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学视阈中的药商形象探析

2013-01-21 13:51马国云
终身教育研究 2013年5期
关键词:药商商人

马国云

繁荣发达的社会经济,为唐代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作为反映社会存在的文学,到了唐代也到达了高峰,这些作品在反观社会存在的时候,对社会经济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其中比较突出的就是关注到了商人这个特殊的群体。我国在封建制度尚未确立之时就已经出现了子贡在曹、鲁两国做生意,富至千金的记载,也有陶朱公范蠡定陶致富的说法,还有郑商人弦高智退秦军的史实,秦代的大商人吕不韦,更凭“奇货可居”投机政治而留名青史。一直到南北朝,文学作品中的商人绝大多数都有一定的政治身份地位,而社会底层的商贾在作品中寥寥可数。有唐一代,商人开始大规模地出现在诗歌、传奇等文学作品中,而从事药品、药材经营的药商也占据着一定的比重。

一、唐代商贾的尴尬社会地位

商业、商人随着社会分工的出现而逐渐出现,是社会发展进步的一种体现。唐代经济高度繁荣,商业在社会经济中的比重逐渐增加,商人在社会经济发展中所起到的作用越来越明显。但是,传统“重农抑末”的思想在唐代仍然占据着主流地位。唐高祖在开国之初就下诏:“方今烽燧尚警,兵革未宁,年谷不登,市肆腾踊。驱末者众,浮冗尚多。”[1]可见唐初就对人们从事商业不赞赏。后来玄宗下《均平户籍敕》:“今欲审其户等,拯贫乏之人,赋彼商贾,抑浮惰之业。”[2]直接通过加重商人赋税的办法来抑制人们从商。一直以来,读书人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受“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教诲,士人形成了安贫乐道的生活观,但是商人逐利的天性和本质与此背道而驰,在这样的背景下,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更多地对商人采取批判的态度。加之在实际的商业活动中客观存在着见利忘义的现象,所以,许多士人都对商贾进行了批判,如“商人重利轻别离”(白居易《琵琶行》),“估客无住著,有利身即行”(元稹《估客乐》)[3],“颜貌岁岁改,利心朝朝新”(孟郊《隐士》)。随着中唐均田制遭到破坏,更多的农民离开了土地,转而投入末业。白居易说:“农夫之心,尽思释耒而倚市;织妇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4]文人们看不到土地兼并的深层原因,只能把此问题归咎于商人及商业,认为农民离开土地就是因为“驱末者众”。另一方面,唐人对商贾的评价也有着积极的一面。随着社会对商品经济的依赖程度提高,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末胜于本”[5],他们开始投身到末业之中,“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借问屋中人,尽去作商贾”(姚合《庄居野行》),“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张藉《贾客乐》)。文学作品对这些商人诚实守信、吃苦耐劳的精神进行了赞扬。如《太平广记》中河东人裴明礼辛勤劳作,“收人间所弃物,积而鬻之,以此家产巨万”[6]。古有“行商坐贾”之说,商贾们四处漂泊、背井离乡,旅途异常艰险,文人们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吴融《商人》道:“北抛衡岳南过雁,朝发襄阳暮看花。”敦煌曲子词也记载:“作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

所以说,唐代商贾的身份地位存在着矛盾性,政府既想打压这种“浮惰末业”,但是经济的发展又需依赖繁荣的商业;士人们也看到商人逐利的“人心不古”,但又从人道的角度看到了商人的勤苦和辛酸。

二、文学作品中药商的正面形象

在从事各行各业商品经营的商贾摊贩中,药商是比较特殊的一类,他们出售的是用于治病救人的中药材。皇甫谧《高士传》记载:“汉韩康,字伯休。卖药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余年。时有女子买药,康守价不二,女子怒曰:‘公是韩伯休耶,乃不二价?’康叹曰:‘我本避名,今女子皆知,何用药为。’遂隐霸陵山中,屡征不起,桓帝聘之,中道遁去。”[7]后有“韩康卖药,真不二价”的成语,成语对韩康这种从事末业的药商从道德的角度给予很高评价,韩康也就成了诚信经营的代名词。后来的药商也就基本延续了韩康卖药的精髓,目力所及的文学作品中塑造的药商形象几乎都是正面积极的。

柳宗元的散文《宋清传》写了唐代药商宋清的经营事迹:“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疾病疪疡者,亦毕乐就清求药,冀速已。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其道不废,卒以富。求者益众,其应益广。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8]以至唐时长安有言:“人有义声,卖药宋清。”柳文本意是借宋清和时人进行对比,“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旨在砥砺世风,抨击时人趋炎附势,作者塑造的这个积极正面、重义轻利的药商形象正是当时药商在人们印象中的一个缩影。

在唐时另一种文学体裁笔记小说中,也有关于药商的记载。沈汾《续仙传》中《卖药翁》的主人公卖药翁“长提一大葫芦卖药,人告疾求药,得钱不得钱,皆与之无阻,药皆称有效……常醉于城市间,得钱,亦与贫人。”[9]后卖药翁吃了自制的仙药后,得道升仙。卖药翁从不关注金钱的得失,仗义疏财,扶贫救弱。在求仙问道盛行的唐代,飘然升仙的结局正是对从事药材买卖的人最好的褒奖。

牛僧孺的笔记小说《裴谌》讲述了隐于深山修炼的裴谌得道的故事。裴谌本山中野人,“市药于广陵……乃裴宅也。人引以入,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景色妍媚,不可形状。”[10]虽然裴谌得道之后也同样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但对朋友王敬伯而言,却如醍醐灌顶,懂得了修炼得道才是应该追寻的目标,而非世俗红尘。作者通过这样的故事表达了对归隐山林、市药渔樵这种生活方式的极大肯定,也是对这种身份的认同。

此外,唐代诗歌中也涉及市药为生的农人或士人,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窥见作者对药商身份的态度。唐初诗人王绩《赠李征君大寿》中写道:“编蓬还作室,绩草更为裳。会稽置樵处,兰陵卖药行。看书惟道德,开教止农桑。”诗人高度赞扬了李征君的品行,李征君本有机会侧立帝旁,深受宠幸,但毅然脱去官袍,效仿东汉严子陵,在兰陵种草药、教诗书。对于这样一个靠卖药养活自己的长者,诗人给以了崇高的评价,并心向往之,“去去相随去”。刘长卿《夜宴洛阳程九主簿宅,送杨三山人往天台寻智者禅师隐居》塑造了一个“云卧能独往,山栖幸周旋,垂竿不在鱼,卖药不为钱”的杨三不贪钱财的隐者形象。白居易《寄隐者》中道:“卖药向都城,行憩青门树……青青东郊草,中有归山路。归去卧云人,谋身计非误。”炙手可热的“右丞相”飞扬跋扈,而关心百姓疾苦的白居易见此情景也认为应该像卖药人一样,远离世俗的是非才是正道。再如高适《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中写道:“还山吟,天高日暮寒山深,送君还山识君心。人生老大须恣意,看君解作一生事。山间偃仰无不至,石泉淙淙若风雨,桂花松子常满地。卖药囊中应有钱,还山服药又长年。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随何处眠?眠时忆问醒时事,梦魂可以相周旋。”沈四山人即沈千运,《唐才子传》载:“(沈)时年齿已迈,遨游襄、邓间……遂浩然有归欤之志……遂释志,还山中别业。”[11]秋日黄昏,沈千运返还气候已寒的深山,走向清苦隐逸的归宿,友人离别本应感伤,而诗人却坦诚地表示对朋友的志趣充分理解和尊重,并且对友人即将到来的卖药生活充满了向往与艳羡。

三、塑造药商正面形象的原因

唐代文人无论是对规模化经营的药商,还是零散的采药卖药人都是一种褒扬的态度,这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自古以来的儒家文化的影响。儒家思想起源于春秋时期,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运动奠定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任随时代怎样变迁,统治政策如何变化,哪怕唐代甚为推崇祖上李耳的道家思想,唐代的士人接受的仍然是传统的儒学教育。唐代科举考试中明经的特点“就是要求应举者熟读并背诵儒家的经典(包括其注疏)”[12]。为了能够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梦,读书人只能熟读儒家经书,皓首穷经,并以进入封建政治体制为终极目标,所以,唐太宗李世民“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13]广大的读书人在勤奋苦读,朝自己的人生目标迈进的同时,已经无法逃离儒家思想的影响。

儒家思想强调“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在孝道伦理的影响下,中国古人对待生命的态度非常慎重,有“人命关天”之说。曾子作为儒家代表人物,对生命的起源作了解释:“阳之精气曰神,阴这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此语意味着生命乃源于天地之精华,每个人都需要善待生命。但是,人生在世,疾病总是如影随形,在此情形下,能够治病救人的药材就和生命建立了联系,而从事药材经营的商贩自然就占据了儒家所倡导的道德制高点。人们在关注一般商人售卖商品的时候,既会看到商人的辛苦劳碌,但又对他们逐利的本质表示出鄙夷与不满,体现出矛盾的态度。而药商卖药是为了治病救人,延续、挽救生命,他们的行为包含着巨大的道德意义,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对生命的尊重上,而忽略了药商行为的逐利性,即使看到了逐利的一面,也认为这是应该的。所以,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儒家思想中有关生命的观念决定了唐人作品中药商正面的形象。另一方面,古代儒家知识分子有“不为名宦,则为良医”的传统。《国语·晋语》载:“平公有疾,秦景公使医和视之,……和闻之曰:‘直不辅曲,明不规闇,拱木不生危,松柏不生埤。’吾子不能谏惑,使至于生疾,又不自退而宠其政,八年之谓多矣,何以能久!”文子曰:“医及国家乎?”对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14]这就说明了医师有着和谏臣一样的作用,可以医治人或国的病疾。所以,读书人如果贬低药商就等于否定自己读书“治国、平天下”的目标,文学作品中褒扬药商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第二和文人自身的身份地位有关。在整个社会文化水平相对落后的情况下,广大的读书人掌握着社会的文化资源,而诗歌、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也是出于文人之手,换言之,他们掌握占据着话语权,他们以个人的价值观作为评判事物的标准,这也就决定了药商在唐代文学作品中的形象。

唐代文人群体中本身就有亲自采药、种药的。杜甫早年落魄时,也曾“卖药都市,寄食朋友”[15]。大历诗人钱起《锄药咏》道:“莳药穿林复在巘,浓香秀色深能浅。……但使芝兰出萧艾,不辞手足皆胼胝。”诗歌表现出诗人在山间种药、读书的生活状况,即使是胼手胝足也甘心乐意。岑参也写到了自己种植草药的生活:“偶得鱼鸟趣,复兹水木凉。远峰带雨色,落日摇川光。臼中西山药,袖里淮南方。唯爱隐几时,独游无何乡。”(《林卧》)诗人享受鱼鸟山水之趣,亲手捣药,亲自医病,归隐山林,逍遥自在。初唐诗人王绩《采药》道:“野情贪药饵,郊居倦蓬荜。青龙护道符,白犬游仙术。腰镰戊己月,负锸庚辛日。时时断嶂遮,往往孤峰出。行披葛仙经,坐检神农帙。龟蛇采二苓,赤白寻双术。地冻根难尽,丛枯苗易失。从容肉作名,薯蓣膏成质。家丰松叶酒,器贮参花蜜。且复归去来,刀圭辅衰疾。”诗人体虚,常常负镰攀爬险峰,采集茯苓、双术等药材,可见诗人对药性非常熟悉。文人不仅自己采药,有时还从他处购买药草,比如韦应物:“好读神农书,多识药草名。持缣购山客,移莳罗众英”(《种药》)。诗人自幼喜好医术,广泛搜罗奇珍异草自己种植,甚至不惜重金从其他采药人处购得,可见其对药草的钟爱,自然也就附带了对卖药人的好感。从这个角度讲,有很多文人自身就是喜好药草的,打理草药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当文人们掌握了话语权之后,自然在文学作品中对从事药材相关的药商及采药人表示出了好感,给予了正面评价。另一方面,唐时并不是所有诗人的生活中都有草药的元素,但他们依然表现出赞赏肯定药商之意,这和当时的隐逸之风有着巨大关系。先秦以来,文人政治失意之后的精神避难之处就是深山老林,出世归隐,并且这种行为历来深受文人追捧。尽管事实上出世的只是占据了一小部分,但是在诗文中表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却很多。到了唐代,作为国教的“道教”和日益繁盛的佛教都得到了发展,文人们或出入佛道,或寻找新的隐逸途径,有相当多的一批人遁入“精舍”,自称“处士”,比如贾岛、皎然、灵一、灵彻上人等。这类人绝大多数被认为道德高尚且满腹诗文,他们远离世俗,自给自足,病时自寻药材,还可以用药材换来生活的必需品,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同时他们在红尘俗界有着众多好友并且常有往来,而世俗之人也以一种很亲善的态度对待他们。贾岛诗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阆仙的朋友就是隐居深山的出世高人,“师”在白云深处搜寻草药,作者对这个隐者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好感与向往。所以,文人们对出世高人的精神品格表达崇敬、倾慕之意时,也包含着对松、泉、药、山等元素的向往之意,自然就会肯定笔下的药商。

虽说唐代社会较前朝开放,社会观念、经济交流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但是在对待商业这个问题上态度暧昧,既有开国之初的打压,又有后来的放任和依赖,形成了一种非常矛盾的社会心态。陈寅恪先生治学特别强调“以文证史”,我们通过研究唐人的作品,可以管窥唐人对待药商的态度,验证了社会文化传统、社会风气对时人观念的巨大影响,这对于当下植根现实的文学创作无疑是具有启发意义的。

[1] 宋敏求.唐大诏令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8:561.

[2] 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395.

[3] 彭定球,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4] 白居易.白居易集[M].顾学颉,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79:742.

[5] 司马迁.史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911.

[6] 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1874.

[7] 皇甫谧.高士传[M].刘晓东,校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08.

[8] 柳宗元.柳宗元全集[M].曹明纲,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0.

[9] 沈汾.续仙传[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25.

[10] 上海古籍出版社.玄怪录[M]∥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50.

[11] 辛文房.唐才子传[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144.

[12] 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116.

[13] 上海古籍出版社.唐摭言[M]∥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578.

[14] 国语[M].陈桐生,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203.

[15] 杜甫.杜诗镜铨[M].杨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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