界”,且主张历史叙事宜走向多元的“思想世界”。在柯林武德看来,“事实世界,构成了历史学一个外在的思想预设;对哲学而言,它是由多元视角构成的一个世界,每个视角中心都有某种历史意识。由多元思想世界构成的世界,每个皆与自己的思想者相联”。[10](P36)质言之,历史叙事的视角论是基于“思想世界”而言,每个“思想世界”皆蕴涵了思想者关于“事实世界”的历史意识。由此可见,柯林武德强调的“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显然是指囊缩了认知者思想的“事实世界”,亦构成了历史研究的思想预设,进而“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确保了历史想象的认识论基础。如果“事实世界”只是一种共享的理论预设,那么由历史证据支撑的历史叙事只能获得一种弱化的检验,历史的过去也就是一种观念性的,“被赋予了某种神意目的”,这种目的“是我们为了自己可以理解现在而创造了过去,因此,现在是一切过去历史的目的”。[1](P408)柯林武德重申历史叙事的目的论并不令人感到诧异,反而表征了一种介入社会生活的“实践型历史观”,即《史学原理》论及的历史伦理的“责任”(Duty)观念。柯林武德指出,责任“是真实的自由和合理性的表现”,而“建立在责任之上的行为确实是个人的,源自于一种对个人处境的自觉”。[1](P29)显然,无论是挖掘真相的行为,还是叙述历史的行为,历史学家皆有介入社会实践的责任,亦是反观自身处境的个人诉求。

三、结语

近年来,安克斯密特(Franklin Ankersmit)在《叙述与解释》一文中指出,叙事主义的历史哲学存在两种迥异的理论阵营和研究计划:(1)“哲学的路径”(The Philosophical Approach),它主要论析历史学家的语言与过去文献记载之间的关系,问题萌生于亨佩尔(C.G.Hempel)的“覆盖法则”,效仿对象是科学哲学和语言哲学,旨在探讨“叙事语句”(narrative sentence)、历史表现与指涉事件之间的关系,代表人物有明克、大卫·卡尔(David Carr)、保罗·利科(Paul Ricoeur)与阿瑟·丹图(Arthur Danto);(2)“修辞的叙事主义的哲学”(Rhetorical Narrativist Philosophy),它主要探究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的异同:聚焦的论题有历史叙事的认识论、审美情趣与伦理蕴涵等;并致力于探讨叙述手法何以同文学叙事趋向一致,譬如比喻、象征、表现、情节编织等,进而效仿对象是叙事学与文学理论,代表人物有海登·怀特、莱昂内尔·戈斯曼(Lionel Grossman)、罗兰·巴特及安克斯密特本人。[12](P199-207)从上述区分的叙事主义的历史哲学谱系来看,柯林武德是个例外,难以归入上述任何理论阵营,毋宁说他带有柯林武德式的风格,不过,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却兼有它们的部分特征。在历史叙事方面,柯林武德兼有哲学家与历史学家双重犀利的眼光。他之所以强调历史证据、坚守历史叙事的真实性,部分源于他是位研究罗马不列颠的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这就有别于哲学家从思辨的角度探讨历史叙事的真实性问题,尽管他不乏哲学家的睿智与敏感,甚至他超越了历史证据的维度而热衷于探讨历史叙事的“结构性想象”,这让他兼有“修辞的叙事主义哲学”之路数。这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理论性格使他的历史哲学带有引领式的、风向标式的理论价值。同时,柯林武德主张从“事实世界”到“思想世界”的转变,为历史叙事的伦理问题开拓了新的论题。当然,柯林武德独特的历史叙事理论也为叙事主义理论家反思历史叙事的真实性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1]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导言(增补版)[M].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R.G.Collingwood.an Autobiography[M].Oxford:2002.

[3]R.G.Collingwood.Religion and Philosophy[M].London:Macmillan,1916.

[4]R.G.Collingwood.Speculum Mentis or the map of knowledge[M].Oxford:1946.

[5]R.G.Collingwood.the Principles of Histor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6]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M].何兆武,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7]理查德·艾文斯.捍卫历史[M].张仲民,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8]R.G.Collingwood.The Philosophy of Enchantment:Studies in Folktale,Cultural Criticism,and Anthropology[M].Oxford:Clarendon press,2005.

[9]B.C.Hurst.the Myth of Historical Evidence[J].History and Theory,Vol.20(Oct,1981).

[10]R.G.Collingwood.Essays i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M].Londo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65.

[11]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大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2]Aviezer Tucker.A Compan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C].Boston:Wiley-Blackwell,2009.

From“World of Facts”to“World of Thoughts”:Collingwoodˊs Historical Narrative Theory

ZHANG Xiao-zh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22,China)

1920s witnessed an anti-realism turn in Collingwoodˊs historical philosophy which shifted him to his historical narrative theory.He sees historical narrative as a“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which contains the narratorˊs perspective and theology,highlighting the assemblage of historical facts. As for truth,he goes beyond the authentication of single fact with“world of facts”and replaces it with a“network made up by imagination”which integrates“world of facts”and“world of thoughts”.In addition,he reflects the constructionism-based view on historical evidence,expounding tis ethic connotation and historical methodology.

historical narrative;historical fact;historical perspective;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

K091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3.024

1674-8107(2013)03-0131-06

(责任编辑:韩曦)

2012-12-15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项目“20世纪英国的历史哲学——从柯林武德到凯斯·詹京斯”(项目编号:LS1204)。

张小忠(1978-),男,江西东乡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

猜你喜欢
柯林历史事实历史学家
求婚43年,他终于娶到人生挚爱
凡尔赛宫在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分析
傅斯年向夫人认错
“历史理解”在高中历史课堂教学中的实践运用
像历史学家一样阅读:深度学习与启示——以美国《埃及金字塔》教学计划为例
一个人的“猫头鹰 护卫队”
有关“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建立”的教学反思
范文澜译《沁园春》
研究军战史要忠于历史事实——学习《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