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
(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浙江湖州 313000)
东京梦华的文化记忆与文学想像
——作为都市文学叙事的刘子翚《汴京纪事》
刘方
(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浙江湖州 313000)
宋代著名学者刘子翚的《汴京纪事》组诗,不仅是记录靖康之变的诗史,也有他青春年华的美好时光和特殊记忆。刘子翚诗歌中的回忆充满了复杂性、矛盾性和多层次、多侧面内涵。通过《汴京纪事》组诗的文学叙事与想像,刘子翚不仅表达了对于故都繁华的历史追思与文化记忆,也努力重建着他的意义世界。
刘子翚;汴京纪事;都市文学;故都记忆;文学想像
靖康之难,国破家亡,宋室南渡,社会巨变和社会振荡,使士大夫阶层遭到巨大的身心磨难和精神打击。“两宋之际,是中国历史上一大变局。”[1](P2)
面对时代、社会的剧烈变迁,和个人、家庭命运的生死沉浮,追忆故都,就有了多重意义:故国故乡、文化之根本、东京梦华、社会反思等多方面多层次的文化意蕴。
北宋末年,虽然政治上的败象已出现,但却正是宋代文化发展盛时,都城汴京聚集了大批著名的文学家。南渡以后,许多文学家随宋室迁入南方,对南方的文学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在这些南宋初期的士大夫中,作为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的启蒙老师——刘子翚,以诗人和大儒的身份,成为宋诗和理学南传的一个代表人物。
刘子翚(1101-1147),字彦冲,一作彦仲,号病翁,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学者称为屏山先生,朝廷赠以太师,追封齐国公,谥为“文靖”。朱熹尝从其问学,其墓志铭即为朱熹所作。所著诗书由嗣子刘玶编为《屏山集》二十卷,胡宪为之序,朱熹跋。
作为朱熹的老师,刘子翚自身就是南宋知名的理学大儒,但他更是一位才情横溢的诗人。钱钟书先生称朱熹是“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而称刘子翚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他在《宋诗选注》中写道:“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闲言语’,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刘子翚却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并非只在道学家里充个诗人。他沾染‘讲义语录’的习气最少,就是讲心理学伦理学的时候,也能够用鲜明的比喻,使抽象的东西有了形象。”[2](P170)刘子翚诗崛起于南宋初期,对后来蜚声诗坛的“南渡四大家”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均产生了重要影响。方回说:“南渡初有刘屏山,乃后有范、杨、尤、陆、萧东夫,至于朱文公,选体卓绝,近世又有赵昌父,善用虚字,不可谓无人。”[3](P323)刘子翚不仅为有宋一代道学的中枢,而且“是南渡以来江西诗派走向衰微和南宋四大家尤陆范杨崛起以前的一个独辟蹊径的大家”。[4](P63)
宋代崇安五夫里(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五夫镇)刘氏,是累世簪缨的大族著姓,有“三忠一文”之美谥。“三忠”指刘韐、刘子羽、刘珙,因刘韐死后谥为忠显公,刘子羽、刘珙死后也先后谥为忠定公和忠肃公,故世称之为“三忠”;“一文”指刘子翚,死后追谥为文靖公。
刘子翚与父韐、兄子羽、子羽之子珙分别入《宋史·列传》,特别是在有父子、兄弟共同入传的情况下,史传的方式基本是附列于一人之后,共在一传。而刘子翚一家却分别入传,有宋一代,实为少见。
刘子翚的身世、经历与体验,在南渡士大夫中,是极具代表性的。在刘子翚的那些广泛反映社会现实的优秀诗篇当中,最为人们所传颂的是刘子翚的代表作《汴京纪事》二十首。组诗由二十首七绝组成,每首集中写一件事,以靖康之变为中心,以都城汴京为背景,前七首主要写汴京沦陷后的现实,后十三首侧重写汴京往日的繁华旧事。用简练、形象、生动的诗歌语言再现了这段令人痛心疾首的历史画面,从不同角度反映出世事巨变、家国沧桑的现实并寄托了深沉的感慨。方回评刘子翚诗“忠愤至矣”,[5](P1370)刘克庄也称其诗歌“叙当时事,忠愤悲壮”,[6](P29)足见其爱国之情的忠贞赤诚、深沉厚重。其《汴京纪事》诗二十首,堪称一代兴亡史的诗史,在当时就广为流传,历来为人瞩目。清人翁方纲说:“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此与邓栟榈(邓肃)《花石纲诗》,皆有关一代事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7](P131)
刘子翚《汴京纪事》组诗首先具有诗史的性质,所涉及的事件、人物均具体有所指,可以与史料、笔记相互印证,而与南渡诗人、词人的一般性泛泛而谈的回忆作品,不确指人物、事件不同,从而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但是刘子翚《汴京纪事》又与杜甫反映安史之乱的诗史作品不同,杜甫作为小官吏,其所见是底层身份士大夫看到的世界巨变,而刘子翚则世家子弟,父亲高官,故其了解大量朝廷高层内幕,是杜甫这样的小官员所不可能了解和知道的。因此刘子翚对于北宋覆亡的历史反思站在了一个更高、更为全面和深入的位置上。而作为一门忠烈的汴京保卫者,对于汴京的回忆,也自有一份狼狈南逃的杜甫所缺乏和不能够体会的情感在里面。
而更为值得注意的是,这组《汴京纪事》诗是刘子翚对于故都的往昔追忆,诗中主题、内容、事件、人物的选择与作者特殊的对于故都的感受、印象、记忆、事件等相关联。与一般史料不同,带有鲜明的个体生命印痕。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指出,对重要政治事件和社会事件的记忆是按照年龄,特别是年轻时的年龄而建构起来的。他引述舒曼和斯科特在题为“代与集体记忆”的研究中证实,青春期的记忆和成年早期的记忆比起人们后来经历中的记忆来说,具有更强烈、更普遍深入的影响。[8](P91)由此可以看出,集体记忆的建构不仅有关情境,有关时空,还跟群体的年龄有关。
对于刘子翚而言,汴京不仅意味着是他与父兄用生命保卫,甚至父亲献出生命的空间,而且也是他从少年时代就生活和游览的场所,是他的青春生命的一部分。刘子翚一生中的最美好的年华、岁月,都与汴京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他的青春生命的痕迹,就铭刻在这座城市之中。目前仅有的几篇涉及到刘子翚这一组诗的研究,均没有注意到刘子翚个人的年龄问题。刘子翚生于1101年,此年徽宗登基,是为建中靖国元年。而靖康之变(1126-1127)汴京沦陷,二帝北狩,父亲守节自尽的时候,他刚二十六、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刘子翚到27岁的人生历程,时间上正巧是与徽、钦二帝在位时间重合,而《汴京纪事》所记所有事件、人物等,也均发生在这一时期。从下列刘子翚成长历程、《汴京纪事》所记事件、人物与北宋京都同时发生的大事年表,就可一目了然:
1101,徽宗赵佶(在位25年)登基,是为建中靖国元年。刘子翚生,1岁。
1102-1106,徽宗崇宁年间。蔡京首次为相,禁元祐学术,立党人碑。建宝成宫,起花石纲。
刘子翚2-6岁。《汴京纪事》其二。
1107-1110,徽宗大观年间。蔡京再相,程颐死,再复元祐党人籍。刘子翚7-10岁。
1111-1118,徽宗政和年间。兴道教设道官、道禄、道秩,用林灵素,徽宗称道君皇帝。
刘子翚11-18岁。《汴京纪事》其九。
1118-1119.徽宗重和年间。刘子翚18-29岁。
1119-1125,徽宗宣和年间,罢花石纲,艮岳成。金破燕京。宋以百万贯换空城。宣和四年,刘子羽(1097-1146,字彦修),随父刘韐死守真定(今河北正定),补将士郎,转宣教郎,代制东安抚司,书写机宜文字。刘子翚19-25岁。约在此年间,以荫补承务郎,辟为真定府幕属,与父兄共同抗击金兵。《汴京纪事》其四、五、六、七、十六。
1126-1127,钦宗赵桓靖康年间(在位2年),刘韐在此国家危急关头出任京城四壁守御使,负责宋朝首都汴京防守事务,旋罢官。汴京失陷后,刘韐奉钦宗之命出使金军大营议和。刘韐不屈死难。刘子羽以功转为朝议大夫,授直秘阁。刘子翚26-27岁,应与父兄在京共同抗击金兵。刘韐死难,子翚痛愤,几无以为生,庐墓三年。《汴京纪事》其一、三、十八、十九、二十。
刘子翚《汴京纪事》组诗其余无法确切编年作品均记徽宗在位时期事件。
从上述简要大事年表,可以清楚看出,刘子翚将其有生27年间,北宋京城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均记入《汴京纪事》组诗之中,而此前发生在汴京的所有方面的重大事件,都没有记录在诗歌中。因此,刘子翚的汴京纪事,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家的纪事,而是他人生最为美好岁月的亲历、亲闻、亲见、亲证。
正因为如此,刘子翚的《汴京纪事》就不仅是对于靖康之变的记录、追忆,也不单纯是像杜甫反映安史之乱的诗歌那样的诗史。对于杜甫,长安留下的是“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9](P75)而对于刘子翚来说,汴京却有着他青春年华的美好时光和特殊记忆。“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①刘子翚《屏山集》卷十八《汴京纪事》:其十七。按:《汴京纪事》组诗共计20首,四库全书本《屏山集》卷十八《汴京纪事》仅收18首,缺第一、三首。吴之振编《宋诗钞》卷五十三则20首全收,据补。本文所引刘子翚《汴京纪事》组诗作品,均据此本,不另出注,仅随文标注在组诗中的次序。汴京岁月成为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整个汴京从繁荣鼎盛到急剧衰败的一段伤心史,而他恰恰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
因此,在刘子翚《汴京纪事》组诗中,东京回忆中就充满了复杂性、矛盾性和多层次、多侧面的丰富内涵,而并非如几乎所有谈到刘子翚的这组诗歌的论者所说的单纯的批判、揭露。
《汴京纪事》组诗,至今研究的人很少,就是简单的提到,也是作为对北宋后期社会、政治进行批判、谴责的典型代表。这样的说法,自然不错,批判、谴责的内容在组诗中不仅存在而且十分明显和强烈。但是,仅仅言尽于此,则是将此组诗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矛盾性遮蔽了,是单一化和简单化的理解。事实上,这组诗歌无论是内容还是情感,都很复杂、很丰富。南渡士大夫,特别是像刘子翚这样特殊身份、地位的士大夫,一方面对于北宋后期,特别是宋徽宗时期的批判与谴责,悲愤与伤痛,是溢于言表的。但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他们的社会存在价值,他们的政治生命意义,都是与宋王朝政权密不可分,休戚相关的。作为一个忠臣和士大夫,对于自认为可以牺牲个体生命来维护其存在的政权,他在精神和情感上的处境是尴尬和两难的。如果他们彻底批判和否定了这个政权,事实上,不仅是否定了南宋政权的合法性,而且否定了他们忠君爱国甚至生命牺牲的价值依据与意义,也否定了他们生命、思想上的一个重要的价值依据与意义世界。
宫娃控马紫茸袍,笑捻金丸弹翠毛。凤辇北游今未返,蓬蓬艮岳内中高。(其十)
刘子翚在此首作品里回忆了北宋末年京城中后宫及权要的生活情景,“宫娃控马”、“笑捻金丸”是何等的豪奢。张知甫在《张氏可书》中写道:“徽宗幸端门观灯,御西楼,下视蔡京幕次,以金橘戏弹至数百丸。”[10](P398)再现了鲜为人知的豪奢场面。而精雕细刻、富丽堂皇的艮岳更是宋室王朝享乐亡国的见证。艮岳建于万岁山,规模宏丽,山周十余里,最高一峰九十尺,亭堂楼馆,不可胜纪。搅得百姓破家亡命的“花石纲”就与建造艮岳有直接关联。[11](P507)对当时的情景,刘子翚在《游朱勔家园》中写道:“楼船载花石,里巷无裤襦。”因此他感叹“繁华能几时,丧乱实感予”。③刘子翚《屏山集》卷十。关于艮岳,参周宝珠《北宋东京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关于花石纲,详参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77年版。
笃耨清香步障遮,并桃冠子玉簪斜。一时风物堪魂断,机女犹挑韵字纱。(其十一)
此诗记录了北宋末年东京城市中贵族官僚豪华奢侈的生活片断,以及宫廷政治斗争内幕。关于笃耨香,宋赵汝适《诸蕃志》卷下《笃耨香》云:“笃耨香出真腊国,其香树脂也。其树状如杉桧之类,而香藏于皮,树老而自然流溢者。色白而莹,故其香虽盛暑不融,名曰笃耨。至夏月以火环其株而炙之,令其脂液再溢。冬月因其凝而取之,故其香夏融而冬凝,名黑笃耨。土人盛之以瓢,舟人易之以瓷器。香之味,清而长。”[12](P168)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球在旁。而袖中又自持两小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13](P4)关于步障,《晋书》卷三十三:“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恺以饴澳釡,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布歩障四十里,崇作锦歩障五十里以敌之。”[14](P1007)“笃耨清香步障遮”,极力描绘了北宋末年,汴京都城之中贵族官僚豪华奢侈的生活。而“并桃冠子玉簪斜”,则是宋徽宗时期,京都贵族妇女的时尚装扮。宋陆游撰《老学庵笔记》卷九:“政和宣和间,妖言至多。织文及缬帛有遍地桃冠,有并桃香,有佩香曲,有赛儿。而道流为公卿受箓。议者谓桃者逃也,佩香者背乡也,赛者塞也,箓者戮也。”[15](P120-121)宋赵德麟撰《侯鲭录》卷六:“宣和五六年间,上方织绫,谓之遍地桃。又急地绫漆冠子,作二桃样,谓之并桃。天下效之。香谓之佩香。至金人南下,无贵贱皆逃避,多为北人所擒,亦此谶也。”[16](P149-150)“一时风物堪魂断”,正是作东京梦华之叹。而“机女犹挑韵字纱”,表面也是在写京都服饰时尚,暗中则涉及宋徽宗三太子郓王楷夺位一事。①详情参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十二、周辉《清波杂志》卷六、王明清《挥麈余话》卷一,均为四库全书本。郓王楷事,《汴京纪事》其十四亦涉及,可参看。面临国家危难之际,权要、贵族,却一方面生活上奢侈至极,一方面政治上争权夺利。繁华已极的表象下,是顷刻将致的灭顶之灾。深入以无限沉痛之笔,极写东京之无比繁华。
万炬银花锦绣围,景龙门外软红飞。凄凉但有支头月,曾照当时步辇归。(其十二)
景龙门为东京著名的城门,每年元宵佳节,徽宗就是在这里游赏玩乐。宋王称撰《东都事略》卷一百六:“西则溯舟造景龙门以幸曲江池亭,复自潇湘江亭开闸通金波门,北幸撷芳苑,堤外筑垒卫之,濒水莳、绛桃、海棠、芙蓉、垂杨,略亡隙地。”[17](卷一百六)宋王明清撰《挥麈余话》卷一:“少憇于殿门之东庑,晩召赴景龙门观灯。玉华阁飞升金碧绚耀,疑在云霄间。设衢樽钧乐于下,都人熙熙且醉且戏,继以歌诵,示天下与民同乐之恩,侈太平之盛事。”[18](P218)诗歌追忆徽宗景龙门预赏元宵盛况,极写当时元宵之盛大景象,及权贵的骄奢之态。佞臣为邀功固宠,更是不惜榨取民膏民脂,挥霍铺张,以满足主子的耳目之欢。而这位安于享乐的天子不以为非,亦乐在其中,日夜沉浸在“锦绣围”、“软红飞”的富贵之乡,纵酒酣歌,消磨岁月。诗人回忆之余,不禁万分感慨于徽钦北狩后的凄凉,昔日繁华已是过眼云烟。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其十七)
回忆沦陷之前,少年英俊的作者在京都生活的欢乐。梁园,明李濂《汴京遗迹志》卷八:“梁园在城东南三里许,相传为汉梁孝王游赏之所。”[19](P124)李白《梁园吟》云:“平台为客幽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20](卷七)此即指代京城,日日歌舞升平。樊楼,即白矾楼,北宋东京最著名的酒楼。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白矾楼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髙,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初开数日,每先到者,赏金旗。过一两夜则已。元夜则毎一瓦陇中,皆置莲灯一盏。内西楼后来禁人登眺,以第一层下视禁中。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21](P174-176)
歌舞、美酒、夜深的灯火,一首诗寥寥几句便勾画了宋代汴京文人墨客夜生活状况。宋代以前的城市实行宵禁,暮鼓之后,居民不能夜行。而宋代开始就不禁夜市了,加上商业发展,夜市更日趋繁荣。酒楼业因此盛极一时,除了类似当今星级酒店的樊楼外,小酒肆更是多不胜数。酒楼林立,大大的丰富了宋文人的夜生活。可以想象当时夜夜灯火、处处笙歌、佳人美酒的都市夜生活景象。绮筵、佳人、词客,是樊楼文化娱乐真谛所在。
在刘子翚的记忆诗歌中,出现大量东京真实建筑名称,城市地标,是有十分具体和生动细节的对于汴京往日繁华的追忆。在这里,汴京是一个具象的可感知和触摸的真实存在,而非仅仅是一个概念、一个地理名称。在刘子翚《汴京纪事》组诗中,正是通过对具体的东京城市意象、地标的描写,从而产生与其特定的联系中的回忆,唤醒纷繁复杂的昔日记忆,因此能够唤起亲历者真实的具体的感受、经历、体验的回忆。那些对于旁人仅仅是一个地名的建筑,对于在汴京生活的人而言,则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它们是具体的,与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一些生命事件、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些终身难忘的美好往昔联系在一起。美国的凯文·林奇在《城市意象》中指出:“景观也充当一种社会角色。人人都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环境,成为大家共同的记忆和符号的源泉,人们因此被联合起来,并得以相互交流。为了保存群体的历史和思想,景观充当着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22](P95)事实上,文学史上的诸多名篇,都是建立在对于往事的精彩记忆以及对于记忆的深度阐发上。人类无法抵御回忆往事的巨大诱惑。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其二十)
回首往事,自然是“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这是组诗中唯一记载南宋事件的诗句,而之所以记师师南渡际遇,也正是因为她是北宋东京繁华旧梦中的一个象征。
李师师是北宋末年色艺双绝的名妓,她的事迹在笔记野史、小说评话中多有记述。张端义《贵耳集》、张邦基《墨庄漫录》等宋人笔记中,说李师师曾与著名文人周邦彦、晁冲之有来往,并互有诗词相赠,于是成为北宋后期的一段风流韵事。[23](P222-223)传说宋徽宗在位期间,自政和年间以后,也常微行出游,由数名内臣导从,乘小轿子前往李师师家。靖康之难也使她难逃厄运。据《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卷五载,靖康元年正月,宋官府为筹银输金,抄没了她的家私以后,她就逃亡流落在湖南、浙江等地方。[24](卷五)诗人写师师遭遇,慨叹北宋沦亡。当年的京城一派繁华,师师容貌出众,缕衣檀板,高歌一曲,红极一时。如今人老珠黄,流落湖湘,晚境凄凉,李师师其人与北宋的命运何其相似。回想起来真令人悲伤不已。以此诗作为《汴京纪事》组诗的终曲,也颇能够折射出诗人的心境。
李师师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一个时代的文化象征,也是一个文化媒介,沟通了衰亡的北宋与今日的南宋,历史的延续性,在她的身上展现出来。李师师的遭遇构成了一个传奇,其本身就承载和呈现、无声诉说着一段从辉煌到沧桑的历史,成为一个历史的见证者。在一定程度和意义上,刘子翚与李师师,同为天涯沦落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对于都市的审美观照,可以从多层次,多角度来进行。一个曾经有过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故都,当年的繁华与风流,在时间、岁月的无情风蚀中,往往只留下了残迹遗痕,要瞻睹它的风貌,一方面需要借助历史文献来恢复、重建故都历史的记忆,一方面也需要借助文学的想像来努力复原某些故都昔日的风采与华韵,试图重构某些能够唤醒我们生命的感动,让我们能够想见故都曾经生存的人与发生的事和曾经上演过的喜与悲。
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任何个体化的叙述都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框架”的参与和介入。集体记忆正是通过个体化的充满张力的叙事而获得呈现的。[8](P94-98,P211-212)通过叙事,南渡移民“自我”意义和“群体”意义生成,在此基础上,移民通过对故都文化的认同,使得自己与国家历史相联,以确定自我形象并在更宏大的社会结构中进行定位。南宋士大夫移民对意义的定位和追寻反映了这一代人持续的和深刻的认同危机。这正是刘子翚《汴京纪事》组诗更为深刻的社会性意义。
《汴京纪事》组诗,刻意将一段美好的东京记忆转化为纸上文字,使之凝固、定格,希冀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忆,传之久远。
我们追随刘子翚追忆的目光,目睹了那些在他内心深深铭刻的一幅幅汴京文化的都市意象、场景,目击了发生在这个繁华都市中的一部都市传奇。在诗歌中,樊楼等那些都市景观的标志,是汴京繁华商业与娱乐的一个标志性象征。
《汴京纪事》组诗以诗歌的方式,书写了一个王朝的都城从辉煌鼎盛到衰败沦亡的历史。在刘子翚对汴京的回忆中,文学叙事本身对汴京昔日的都市文化形成一个建构的过程,刘子翚作为回忆者有意识地“选取”了一些事件,使它们清晰化,作为构建汴京都市文化意象的符号标志,包括情节、线索、效果等等。在记忆的枝蔓之处,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刘子翚个人的这种剪裁以及建构技术。比如,模糊化一些事情,或者干脆不谈某些事情,在建构过程中,修辞成分是显而易见的,是为了树立一套自身的意义系统。[25](P18-20)通过《汴京纪事》组诗的回忆性叙事,刘子翚不仅追忆了东京梦华,而且力图建构南宋政权的正统性与合法性。与此同时,刘子翚也努力重建了他的意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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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Memory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 of the East Capital——On Liu Zihuiˊs Bianjing Jishi as an Urban Literary Narration
LIU Fang
(Chinese Department of Huzhou Teachers College,Huzhou 313000,China)
Liu Zihuiˊs Bainjing Jishi poems(Stories in Bianjing)contain not only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incidents in Jingkang age,but also records of his happy youth and particular memories.The memories in the poems are complex,conflicting,and multi-level and multi-plane representation. Through the literary narration and imagination in his Bainjing Jishi poems,Liu Zihui not only expresses his historical reflection and cultural memory of the old Capital prosperity,but also strives to reconstruct his meaning world.
Liu Zihui;Bianjing Jishi;urban literature;old Capital memory;literary imagination
I206.2文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2.016
1674-8107(2013)02-0090-06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2-09-10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宋代两京都市文化与文学”(项目编号:11FZW010);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宋代城市革命与新型文学生产”(项目编号:07JA751035);浙江省哲学社科规划基金重点课题“宋代两京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项目编号:06CGWX07ZB)。
刘方(1964-),男,北京人,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美学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