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广丽,余达淮
(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8)
“资本”首先是一个典型的经济和经济学范畴,其一般意义是指具有经济再生价值的一般等价物,然而在马克思和其他诸多思想大师眼里,资本绝不仅仅是独属经济和经济学范畴的,同时也是社会政治和伦理道德的,甚至是社会批判性的。探寻资本的伦理之维,最根本的问题即是对其生成的必然性和可能性进行追问:资本的伦理之维何以可能?思考资本的伦理之维又何以必要?对这一问题的解答需要正确理解“资本”与“伦理”的内涵是什么,资本是否具有伦理的内在属性,以及如何理解和把握资本的伦理之维等问题。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对“资本”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的认识有着不同的视角和层面。生产关系构成了现代社会有机总体的基础方面,资本就直接或间接地构筑了整个社会的基础性动力,以多重形态广泛地渗透和作用于人们的现实生活。然而,自“资本”诞生的那天起,就与“伦理”有着不可分离的联系。因而,从资本存在的历史维度追溯,成为探讨资本的道德属性的必要构成。
首先,作为生产性范畴的资本。其主要表现形态是感性直观可以把握的各种物品的具体存在形态:商品、货币、生产资料等,且它们之间普遍存在着相互交换及循环转化关系。[1](P60)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从拜物教幻象和经验主义形而上学出发,就会仅仅将资本看作具体物品如产品、工具、货币和资产等。中世纪的拉丁文中,“资本”用来指牛或其他家畜等能够实现价值增值的存在物。在这里,“价值增值”是一种向善的道德评价与取向,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作为能够带来“价值增值”的“存在物”,资本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改善人们生活水平的物质必需,它在道德评价上是善的。古典经济学家诺思指出,资本是能够达到增值目的的货币。诺斯把资本与货币区分开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凸显资本的“增值本性”,这在道德评价上是一种“向善”的伦理认定,“增值”自身带来的现实影响必然是双面的,它是社会发展所必须的“物质基础”。斯密也认为,资本是为了生产而积蓄起来的物质资产,生产是社会发展的根本必需,因而,从根本上看,“物质资本”为推动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不言而喻。美国经济学家萨缪尔森说:“资本是一种不同形式的生产要素,资本是一种生产出来的生产要素。一种本身就是经济的产生的耐用投入品。 ”[2](P55)在萨缪尔森的语境中,资本作为一种生产要素的存在,是“经济生产的耐用投入品”,它是作为一种生产出来的“生产要素”而存在的,资本的存在是一种保证生产顺利进行的“生产要素”性存在,是实现推动社会正常发展的不可缺少的物质供给。在这里,作为社会发展所必须的物质范畴来说,资本自身的存在和发展在总体上是“向善”的,是一种能够推动和服务于人类物质发展的不可或缺的“财富”。
其次,作为社会性范畴的资本。社会学范畴的资本表现形态为社会活动、社会关系、社会力量等不可直观、只能通过合理抽象来把握的东西。最能代表资本存在形态的是马克思对于资本的经典认定:“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特有的社会性质。资本不是物质的和生产出来的生产资料的总和。 ”[3](P577)作为一种社会关系的承载,资本自身的存在和运动表现为“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动态过程,雇佣劳动力成为资本增殖过程的“环节”和要素,同时资本还作为支配性的生产关系发挥作用,并贯穿到整个社会关系结构之中,形成了特定的交往关系和权力关系。资本作为特定的生产关系,它通过物而存在,在物之中存在,作为此种物的特有的社会性质,与其说物取得了社会性,毋宁说资本就是社会存在物本身,社会存在物的一种典型的形态,它表明着特定的社会关系和特定的存在方式。作为社会存在物的典型样态,资本关联着社会特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与社会秩序,它在决定社会生产关系中的核心地位决定了其在道德属性上的复杂性:一方面,改变了过去人与人、人与物以及物与物之间关系,在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呈现出“善”的力量,这无疑在道德评价上是善的,是推动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进步的一种社会存在物;另一方面,作为社会性范畴的资本的另一种典型的表现样态是“人格化”、“肉身化”的资本,如资本家和资产阶级所拥有的个体或群体层面的特殊利益和特殊权力,拥有的人格、个性、意志、欲望、情感、智力等人身化、肉身化要素。这些形态通过人格化的存在形式(资产阶级)体现出来,同时资本还间接进入了社会意识领域,取得了其观念形态的存在。在这里,资本的道德考量仍然是双重的和复杂的:其一,人格、个性、意志、欲望等都是以“人格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在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中发挥着主导性的作用。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里,资本家为了实现资本的增值,他们是资本的“代言人”,负载着资本增值的意志,因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会做出“冒绞刑架”的危险的事情,这其中包括对人的奴役、剥削与侵略,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以及对社会发展的阻滞等“罪恶”,因而在道德评定是作为“恶”的存在物而出现的。其二,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由于生产资料归国家所有,人民是社会的主人而拥有主人翁的地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存在的资本,其根本价值在于为实现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和全体成员的共同富裕而服务,资本的增值愿望是在国家和人民的清醒驾驭下进行的。
再次,作为历史性范畴的资本。资本的产生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这一产物具有典型的历史性。马克思既反对把资本一般化为商品经济的范畴,更反对把资本一般化为人类一切生产的范畴,指责资本“永恒论”是“抽掉了使资本成为人类生产某一特殊发展的历史阶段的要素的那些特殊规定”,[4](P212)明确指出资本的历史生成隐藏着人对物的依赖关系的全部秘密。无疑,这一“全部秘密”内含着善恶兼具的伦理认定:资本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它的存在是为了推动社会的发展,在道德评价上是一种“正能量”;但同时,如果将资本泛化为一切生产范畴,或者泛化为商品经济下一切可以用来生产的商品,资本就会改变的“善行”而暴露出罪恶的一面:当人们内心的美好信仰、爱情、良知等都可以任意生产和交换时,社会的物化程度无疑在加重,人的异化和灾难无疑也在加深,这里的资本就是一种大写的“恶”。另一方面,资本的历史性不仅表现在产生的层面,也表现在其发展和灭亡的层面。资本从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中产生,继而在这种矛盾运动中寻求着自己新的适应方式。资本不断地打破一切既有的陈旧体制,不断地使既有体制的革命化运动,在破除那些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因素中实现着社会发展的不断进步,为新社会储备着积极的不可取代的物质能量,这是资本的“伟大文明”作用的典型体现。然而,在这一过程中,资本自身也会为了满足自身增长的本性需要,在资本的拥有者对资本控制和驾驭不到位的时候,很可能会将交换关系侵蚀到市场以外的其他地方,如上述所指出的人的内心世界;同时,资本还会制造许多不公、侵略和剥削,亵渎人的尊严,腐蚀人的价值,等等。资本主义社会数百年的历史已经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今天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出现的环境问题、生态问题、信用问题等等也都是资本这种特性的很好例证。因而,作为历史范畴而存在的资本,从根本上看,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资本的这一革命化运动绝不会是永久的,当人类社会运动到了“自由人的联合体”阶段时,资本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最终以自己的运动力量消灭了自己。在这一过程中,资本自身也就在善恶交织的运动中表征着进步与倒退,文明与罪恶,也诠释着冲突与融合,和谐与矛盾的复杂性质。
马克思认为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资本通过“规模扩大的再生产或积累再生产出规模扩大的资本关系:一极是更多的或更大的资本家,另一极是更多的雇佣工人……因此,资本的积累就是无产阶级的增加。 ”[3](P247)资本在社会文明的进程中具有重要地位和作用,这是毋庸置疑的基本事实。人类社会文明的起步离不开资本的作用,资本极大地强化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为人的全面发展开辟了前景,并创造出一个高于以往一切社会阶段的全新的社会关系。马克思指出,“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 ”[5](P925-926)与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相比,工人是作为独立的交换主体出现的,其结果产生了资本主义的普遍勤劳。
然而,资本的逻辑是无限制地增殖和膨胀,“资本只有一种本能,这就是增值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 ”[6](P269)资本犹如一张硕大的网,把人们生活世界中的事物和关系都收纳其中,这样,人便在这张大网中被动地运转着,他们的一切活动和行为都被这张大网所牵制着,他们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原本温情的伦理关系变得货币化了。被追求金钱的欲望所挟制,人们进行生产的根本目的也是对金钱的无限制追求了。在这样的商品社会里,人们在“金钱动物”的王国里功利化地生活着,敢于将一切东西都变成商品,金钱成为马克思所说的“最富有拜物教的性质”,具有至高无上的魔力。在魔力的支配下,人们的生活成为一种算计,交往变成一种清算。因而,在资本这种“普照的光”的照耀下,本来属于人的关系却以物的形式外在于人并与人相对立,人不得不通过极端的努力才能占有和实现自己的本质。
为了实现增殖的目的,资本不断获得更多的劳动力资源和物质资源用以扩大化再生产,必然表现出日益强烈的扩张性和侵略性,使整个世界和所有生产方式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资本一方面具有创造越来越多的剩余劳动的趋势,同样,它也具有创造越来越多的交换地点的补充趋势……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推广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或与资本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 ”[4](P391)世界市场的形成是资本自发运动的结果,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因而,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性质,造成了对剩余劳动无限制的需求,导致了“过度劳动的文明暴行”。“资本的原始积累,即资本的历史起源……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夺是用最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在最下流、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的驱使下完成的。 ”[3](P267-268)资本侵略与扩张的结果是被压迫和侵略民族的血泪和屈辱,是一种极为深重的灾难。卢森堡强调了资本主义再生产的复杂性,希望资本主义社会在资本积累与资本再生产的过程中展开,而在这一过程中,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的交换是不可避免的,最终的结果是资本主义会在这种较量中败下阵来,最终实现不了资本的不断积累环境而走向灭亡的命运。梅扎罗斯则认为,资本由于自身的扩张本性使得其在运行过程中矛盾重重,然而资本主义制度却不能消除这些矛盾,原本仅仅局限在经济领域的危机便会扩展到政治和国家层面,“资本的结构性危机自我暴露为一般统治的真正危机。 ”[6](P829)
事实上,从自由资本主义到国家资本主义的过程中,资本的本质并没有发生改变,诚如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指出的,“资本的躯体可以经常改变,但不会使资本有丝毫改变。 ”[7](P345)所谓国家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消费社会也不过是资本的本性在外在表现上的不同形式而已,资本的不断被更新的“外衣”都无法掩盖其自身所固有的本性和实质。
吉登斯指出,“现代社会最具特色的脱域形式之一是资本主义市场(包括货币市场)的扩张,从其早期形式向现代国际性规模的发展。‘货币’是这些脱域形式卷入的空间伸延的整体部分所不可缺的。 ”[8](P23)资本消解了国与国之间的根本界限,通过对异质性空间进行再改变与再转换,使作为意志的资本与作为物质的资本彼此结合起来。哈维指出:“资本具有粉碎、分割及区分的能力,吸收、改造甚至恶化古老文化差异的能力,制造空间差异、进行地缘政治动员的能力。 ”[9](P39)资本的积累已经成为一个重大的历史地理事件,“帝国资本”、“资本帝国”的出现致使资本对世界的通约已经实现。资本推动着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空间的脱域性”致使全球化态势得以最终形成。因为只有在“世界历史”的态势下,“单个人才能摆脱种种民族局限和地域局限而同整个世界的生产 (也同精神的生产)发生实际联系,才能获得利用全球的这种全面的生产(人们的创造)的能力。 ”[7](P89)世界历史的形成使得单个人摆脱了民族局限和区域局限,在汇聚全球聪明智慧的全面生产中,人的交流、合作和成长空间都得以大大拓展,人的改造世界的能力无疑在与“他者”的相互借鉴和彼此交流学习中得到了提升,从而大大增强了其改造自然和世界的能力。
在歌德那里,“浮士德难题”是浮士德人格中的两种矛盾冲突即“肯定”和“善”的因素同“否定”和“恶”的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及其发展历程,它其实也是人类共同的难题,是每个人在追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时都将无法逃避的“灵”与“肉”,自然欲求和道德灵境,个人幸福与社会责任之间的两难选择。马克思据此对现代社会进行比喻式描述:“现在,我们眼前又进行着类似的运动。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 ”[7](P277-278)魔鬼的强大让魔法师几乎难以驾驭和控制,究其原因,无疑是资本这一“魔鬼”在作怪。时至今日,马克思所批判的“经济统治社会生活”、外在于个人的市场的经济力量支配整个社会存在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
恩格斯指出:“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包括我们这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 ”[10](P436)资本在全球范围内进行逻辑布展的今天,资本的存在形式发生了重大变化,但从根本上看,依然没有改变其作为“魔法师与魔鬼的二重奏”[11](P130-131)的特性,它呈现给我们“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独特现代性体验,展示出令人兴奋的创造力和令人恐惧的破坏力,继续凸显着矛盾交织的话语。在道德维度上,资本的矛盾性存在决定了我们必须辩证地对待资本,既有效地利用又合理地控制资本,在利用与控制之间找到合理的支点,是我们审视资本道德面貌的必然诉求。
作为一种宰制性的力量,资本成为统摄社会发展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有机统一体,在推动社会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无可代替。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主要不是一个国家制度或意识形态概念,而是一个超国家的“世界体系”概念。劳动分工的全球生产体系,货币商品的全球市场交换体系以及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在推动历史的世界化过程中从地域、民族历史转化为“世界历史”。吉登斯分析了“脱域”机制对资本主义的作用与影响,指出作为“脱域”符号的货币与资本正是时-空伸延的工具,它使在时间和空间中分离开来的商人之间的交易成为现实。[8](P21)资本能够根除并摧毁以地方为限的地域忠诚,破除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限,其结果必然是资本在全球范围内得到自由流动和有效利用,最大可能地节约成本,获得尽可能多的增长途径,从而改进技术,提高劳动效率,实现不断增长的目的。如当下颇为受宠的信贷消费,就给那些缺乏有效购买力的社会群体提供了更多消费的可能性,大大缓解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固有的生产无限扩大趋势与社会购买力相对缩小之间的矛盾。“现代资本是由大工业的普遍竞争所孕育的,它建立了社会空间之间的横向分工体系和交换关系,其不断扩张的内在属性决定了现代资本必然把不断地突破空间壁垒、征服空间和占有空间作为实现增殖的重要方式。”[12]因而可以说,在当代,在资本在全球范围内进行谋划的后形而上学时代,资本已然不再是“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了,较之过去,它在某种程度上更是代表着一种规则和秩序,文明和进步。
鲍德里亚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符码操控的社会,马克思所言的年代早已成为历史,现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是符码普遍化的力量支撑下建构起来的符号政治经济学。并且,“这种利用符码象形文字的新意识形态结构,与利用生产能力的旧意识形态结构相比,更加难以辨认。这种操控,利用了符号能生产出意义和差异的能力,比起利用劳动力来更为根本。 ”[13](P108)符号取代了一切,商品经济的等价交换原则笼罩着一切。“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恰当地说,富裕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 ”[14](P1)这种普遍化了的符号实质上是一种文化暴力,因为它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符号暴力是通过一种既是认识又是误识的行为完成的,这种认识和误识的行为超出了意识和意愿的控制,或者说是隐藏在意识和意愿的深处。”[15](P227)资本不仅控制了政治话语、科学技术,也挟制着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灵魂世界。人的存在和价值已经被依附在他们身上的“物”和符码所取代,物的价值大小成为评判人的价值的根本尺度。在人不断的物化的命运中,社会的发展和进程使人成为马克思所描述的“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7](P773)现代性泛滥的知识与知识分子在争夺权力的斗争中被权力吞噬。诚如海德格尔所说:“技术越来越把人从地球上脱离开来而且连根拔起。 ”[16](P1305)资本的宰制性权力给现代社会带来的无法逃避又相互关联的严重后果就是人的物化、人的客体化和功能化命运。后现代主义的典型代表人物哈维认为,资本在后现代社会的增长和积累方式都发生了变化,在无法改变资本本性的情况下,要想治愈资本主义的顽疾,“惟一的问题是,怎样用不威胁到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各种方式来表现、遏制、吸收或处理过度积累的趋势。 ”[17](P228-229)哈维将消除资本“罪恶”的途径诉诸于社会的宏观调控以及资本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转移。
资本是生产关系的表征,资本在今天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存在的合法性,是中国当前社会发展阶段和水平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中国的资本发展极易引起对立的认识,一是从批评的角度,认为中国作为“世界工场”引起世界市场结构的巨大变动,资本的效用最终体现在社会贫富分化,产生了一个维护现状的中产阶级,也强化了有利于私人企业主的意识形态。[18](P6)一是从肯定的角度,认为中国对国外资本的大胆利用,在“世界工场”的角色承担中为资本的合理流动和有效利用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无论如何,中国已经无可辩驳地进入了全球化的世界经济体系,资本在现代化乃至民族复兴中不可或缺。资本生产的日常生活化与社会空间化走向无可阻挡地影响着“座架”在全球化与现代性之中的中国。在中国最近三十多年的社会发展过程中,资本所发挥的“善行”是不可否认的。
强调资本在当今中国的积极意义,绝非是对资本暴虐性、增殖性和贪婪性本性的忽视和否定。吉登斯指出:“现代性的特征并不是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对整个反思性的认定,这当然也包括对反思性自身的反思。 ”[8](P33-34)由反思引发的社会的脱序,安全稳定性的丧失,信任的风险等等,被吉登斯用以表示现代性严重后果的标志。索罗斯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危机》中说:“资本主义体系自身并没有显示出走向均衡的趋势。资本的拥有者总是寻求其利润的最大化。让他们自行其是的话,他们会持续积累其资本直至局面失衡”。[19](P27)中国今天所凸现和暴露出来的环境污染、生态失衡、文化矛盾、贫富差距等问题,就是资本“罪恶性”的真实写照。
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的极大强化和提升,为人的全面发展开辟了前景,也带来一种全新的社会关系。在当今时代,资本的全球化运动使各个国家的经济主体都参与了世界历史的进程,生产、贸易、投资、金融等领域的资本流动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社会现象,典型的实现形式如跨国公司和国家资本,它们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垄断的先进技术,实现了越来越大范围的企业的国际分工。而生产能力的高低无疑是人类改造世界能力强弱的现实表现。在这一过程中,起主导性支撑力量的无疑是资本逻辑的直接或间接显现。当生产超过一国的界限而联系多国或多地域的流动性产生时,对科学规则和合理秩序的需求也就越发明显。规则是一种普遍性约束机制,它内在性地维系着良性生产的各个要素,保证着社会化大生产下各生产部门的充分对话、有效交流与积极合作。在生产的同一性环节中,任何一个部分的违规操作都是极为危险的,失序的最终结果就是生产的混乱,以及生产的被迫中断,导致违规者自身在“游戏过程”中的惨烈出局。马克思当年就看到,信用制度和股票市场 “就是建立在扩大和超越流通和交换领域的界限的必然性上的”。[20](P397)在市场经济条件下,逐步确立起来的信用制度为扩大资本自身的生产提供了充分的便利。信用是对规则观念和秩序意识的内化和接受,是游戏参与者自觉接受游戏规则的充分明证。
布罗代尔说,“新的劳动使资产得以重建和新生,从而产生收益和增值。生产不断在吸收并再造资本”。[21](P244)以增殖为本性的资本在现实性运动过程中,一方面不断推动着社会的总体化进程,另一方面却成为社会生产过程的羁绊。不断发展的社会化大生产要求全社会范围内的总体性调配和把握,不然就会出现生产过程的内在脱节,带来生产的失调;失调的后果就是生产的浪费甚至破坏。然而,资本主义社会下的私有制是无法满足这种“合理性”的社会化要求的。当资本的力量从生产环节进入到交换环节,当自由市场的交换情况影响到资本增值的实际效果时,这一被马克思称谓的“惊险的一跳”就直接决定着资本的循环效果甚至资本的实现状况。当生产与交换发生脱节,生产过程就成为一种病态的悖论性存在,经济危机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梅扎罗斯认为,资本的无限扩张在一开始就埋下了矛盾的根源,最终导致资本制度无法消除的危机,这种结构性危机并不仅仅局限于社会经济领域,甚至更广泛地波及社会政治领域,最终将扩展到国家层面。“资本的结构性危机自我暴露为一般统治的真正危机。 ”[6](P829)经济危机的频繁爆发破坏着社会的稳定,紊乱着社会的神经,动摇着人们对资本主义神话的信奉,最终使社会矛盾不断加深。因而,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 ”[3](P259)“晚期资本主义”是一种高度计划和周密组织方式的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的控制和调节虽然使经济得到了持续的发展,但这种持续发展是以经济的片面发展为代价的:政治、道德、生态、日常生活的非经济的“赤字”,引起了诸如生态平衡的破坏、人类平衡的破坏以及国际平衡的破坏,引发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系统的“产出的”合理性危机与“投入性”的“合法化危机”,以及文化系统“产出性”的“动因危机”,也就是日常生活意义与资源的虚无性、匮乏性、短缺性危机。
在“经济动物的王国”构成的世界里,至高无上的资本运转逻辑不仅规制着人们日常生活逻辑的习惯、秩序和规则,也规制着自然生态环境秩序。哈贝马斯认为,资本主导和膨胀的必然结果,是人的日常生活交往理性的萎缩和技术工具理性的泛滥,“日常生活的殖民化”是工具理性泛滥的直接恶果:资本的功利性严重侵害了人的日常生活秩序,传统道德政治生活规则,以及国际关系,最终导致经济和金融持续性危机的发生。资本主义通过控制消费从而全面控制了日常生活,获得了新的活力,却将人类推进了一个消费被控制、欲望被制造、满足与匮乏交替循环的符号化消费时代。在这个时代,人的生理、心理甚至想象的能力都被全面纳入资本主义的体系之中。历史终结了,阶级隐退了,“生产之镜”打碎了,主体死亡了。交换价值严重脱离使用价值,人的欲望不断被制造,不断被满足又不断匮乏着,人因无法逃脱的符号化、体制化、抽象化、匿名化及“零度化”的钳制而倍感失落、焦虑、孤独和绝望。列斐伏尔对此不禁悲叹,“马克思一百年前所界定的整个结构,因缺乏支持和巩固‘人类总体性’的革命而瓦解。世界被碎片化了……”[22](P70)这种“消费恐怖主义”就是现代人的真实生活境遇。《蜗居》向我们真实地展示了一种悖谬的现代“主体性”生存逻辑:越是拥有资本,就越是可以具有性格的魅力和生动的感情;反之,越是被资本挤压,就越是丧失作为“人”的各种美,资本拥有者光彩四溢。现代文明就是人与资本之间的一场博弈,是价值与工具的对峙,是道德、良心与知识、技术、利益的对立,是自我实现的目的与自我实现的手段之间的相互斗争,表现为目的与手段的关系颠倒。人沦为金钱的奴隶,人日益异化和物化的命运,控诉着资本的罪恶,也渴求并呼唤着作为价值主体的人能够清醒而有效地控制资本,以弥合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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