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龑
《劝导》:奥斯丁的历史想象
龚龑
在奥斯丁笔下,《劝导》是一部地位比较特殊的小说。探讨《劝导》所展示的阶级和性别角色等级关系的变化,进而分析小说中的职业想象和女性关注。就英国国教和政治观念而言,奥斯丁较为宽容、务实。一方面,等级制度在所难免,社会的稳定性离不开财富和权力的支撑。同时也企盼社会等级结构具有弹性,财富和权力的大门也为优秀分子敞开,从而避免制度僵化带来的社会动荡和革命。
奥斯丁;《劝导》;职业;历史想象
“工业化”的概念在19世纪20年代才产生。史学家哈维(Christopher Harvie)写道:“1829年,工业化的大势赫然明朗。奥斯丁最后一部小说问世的第11年,《爱丁堡评论》上的一个新声音描述了‘时代的征兆’。”[1]472本文探讨《劝导》这部小说所展示的时代交替意义,进而分析奥斯丁的职业想象和女性关注,并推断其阶级、政治和宗教立场。
小说《劝导》中的沃尔特·艾略特爵士,醉心于自己的仪表与头衔,讲究排场,不善管理,身陷经济困境,在自家律师和好友罗素尔夫人劝说下,将凯林奇庄园出租给海军大将克罗夫特一家。沃尔特爵士有三个女儿,伊丽莎白和安妮年龄不小,仍旧未婚。伊丽莎白漂亮,外貌颇似其父,深得宠爱;安妮则温柔内向,任劳任怨,父亲和姐姐不屑理会,连妹妹都指使她。小妹妹玛丽嫁给了查尔斯·默斯格罗夫,住所离娘家不远。
男主角温特沃斯上校是克罗夫特太太的弟弟,安妮昔日的追求者。8年前,安妮和温特沃斯热恋,但受到种种阻碍。沃尔特爵士认为,这个青年跟自家并非门当户对,罗素尔夫人也嫌温特沃斯前途未卜。温特沃斯含恨出征,在英法战争中表现神勇,升迁致富,归国来到姐姐家做客,和安妮不期而遇。玛丽的两个小姑子对温特沃斯上校颇有好感,她想成人之美,一时不能决定,上校到底更喜欢亨利埃塔还是路易莎。安妮已经27岁,往日的恋情历历在目、耿耿于怀,但因猜不透对方心思,无法表明心迹。
去莱姆游玩时,路易莎不顾温特沃斯上校劝阻,贸然跳下陡峭的石阶,伤势严重,被抬到温特沃斯的海军朋友(哈威尔上校、本威克中校)家里疗养。上校为此事深感内疚,安妮确信,他和逐渐痊愈的路易莎必将结婚。转机出现了,路易莎突然决定与本威克订婚。在巴斯的几次会面后,安妮最终明白,温特沃斯依旧钟情于自己。小说还有一个次要人物,安妮的表兄威廉·艾略特,他本来是沃尔特爵士头衔和遗产的继承人,本早已断绝往来,却突然主动与沃尔特爵士和好。据安妮以前的朋友斯密斯太太透露,艾略特先生图谋阻止爵士再婚的原因是避免自己被剥夺继承权。温特沃斯向安妮袒露真情,部分原因是嫉妒艾略特先生对她的殷勤。
小说中夹杂不少新旧时代的描述。比如,玛丽嫁入的默斯格罗夫一家,居住在一个不大的村子,“就在几年前,还完全保持着英格兰的古老风格。”①译文参照孙致礼的译本《劝导》(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后来,查尔斯和玛丽这一代人结婚,对宅邸加以修缮,增添了诸多现代因素。不仅建筑风格,两代人的情致也颇不同。父辈依然保持着英格兰传统风度,而年轻人则染上新派头。长辈们“没有受到多少教育,举止不够高雅,却依旧殷勤好客”;而年轻人“活着就为赶时髦,图个快乐和痛快”。[2]28通篇看,默斯格罗夫这家人缺乏良好教育和优雅举止,但不像沃尔特爵士为代表的上层阶级那样滑稽可笑、谄上欺下、冷淡傲慢、心胸狭窄。
小说讽刺对象是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他们迫不得已离开宅邸,在巴斯租了一处上好的住所。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父女俩却泰然受之、怡然自得。《劝导》中,社会制度、风俗习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级、人际关系和金钱观念困扰着小说人物。[3]216虽然最终投向中产之家,安妮这个贵族妇女的内心感受很纠结。最初看到父亲偏居巴斯,“丧失居住在自家土地上的义务和尊严”,她深感懊恼。同样,她也为伊丽莎白叹惋,姐姐本应该成为庄园女主人,“现在见到两壁间大约三十英尺的距离,居然如此得意。”[2]91小妹妹玛丽嫁入中等阶层,却依旧觊觎贵族的社会标签。堂兄艾略特先生一味追逐名利,却信誓旦旦,自以为秉承极传统的家族观念,忠于逝去的封建社会,同当下风尚落落寡合。[2]91
《劝导》关乎一个重要的时代背景,即英法战争(1793—1815年)。奥斯丁小说向以三家两户的琐事为线,论者往往对其“局限性”说三道四,但《劝导》有所不同。自查普曼之后,英美学者们开始将奥斯丁作品与18—19世纪之交的社会、政治事件联系起来。[4]xvi奥斯丁生年刚好与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相始终,其生活和创作难免不受影响。1793年2月,法国新政府对英国宣战,奥斯丁家的两个儿子效力于皇家海军,奥斯丁最喜爱的哥哥亨利也加入牛津郡国民自卫军。接下来20年里,英法冲突不断,奥斯丁一直和兄弟书信往来,绝不是一个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家庭妇女。
英法战争导致了英国军队数目不断扩大。海军人数从战前3万人增长至1810年的14万。陆军从4.5万骤增至1812年的25万。正规军官由战前的3千名激增到1814年的1万多名。[5]战争中,海军军官捕获敌军战舰、分享战利品而致富,一度成为炙手可热的职业选择。与土地占有、社会等级一样,流动财富也是阶级认同的有效筹码。小说中,温特沃斯上校净赚25000英镑,这与土地税没有任何瓜葛;他和克罗夫特等海军军官出入巴斯社交场合,俨然流动资产的代表人物,上流社会也不敢小觑。从象征意义上讲,海军大获全胜,返回英国,给奄奄一息的传统社会注入了新活力。[3]228-229难怪,在《劝导》里,奥斯丁借路易莎之口歌颂了勇敢的海军战士,“他们亲切友好,情同手足,坦率豪爽”;“水兵比任何人都更可贵,更热情。”[2]66他们有时粗鄙鲁莽,但热情真诚,是当之无愧的绅士表率。1815年9月,妻子分娩死去,奥斯丁的弟弟查理斯正在Namur号(小说中提到)战舰上履行职责,内心痛苦和煎熬充斥着他的日记。查理斯还记录,战友新婚妻子千里迢迢赶来团圆,却面对丈夫刚刚阵亡的噩耗。[6]221《劝导》的赞美并非无缘由。
战争为社会流动提供了契机。和平时期,低级军官主要来自军官、乡绅和贵族的子弟。战争爆发,有理想、受教育的年轻人也可以成为军官。一般说,这些人先要在位于普茨茅斯的皇家海军学院接受两三年的专业训练,而后加入海军,一如奥斯丁的两个兄弟。若和船长有私人交情,十二三岁的少年也可进入海军,《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威廉就是一例。他们先担任船长助手,习得航海技术,六年后晋升为军官。甚至社会底层人员也能升入到军官行列。当时的慈善机构(如“Marine Society”)收养一些贫苦家庭的男孩,为他们提供衣食和基本教育,转送到海军接受训练。拿破仑战争时期,该组织每年为海军输送约500—600名少年。这些人通常担任军官的低级助手,或负责弹药运输任务,也不乏出人头地的机会。[5]沃尔特爵士鄙薄海军,理由不过是社会流动破坏了原来的等级秩序。“海军给出身微贱者带来过高的荣誉,使他们得到了先辈不曾奢望过的高官厚禄。”沃尔特爵士愤愤不平,“较之其他行业,一个人进了海军,更容易受到父辈不屑搭理的庸人子孙的凌辱。”[2]14-15在《劝导》的英国社会中,海军这个新兴阶层俨然成为了社会领导者,传承了统治阶级的功能和责任。
英国贵族是有闲阶层,鄙薄职业,通常凭借裙带关系来谋取议员、上层军官等职位。长子继承制盛行,有望继承财产的长子不必为职业操心,幼子则靠某些体面职业自谋生计。中等阶层的子弟,须通过经商致富和职业提升才能挤入上流社会。18世纪中后期,社会上层把健康和财产托付于医生和律师身上,教民将灵魂交付在牧师手里,战争时,政府寄希望于海陆军指挥官,此等职业的重要性日渐显露,自然获得了社会认可。
《劝导》里,中等阶层出身的克莱太太不无自豪地认为,每一职业都是“必要的、光荣的”。可职业阶层和闲适阶层的生活方式存在着天壤之别。她接着解释:“海军和陆军不必说,就是律师,也要忙忙碌碌,落得形容憔悴;医生自然要随叫随到,风雨无阻;牧师,不得不走进传染病房,健康和容貌受到有毒环境的损害。”爵士却“住在乡下,不用从事任何职业,过着有规律的生活,自己安排时间,搞些活动,靠自己的财产过日子,用不着苦苦钻营”。[2]15只有像爵士这样的人,才能享受健康和美貌的洪福。克莱太太的父亲是凯林奇庄园的管家,这位律师斯文谨慎,对主子有相当制约力;但是碍于主人的面子,碰到不愉快的事情,他从不过于表现自己,而是推说拿不定主意,委婉地建议爵士听取好友拉塞尔夫人的主意。[2]8
奥斯丁的职业见闻,得自家庭和不断扩大的亲戚朋友圈子。奥斯丁家族成员多属职业阶层,叔父是律师,外祖父则为医生。奥斯丁身边牧师居多,如父亲、两个哥哥。作为乡村牧师的女儿,她关注周围贫苦人,造访教区和施舍底层民众,“所作针线活,差不多总是给穷人的衣服。”[7]近年来的传记表明,奥斯丁颇具“职业作家”的头脑。1815年底,哥哥亨利病重,奥斯丁亲自与著名出版巨头莫里协商《爱玛》一书出版事宜。[8]
除了绅士的职业,《劝导》多次提到妇女职业,主要是护士。当时,护理被看成女性特属的职业,为社会所不齿。在《劝导》中,护士却扮演重要的角色,不乏光荣高尚的情操,可谓女性力量的标志。路易莎崴脚后,先由哈威尔太太照顾。这位海军军官太太拥有丰富的护理经验,“保姆和她住在一起,跟着她四处奔走,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护士。”[2]76莱姆的意外事故后,护理的积极作用更加凸显出来。比如,安妮的护理恢复了本威克中校的生活信心。
小说还进一步刻画了两个常被忽视的女性:斯密斯太太和卢克小姐。丈夫负债而亡,举目无亲的斯密斯太太卧床不起,急需职业护士的料理。她遇上了慷慨大方的房东,而且有幸结交了房东的妹妹卢克护士。这位护士,“除了无微不至的护理,还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知心朋友。”卢克护士机灵精明,职业习惯使她善于观察人性,作为朋友,远超过那些受过“世界上最好教育”的绅士和淑女。疾病和护理使人变得“热情无私、自我克制、英勇不屈、坚忍不拔和顺天从命”。[2]103屡遭挫折,斯密斯太太历练了坚韧的品性,失去丈夫后也能独自谋生,她的乐观态度最终感染了安妮。吉斯本是奥斯丁赞赏的行为指南作家,他鼓励病人和侍者秉持坚韧的美德;号召民众牢记:不屈不挠的精神不仅仅体现在战壕、甲板和战场上,同样存在于和痛苦、疾病、焦虑、忧伤、失望的斗争中。[6]238如果说,斯密斯太太走出疾病和痛苦的阴影,安妮则摆脱了焦虑、忧伤和失望的阴霾。
小说描写的只是“职业的历史想象”,19世纪初期,中产阶级妇女并无职业可言。迫不得已时,她们才去当家庭教师和护士,并以此为羞辱,不难理解,在《爱玛》中,女教师被比作奴隶。自18世纪以来,中等阶层的“新绅士”开始拒绝贵族和乡绅养尊处优、业余玩赏的生活方式,以务实的态度投身于各种各样的行当、奋力谋得社会地位。[1]544这些商界和职业阶层的“新绅士”获得认可后,又进一步为妻子和女儿赢得相应权利。维多利亚社会后期,女教师和护士等职业得到相当程度的“改头换面”,一变而为中产阶级女性的职业选择,其社会角色和价值观念迥然不同,反倒成为彰显社会等级和精英地位的标志物。[9]
奥斯丁生活的年代,由于社会从农业资本主义向全面的资本主义转型,依照血缘建立的亲属和社会关系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妇女生活更加不稳定。比如,婚后家庭对于妇女的重要性,远远大于父母的家庭,她们希望通过婚姻关系来获得安妥的经济生活,而此前,这一切能够从父母处获得。[10]在奥斯丁处女作和早期小说中,财产焦虑还只是松散地嫁接到爱情故事上,《苏珊女士》《诺桑觉寺》都是例子。后期小说中,包括未完成的《桑底顿》,金钱与爱情、婚姻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纠结。女性被放置到紧张窘促的经济关系中加以刻画,经济管理才能成为女性美德的标志之一。[11]
《劝导》中,女性变为家庭收支的积极管理者。艾略特夫人是小说中诸多女性管理者的第一人,她“有办法,讲节制,会理财”,维持了庄园的正常存在。罗素夫人和安妮更是理财高手,她们力主积极的理财措施,以便尽快解除爵士的债务。海军军官的妻子也不甘示弱。洽谈凯林奇庄园租约时,克罗夫特太太询问房屋状况、租约期限、房租,频繁问及生意上的事,比将军的问题还多。莱姆的哈维尔太太也是一个典型的家庭管理者,尽管她的财产菲薄。乡间宅邸是地产阶层生活的中心,社会责任感也缘此而生。沃尔特爵士抛弃了凯林奇庄园,也就失掉了一切社会责任和职能。[12]安妮是这个贵族之家唯一有见地的“新淑女”,她洞察到管理庄园、料理家务和维持社会秩序的内在联系,决心担当起“新绅士”的职责。
小说中,不仅传统秩序行将崩塌,甚至家庭也变成了一个空壳,诚如斯密斯太太所说,家庭和睦只是表面的,“持久稳固的支撑,家内已经所剩无几。”[2]131在海军朋友那里,安妮亲历了全新的家庭经验,她由衷赞叹,克罗夫特一家最适合租住凯林奇庄园。海军军官重新构建了有意义的家庭生活,也重新定义了新时代的家庭观念。[3]224
在专著《英国的家庭、性和婚姻》中,英国史学者斯通研究了1500—1800年间英国的家庭生活史。英国的家庭从最初的“开放的世系家庭”(1450—1630年),经历了后来的“家长制核心家庭”(1550—1700年)的变迁,最后发展到“封闭的小家庭”(1640—1800年),也就是现代家庭的前身。这一过程中,情感因素逐渐占据了主导的地位。[13]4-10海军军官一向热情好客,由衷邀请安妮一行到家里做客,尽管他们的住宅狭小局促。克罗夫特夫妇的恩爱和默契,哈维尔上校家的温馨和忙碌,让安妮心潮澎湃:“他们早应该是我的朋友了。”[2]66友谊和热情好客成为整篇小说的主要美德。安妮情愿留在妹妹的大家庭,固然在那里她有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彼处的家庭温馨和亲情关爱缓释了她内心的孤独。
情感个人主义主要体现在择偶方面,当事人自由选择,而不是父母决定。择偶考量不再像以往那样算计金钱、地位和权力,而是当事人之间持久和强烈感情的期待。[13]390-394安妮最初受父母和拉塞尔夫人的“劝导”,断绝了与初恋情人的关系,后来不免悔恨。“她年轻时不得不谨慎小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得了浪漫,这是不自然开端的自然结果。”[2]21和解的重要关头,安妮同哈维尔上校争论男女情感的强烈程度。安妮承认,海军军官具有热烈忠贞的感情,但是,“我们女人,即便恋人死去,或希望渺茫,也能一如既往地爱下去。”[2]155
女性情感更坚韧,这样的表白深深打动了正在偷听的温特沃斯上校。为证明女人反复无常,哈维尔上校从歌词和谚语找根据。安妮反驳道:“请不要引用书里的例子。男人比我们具有种种优势,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受过高得多的教育,笔杆子握在他们的手里。”[2]1561815年《爱玛》问世之初,司各特在匿名书评中委婉指出,奥斯丁的小说过于“务实”,低估了“最温柔、最高尚和最美好的”激情。[14]《劝导》中的这段文字,不妨看做是奥斯丁对司各特的回应。
奥斯丁进一步探讨了情感因素和性别角色的关系。本威克中校常表现出某些女性化的特征。温特沃斯花了一周的时间来安慰本威克,让他接受未婚妻去世的事实;无论安妮如何劝说,本威克都难以改变话音颤抖、呆板木讷、动辄流泪的柔弱之态。路易莎突然摔伤,温特沃斯和查尔斯这两个男性中的佼佼者,也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危急关头,必须重建秩序、恢复常态,如此重任竟留给一位女性。安妮不仅照顾路易莎,还劝勉沮丧绝望的温特沃斯,她果断地完成令人生畏的任务,仿佛是一群孤立、失怙孩子中的成熟果敢的母亲。
哈维尔上校也打破了社会性别的界限。他富有心计、爱动脑筋,在家里忙碌不歇:画画,上油漆,刨刨锯锯,胶胶贴贴,为孩子做玩具,制作改良的渔网梭;这些事情都办完了,坐在屋子角落,摆弄他的那张大渔网。[2]66显然,奥斯丁赞扬了男性在居家方面的行为举止。小说最后一段,安妮如是憧憬自己未来的家庭生活,“作为海军的妻子感到自豪;不过,隶属于这样的职业,她又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战事一起,便要担惊受怕。其实,海军在家庭方面的美德要比为国家效忠来得更卓越。”[2]168
论者经常谈及Domestic一词的两层含义(“家内的”和“国内的”)。不仅如此,女性和政治也是紧密相连的,韦斯特夫人素以保守闻名,却劝诫政客们,“没有一个国家民族,在它的妇女变得淫逸放荡之后,还可能长期保持它的政治独立。”激进如玛丽·沃尔斯通克莱夫特也倡言:“既然一个男人被称作是一个社会的缩影,那末家庭也可以被视为一个国家。”[15]《女权辩护》是为中产阶级的女性而写,主旨极为明确:妇女既担当家庭职责,也维护社会稳定。亲自过问子女的早期教育、照顾丈夫的日常起居、指导仆人的言行举止等,她们同样参与并创造了社会秩序,其意义超出了单纯的家庭事务。在一个宣扬战争英雄的年代,《劝导》关注安妮这样安静、顺从、为人忽略的女性。不妨说,小说试图来矫正战争时期不自觉形成的男性英雄主义观念,赞扬和推崇了女性的力量。[6]222
奥斯丁不仅赞扬男性居家方面的行为举止,也肯定了妇女在公开场合的积极参与。克罗夫特太太无疑属于18世纪末的自由女性。她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腰板结实,四次横渡大西洋,去过里斯本、直布罗陀海峡,还到过东印度群岛。她生平最幸福的岁月是在军舰上度过的。她自豪地说:“各种各样的病症,凡是你能想象出来的,我都占全了。可只要和丈夫呆在一起,我就从来不生病,从来没有遇到一丝半点的不舒服。”[2]48她努力地说服弟弟,也就是温特沃斯上校,女性有权利呆在战舰上,她对“闲散的绅士”不屑一顾。书中有一段驾车遇险的描写,颇能体现这位新女性的人生态度。“她冷静地往旁边一拽缰绳,车子便侥幸地脱险了。后来还有一次,多亏她急中生智地一伸手,车子没有翻到沟里。”[2]62看到她驾车带路,安妮不禁舒畅开心,猜想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处理日常家庭事务。这是充满象征意义的描写。
反讽是奥斯丁的典型手法,在《劝导》中,作者试图冲破自己的小说创作技法。如果说,玛丽安的热烈情感曾经是《理智与情感》的讽刺对象,在《劝导》中,安妮独自玩味的内心感受成为作者内心认同的美好经验。如果反讽意味着“控制距离”,在这本小说中,叙述者和安妮的视角完全等同起来,读者更能切身感受安妮的孤独处境。小说人物的情感和风景感受力大大加深,这和前期小说有所不同。不妨读一读安妮在雨中的思绪:
“11月间,一个昏沉沉的日子,一场霏霏细雨几乎遮断了窗外本来清晰可辨的景物。安妮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沉思了一个钟头,因而当听到拉塞尔夫人马车到来的声音,她很高兴。然而,她虽说很想走掉,但是离开大宅,告别乡舍,眼望着它那黑沉沉、湿淋淋、令人难受的游廊,甚至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看到庄上最后的几座寒舍时,她的心中不由得感到十分悲哀……这里记载着许多痛楚,这种痛楚一度是剧烈的,现在减弱了。这里还记载着一些不记仇隙的往事,一些友谊与和解的气息,这种气息永远不能再期望了,但却是永远值得珍惜的。”[2]81
这里,风景不是一个点缀,而成了小说的情感结构,展现出人物剪不断、理还乱的心境。[16]153自然风景比新古典主义的抽象词汇更能表达丰富的想象,情景交融的手法和浪漫主义的表达尤为息息相通。奥斯丁与华兹华斯一样,充满新兴的、富有同情心的想象力。布鲁姆这位意识形态批评的反对者,出乎意料地从思想性来称誉《劝导》:“奥斯丁在思想上倾向于贵族时代,但她对真实性的强调使她小说艺术倾向于新兴的民主时代,或者说,倾向于我们通常所说的浪漫主义思潮。”[17]《劝导》讲述的,并不只是两个年轻人的和解,也意味着牢笼的冲破,毕竟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将庄园变成一个束缚之地。在这本小说中,奥斯丁的想象力得以充分发挥,她的艺术世界也大为改观。
行文至此,有必要解释一下本文的标题。“历史想象”意在说明,海军替代贵族只是一个象征性描写,并不是历史性实录。不能简单认为,在奥斯丁的年代,地产阶层是衰落的、反动的。1688年以后,英国社会逐渐建立起比较稳固的社会秩序,土地贵族和乡绅成为这一社会秩序的基础,银行家、工商业者和不同的职业人士也参与维持这一社会秩序。诚如威廉斯所说:“土地贵族和乡绅也属于资产阶级,参与商业或者工业资本家的扩张,更不必说农业资本家。”[18]115-117地产阶层绝不是经济现代化的仇视者,他们同样具有职业阶层或者其他“新绅士”的优秀品质——自信乐观、积极勇敢、精于理财等,极大地促进了英国的社会发展,当然,他们也从中攫取了巨大的利润和权力。18世纪下半叶,英国社会动荡不安,随着美洲问题的出现和加剧,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和蔓延,英国民众的骚乱、商业集团的怨愤和政治的激进运动汇合起来,使得新旧贵族和中等阶层惺惺相惜、联起手来。实际上,整个19世纪,地产阶层都保持着统治地位,尽管偶尔显得不够稳固。[19]
1790年年初,受法国革命的影响,英国人也希望政府实施宗教宽容政策,“雅各宾”者提出了男女平等、改善监狱条件、废除奴隶制等主张。英法交战后,议会改革提案未获通过,政府驱散了各类改革团体,国内舆论转向反动,“雅各宾”已经成为激进的代名词。19世纪初年,英国国内舆论更以民族国家的姿态对抗拿破仑统治的法国,政治改革的热情已经转向宗教。[20]“民族国家”的号角和宗教的热忱成为谋求社会共识的有效工具,不仅来证明大英帝国意识形态的合理性,也推进了文化改革和社会管理。诚如某些论者所言,“温和的改革者”只能运用间接的艺术手法,委婉地批评社会不公。[4]xxiv奥斯丁可以算作是“温和的改革者”,她的国教和政治观较为宽容、务实。她认识到,等级制度在所难免,社会的稳定性离不开财富和权力的后盾支撑。同时她也期望,社会结构具有一定的弹性,财富和权力为优秀分子敞开大门,从而避免制度僵化而带来的社会动荡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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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贾 春
Jane Austen’s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Persuasion
GONG Yan
Persuasion,perhaps more than any of the other Jane Austen novels,enjoys a special literary status.This article aims to explore the themes of hierarchical class and gender relations in this novel,and analyze Austen’s take on professions and her concern for women’s living circumstances.Like most Anglicans of her time,Austen seems to have had a latitudinarian outlook and utilitarian political convictions.Austen defends the established social order, stabilized by inherited authority based on wealth and power.However,she also supports partial reform of this system, advocating an open social structure and an elastic class hierarchy,amenable and responsive to individual merits and exertions,while avoiding extremes of social upheaval and revolution.
Jane Austen;Persuasion;professions;historical imagination
10.3969/j.issn.1007-3698.2013.03.014
:2013-01-09
I106.6
:A
:1007-3698(2013)03-0078-06
龚龑,男,中华女子学院外语系讲师,外国语言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化进程中的英国文学。1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