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旭初
60岁时,贾平凹献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是长篇小说《带灯》,这是近年来贾平凹创作中最贴近现实、最尖锐、最深刻的作品。在生命新一轮甲子的轮转开始时,作者以直面中国当下政治文化的方式,来延续其长期以来对城乡文化和谐发展的思考,将自己的人文情怀随着“带灯”一起向我们叙述。
小说本文、“后记”,以及它们所表现的对象——生活,构成了三个不同角度的空间。小说总是以形象的方式来表现生活,就如贾平凹所说,“带灯是文学的”。它是感性的、形象的,也是虚构的。所谓“后记”者,则是小说完成后作家的相关说明与记叙。它的笔法显然不同于小说,是以理性的方式来叙述创作的经历、故事的缘起,以及创作者的内心世界,其情绪可以脱离小说的形象境界,其姿态可以更加从容、超然。因此,“正文”与“后记”从不同角度反映生活,呈现出作者的思考与人文关怀,形成互为印证、互为补充的关系。两者的互文阅读,恰恰可以从感性形象和理性思辨的层面,深入体会生活的本身,感知小说的意义和作者的思考。恰似“红色的玫瑰”的尖锐、血艳,又如“紫色的苜蓿”的温暖、纯真*小说后记中,作者说“我是被定型了的品种,已经是苜蓿,开着紫色的花,无法让它开出玫瑰”,此处反其意而用。。
小说中的樱镇,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但不陌生,它是现实中秦岭山脉深处的小村镇,就如贾平凹整日里转山时所见到的无数中之一。它的存在不仅勾画出了中国当下社会的现代性变迁地图,也集中代表了乡村中国的政治图景。“樱镇”正是21世纪中国农村现代性变迁过程中,最具有阅读意义的地缘政治学读本。
在“后记”中,作者写到当下农村的现状:“一年一年地去,农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男的女的,聪明的和蠢笨的差不多都要进城去,他们很少有在城里真正讨上好日子,但只要还混得每日能吃两碗面条,他们就在城里漂呀,死也要做那里的鬼。而农村的四季,转换亦不那么冷暖分明了,牲口消失,农具减少,房舍破败,邻里陌生,一切颜色都褪了,山是残山水是剩水,只有狗的叫声如雷。”[1]356城市的诱惑和侵入带来了乡村的“离乡”与“萧条”,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文化命题。贾平凹的“后记”,对此进行了整体、概括的判断,也是延续了他长期以来对于乡村现代性问题的反思。我们在贾平凹早年的《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天狗》等作品中所看到的,是农民在乡村变革过程中的积极追求和发展进取,显示了农村现代化的某种可能性,这也是作者努力寻找城乡和谐发展的情感态度。而到上世纪90年代以后,作者却在《高老庄》《秦腔》等作品中,表现出了农村变革中的城乡对立和文化矛盾。《带灯》的“后记”中作者也不无凄凉地描摹出农耕文明走向衰败的不堪景象。寻找城乡和谐发展的现代性路径,是贾平凹长期着意探寻的精神之路,但这种探寻似乎又表现得十分沮丧与无奈。
在小说《带灯》中,作者通过绵密、生动的细节,形象地描写出了乡村文明正在经历的转换期阵痛。开端处写到“高速公路修进秦岭了,华阳坪那个小金窑就迅速地长,长成了大矿区。”[1]3农耕文明遭遇了现代工业文明的撞击,这是具有颠覆性意义的撞击,使农村原有的经济结构、生态结构以及人们的精神结构都随之产生了震荡。乡村经济关系的变化,不仅仅是土地流失、劳动力流失等问题,更重要的是情感方式、乡村文化因子也发生了变化。犹如《带灯》小说里写到的“虱子”一样,原始、淳朴、厚重的乡村文明,随着隆隆推到的几百年的老屋旧墙,从墙缝里飞出,随着尘埃腾空飘过莽山来到了樱镇。它飞舞、交媾、变种、再生。这个“虱变”的过程,隐喻了传统乡村文明的变异,成为一种扭结了都市文明病的新生文化符号。小说中带灯对竹子说:“以前不讲法制的时候,老百姓过日子,村子里就有庙,有祠堂,有仁义礼信,再往后,又有着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运动,老百姓是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可到也社会安宁。现在讲究起法制了,过去的那些东西全不要了,而真正的法制观念和法制体系又没有完全建立……”[1]39当现代化进程造成了乡镇经济结构和人们心理结构的动荡和变化时,怎样保护诗意和乡村情感?这成为一种现代性悖论,也是作者始终在寻找的答案。显然,《带灯》中,贾平凹带着他的乡村中国情结,开始从政治、政策层面上切入,深入关注乡村政治文化生态的变化与现状。这成为作者的一种拯救策略。
在小说中,作者由一个乡镇政府、一个乡镇干部的命运来表现他对中国乡镇“政治生态”的关注。所以,作者侧重写大矿区、新工厂建设造成的环境破坏、文物破坏和最严重的人性破坏。而这一切都被不能影响建设进度所掩盖,正如小说中樱镇的书记所说,“原则大事上不允许谁阻拦和破坏……绝不含糊和手软”。[1]200这样,经济问题上升为政治问题。这就真正触及了作者所表达的深刻内涵:转型期农村的社会政治问题。在中国政治结构中,乡镇一级虽然处于政治权力结构的最底层,但其权力运作、官场黑洞、人员纠纷、日常矛盾等却与都市权力运作完全同构:
对上级的指示、文件、电话以及检查,要不就是像“视频会把人开成了木头”,要不就是彩排好的节目般走了形式。
上级党建工作检查,“县党政办发出通知”:“要求各村寨务必做好……整洁活动室,挂好党员活动室牌子……屋顶上插党旗……中堂必须贴上党徽……会桌上摆放整理好的档案资料,硬皮装订……也可以置一大茶壶,若干茶碗,以示经常有学习活动……提前组织党员进行检查教育,对随时随地被检查时做好可能问及的问题的准备。一旦发现检查组入村,及时向镇党政办报告……活动室内和村寨显眼的墙上要有党建标语。”[1]201
市委黄书记来樱镇检查,“县委县政府办公室指示”:“到樱镇边界上恭候迎接……安排好午饭,丰盛而要有地方特点。黄书记喜欢吃甲鱼,一定要保障……注意沿线的安全和卫生……保证有各个阶层的人,必须有抱儿童的……当场送一床新被子和三百元慰问金,镇政府提前准备好……安排好行进过程中所去的厕所……却不能发生有人突然拦道告状的。”[1]246于是,“樱镇在行动”:“书记和镇长既兴奋又紧张,立刻召开全体职工会议,研究落实接待工作”,甚至将黄书记即将使用的厕所提前“收拾干净,三天之内所有人不得再去使用”;黄书记即将劳动翻地时拿的铁锨把子要重新磨光、地要翻松;午休的被褥都提前准备好。当然更重要的是对于上访户的控制,“分片包干……掌握动向,互相协作,及时处理”。[1]247
作者还详细记载了黄书记一天时间的考察,最终的伙食费“猪肉五十斤,菜油二十斤,萝卜一百斤,葱三十斤,羊肉二十斤,牛肉二十斤,鸡蛋三十斤,豆腐三十五斤,土豆六十斤……各类鱼八十斤,鳖十八个,还有野猪肉、锦鸡肉、果子狸、黄羊……白酒四箱,红酒八箱,啤酒十箱,饮料十箱,纸烟三十条……”[1]262
面对日常的乡镇工作,乡镇干部为升迁、为政绩、为面子可以欺上瞒下,可以对群众拳打脚踢,恐吓诈骗。为抓计划生育,马副镇长可以带人直接冲进人家“将那妇女压倒在炕上就做手术”[1]14;面对老百姓不断的上访,使用一切招数围追堵截,或“几个人就抬猪一样”抬回,或围堵在街巷里,或以抓赌名义抓进派出所,或恐吓,或利诱;他们可以向百姓随意地罚款,理由是“咱总不能白跑一趟?就是罚上二百元,下山给车还加个油,让大家也吃一碗面么。”[1]213甚至还有马副镇长终日忙于吃胎儿这些“吃人”的事情……当真正出现问题以后,他们则想尽办法推诿、化解:宋飞偷雷管栽赃,书记巧妙地化解成为了“炸鱼”;水灾后“上报灾情”时,理直气壮地把死12人变成2人,而其中还涌现了需要“大张旗鼓地宣传”的英雄;一场乡村暴力的群体械斗之后,当官者安然无恙,却让在现场竭力阻拦的带灯和竹子承担了责任。
这样一幅“陈年的蜘蛛网,动哪里都落灰尘”的乡镇政治生态图景,凝结成当下的中国乡村经验。
对比后记和小说,显然前者比后者有了更残酷的描写。不是侧重写“离乡”和“萧条”的乡村景象,而直接写农村的政治生态矛盾,角度更小,但尖锐性则更强。既表明作者试图从体制与政策执行者角度来解决农村问题的尝试,也比后记所表达的理念更进一步,更全面、互补地反映中国乡镇现实。
同时,我们在后记中也不难发现,作者说:“通过写《带灯》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农村,尤其深入了乡镇政府,知道了那里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者的精神状态……可以说社会基层有太多的问题……体制的问题,道德的问题,法制的问题,信仰的问题,政治的问题,生态的问题和环境的问题……”[1]357进而作者充满激情地阐述了他的人文立场:一方面感慨着“其实是社会出现了困境,是人类出现了困境”;另一方面,感动着中国还有“带灯”这样一些值得“尊重”的乡镇干部,犹如地藏菩萨般“地狱不空,誓不为佛”的一批人,他们“天生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想,自然不会去为自己的私欲而积财、盗名、好和、轻薄敷衍,这些人就是江山社稷的脊梁,就是民族的精英”。[1]358由此,贾平凹既通过作品来展示出自己的“兴奋”“喜悦”“悲愤”和“忧伤”,同时也发出“不能女娲补天,也得杞人忧天么”这难能可贵的呐喊。这是贾平凹第一次用小说的方式来对乡村中国的政治生态环境进行描写,对于一个60岁的作家而言,这种开拓无疑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这是最传统的、最悠久的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当然,“后记”中还是给我们带来了一份理想主义之光,使我们不致被那些精神重负所挤压而痛不欲生。
从根本上讲,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和存在世界的中介。或者说,文学作品是作家对于他所生存世界呼应的产物。小说是作家的一种生存方式,是作家精神生活中具有仪式感和庄严感的现实反应,或是诗意的、悲凉的,或是温暖的、亲切的,或是宽厚的、博大的,或是残酷的、苦痛的,各种情绪涌向文本,那是作者用来与世界对话并建立起的姿态。
按贾平凹在后记中的说法,作者用来与世界对话的过程,就是“我整理我自己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小说将各种社会矛盾、各色人物、各类关系、各种风情习俗,都随着那个称作“带灯”的乡镇女干部沉浮的命运而展现了出来。
后记中载:一位山区乡镇综合办主任不断给贾平凹发短信,“说她的工作和生活,说她的追求和向往”,“她又领着我走村串寨,去给那特困户办低保,也去堵截和训斥上访人”,还邮寄山区的吃食,以及“一包又一包乡政府下发给村寨的文件,通知,报表,工作规划,上访材料,救灾名册,领导讲稿,……文件里还夹杂了一份她因工作失误而所写的检查草稿。”[1]356-357这些成为贾平凹最初创作《带灯》的动机和动力。
事实上,小说《带灯》也就是写了这样一个乡镇综合办主任走村串寨,办低保、堵上访的故事,甚至还有写检查、被顶罪而撤职、患病等等,都是“当下农村发生着的事”。但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小说也只止于“好玩”的故事叙述层面,而作为一个有人文理想的作家,他不仅需要故事的叙述,更需要与使他感动的生活建立起独特的对话关系,而不是简单的故事原型叙述。
带灯是形象丰满而复杂、内心充盈而苦痛、人格独立而分裂、命运多舛而美丽的乡镇女干部。带灯农校毕业后主动要求进入樱镇。这切合了她原来名字——“腐草化萤”的萤火虫——的隐喻,暗示了她“萤火虫”角色的命运。在那样一种异化了的政治生态环境下,她更希望自己“带着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以个人独战于暗夜,便改名“带灯”。这是明显带有知识分子个人实践特点的,也可以看成是贾平凹介入社会改革的理想表达形式。
在现实环境中,小说里的带灯在情感道德与职业道德之间有明显的矛盾、纠结和分裂。一方面,带灯善良、热心,始终如一地关心百姓、同情百姓。就像她在给元天亮的信中所说:“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在农村,因为在农村能活出人性味”。[1]184她尽可能帮助村民解决生活困难;她村村都有老伙计;她可以主动帮助他们联系摘苹果的工作;帮助东南胜沟村解决抽水机;主动为在大矿区打工村民的病调查暗访;主动为村民看病开药;也可以向不孝的马连翘大打出手;也曾帮助苗子沟村贫穷的老夫妻搪塞罚款……心在民间而身在官场的带灯,在变异了的乡村政治生态环境中,基于这种“人性”的立场去帮助、关心村民。另一方面,带灯的角色本质上决定了她是站在“官本位”的立场上,履行作为乡镇干部的“职责”:为了维稳,去“绑”回、去堵截上访的王随风;以抓赌名义抓走企图拦道告状的尚建安等人;为了工作,她也会威胁利诱,也会默认出格做法。在人性和职业之间扮演着多种角色的带灯,既不愿意伤害百姓,又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像她说的“这不是爱憎问题,是技术本身的要求。”[1]262她把对百姓的关心作为情感需求,而把工作看成是“生存的需要”[1]315。因此,本质上她是同时站在“人道本位”和“官本位”双重立场上,又进行着反角色的自我救赎。终究,带灯孤独的战斗只能是暗夜里微小的萤火。小说结尾部分写到带灯与竹子为制止群殴受伤,而镇领导为保全自身,让她们替罪受罚。带灯终于患病,成为夜游的“幽灵”。终于,和带灯一起以维稳、阻止上访为工作的竹子,拿起了笔,开始了上访之路。
这是一个极其可悲,然而也极其可爱、可敬的形象,作者赋予了她所有的诗意情感。“我远远地看着她,她那衫子上的花的图案里花全活了,从身子上长上来在风中摇成鲜艳。”[1]357带灯充满了自然的灵性,喜欢看浮云,听风声,享受和风沐浴,她喜欢坐在树下或石头上静静阅读,喜欢在花丛间绿茵里美美地睡去,喜欢与山风树谷对话,喜欢幽幽的埙音,完全被塑造成了一个自然之子。她给天亮不断地发短信,寄托自己的情感,宣泄内心的隐秘。她说“我总想有个自我,做个完满的人……我多想像玉米豆类一样长自己的头还为别人结着籽,可我偏偏像小麦谷子一样籽粒就是头脑和生命……世界是在两个方面的矛盾中运动变化发展而存在的,我是没有自己的世界了。”[1]287她又说自己“没有花的福气,却有树的硬气,让我在风雨中过活着自己。”[1]295这种“恶之花”的理想主义,这种和谐的、诗性的境界,是否也包含了作者拯救世界、化解乡村矛盾和对立的理想策略?靠一个柔弱的英雄?
集中于“带灯”这个人物,作者将“现实场景”和“精神表达(短信)”映照、对称着写,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复杂与丰满,同时也使带灯这个悲剧角色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如前面所述,在短信的理想表达中,带灯扮演了本我的人本角色,但她无处可逃。我们不难发现,小说的第三部分“幽灵”中,带灯再也没有给元天亮发短信,寓意着这种浊世中精神寄托的丧失;而在现实困境中,带灯则扮演了维稳者的职业角色,最终人本角色和职业角色都走向了悲剧。带灯的悲剧成为体制内的悲剧,一个乡镇秩序维护者、“帮忙者”的悲剧。
带灯病了。她每晚夜游、与疯子交流,终于也成了疯子。
带灯的病,根据小说文本中的描述,是所谓夜游症,这似乎又契合了她的名字,只能带着一盏幽幽的小灯暗夜独行。也许只有暗夜中才能显示出这无力而微弱的光亮。从角色角度看,带灯的悲剧是她作为知识分子个人实践的悲剧。
带灯进入镇政府工作,成为综合办主任,成为官场结构中重要的一端,但她的情感本体则侧重于人道主义文化价值,而没有融入官场文化体系。因而,她纠结于道德规范和职业规范的挤压之下,前者是人性的、温情的,带有传统中国文化、乡村文化的诗意情感;后者是严厉的、组织化的,带有现代性转化过程中原始积累的血腥以及乡村文明中丑陋的阴暗。带灯的个人实践,就是试图找寻到一个既能保持传统文化和谐、乡村文明诗意的方式,又能防止现代化进程中不和谐的、反人性的种种因素的策略。毫无疑问,这也是贾平凹的理想境界。但是,带灯的病,又直接否定了作者的理想。带灯在人性关怀和官员角色要求之间反复的失败,导致了她的双重迷失。既在人性的世界中“深陷”道德文化而不“自拔”,内心善良、爱护、关怀、真诚一一失败;又迷失于“抵抗”官场文化而不“自省”,使自我演变成无奈、失助、替罪。人性与官员角色之间的冲突和纠结,终使其心灵不堪重负,“病”成为必然。
此时,我们不难想起在鲁迅小说《狂人日记》中的那个疯子——狂人。狂人之狂,以其反抗现实黑暗,而被吃人者吞噬。带灯之狂,以其对世界维护、修补、帮忙的“他救”来维持着乡村体制的运转,而结果却淹入无边的暗夜,陷入无法救赎的悲剧。带灯的温和、善良、勤勉、人性化的举动,带着独善其身的“自救”品质,带着伦理主义的道德情怀,但最终的失败与下场,完全反讽了她的一切作为。荧荧之火终于熄灭,难道带灯不也是 “被吃”者吗?真不希望樱镇也成了“狼子村”。这样一来,作者再次警醒世人:如何正视现代化进程中文明的传承与发展,如何思考当下的种种不和谐的东西。
关键是《狂人日记》中对于狂人的结局,做了十分悲凉的介绍:“然已病愈,赴某地候补矣。”狂人已经放弃了他当年的立场,回归到了文化所规定的行列中,且赴某地候补,成为文化规则的传承者和实践者。我们终是不敢多想带灯的结局,若是带灯某日病愈,是否会像狂人一样,放弃了自己先前的追求和理想,重赴某地候补,继续担当着那种文化的维护、修补与帮忙者的角色。我们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作者更是不愿意如此。面对这样一个深刻的悲剧形象,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对一个矛盾中撕裂的乡镇干部的塑造。贾平凹揭出了乡村政治生态的病痛,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可以说贾平凹是前所未有的深刻,是前所未有的尖锐,在这一点上,贾平凹回到了鲁迅,回到了新文学的精髓,回到了中国文学现代化的逻辑起点。他在后记里说:“作品要有现代意识……也就是人类意识……我们应该顺着潮流去才是……我们的眼睛就得朝着人类最先进的方向注目……正视和解决哪些问题是我们通向人类最先进方向的障碍?比如,在民族的性情上,文化上,体制上,政治生态和自然生态环境上,行为习惯上,怎样不再卑怯和暴戾,怎样不再虚妄和阴暗,怎样才真正的公平和富裕,怎样能活得尊严和自在。只有这样做了,这就是我们提供的中国经验,我们的生存和文学也将是远景大光明,对人类和世界文学的贡献也将是特殊的声响和色彩。”[1]360
于是我们看到,深刻的揭示和批判,在60岁的贾平凹那里,多了一分沉着与平和,多了一分智慧与包容,他不是以强烈的对抗形式,而是以“温和的尖锐”和“机智的批判”方式表现出内心的力量与理想的光芒。
小说结尾处,作者忽然写到萤火虫方阵。萤火虫的队伍闪闪烁烁,围绕着带灯,“全落在她头上,身上,衣服上。……带灯如佛一样,全身都放了晕光”。[1]352与魔同行,佛光普照,作者赋予了带灯一种恒久的光亮,照亮了暗夜,也照亮了作者。苜蓿不仅开放出纯洁、温馨的紫色花,也绽放开了血红的玫瑰,在暗夜里,在原野上。
[1] 贾平凹.带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2]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心.秦腔大评[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