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研究到学科化并通向行动主义:中国妇女学30年反观与理论化

2013-01-31 09:23杜芳琴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妇女研究

杜芳琴

从研究到学科化并通向行动主义:中国妇女学30年反观与理论化

杜芳琴

自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以来,国内妇女学走过以妇女问题和性别议题为对象的研究为主的妇女学,到本世纪以学科背景下的学术研究、高校内的课程发展与组织体制的机制化探索的学科化推动的历程。同时对30年来,特别是本世纪以来具有代表性的妇女学推动者(集体或个人)在学理、概念和推进策略、方法上的异同及产生的影响进行梳理并力图理论化。在此基础上,展望妇女学的未来走向——通向学术女性主义与行动女性主义的联手推动中国社会的积极变革。

中国妇女学;研究;学科化;行动主义;理论;策略

妇女学,特指在大学进行知识生产、传承与应用的研究,课程与机制建设,从而服务于性别平等与社会公正。具体来说,知识生产就是对以往知识进行批判的同时,还能对当下敏感与未来前瞻的新知识进行整合重建,即知识的批判、创新、整合与重建;知识传承,是指通过教育、学科、课程、机制进行知识的再生产即人才培养;知识应用就是服务社会与妇女,能解决问题,推动社会积极变革。妇女学肩负解释妇女的从属地位和无权状况为什么发生,如何发生以及如何改变,从而建构新的思维来重新思考和审视女性的使命,采取改革的行动,只有教育机构——通过研究和教学才能担此重任。[1]474

本文用研究、课程、机制、服务概括妇女学的内涵,这也正是中国30年来走过的历程。但四者关系不是后者取代前者,而是后浪推前浪,前浪更加高涨,汇成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知识批判重建及应用洪流的独特景观。鉴于笔者不止一次回顾国内的妇女学进程,这里不再重复过程叙述,力求在全景式分类梳理的基础上进行理论提炼。

一、历程回顾:30年做了些什么?(1982—2012年)

(一)以研究为主的妇女学(1982—1999年)

1982年,Women’s Studies被学者引进之初,汉译就有妇女学、妇女研究和女性学等不同表述。[2]189但真正把Women’s Studies推向社会和学界,是妇联和学界顺势应时共同运作的结果。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内妇女问题不断涌现,引起了国家和妇联系统的特别关注,首倡对妇女问题进行理论研究;同时国外蓬勃兴起的妇女/性别研究在中国也得到学界的回应,妇女学作为学科领域开始了有组织的妇女研究。以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与国际接轨为契机,社会性别概念引入中国,于是有了以妇女(女性)和以社会性别(有时简称性别)不同命名的研究。

1.世妇会前的妇女研究(1982—1991年)

(1)发轫:学者率先引入,妇联首倡妇女问题研究

1983年4月,党中央对妇联工作作出指示,重提“妇女解放是社会解放的重要尺度”,将“维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作为妇联工作的方针和任务”。

1984年,全国妇联召开第一届妇女理论研讨会,要求各级妇联加强妇女理论研究,各地妇联纷纷成立妇女学会、妇女/婚姻家庭研究会。1986年和1990年前后召开针对改革开放与妇女问题的研讨会:第二届围绕改革与妇女解放、妇女生育的社会价值、妇女形象与妇女观、女性成才、妇女在精神文明建设的角色与作用和要否建立妇女学展开讨论;第三届就妇女参政、就业、教育以及妇联工作进行探讨。为了强化妇女研究,1991年1月成立了以研究妇女的进步、发展与解放为对象的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

(2)奠基:改革开放与“建学热”语境下的本土妇女学研究

几乎与妇联动作同步,1984年邓伟志提出推动和发展妇女学,并呼吁在中国建立妇女学。从此不断有研究者撰文著书提出中国妇女学的体系与框架,到1989年五年间就有不下十多种。[3]17但妇女学研究的基础工作和集体行动从1985年才进入运行阶段,领头的是郑州大学的李小江。1985年,在郑州召开的妇女研究座谈会,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研究者(包括邓伟志)首倡中国妇女学学科化建设,这是中国妇女理论研究学科化走出关键性的一步。[4]186-187郑州大学妇女学研究中心于1987年成立伊始,就与河南人民出版社合作举办了正式启动学科性研究的妇女学学科建设座谈会,出席者多是参与妇女研究丛书写作的作者,开始进入历史学、文学、美学、法学、性学、政治学等领域深层次的妇女研究思考,1988年推出的首批成果令学界耳目一新,该丛书到90年代初共推出15种。

2.与国际接轨:世妇会进入中国与引入社会性别的研究走向(1992—1999年)

随着世妇会在北京紧锣密鼓的筹备,妇联、学界与各界活动家以筹备NGO论坛与国际接轨为契机,对外交流日渐频繁。1992年初,在哈佛大学举办赋中国以社会性别国际研讨会,八位中国妇女研究者、活动家与出版家受邀,开启了引进境外社会性别、妇女学与妇女运动的新概念与新领域的一扇门。其后出席者及所在机构开始行动:1990年成立的北京大学中外妇女问题研究中心为筹备世妇会NGO论坛,从1992年开始,连续三年举办了首届、第二届和第三届“妇女问题国际研讨会”;1995年与韩国梨花女大等联合举办世妇会NGO论坛“传统文化与中国”;1998年开启国内招收社会学学科下的女性研究硕士生;同年举办21世纪女性研究与发展国际研讨会,该会以妇女学学科和妇女发展为重点,进行回顾与前瞻研究。

郑州大学妇女学研究中心继前几年主编丛书、筹办妇女博物馆之后,1992年初启动了国内首个妇女口述史项目;次年5月与河南省妇女干部学校联合成立郑州大学国际女子联谊学院,还编辑撰写三联书店性别系列与女人系列等丛书;1996年举办妇女学系列讲座,李小江对前阶段妇女学科研究进行了阶段性本土经验总结。

天津师范大学妇女研究中心在妇女学国际交流方面另辟蹊径,进行了深度交流与密切合作。继1991年举办中外学者授课的中外妇女史讲习班之后,1993年暑期与海外中华妇女学会合作举办中国妇女与发展读书研讨班,中外学者就女性主义与社会性别的概念、发展理论与流派,在妇女与健康、就业、教育、文化等领域,以读书、讲座、交流、讨论、考察等多种方式,中外对接、回顾前瞻,历时两周,所出版的《中国妇女与发展——地位、健康、就业》一书记录见证了这次活动的全过程。社会性别、发展、妇女健康等理论、概念首次引入妇女研究界,拓展了中国妇女研究的新视野与新方法。接着,第二届中国妇女与发展研讨班在江苏省社科院举办,回顾了四年来妇女发展在理论、经济、文化、健康等方面走过的足迹。金一虹等主编的《世纪之交的中国妇女与发展》就是讨论的成果。作为读书研讨阅读资料,《西方女性主义评介》《社会性别研究选译》与《妇女:最漫长的革命》成为至今仍有影响的译介理论读物。

90年代以来,海内外中国妇女学者一直酝酿推动社会性别框架下的妇女学学科建设。经过数年的论证讨论,天津师范大学妇女研究中心再度与海外中华妇女学会合作,1999年暑期,在天津举办了妇女史学科建设读书研讨班,达到了赋历史以社会性别的预期,并对妇女学学科建设框架路径日渐明确且达成共识。出席活动的历史学、教育学、社会学学者们共同策划了一项发展中国的妇女与社会性别学计划书,并提交福特基金会。

1999年12月,全国妇联成立中国妇女研究会,将妇联、教育、社科与民间NGO吸引到这一全国性的妇女研究团体中来。在高校,从1993年1月只有4家妇女研究中心,到1999年已经有了34家。[5]324-329

该阶段的特点有四:一是多元主体的合作互相渗入,不分国内外,不分界别(妇联与学界),不分专业,大家满怀激情理想,互相支持,绝无内耗,效率极高;二是活动会议多,静心研究少,学科建设方面出版物多,课程较少;三是资源依赖、经费来源于国外基金,学术翻译多于本土研究;四是学术骨干队伍集结能力提升,读书研讨会就是知识分享与创新的好方法,并一直延续了下来。

(二)基金会支持下的多元妇女学学科化课题运作(2000—2006年)

通过境内外女性主义学者与评估专家的沟通交流,专家评估报告促成了福特基金会支持中国的妇女学立项,这对中国妇女学的学科发展至关重要。发展中国的妇女与社会性别学以及其后连续资助的妇女学立项有20多个。在这些项目中,课题资助分布地域广泛,内容各有侧重,运行各具特色,既面向全国性的学科网络建设,又有地区性的和本校区的推进,科研产出也空前丰硕,在妇女学科建设方面真正开始了多学科与跨学科意义上的奠基工作。①各个课题均有出版物,以大连大学项目与天津师大牵头的项目出版物更为丰富。参见李小江《女人读书》“附录:李小江主编书目及女性/性别研究相关著作(1986—2005年)”有关书目,江苏人民出版社,第345—346页。天津课题参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2009年出版的妇女与社会性别学书系及王金玲、郑新蓉编著的分散在多家出版社的著作教材,总计不下30种。

除了福特基金会支持的课题,美国鲁斯基金会还支持密西根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中华女子学院合作开办妇女学学士后研究班,香港乐施会支持广西高校的性别课程开发,美国岭南基金资助中山大学中文系性别与教育论坛等项目。

该阶段妇女学的特点主要有三:一是多彩纷呈的课程建设与学科背景下的丰富出版物得以批量推出,培训了一批高校妇女学研究与教学的后继梯队,一些青年学者已成为妇女学发展的中坚力量;二是校园学科建设活动与学院外的行动主义,特别是发展项目的分隔,造成“学院派”与“行动派”的隔膜,这不但为妇女学资金断源留下伏笔,也造成了妇女学知识生产的理论产出与社会实践的脱节;三是在学科发展项目中,缺乏统筹,形成各自为战、缺少沟通的现象,加上资源分割形成竞争,缺乏学术组织意识,学术共同体无法形成。这些中国妇女学的短板至今存在。

(三)妇女学机制化的多途径探索(2006年至今)

2006年,对中国妇女学的机制建设来说,是一个丰收年。

1.2006 年5月,中华女子学院得到教育部批准,具有第一个本科女性学专业的招生权,进入高等教育人才培养,学位的授予是一个重大体制突破。

2.2006 年6月,中国妇女研究会授牌建立了21个妇女/性别研究基地,其中高校13个。研究会隶属于全国妇联,是全国性的唯一的妇女研究机构。妇联有较丰富的政治、组织资源,如可以向中宣部、教育部建议并争取研究立项,具有学术水平认定的评奖和立项的权力,如2—3年一度的学者论著与博/硕士研究生优秀论文的评奖,还有每年一度的年会也为各界研究者提供了参与机会。

3.2006 年8月,延续发展中国妇女与社会性别学课题并整合各地各界研究者、活动者建立了妇女与社会性别学科发展网络,继续得到福特基金会5年的经费支持。网络从2007年正式运行,到2011年已经转型为地方注册且研究培训服务并重的机构。截至2011年年底,已有25个学科子网络和地区子网络。中国社会学会性别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的成立在社会学界得到了承认,这都是机制化尝试的成果。但其持续性仍面临着考验。

4.2006 年10月,天津师范大学妇女研究中心在学校的支持下,更名为性别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由虚体转制为跨学科研究与教学的实体机构。该中心在推进机制主流化的过程中,由于申报课题、研究生培养和教师晋级评定以及引进外籍专家等原因,遇到了学科归属和学术评价无所归依的困境,跨学科实体在运行4年后遇到机制瓶颈,又回到虚体状态。

境内的高校在最近几年的机制化建设中,可圈可点的是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与中华女子学院,在培养人才机制与机构实体化方面具有非女子高校的独特优势,研究生教育与本科生课程已经进入正规化;厦门大学借助学校交叉学科博士学位培养的东风,开始酝酿建立跨学科的博士培养机制;在汕头大学,妇女学也借助雄厚资金下的妇女发展项目进行实体建制,从人员定编、聘任到项目开展与课程开设等方面,都开辟了境内大学的新局面。妇女学的机制化有待于已经获得教育体制主流学科中权威地位的年轻学者的进一步努力,她们中间有的人已获得教授、博导、学科带头人等头衔,可以主宰自己的研究方向,为培养研究生薪火相传。

另外,跨国界的社会性别学培养机构,即复旦—密西根大学社会性别研究所在2005年挂牌后,2007年开始招收社会性别博士课程班,其后接连召开了社会性别研究国际学术会议(2009年)、华人世界影像中的社会性别(2011年)。从2012年开始的国内博士生高级研修班,是另一种跨界的妇女学机制,即以外资、外校、外教输入为主,在全球化背景下体现了跨国流动的知识生产的不对称。

二、从学理概念与策略方法的异同看妇女学的多元分化

(一)妇女学的学理与概念

1.女性(权)主义(Feminism):认同或排拒

五四新文化运动传入的Feminism有多种译法,当下主要使用的有女性主义与女权主义两种,在学界使用女性主义的译名更多些。把Feminism翻译成什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怎样看待,即在迎/拒、用/弃、引/化、取/创之间如何选择。

中国妇女研究的兴起是在女权主义意识形态被认为政治不正确因而学术上需要噤声的时期。上世纪80年代初,李小江一篇《人类进步与妇女解放》的文章被老一代妇女解放理论家指为受西方影响在中国宣传女权主义的论文。文章在对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的清理中指出其局限并提出校正策略:性别应从阶级社会的具象中得到抽象,两性分化先于阶级,故阶级解放未必带来妇女解放,生产力无法解释妇女受压迫的根源重要的是战争,五种社会形态的历史演化论不适合妇女,应以母系——父系——解放取而代之。①最初刊于《马克思主义研究》第1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后揉进李小江著《夏娃的探索》一书。其对妇女的抽象就构成她80年代建构妇女学学科建设的马克思主义妇女学体系框架,不过是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

李小江作为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的承继与修正者,至今对西方女权主义并不认同。她认为,各国妇女即使境遇相似,解放的道路经验也不尽相同,更何况中国妇女的经历与西方女权主义生成的土壤与发展既不同质,也不同步。她认为,在学术方面,本土资源与本土经验可以自足,不必外求于人。[6]在为中国女人寻找出路时,她主张通过自我认识达到自由境界,以及孜孜不倦于妇女群体的启蒙,其思想也受到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与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影响。

妇女学界在1993年天津班上就存有对女权(性)主义的疑虑顾忌,经过世妇会怀柔NGO论坛洗礼的学人与活动家,在实践与学习中认同了女性主义、社会性别等学理、概念为自己赋权受益。②详见密西根大学“全球女性主义研究项目——口述史课题”中国案例,葛友俐、高小贤、李慧英等口述。还有一些学者公开声明自己是女性主义者,或用自述反思的方式认同、实践女性主义的理念,并阐述改变自己的人生与学术方向的研究过程。③如,畅引婷叙述个人成长受惠于女性主义学术活动、学者交往的成长过程,参见畅引婷《历史的建构与建构的历史》,三晋出版社2009年版。笔者在自述式的《主体与认同,空间与能动——我的妇女研究(学)编年史》中认为,女性主义群体有自信、自尊、自律构成的文化可以改变社会、家庭与文化,参见杜芳琴《妇女学和妇女史的本土探索:社会性别视角和跨学科视野》,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60—388页。

进入21世纪,申明自己是女性主义的妇女与社会性别研究者日益增多,并开始了自我命名,或为他人标签,如本土化自由女性主义、性权派女性主义、翻译女性主义、微笑女性主义、天生女性主义和新左派青年女性主义等等。

2.社会性别(Gender):共识与歧解

被称作妇女学学理之魂的女性主义,推动者的认同与排拒直接影响着对基本概念范畴的定义的理解与应用,如社会性别和妇女学。这里就社会性别进行述评。

作为女性主义最重要的概念与分析范畴的Gender,从20世纪90年代初出现中译文本,多以社会性别名之。④最早将Gender翻译成社会性别的是海外中华妇女学会在天津“中国妇女与发展研讨班”上的讲学之时,参见天津师范大学妇女研究中心:《中国妇女与发展——地位、健康与就业》,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9页。被发展界、学界和女界广泛接受,即使偶尔使用性别一词,也不会引起歧义。但进入本世纪,性别与社会性别在妇女学学科领域就有了学理上的歧义。

发展中国的妇女与社会性别学课题坚持使用社会性别,课题群体基本认同社会性别是当代国际学术重要的分析范畴和概念,它探究妇女作为被压迫的群体——妇女的历史与现状及如何改变,是女性主义学者集体创立和不断发展的理论与范畴。该课题认同这样的理念:“社会性别作为一个新的观察分析的视角、工具,它的最重要的特点与贡献在于,不但将妇女与性别视为一种社会文化的建构,而且也不再孤立地看妇女,而是把妇女和性别关系看做是社会权力关系运作的表现与结果,这种关系是与经济、政治、文化等结构关系密切相关互动形成的等级,是需要改变而且是能够改变的。”[7]对琼·斯科特关于社会性别的界定和其后差异理论强调社会性别与多种范畴的交叉身份的复杂性,甚至性(Sex/Sexuality)与社会性别(Gender)二元对立的打破也被引入,并尝试运用于研究教学实践中,当然是经过了本土化的适应和个人化的理解的。

大连大学性别研究中心课题主张把Gender翻译成性别而非社会性别。其根据一是认为社会性别的翻译掩蔽了人的自然性和人性,只张扬社会性,既不科学也画蛇添足。从本土既有词汇解读,性是“自然的”、“生理的”,甚至有“人性的”意味;而“性别则主要是社会的,是个体身份的一种标志,也是社会秩序的基本成分”;如果将Gender翻译成社会性别,不但排斥了自然的性,使“个体的和自然的身份又一次人为地隐而不见了”。[8]4-6二是认为使用性别、性别分析而不用社会性别,是本土已有的概念与方法工具,如80年代“有性的人”概念已包括自然的、有性的到现在的性别的。有性的人不但比社会性别内涵大,而且“‘有性的’视角不同于女性主义,它不是一种政治立场……它是一种世界观,超越任一性别立场,是对人类的‘性’的存在方式的认识”。[8]9-10

可以说,对Gender的理解与命名直接关系到要什么样的妇女学与如何推进的策略方法。

(二)妇女学推进策略与方法

1.赋妇女学以灵魂的学理差异

(1)女性主义学理与社会性别框架。认同该框架下的妇女(女性)学的命名与赋义比较明确。它的内涵,一是认为有关妇女/性别的研究与教学活动,是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有关妇女与性别的知识生产与再生产,需要以研究、课程、机制和服务社会等系列环节和过程呈现;二是认为在伦理价值观方面,妇女学倡导一种平等、合作与和谐的精神;三是认为妇女学是一场关于知识论(认识论)和思维方式的变革。①这是参与发展中国的妇女与社会性别学课题与发展中国妇女与社会性别学网络成员的基本理念,参见杜芳琴《全球视野中的本土妇女学——中国的经验:一个未完成的过程》,载于《妇女学和妇女史的本土探索:社会性别视角和跨学科视野》,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9页。

(2)人学框架。认为“女性学不仅是从女性的角度对女性的再认识,更是从人的角度对人的重新诠释”;其逻辑结构是“从‘人’切入,以‘男人’为参照,对‘女人’聚焦”,这是一种男女交融汇聚的人文视角。[9]但人学框架最近已经兼用社会性别框架,形成融合的趋势。

(3)其他:马克思主义妇女观与服务女性的女性学。前者主张女性学“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的指导地位”,但如何指导,语焉不详。[10]398而真正服务女性的女性学在学理上主张“让女人更像女人”,为此开设女性着装与化妆、女性人生与形象设计等课程,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11]313前者强调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性,后者强调女性气质、女人味的打造与训练的实用性。直到最近几年,一些号称女性主义的学者用天生女性主义来命名,其理念有相似之处,二者都迎合了全球自由资本主义市场化需求孕育出的生活方式女性主义的本土变种。

2.空间策略上的不同议论:本土与本土化

(1)本土的与本土化

本土资源与本土经验:以大连大学性别研究中心性别论坛为代表,集中体现在《文化、教育与性别》一书中。该书前言中宣称本中心所持守的是本土的策略,即强调本土资源的性别研究。所谓本土资源,一是指这个土地固有的历史文化传统;二是本土经验,即在世妇会前尚未与国际接轨时本土的妇女学经验,包括理论上将性别从阶级范畴中的剥离,组织上的纯民间的自下而上的男女学者一起参与研究,独立于西方女权主义的研究成果。[8]一种观点认为本土的女性学是人学的一部分,“作为一种理论和知识体系,是研究整体人类中整体女性的本质、特征,其生存和发展一般规律的科学”。[9]4尽管看起来很有理论市场,有相当的政治正确性,但在学术推动操作性上并没有充分发挥其要旨。对于本土化就是化西方,这种说法的重点不在本土而是化,化西方,就是用西方的价值体系在中国的土地和人群中普及并渗透;女权主义的本土化,在实践过程中就是一个力图全面西化的过程。[6]

(2)全球/区域/本土

学术女性主义者要警惕全球化背景下知识生产的本土性与跨国传播流动的不对称性,更要看到全球/区域/本土之间的关联性。这里有时间上“先行”与“后发”的时间差,所以对中国来说,引进与输出不应该成为一种焦虑,特别是对西方女性主义“大举登陆”的恐慌。其中,一个应对的策略是全球/区域/本土。笔者根据本人参与亚洲妇女学建设的十几年经历,认识到只有在全球视野、区域比较中找到本土的位置,才能决定自己的取舍与方向。

当前,国际化或全球化背景下的跨界学术女权主义也波及中国。在上海复旦大学博士研修班的课程讨论中,就有学员感受这种被“跨”的知识权力的不平等不对称,以及外来理论和实例与中国本土的径庭之距,建议课程应有本土学者的对话授课。作为女性主义法学学者,郭慧敏也提出了中国法学女权主义研究与实践“跨与被跨”的尴尬处境。[12]114这一方面提醒我们,要对因资源占有的不平等而导致人为不对等的“理论旅行”带来的弊病保持警觉,另一方面也对中国女性主义学者提出了挑战,在全球视野/区域比较/本土探索中解决自己的问题,同时是我们对全球的、跨国的各种女性主义的积极回应。

3.体制策略:推动妇女学进入高等教育主流

(1)从文化启蒙到性别分析的学术渗透

一些大学采用性别研究也有其策略上的考虑。其一,认为性别研究这一名称有利于吸收男性学者的参与,就学科本身而言,走出妇女走向性别,具有融合到其他学科中去的优势;其二,是为了淡化妇女学的政治性,性别研究是为了向学术路线靠拢,平等地与学界对话;其三,认为妇女研究就是以妇女为研究对象、站在妇女的立场争取妇女的解放,而性别分析是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上去看,会看得更公正一些。[13]这种认识与策略用在课程设计上,文化转型的性别研究课程主流化的策略就是两头并进:一是在性别课程中独立开设以女性/性别命名的新课程,以及对某专业课程的性别视角与分析的引入;二是把性别分析的方法渗透到原有课程中去。[14]198-218

(2)知识上批判重建赋权,体制上游走于主流与边缘

学术女性主义并不反对自我认知与自我意识的提高。国内外女性主义学者与活动家都认识到提高觉悟是走向女权主义的第一步。其核心内容是对内心深处的性别主义进行深刻的反思,认识父权制作为制度结构的内涵及其如何形成、维持和维护,从而使女性形成“内化的压迫”,用以增强妇女权能(Women’s Empowerment),而不是简单地个体化地认识自己去适应或反抗,有效的策略是个体与群体结合的增权充能。这就要求女性主义学术与教育的质询提问既指向知识的批判,也指向自我曾经被建构的内心父权意识,这是与批判父权制体制结构相关的环节。这种有性别政治指向的、因地制宜和自我反省的知识批判重建,需要集体合作,个人与集体共同成长,表现在读书、研讨、写作的知识生产、课程设计及其内容方面,也落实在培养具有批判能力的知识与教学过程中。

对至今仍在边缘与主流中游走的女性主义妇女学者来说,进入体制主流是其一贯的追求。进入体制主流,包括学术、学科、课程与组织机构系列体制的主流化。青年学者王珺在七年前提出的妇女学在中国立足的目标即三个合法化——学术合法化、行政合法化、社会合法化①参见王珺《妇女学合法性探论》,载杜芳琴主编《社会性别》(第3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笔者非常赞同,但至今远未实现。

三、展望:主流化与通向行动主义

(一)体制内:向妇女学三个合法化的主流化致力

1.学科/学理合法化。学理合法化又是学科合法化的核心,需要有最基本的学理认同,如研究对象,公认的专门术语和方法论、概念体系、分析范畴等等,才能推动学术知识生产的正常运行。

2.行政合法化。妇女学要生存发展,必须进入高校的体制——学科、课程与教学序列和行政系列。在中国的语境中,妇女学主流化在于学校的内部建制、机制创新,被教育主管部门所认可。

3.社会合法化。社会合法化的实现是妇女学的最终目标,服务社会惠及妇女,进而实现性别平等与社会公正。

(二)主流化的新策略:学理研究与行动研究结合——通向行动主义

女性主义行动主义或行动女性主义,是有目标、计划、策略、组织的连续性的研究与实践活动,是为推动社会积极变革、实现性别平等与社会公正的行动。如国内反对针对妇女暴力的网络行动,治理出生性别比失衡推动性别平等政策倡导项目等,充分体现了“建立在女性主义学术分析框架和组织活动分子的项目之间的联系”的女性主义行动主义的精髓。①参见钱德拉·莫汉提《没有边界的女性主义:去殖民主义理论与实践结合》,转引自闵冬潮《全球化与理论旅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

在基层大众与行动家、学者的不断互动过程中,记录转化与变革的书籍文章、音像资料又反馈到学院的课堂与研究中。于是学术研究、人才培养与行动产生的新知识就连接起来,形成了知识生产与运用的良性生态循环。这一知识转换的路径,即从学科知识——大众知识——用于行动实践提炼出新知识——进入课堂知识——学科知识,这才是知识生产/再生产与运用的理想模式。

[1]维那·玛苏姆达.教育与农村妇女:建立一种可选择的视角[A].阿鲁那·拉奥.国际妇女研究:内罗毕及其以后[M].黄河译.纽约:城市大学女性主义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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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艳玲

From Academics to Activism: 30 Years of China’s Women’s Studies

DU Fangqin

China’s women’s studies have gone through several phases,from women’s studies of gender issues and women’s problems to academic studies under the discipline background and the curriculum development and organization system in universities.This paper discusses how those involved in women’s studies examine the theory, concepts,strategies and methods,to come up with relevant theories.The author also take a look at the future direction of women’s studies,which is predicted to lead to academic feminism and feminist activism which have the possibility of promoting positive social change in China.

China’s women’s studies;discipline;activism;theory

10.3969/j.issn.1007-3698.2013.02.008

:2013-03-10

C913.68

:A

:1007-3698(2013)02-0047-07

杜芳琴,女,天津师范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妇女史、妇女学、农村妇女发展。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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