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带着未来的女性历史缔造
——21世纪海内外华文女作家长篇小说创作转型研究

2013-01-31 09:50王红旗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女作家男权华文

王红旗

携带着未来的女性历史缔造
——21世纪海内外华文女作家长篇小说创作转型研究

王红旗

21世纪以来,海内外华文女作家中长篇小说创作不约而同地转型,即从现实批判转向历史缔造。体现了女性写作从女性意识、性别意识,向家国意识、人类意识的观念转型,从女性血缘、情感史,向人类心灵、经验史的思维转型。这种立足现实指向未来的历史叙事,其意义在于能够构成人类多重生存时空“共时性”的经验,使现实具有纵深性与延续性的双向延展,进而进入到从女性的生存现状、精神形态到探寻个体灵魂真相的深度书写。这是海内外华文女性文学创造性意识的新品质,标志着海内外华文女作家不仅以女性个体生命体验批判男权文化伦理观念,进而且以超越自我性别的姿态在世界文学建构中确立华文女性文学的位置,是非常值得认真研究的。

经验史;个体生命;女性;人类;共时性;纵深与延续;缔造

海内外华文女作家的小说写作,可以说是中国女性文学史脉的两翼。其同根、同源的中华文化之魂,在遥相辉映中展示出世界华文女性文学小说创作的卓越实绩。虽然,海外华文女作家,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出国追寻梦想的新移民女作家,作品大多表现的是在异域文化中的身份危机、生存艰难与心灵困惑。但是,文本故事的具体背景与生活细节、人物心灵深层的道德伦理观念,仍如影随形似的摆脱不了中国文化的颜色,以及写作者身置“母国”时期的生命记忆事件。

“进入21世纪海内外华文女作家的小说写作,在经历了1980年代承继‘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反叛男权文化传统,直逼女性现实生存问题;经历了1990年代与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亲密接触’的精神性融合,即狂飙式的呐喊与集体突围的‘性别战争’;经历了‘私人化’与‘躯体化’写作沦为被看的尴尬、媚态低吟的时尚陷阱。”[1]如今在多元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吸收本土与异质文化精髓的养分,从关注“自我”、关注社会与“他者”,转向对人类生命本体的思考,积极探索“人—女人—个人”的精神与灵魂成长路径。其携带着人类性别生态未来学意义的理性反思,正在超越“自我”与“他者”的过程中,改变着长期处于男权话语占主导地位的人类精神宝库的单极历史。这不仅表现出海内外华文女作家性别主体意识的文化自觉。而且,更有利于促进社会文化对女性智慧与力量的认同,彰显出男女两性相互体认与平等共处的未来可能性。

海内外华文女作家不约而同地走进女性血缘史、家族史与社会史的深处,探索男女两性,尤其是女性的个体生命轨迹。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和不同维度中发现女性在历史迷雾里的生命真相,缔造真实的女性生存史与心灵史。在近现代世界历史中,中国蒙罹了太多的内忧外患与战乱。百年中华民族家与国、血与火的个体伤痛记忆,在男作家的宏大历史叙事里,呈现的大多是“革命史”和“男性史”,甚至在对西方文化亦步亦趋的复制中显得“平面化”,而缺失了自我的历史真实与个体真实。尤其是女性声音与女性形象,不是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就是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而成为在场或不在场的缺席。也许是海内外华文女作家在批判社会现实男权话语时,发现了女性灵魂的走失和被“异化”,意识到必须回到历史寻找自我的个体生命经验。因为,只有女性个人历史生活的直接经验书写,才有可能构成对男权社会的权威话语、男性规范的女性形象的消解,真正还魂魄精神于女性。从心理与精神文化的意义上讲,这是一种立足于当前现实之中承接历史与未来的女性精神文化的寻根之旅。

从另一方面讲,在社会历史深处家族兴衰浮沉的海量细节里,凸现其苦难叙事中生命个体的内在精神价值,是海内外华文女作家创造性历史意识的新崛起。尤其拨开历史的迷雾与尘埃,发掘女性作为个体生命主体在漫长的男权社会历史中生生不息的力量,不仅能够厘清男权文化历史观统治之下女性缺席的原因,而且,从现实性别批判转向历史的反思,是从现实的角度去反思历史,历史与现实就构成一种“共时性”,将现实的性别批判引向纵深与延续。因此,携带着未来的女性历史缔造是双向延伸性的,而且,既是女性历史的缔造,又是女性缔造的历史,是更真实的人类灵魂的多面历史。

一、转向女性血缘、情感史的重构

21世纪初,以女性血缘维系的家族谱系、或以某个女性形象的生存命运为核心串起的历史故事,成为海内外华文女作家向内转,转向“静水流深”,探究女性内在灵魂质地的集体写作实践。这不仅是新世纪女性写作从女性生命的来路认识自我,告别自我,超越自我,重塑自我的开始,而且,是以史为鉴疾呼性别平等观念进入女性爱情婚姻家庭的日常生活现实。因为,无论是历史与现实,男权文化总是以它独特的形式——不仅仅是社会的,更重要的是种族的、家族的、家庭的、亲情的,以“爱”的面纱编制成束缚女性身体与灵魂的落网[2],影响着人们的心理情绪、价值观念与情感方式。张洁的《无字》(2001年)、施玮的《世家美眷》(2013年)和严歌苓的《扶桑》(2002年),通过女性在不同生存环境下爱与性的情感冲突与悖论,凸显出女性生命个体灵魂的伤痛体验。以此达到对女性心灵史的重构。

张洁的三卷本、80万字的长篇小说《无字》,旅美女作家施玮的《世家美眷》,均为表现一个家族四代女人情感悲剧的历史叙事,是在向倾斜的、从属性的情感关系告别的涅槃过程中孕育新生的女性自我生命史。尤其是她们从审视自己独有的情感经验和内心体验出发,追问男女两性爱情观与婚姻观的本质差异,在对男权文化爱情婚姻观念的睚眦批判里,体现出女性自我反思精神的彻底觉醒,自我主体意识的深度成熟。

张洁在《无字》创作谈里写道,几十年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在磨盘里磨,把自己的胆汁吐出来蘸着去写”。[3]318张洁以四代女性的情感命运悲剧的沧桑体验,拆解当年自己亲手构筑的爱情圣殿,女性想象的美好爱情婚姻的情感世界被现实生活击得粉碎。她毫不留情地撕破一层层罩在男性身上的种种社会身份的光环,揭开男性欲望、自私与虚伪的内心世界,洞识女性在男性情感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虚无的幻影。的确,当小说的女主人公吴为能够与梦绕魂牵的爱人——知识分子和革命者胡秉宸,真正相见相爱结婚的时候,生活里一个个难堪与错位的细节,让吴为反思自己所谓的浪漫神性爱情,在她所谓的“爱人”那里是没有丝毫位置的。就像小说中所描写的,在雪野中“他只注意到她奋力向上延展着躯体,长伸着舌头,专心致志地去承接那根本不可能承接住的雪花……”[4]7这个经典细节,不仅表现出胡秉宸关注的是吴为的“躯体”、“舌头”,更揭示出男权文化永远把女性作为欲望对象的深层心理。

其中,吴为作为女性自我的层层反思发人深省。当她失望地离开“他”时是如此的清醒,但是,一旦看到“他”,她就失去理智。吴为就是在与他几十年的情感生活里纠结、痛苦与焦虑致疯而死。吴为对情感绝望的呐喊:“女人自从出生起,就在等待一个白马王子,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直到她们碰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什么叫痴心妄想。”[4]119并借其女儿禅月之口,发表女性精神独立宣言:“咱们家的这个咒到我这儿非翻过来不可。”女性被美其名曰的“情人”、“妻子”的身份,无论在爱情婚姻家庭内外的情感关系中,不过就是一个为男性服务的“性角色”。而女性却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所爱的男性——“伟岸的父”(丈夫、情人)值得托付生命的全部。由此产生从精神到物质的生死依赖,而导致女性独立精神的彻底丧失。这是铸成女性情感悲剧的内在心理原因,绝不仅仅是男性的自私与伪善。正是指向女性内心灵魂的自我反思,《无字》承载了女性心灵史和生命史“向死而生”的救赎意义。但是,更深层的隐喻在作品的《后记》里,张洁超越“爱”之绝望,“继续前行”而“原谅了自己”。[4]453当然也就意味着宽恕了“他人”,而抵达了某种更高的女性文化与性别伦理的哲学层面。

如果说张洁的《无字》是以一位觉醒者的身份对几代女人情感史的反思。那么,施玮的《世家美眷》,却是小说叙述者“我”作为陆家的第四代女人,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口述陆氏家族四代女性群体(夫人、小姐和丫鬟等等),如何忍受、挣扎与反抗封建男权性政治的强权压迫,而绽放出本源生命之光的生存史。讲述者“我”敢于说出的历史真相,正是这群家族女性被囿于“家”(家族、家庭)而生成的另一种生存智慧。仿佛与“觉醒”没有本质联系。因为,她们虽然经历了近代百年以来诸多改朝换代的社会革命,甚至一次次的女性解放运动。但是,革命仿佛都是男性的革命,女性解放运动也没能给予其经验资源。作为女性自我根本就不存在社会身份,即便在解放后获得了所谓的社会身份,而由于社会意识形态封建男权文化观念的无处不在,封建男权家庭伦理秩序还仍在家族大院里延续着,而且,女性的家庭观念、日常生活方式与情感角色等几乎在“被解放”之下并未真正的觉醒,根本无从改变或摆脱男权文化性政治的歧视、伤害与侵犯。

陆氏家族的第一代女性形象陆夫人,与自己的状元公爹陆老太爷性乱伦生出自己的儿子,而且,她嫉妒、仇恨与凌辱陆府里年轻漂亮的丫鬟秋水,因为陆老太爷对秋水的女色垂涎而横加骚扰。陆夫人最终怀揣对男权文化命定的性角色的坚不可摧的信念与傲慢,走向死亡,走向那个“认命意识”的漫漫长夜。因为,按照封建男权家族的伦理秩序,陆老太爷作为陆家的最高“家长”就是最高统治者,而陆夫人长期在家族里这种本源的、悲惨的性体验心理,已经内化为一种女性的“自我意识”,即女人生来就是女人,就是为男人传宗接代、为男人性欲服务的工具。

尤其值得探究的是,施玮对陆家第二代女性陆文荫内心那个不可战胜的自我形象塑造,一种女性本色生命的强大力量令人震撼。她在九十二岁寻找爱情的生命长河里渴望得到男性的真爱,疯狂地与自己爱的男性做爱。但是,所有被她爱过的或恨过的男人都让她尝尽爱与性、灵与肉分裂的耻辱体验。她美丽光华的容颜,风情万种的体韵,燃烧着真诚的性与爱,满足的只是男人的审美欲、性欲与征服欲。她无论如何努力终生也没有被一个男人真正爱过。但是,她有女性独特的生存智慧,无论是对婚姻还是对爱情,她总能主动出击,巧于周旋,从容而退。她品阅社会与家庭情感生活里各种变换身份地位的男人,意识到“因爱而性”只是女性的幻想,男人是靠不住的靠山。因此,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到陆家大院里她少女时代的绣房中,弥留之际的灵魂放弃一生对所有男性偶像的膜拜,脸上带着不屑与微笑,平静安详地寿终正寝。她朦胧的女性主体意识与她顽强的“本我”生命,超越了人们存活的形式,超越了自我的认知,超越了失败与成功,甚至超越了美与善,存活在时空里,在生活昏暗的悲伤深处保留着纯粹的光明,在死亡漆黑的绝望之上翱翔着永恒的辉煌。而且,这灵魂如同一位女性精神发起者,“像金色的不死鸟,进出于我们的思想”。成就人性的美善、光耀与尊严。这就是人类未来学意义上女性真实的灵魂点亮历史的力量。

旅美女作家严歌苓的女性历史叙事与前两位女作家相比,她的《扶桑》《金陵十三钗》(2011年)是把女性置于极端特殊的生存环境来塑造。从历史空间“最肮脏的、最下贱”的地方,发现女性内在灵魂的“善”义。《扶桑》以一位华人妓女扶桑在美国的生存命运为核心,揭开了女性潜意识里内在的原始力量。以其身份与身体在最肮脏之地被践踏、被侮辱的“微笑”受难,完成作为弱势民族在遭遇西方列强的极端受辱中存活下来的政治隐喻。扶桑虽然是一个未被开“民智”的妓女,却有着如大地“母亲”般能够藏污纳垢的“神性”。这位从美国历史资料里挖掘出来的华人女性人性本真的善与美,对西方文学中对东方女性的妖魔化描写是一种反击。扶桑于19世纪20年代从中国被拐卖到美国,沦落为唐人街的妓女。她先是被“阿妈”多次买卖,是各种肤色男性的泄欲工具,甚至曾被30多个男性轮奸。但是,只要身体能从床榻上起来,脸上就带着憨憨的、真诚的微笑。因为,她不仅没有能力渴求自我身份的认同与尊严,而且,她在“母国”与“异国”作为女性的自我,都是原始意义上的。更何况她的生活处境自己是无可选择的。但是,面对美国青年嫖客克里斯无端的迷恋,她仍然陪着自己的中国男人走向刑场上的婚礼。她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男人原来就是我的男人而已,这是被一个女性最朴素、最自然的情感所驱使。

关于严歌苓作品表现的弱者求生存之道,至今诸多学者有不同的解读,其中对不同层面的“悖论”也各执其词。但是,扶桑作为“神性”的“最高雌性”形象,其价值在于严歌苓以还原历史的方式,以女性对自我身体无意识的屈辱史,隐喻近代中国血雨腥风的屈辱政治史。其双重的历史反思与性别批判隐喻于女性身体政治的叙事之中,是颇有深意的。从另一种角度讲,也是对女性命运多种样态与生命异质性力量的创造性发掘。而严歌苓的近作《金陵十三钗》,更是把女性置于残酷的战争环境,十三位秦淮河上的妓女面对侵略者的血腥屠杀、性强权暴力,为挽救教堂里一群女大学生的生命而舍我,创造了身份卑微的女性在极致境界里凸显出的人性深处“善”的集体仪式。与扶桑相比较,她们不仅有着相似的生存命运,而且还有着相同的女性心灵内质。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女性内在生命经验的历史写作,不仅是一种女性历史的还原与重塑,更是一种女性自我的反思与救赎。

二、转向人类心灵、经验史的缔造

21世纪中期至今,海内外华文女作家不仅以女性血缘谱系书写、塑造女性形象为重心。而且,站在更广阔的人类视野,走进家国、民族与世界的历史深处,发现掩隐在“历史褶皱”里的人类向善的同构性。阐释人类共同的内在精神生活与心灵结构,来探索人类现代性的新文明之道,反映出海内外华文女作家由女性意识、性别意识,向家国意识、人类意识的逐步推进。铁凝的《笨花》(2006年),带着一种“原乡”精神,以半个世纪的民国战争风云为背景,重述“笨花村”向氏家族的演变史。旅欧女作家林湄的《天望》(2004年)、张翎的《金山》(2009年)、从中国的江南水乡到西方的欧美大陆,从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维度追溯华人走向世界的艰难历史。

铁凝的《笨花》,用原始“图腾”的方式,强调在人类文化大融合的现代性进程中本土与民族文化的核心价值。因为,“笨花”的多重象征意义都在说明笨花村人意识里的宗教。虽说种“洋花”可以获得更大利益,“可大数笨花人种洋花时还是不忘种笨花,放弃种笨花,就像忘了祖宗。”笨花人深深懂得坚守自我文化观的深刻含义。小说运用复调结构,缔造了一个正在急剧变构中的“笨花”,“一个小小的‘笨花村’,居然能容天下之大,单姓与双姓,洋花与笨花,孔孟之道与圣经之道,中医与西医,西洋画与中国画……博大包容,容世间万象,藏污纳垢,孕真善美于其中,凝聚‘和而不同’。”[5]这种变构性气象潜伏着新的灾难、挑战与危机。暗喻在“世界体系”里不同主体交流与互动的多重历史行进的艰难,乡村大美与丑恶的较量。

尤其是温润的家庭叙事、海量的日常生活细节,不仅仅揭示出人性复杂与残缺的“众生相”。而且,仿佛现实意义上的“笨花”蕴蓄着一种民族精神潜流,寄托着铁凝内心跨越东西方时空的多元文化互存共荣的乌托邦理想。人们简单的日常生活、朴素的爱与责任,延展着的暖流与希望。其中,乡土文化“父亲”向熹的形象,从农民到将军,从“笨花”走出去又回到“笨花”的粪场,抗战时期为保卫“笨花”而献出生命。他用生命捍卫对乡土、对家庭、对子女朴实的爱与责任。其性格特点体现出“本我”民族灵魂的根性内涵。而《笨花》中塑造的女性形象群,西贝家的女人、向家的女人、“钻窝棚”的女人,还有被人遗忘了的元庆媳妇,都性格丰富鲜活,惟妙惟肖地呈现“笨花”里的女人们中国传统文化意义上生存状况的“本质真实”。她们性格隐忍而不甘,有抗争而不极端,有包容而无奈的,有嫉妒而变态的。其多纬度的人格魅力永远活在“笨花”的时空之上。向家的女人性格的共同特点是“以夫为天”。如向熹媳妇同艾认为“男人娶妻纳妾做女人的无权干涉”。而“钻窝棚”的女人形象群却有着多重的隐喻。如果说“窝棚与女人”的故事是一部原始寓言。深秋的棉花地像一片片的海、一铺铺的炕,海和炕、炕和海连成了片。那黄昏时分,搭载在这海和炕上窝棚里男女的野合,就是原始性图腾的狂欢节,是一种人类爱与生命繁衍的窝巢。但是,现在从外乡来“笨花”、“钻窝棚”的女人,却重视的是“和花主们相互欢愉之后的那些收获”。小说从更深的人类心理结构层面,巧妙指出,无论是“正在进行时”的现代性还是民族性,都应“择善而从”。

小说结尾提出“自东向西”画“笨花”,更对人类社会未来发展有着方向性启示。也正像作者铁凝在创作谈里所说的:“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但它始终承载着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的确,20世纪的中国百年历史是“自西向东”的。而铁凝书写“笨花”、“自西向东”的近代“乱世”,就是对历史的反思,对盲目效仿西方的现实的批判,不仅蕴含着对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隐忧,而且携带着笨花人“自东向西”画“笨花”的未来梦想。

旅欧女作家林湄的《天望》,以一个华人女性微云的异国婚恋故事,引出人类生存风景残相,揭示出人类社会的现实危机与困境。与铁凝的《笨花》相比,两部小说超越“自我”与“他者”的人类意识不言而喻。林湄的《天望》以“全球人”的立场,从人与人的关系层面,对人类情感、精神与灵魂“同构性”进行肯定。小说从华人移民女性微云,和血液里流淌着多样人种基因的弗来得在“异国的初婚之夜”拉开序幕。夫妻分别从遥远的东、西方文化“原乡”里走来,灵魂深处共存的善良与爱心,用生命传播宗教之爱的坎坷真实经验,都在证明不同性别、不同国家、不同语言、不同民族之间,是可以“互补、互识、互用”并平等对话的。尤其是妻子微云,在与丈夫为“传道”而四处流浪的漫长岁月里,在自我情感的孤独、错位、误解、自救、挣扎里,“彼此有意无意地在解读对方的惊奇、赞美、痛苦、快乐、误会和希望。”[6]452唤醒其内心的最优秀“自我”人格,生长出一种普世的人生价值观。因为“人类喜怒哀乐的感觉是相同的;对于美好的内心世界共识和渴望崇尚真理的心情是一样的;对于人生中不可自救和无法拯救生命的理解与悲悯心理也是一致的。”[6]2

其次,对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层面,小说以特写的方式,在欧洲大陆上演着令人震撼的自然生态悲剧。原本如世外桃源似的A镇,满山的葡萄架变成了僵死的枯藤,人们都患上了“胆大病”、“胆小病”的精神癫狂症。这里“风刮着砂石砾砾作响,乌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树枝摇摆的摇摆,断裂的断裂,下坠的下坠,半空的电线发出悲戚的呜呜声,一个人影也没有……”[6]381一片劫后死寂的图景。小说在一场燃烧的大火里主人公高喊着:“救人啊!”而结束。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要求人类彻底反思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因为,人类悲惨命运的根源是“人类以其智慧、科技征服自然,也征服自己的同类,同时也被自然与同类征服。”[7]381那么,无论从人与人和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人类都应该崇尚自古以来的真爱,丢弃自我中心主义,重建多元文化的和谐共荣,才是真正的救赎之道。

旅加女作家张翎的《金山》,通过一位男性华工方得法在异国淘金的苦难经历,叙述方氏家族的流变历史。与林湄的《天望》相比,两部小说叙史的特点是双重的,是跨国别、跨文化的。其故事均以发生在中国南方渔村与欧美大陆的都市与乡村之间,讲述的都是中国人如何走向世界的艰辛历程。她们的写作不谋而合地转向世界华人生活的历史深处,在时空交错与复杂的人物关系里,发现“自我”与“他者”文化的冲撞与融合,来塑造新型的中国人形象,寻求人类和谐共荣的新文明之道。

张翎的《金山》,从历史时空上讲,上下百余年,纵横数万里,历史在她的笔下从中国广州开平的乡村,延伸到北美大陆加拿大的温哥华,从长眠了一个世纪的华工墓碑底下,延伸到人类百年历史的腹地深处。中国近现代历史在她创造的“原乡”与“异乡”叙事的“第三岸”处交汇,华人形象跃然在历史与现实的真实里复活而焕发生机。以华工方得法和妻子六指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隔洋夫妻情缘,讲述“家”、“家族”与“家国”在中国人内心铸成信仰的重量。方氏家族的百年兴衰历史,以及家族人物群像的生存文化悲惨处境,表现出几代中国人在母国与异国的种种磨难中坚韧的生活姿态与生存智慧。

尤其是对方得法的妻子六指形象的塑造,是值得深思的。六指并不懂爱情婚姻自由的道理,她和方得法结为夫妻更不存在山盟海誓的爱情。她骨子里可以说是传统的、寻常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认命”。但是六指的“留守”与丈夫的“漂流”同样令人震撼。因为,这位坚韧的母亲作为留守在家的顶梁柱,书写了这个五代家族的另一半历史。正像张翎所说:“漂流的故事是一种震撼,留守的故事是另一种震撼。这些男人女人并不都是因为爱情而走在一起,但是却都是因为一个简单的愿望而结成联盟,这个愿望就是如何在黑暗坚硬的生活状态里蚯蚓一样地钻出一条活路。他们的结盟是为了和生活抗争,所以尽管他们的结盟基础薄弱却依然持久。”[8]3这是在那样的文化生态境遇里,女性用朴素的大爱与责任创造的真实历史。

如果把《天望》里的微云与《金山》里的六指相比较,从女性个体生命灵魂思考的话,这两位中国南方小渔村的女子,微云为了生存“东女西嫁”,六指为了生存独自坚守着家庭,她们的婚姻都不是以山盟海誓的爱情为基础的。但是,微云在与丈夫“传道”救世的艰辛漂泊中把更多的爱播撒给世人,而六指在独自侍奉老人、养育孩子的岁月中把爱付出给家人。虽然她们的生活方式不同、生活时空环境不同,但是,其性格骨子里却同样具有超越自我性别的大爱与责任。与铁凝《笨花》里的笨花村的女性仍有相同的心灵底色。因为,女作家在检视人类历史记忆的写作中,发现了不同文化相连的血脉之根。铁凝以“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农村,有人死守着,有人挪动了,太阳却是一个”来解释人类精神“原乡”的同构性。林湄认为,“人类只有一种语言”,那就是真爱。可见海内外华文女作家的历史叙事,就是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融里,在男女两性个体生命灵魂的体验中,孕育创造出的人类共同的善、爱与责任的心灵史、经验史。

目前,在全球化的语境下,海内外华文女作家的历史叙事,从现实批判的性别战争,转向女性血缘、情感史的重构,转向寻求男女两性互识与互补的人类“心性”同构。以“和而不同”的形而上,探索人类的双重人生态文明之道。以共同的中国经验与个性化的女性体验,承担起了人类优秀文化的传播者、历史的缔造者。她们立足现实,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正以穿越于人类虚拟与现实的此岸、彼岸,甚至“第三岸”,在人类多重生存的历史时空,携带着人类的未来缔造历史。因为,女作家们已经从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现实批判所造成的灵魂黑夜里走出,在审视与反思自我与男性、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同时,建立起对人性美与善、人类未来希望的自觉信念。而人类个体生命意识多向度的历史缔造,从更深层的心理学意义上讲,在于能构成“共时性”的人类心灵经验,可以改变不同民族的心理结构与价值观念。从某种程度上讲,也许女作家们批判现实、反思历史、指向未来的历史叙事,只是一个理想乌托邦,但是,人性永恒的理想不熄灭,就会如广袤宇宙的点点星辰,导引孤独困惑的人类寻找到走向光明的道路。这就是携带着未来的女性历史缔造的文化精神力量。

[1]王红旗.历史重构与“自我”超越——21世纪女性写作十年回顾[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5).

[2]王红旗.中美性别文化三人行[A].社会焦点问题报告——中国女性在对话[C].北京: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3.

[3]张洁.我的船[A].张洁文集(第3卷)[C].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4]张洁.无字(第1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5]王红旗.告别性别“战争”寻找人类精神“原乡”——对“她世纪”中华女性文学发展方向的几点思考[J].名作欣赏,2008,(3).

[6]林湄.天望[Z].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7]王红旗.穿越人类文化与灵魂的多重困境——解读《天望》里的人类生存风景与核心人物形象[J].名作欣赏,2011,(5).

[8]张翎.金山[Z].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杨 春

Creation of Women’s History to Carry the Future——Study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Female Writers’Novels in the 21st Century

WANG Hongqi

This paper mainly discusses the spontaneous transformation of overseas female Chinese writers’novels.It reflects the concept transformation of female writing from the feminist and gender consciousness to national and human consciousness and it also reflects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inking from the kindred and emotional history to the history of the human mind and experience.The new quality of creative consciousness in overseas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marks the fact that overseas Chinese female writers are not only beginning to criticize the patriarchal culture and ethics from women's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but are also beginning to establish the position of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in literature’s construction beyond their gender.These are all very worthwhile issues to investigate.

history of experience;individual life;female;humans;synchronic;depth and continuity,creating

10.3969/j.issn.1007-3698.2013.03.012

:2013-03-20

I206.7

:A

:1007-3698(2013)03-0067-06

王红旗,女,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编审,主要研究方向为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研究。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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