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志拔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人文系,福建 福州 350300)
诗话产生于宋代也兴盛于宋代,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堪称中国第一部诗话,宋末又有严羽《沧浪诗话》这样成系统的诗学著作,受其影响,宋代也产生了文话。最早的几部文话不是中唐以来“古文”的“文”话,而恰恰是讨论已现颓势的“骈文”的“文”话,这本身即是耐人寻味的现象。对于北宋后期到南宋前期骈文的“中兴”及宋四六话的出现,时人即已将其指向宋哲宗绍圣以来的词科制度的设置。《历代文话·四六谈麈》作者谢伋云:“朝廷以此(四六)取士,名为博学宏词,而内外两制用之,而四六之艺,咸曰大矣!”[1]33熙宁变法,王安石“患天下习为词赋之浮华而不适于实用”[2]802,而罢科举诗赋,代之以经义,但此项改革的后果,却造成了文章才学之士,尤其是写作各级政府制诰、章表等官方文书人才的匮乏。变法失败后,绍圣二年(1095)即立宏词科,以求文章之士,南宋又称“辞学兼茂科”、“博学宏词科”,通称“词科”。因此两宋之际至南宋前期骈文的“复兴”,实际上是科举设置词科的直接结果,而骈文文体的复兴,催生了四六话的诞生与兴起。学者祝尚书认为:
由于四六文创作的繁荣,总结四六文写作经验的书籍应运而生,宣和间,王铚撰成《四六话》二卷。绍兴三十一年(1161),谢伋著《四六谈麈》一卷。其后有杨渊《四六馀话》一卷(今传本题《云庄四六馀话》)。宋末,王应麟撰《辞学指南》四卷,专为士子应博学宏词科而作。这类书总结了四六文的写作经验,并上升到理论的高度。[3]401
可见,四六话的形成,虽然数量并不多,但有其显在的社会历史条件及明确的社会功用与目的指向。那么我们应如何看待和评价这些作品呢?郭绍虞先生认为这些论著,“论四六则不过摘举隽语,标示作法,商讨体悟,或讲述源流端绪,要之都不外技巧的问题”,“故由文学批评而言,关于四六的议论也不关重要”,并且“与文学批评不发生关系”[4]30-31。评价较低,而程千帆先生则更为看重,为这些论著“提出了不多有关四六文写作的重要见解”,“有独到的识见”[5]523-525。宋文研究大家曾枣庄先生在其新著《宋文通论》中则认为这些专门的文话“对文论和文学批评提出了不少重要观点”,并对此作了概括[6]589。郭先生对宋四六话的主要内容的概括无疑是准确的,但据此认为其“不关重要”,恐失之过苛。近年已有学者从历史的角度,对郭先生在骈文批评史上的地位作了重新估价和深入探讨,亦可见这些看似琐碎的文话,并非亦无价值。我们跳出其杂碎的形貌本身,在一个更宽广的视域中,尝试再次审视这些早期文话论著。
在唐代古文运动之前,文章学领域并不存在骈散之争,这一时期文论话语的重心是文笔之辨,是能文与能笔的论争,其典型例证即是围绕“沈诗任笔”的优劣之争,此外,又如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云:
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7]1 830
范氏对所作“多公家言”的“笔”,而少“事外远致”的“文”大为焦虑。文在当时为主要押韵的诗赋,而笔则为不押韵的文章,因此在文笔对立语境中,世人更多的是对诗赋之文的关注,而社会生活事务中不得不为的笔,则并不为世人所重,而后世所论的骈文正是包括在“笔”的范畴之内的。当然正如范晔所述六朝文人不论“无意于文名”而热衷仕进,还是有意于文名并以此立世,都难免要作“公家之言”,而极富才情又心向“事外远致”的文人,自然常常将“笔”趋向“文”化,即使是官方公文也极尽美化,体现出“沉思翰藻”的特点。如何将各类文章都写得婉丽动人又不失实用价值,于是二者间的矛盾便成为各家关注的焦点,各类文章学论著也因此应运而生。但这并不影响这样一个事实:魏晋六朝文论的关注中心在如何为文,以及如何将笔更近于文,而骈文是这一历程中秦汉文章骈偶化美文追求的自然结果,并不存在骈散冲突的问题。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即言:
李申耆选晚周之文以迄于隋,而名之曰“骈体文钞”,是以隋以前文为骈文,而唐以后反得为古文也。何其于彦和此篇所说通局相妨至于如是耶![8]208
所谓“通局”,当指文章由散入骈,由早期不脱口语的语词而为雕琢偶对的书面丽辞的自然过程。而后起之古文并不是真的复元古,恰恰是骈文之后的“新”。从这个意义上说,骈文在六朝至中唐以前的发展历程,是当文章转向偶对阶段后,不断追求自我美化、追随“事外远致”的自然过程,这一时期的骈文理论也应视为诗赋以外的文章探索“文”化的结果,奚彤云将之表述为“一般文章学的骈文批评”,而非单指骈文的“专门文体学的”[9]4骈文批评。
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古文运动以前,诗赋以外并无人关注骈文、散文之分,而只有一般文章的观念,而这一“文章”是有其长期以来被人们普遍认同的特征与写作规范的。唐德宗时期裴度《寄李翱书》曾批评古文家“文人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10]2720。文只问“气格”、“思致”,而不问骈散,是一直以来之共识,而“章句”、“声韵”也是世人所共守的规范。古文运动兴起以后,文章学的话语中心从文与笔的二元关系,逐渐转向了骈与散的对立,争论的焦点由诗赋与文章之间,转入了文章内部。“诗”自然是“文”,而骈文、古文何者为“文”,便成了需要证明的问题。表面看来,这仍然是笔从属于文及“文”化的问题,但古文家只承认散体文章、传道教化的文字为文,却否定骈文作为文的资格:
文也者,非云尚形似,牵比类,以局夫俪偶,放于奇靡,其于言也,必浅而乖矣;所务乎激扬雅驯,彰宣事实而已。[11]782萧颖士《江上有归舟三章序》
六朝文人力图找到文章内容与形式追求的平衡,但对形式的潜在追求与“浮靡”的创作实际,使这类文章在唐代遇到了危机。唐代古文家们,以能否“激扬雅驯、彰宣事实”为标准,刻意区分了骈散的不同语言形式,并且只将散体古文纳入“文”的范畴加以宣扬与追求。由此开始,骈散对立成为文章学领域的一个重要语境,双方皆围绕此展开思考。李商隐《上崔华州书》最早明确提出骈文亦可传道:
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12]108
传道并非古文家与古文的专利,骈文家与骈文同样能“身之”体会到。不仅如此,骈文还具有自身独特优势:“好对切事,声势物景,哀上浮壮,能感动人。”[12]1713《樊南甲集序》面对古文家的挑战,骈文家重新确认了骈文的文体特征,力图廓清骈文的界域与独立价值,如果说古文运动以前的骈文论是作为一般文章的“文”的特质问题,并最终出现对偶俪形式的追求,并不有意将其视为一种单独的文体,那么,到此时,骈文论开始重在讨论一种与古文异质的文体,并为之建构自身的存在价值。唐末五代宋初骈文盛行,有大量创作,但并无多少这一理论自觉,直至西昆派骈文的兴起。
事实上,杨亿等人学习李商隐并非浅薄地只是喜尚义山诗文富艳精工的词藻;正好相反,西昆派诗文创作的兴起正是针对宋初浅白单薄的文风而来,力图以李商隐诗文深沉冷峻的批评情感振起一代文风世风,邓小南先生认为:
李氏的诗作往往蕴含着深邃精微的讽谕与感慨。以杨亿为首,西昆体诗人相互唱和,不仅以其全新格调冲击着晚唐五代以来浅俗寒窘的文风,而且其中不少诗篇敢于讽谕时政,展现出士大夫们的批判精神。[13]331
虽然这里论述的主要是西昆诗风,但其四六文亦为世人称道,当时即有人以为杨亿“赋颂章奏,虽颇伤于雕摘,然五代以来芜鄙之气由兹尽矣”[14]2。其骈文深沉博大、宏壮感动的风格及对真宗东封西祀、沉溺道术弊政的批判力量正是李商隐骈文论的异代实践,倒是处处以道学自居,并谴责杨亿四六“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15]60《怪说》的石介等人的古文显得晦涩险怪,难成其文。北宋前期的骈散论争使继之而起的古文运动领袖必须重新评判古文与骈文,并提出更为全面的理论主张,在推动古文创作之余,再一次审视骈文的价值与规范。作为西昆文人钱惟演的门生,欧阳修对骈文四六的态度显然要温和得多,“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16]533《论尹师鲁墓志》。欧阳修的后辈门生也遵循而来,苏轼以唐陆贽为师,王安石则号称谨守四六偶对、声律法度,不仅创作了大量四六,形成各自流派,而且对骈文文体价值与特征的建构,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以炫博学,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叙述,委由精尽,不减古人。[16]1051《苏氏四六》
骈文的价值不在于“炫博学”,其文体形式也不应是刻意雕琢而使“述事不畅”,这些主张不仅使北宋古文家以古文为四六取得了成功,也为后世骈文以平易晓畅、优美深情为文体规范提供先导之见。南宋四六的创作理论都沿此而来,并取得了可谓“中兴”的成绩,应当说这是唐宋古文运动以来骈散之争中对古文、骈文文体理论不断论辩、调整、完善的结果。南宋后期,道学得以大兴,道学家出于文章“玩物丧志”,有妨静观敦诚的修养功夫而反对为文,唐宋以来古文家尚且受到批判,作为更重语言艺术追求的骈文更是受到彻底否定。但从本质上说,这并不属于骈与散的文论层面论争,衰落下去的不仅是四六,古文也同样风光不再。倒是南宋以后词科选举所带来的四六技巧讨论,更加细致地完善了北宋以来所形成的四六文论的认识,并最终完成了文章在诗赋外独立,再到文章中区分骈文、散文,以及骈文在散文外独立成体的历程。东莱先生曰:
诏书或用散文,或用四六,皆得。唯四六者下语须浑全,不可如表求新奇之对而失大体。[17]3699
宋末王应麟的《词学指南》不仅第一次提出了散文与骈文的两分,而且指出了诏书用四六的优长与“浑全”的特殊要求,实际上涉及了文章采用骈、散的特定要求和骈散的区别。文体细分与进步在当时的文论中已非特例,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二甲编《刘錡赠官制》条引周必大语也说:“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辞贵浑融有味,与散文同”[18]27。
宋四六话的形态不如诗话明确,奚彤云在《中国古代骈文批评史稿》中将其分为两种:一是“有关四六的札记性评述的汇录”,一是“著作型的”[9]21,实际上前者多附于诗话、笔记之中的零星文字,后者是四六文话专书。本文暂先讨论著作型的骈文论。
首先应当明确的是,这些文话中的骈文理论,是唐宋以来骈散论争格局下,所形成的对骈文规范、价值的表述,因此,虽然北宋末至南宋的词科催生了四六话,但不应忽略的是,其更是骈散之争的理论总结。《历代文话·四六话》作者王铚自序即云其“学文于欧阳文忠公,而授经于王荆公、王深文、常夷父”[19]4。为学为文都来自北宋古文家,各家四六话所摘四六也多出夏、欧、王、苏等人。当然更重要的是评语也多体现了对唐宋以来骈文认识的总结:
唐李义山别为四六集,本朝欧阳公亦别为集,夏英公、元章简,书肆亦有小集。[1]35
李商隐与欧阳修皆有四六集,确是新异之论,从中我们可以探知,四六话作者对李商隐、西昆体、欧阳修以来,重新建构四六规范及创作努力的某种体认。表述更为明晰的是杨囦道《云庄四六馀话》:
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律令,故曰四六。然其弊类俳,欧阳公深嫉之。……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20]118-119
对前述唐宋骈散之争后骈文的演进,对其思想、技法的重新体认历程关系的认识,正是对北宋骈文论的简明概括,至今宋四六论者仍多引此条,并依此论析宋四六文。宋人对骈文的重新认识体现在不是简单否定骈文,而是承认其价值并加以完善,试图重构骈散两分格局之下新的骈文范畴。这主要体现在骈文自身价值的认识和对擅长体裁的确认两大维度的论述,“世所谓笺题表启号为四六者,皆诗赋之苗裔也。故诗赋盛,则刀笔盛,其衰亦然”[19]4。与唐宋部分古文家将骈文逐出“文”坛不同,四六话作者将其重新拉回诗赋主导的“文”,只是表现形式是在诗赋以外的“笺题表启”等实用体裁中。换句话说,骈文与诗赋一样,同属于兴衰与共的“文”,只是各自所长的领域不同。不仅如此,骈文还具有它独特的价值功能:“四六始盛,大概取便于宣读。”[1]33骈文不仅有其长处和独特功能,在一些场合和文体中,这一功能和长处是无法被取代的:
常殿中子然(自注:环),作铭志碑碣极高古,而不工四六,尝作《谢宫词表》,词语云云,京师议之。晁叔用尝劝其多作古文,少作诗,无为四六也。……其文今少传。[1]40
因此宋四六文论者多重视和强调骈文对“工”、“警策”的追求,惟其如此,方得流传,在这方面古文,尤其是缺乏警策工对的古文,反而难以传世。这些论述显然是在骈散对立语境中形成的认识,也更准确地把握了骈文的价值与定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宋人自信地认为,即使是唐代著名古文家也不是不写骈偶,如,“祭文,唐人多用四六,韩退之亦然”[1]36。在一些领域,是不可能不用骈文的,正如洪迈《容斋随笔·四六名对》所述:
四六骈偶,于文章家为至浅,然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牋书、祝疏,无所不用。[21]517
经过唐宋人们的论辩与总结,骈文经历了由占统治地位到调整、否定的纷繁历程后,终于找到了自身的价值与定位,并且形成了以宋四六为代表的,与六朝骈文不同的另一种风格模式,后世骈文论对其理论的表述不一,但多不出六朝与唐宋二代,这不能不算是宋四六文话的贡献,尽管这些文字不少只是当初为词科考试而作,《云庄四六馀话》云:
帝王之制,备载乎《书》,典谟训诰誓命之父,多以四字为句,惟鲜对偶。后之制诰,间以六字,而以四字成联者亦多。赋者古诗之流,古之赋则六多。《诗三百篇》其间长短句固无几,是以尽四字句之旨。此四者,殆四六之所从祖。[20]128
清代以后如阮元、刘师培者推尊骈文,将其视为六经以来“宫商”、“翰藻”的发展,其说除源于《文心雕龙》,无疑此论当属发其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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