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美
黄闹闹琢磨了一夜,赶天亮时,原来住在村子东头的八婶才突然进入了他的脑海。
八婶肯定是一个女人,但是黄闹闹想着八婶绝没有什么暧昧的念头,再说八婶的年纪很可能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大,只可惜母亲早已经去逝,而八婶仍然滋滋润润地活着罢了。他甚至弄不清八婶的名子叫什么,也弄不清因何排列第八,村里人多年来都是八婶八婶地叫,八婶这样的称呼也就把一切都代替了。
八婶肯定有她的大名,以前还有生产队,还需要喊着名子记工分、分粮食的时候,八婶的名子也肯定在各种账本上记载着。问题是黄闹闹在那个时候,一直是官不官、权不权、党不党、团不团,村里人都害怕他胡闹,凡是和权力稍稍沾边的事情,都不会让他黄闹闹插手,比如掌握秤杆子,比如担当记工员。从来不和这些事情打交道,许多人的称呼和名子,他就确实对不上号。
现在,黄闹闹终于当上了村民小组的组长,尽管官职实在是太小太小了,但是在他心里,总觉得自己也是个领导,也应该面对一个个真实的名子喊话了,可是村子又几乎成了空村,连一个开会讲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更别指望使用什么权力了!黄闹闹整夜琢磨着,同时还想到早年流传的一句话: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这就把八婶从几近消失的记忆中搜索出来了。
“今天我要进城找八婶!”黄闹闹早早起身,给瘫痪在床的老婆喂了羊奶,穿好衣服,然后又突然脱下老婆的裤子,给老婆的身子底下塞了一块“尿不湿”。“尿不湿”是婴儿专用的现代产品,黄闹闹用在老婆身上,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技巧。
老婆腿脚行动不便,两条胳臂却用力地击打着黄闹闹的肩膀说:“不知你又有什么花花肠子,还要用八婶来压我?”
黄闹闹说:“你个死婆娘,竟然敢打我了!不是你害得我出不去,我还能这样守着空空落落的村子活受罪?”
老婆知道她确实是黄闹闹的累赘,又理亏地摩挲着黄闹闹的头发问:“你以为你是谁?找人家八婶又有啥事情?”
黄闹闹说:“领导的工作,不该知道的不要问。”
老婆噗哧一声笑了说:“人家把一个空村子破罐子甩给你,你还以为里边装着蜜。还好意思自己称自己领导呢,我都替你羞得难受!”
如果是过去,黄闹闹非得教训一顿老婆,现在面对一个病瘫的人,只能没脾气。何况今天还要出远门,就更得先把老婆哄高兴。“尿不湿”只能解决下边的问题,上边的一张嘴可怎么办?进城出城最快也得多半天时间,饿着老婆一顿饭,心里还有点于心不忍呢。
“哎哎,说归说,笑归笑,你中午吃饭可怎么办?”黄闹闹问。
老婆又没好气地说:“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你在我身边放两个馍,我随便就把自己的肚子打发了。”
黄闹闹说:“不行,那可不行,领导必须关心群众,你个婆娘家也是我的基本群众嘛。我……我还是给……给唐春花说一声吧,现在村里能侍候你的女人,也只有她了。”
老婆差点又骂出声来,但是半瘫的人都是力不从心,嘴唇哆嗦了半天,瞪圆的眼睛里,却滚出了两颗泪水。黄闹闹和唐春花是老相好,这个秘密老婆已经知道了。农村人把那种事情叫做明铺暗盖,老婆现在腿脚不能走道儿,管不了人家时而出去“暗盖”,可是总不能让那个女人踏进家门吧?总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和唐春花,把暗盖变成明铺吧?唐春花本来就是寡妇,日子虽然紧紧巴巴,身子却是自由自在哩。
“算啦算啦,我还忙得很,想啃冷馍还是想吃热饭,你自己选择吧?”黄闹闹将了老婆一军说。
“滚,你滚!我哪怕喝西北风都不用你操心。”老婆厉声喊。
其实,黄闹闹也是故意让两个女人走近一些,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见老婆再次动怒,紧迫的时间容不得他继续开导,这才拿出了两袋方便面,又把热水瓶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就安排好老婆的中午饭。
走出门后,黄闹闹还是有点歉疚,老婆的胳臂虽然能动,但是比起常人,毕竟不带劲。如果打翻了热水瓶,烫伤了老婆,说不定就会惊动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们,老婆自己是雪上加霜,孩子们也会兴师问罪,事情就进一步复杂化了。
黄闹闹心里是这样想,飞快的脚步却是一刻也没停息,他转而又觉得这样对老婆也是个教训,或者说对老婆也是个锻炼。有许多残疾人都是壮志不减,百炼成钢而成了名人嘛。你成不了名人也不勉强,可是必须学会当领导夫人。什么是领导夫人呢?比如说那个美国总统克林顿犯了花花事,人家的老婆照样搂着克林顿的胳臂全世界访问哩!可你为啥连一个寡妇女人唐春花也容不下?不管官位大小,你老头说到底也算领导呢,是领导就要想大事,抓全局,这点道理讲了多少年,你咋总也记不住?再说今天寻找八婶的事情,这其中具有深刻的意义,不是黄闹闹不想给老婆讲明白,而是他觉得领导应该保持沉稳,馍没蒸熟不揭锅。
访问八婶的事情,黄闹闹连村支书兼村主任赵宏声也不想告诉。他首先是对赵宏声信不过,害怕赵宏声同样琢磨出这其中的奥秘,就抢先跑进城找八婶了。当然他对寻找五婶的后果也吃不准,悄悄地走悄悄地回,假如碰了一鼻子灰,丢人现眼的事情也就限定在很小的范围之内。
在北沟底,黄闹闹老远就看见哑巴从对面的坡道上跑下来,哑巴的出现,不但坚定了他的脚步,而且增加了他的自信。从目前看,哑巴黄利贵已经成为黄家寨村村民小组组长黄闹闹最忠诚的臣民。不用细问也看得出来,哑巴黄利贵这是遵照黄闹闹黄领导的指示,帮助唐春花把她的两个孙子,送到沟对面的学校上学了。
这几年,出外打工的村民们,连孩子也纷纷带出去了,村里的学校无奈地关了门,可是唐春花在南方打工的儿子离婚后又娶了个小女人,一是唐春花放心不下,二是那个小女人也乐得清静,儿子和前妻的两个孩子就一直由奶奶唐春花拉扯着。村里没有了学校,可是孩子还得上学呀,唐春花就必须每天起早地把孩子送到沟对面。
黄闹闹前些日子上任村民小组组长后,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收到了一箭双雕的特效:哑巴的儿子也在外地打工,而且把媳妇、孩子和母亲都带走了,只把哑巴父亲一个人留在了村里。聋哑人带往城里不方便,留在村里也孤独得难受呢。黄闹闹就勾通了两头的联系,由他自己负责接转哑巴儿子打来的电话,然后还要详尽地转述哑巴,把哑巴的比划破译后,再回复给哑巴远在南方的一家人。而哑巴付出的代价是,每天清晨必须早起,负责护送唐春花的孙子上学去。当然,唯一受益的人是唐春花,她不用再雾明搭早地送孙子上学了,在哑巴带着孩子离村后,时而还可以和黄闹闹亲热一下。但是今天黄闹闹没偷这个空,侍候完老婆,他就要急着进城找八婶哩。
哑巴也看见了黄闹闹,哇啦哇啦喊着什么。
黄闹闹知道这是问他到哪里去,也比划着回答说,他要到镇政府开会去。
哑巴诡秘地笑了,东指西划了一会儿,黄闹闹就吸嘘了一口冷气。他明白哑巴也是不好欺骗的人,哑巴刚才比划的是赵宏声,意思是说,如今除了赵宏声,谁还有去镇政府开会的资格?
黄闹闹不想再和哑巴啰嗦,对于一个聋哑人,也不必存在那么多戒心。这次他不再比划而是高声告诉哑巴说:“我要进城找八婶!你狗东西能听清吗?”
哑巴大瞪双眼,黄闹闹真正讲了实话,他却反而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黄闹闹瞬间又觉得这样对待哑巴太残忍,就以体恤下属的笑脸在哑巴的肩上拍了拍,哑巴得到了这样的温暖,猜疑的眼睛立即又眯成了一道缝。见哑巴已经复而高兴了,才比划说他是要进县城,还说要给哑巴也带回一块牛肉呢。好像他几十里路地跑一趟,仅仅就是为的吃牛肉。说完黄闹闹就打了一个激灵,聋哑人记事记得牢,他说出的话可是必须兑现的,为了讨得哑巴高兴,自己可要破财了。嗨,就是一块牛肉也不能让哑巴白白吃,黄闹闹又想起老婆的中午饭,又临时发挥地给哑巴布置了任务。
哑巴一下子脸红了,就好像黄闹闹设下了什么陷阱。
黄闹闹推出一副坦然而信任的脸孔,促使哑巴打消顾虑,临分手时,他甚至还郑重其事地和哑巴握了握手,弄得就像壮士告别,临终嘱咐似的。背过身后,他却窃窃地笑了半天,摊上了一个病瘫的老婆,连他都不敢轻易上身,胆小怕事的哑巴还能吃了豹子胆?
爬上坡,再走二里路,就是一个丁字路口,另一端的柏油大道连接着县城和集镇。黄闹闹甩掉了哑巴,在这儿等候进城的班车就无所顾忌了。八婶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可是在黄闹闹看来,就好像系结着自己的荣辱,或者是什么潜在的力量。所以,踏上一辆驶来的班车时,他连手机也关掉了。
绝不能让赵宏声知道自己的行踪。
县城虽然不是很大,黄闹闹却犹如掉进了海洋。八叔在世时,老两口就城里村里轮换着住,后来把八叔埋在坟里,剩下了八婶一个人,她就几乎住在城里不回村了。所以,黄闹闹一听见那些臭理论就觉得可笑,别以为空着的村子,都是村民出外打工挣钱了,实际上有许多人是投靠了儿女而改变了身分。比如说八婶这类人,不就是沾着儿女们的福气吗?如果说打工挣钱的人还是飘在城市的一片片树叶,那么像八婶之类的家庭,慢慢地就在村里连根拔断了。
好在八叔已经埋在黄家寨,好在八婶就不可能不回来!
可是八婶到底住在哪个儿子身边呀?黄闹闹自己问完自己又笑了,算起来八婶的儿女们就有三个,还别说孙子辈也已经长大成人,聚起来同样是一大群,他们哪一个和你有过来往?寻找哪一个,也都是海底捞针呢!
黄闹闹只记得八婶的大儿子曾经在县委办公室当过主任,下车后就直接找到了县委,可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没找到人,还闹出一场大笑话。
“你找谁?”县委门口的保安问。
“黄……黄大牛。噢,他是你们县委办的主任呢。”黄闹闹一开始就抓了瞎,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黄大牛还叫了别的什么名子,记忆中还是小时候的黄大牛。
“没有!”保安很干脆地说。
“你再问问,他当主任我不会记错。”
“喂,想捣乱是不是?我们就归办公室管,我们的头儿我能不知道!”
“真的,我还敢欺骗政府了。求你问一下也不太麻烦,他也许又当了什么大官呢。”
县委办的主任,真有可能提拔成别的什么领导了,那个保安也不敢疏忽,还真是走进里屋拨起了电话,稍许后又出来嘲笑地说:“我问过里边了,早几年倒是有一个主任姓黄,可是绝没有什么黄大牛。”
“那他叫什么名子?”
“黄继海。”
“对对对,狗日的换了个名子我确实一时想不起,是他,就是黄继海呀。这个你们也别笑话,比如说我吧,很早上学时也换了一个名子,可是当了农民就把那个名子忘得光光净,村里人还是叫着我的小名黄闹闹。农村人不动窝,换什么名子也白叫!不像人家黄大牛,丢掉了小名,留下了大名。”
那保安真的笑了:“像,像,名如其人,你也真像个黄闹闹。”
黄闹闹觉得有过去的黄继海黄主任撑腰,一下子口气硬了说:“你快想办法通报黄继海黄主任,在村里,我可是他们家的领导呢!就说我有要事协商,不管他的官当的多么大,通往祖宗坟地的道路也断不了吧?”
那保安已经懒得再和他理论了,回头走去说:“你好像个天外来客,一个村住着,连人家的年纪都弄不清了,刚才里边说,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黄闹闹失望地嘟囔说:“退……退休了,没……没有这么快吧?”
那保安再不搭他的茬。
黄闹闹又软了声说:“他现在住在哪里?请你再帮我打听一下。”
那保安没有好气地说:“我只负责把这儿的门守好,如果连以前的人全部过问,就和你一样变成瞎胡闹了。”
黄闹闹后悔刚才的硬话把人家惹恼了,现在丢人的又是他自己。茫然地退出大门后,他又在心里骂自己的老婆,甚至还埋怨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前些年儿子给他把孙子留在家里,他就得把孙子当爷养,连一次进城的机会也没有,后来孙子被儿子儿媳带走了,狗日的老婆又瘫痪在床,这还得天天闷在村里。别说看看外边的世事,要命的是竟然忘记了黄大牛变成了黄继海,要命的是连黄主任的年纪都忘了。可不是嘛,年轻时见了黄大牛,他不称哥哥不敢说话,年纪已经八十多岁的八婶,就是超前地晚婚晚育,黄大牛起码也是六十岁以上的年纪了。
八十老,爱的小,不管八婶现在住在谁家,可是她的终身后事还是要老大黄大牛拿主意吧?黄闹闹一直觉得这是农村人的惯例,所以就固执地要和黄大牛说事情。现在连黄大牛都找不到,他这才后悔没有在赵宏声那儿掏信息。赵宏声是村上的支书兼主任,任职时间也很长了,不用说他和黄家也保持着经常联系,看来想越过赵宏声的这一关,真是把容易的事情复杂化了。
黄闹闹掏出手机,自己耻笑自己说,你他妈还提前关机,害怕赵宏声知道了秘密,这不是又要主动地打电话,在赵宏声嘴里找情报吗?手机是打开了,号码也拨了一半,可是他却“叭”地一声又把手机盖子合上了。万万不能丢这个人,就是要问赵宏声,也必须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或者和赵宏声碰到当面,或者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对着天空喊话,能问出什么事情呢?
手机的铃声却突然响起。
“你个死婆娘,我才离开多大一会儿,你就跟着屁股催!”黄闹闹知道自己的手机除了老婆和儿子,再没有别人通话,想当然地开骂说。
“喂喂,我是赵宏声,你现在在哪里?”赵宏声几乎是喊着问。
“啊,赵……赵书记呀!我还以为是我那病老婆。”黄闹闹不想信邪都不由他了,躲着赵宏声,想着赵宏声,这还是让赵宏声占据了主动。
“你人在哪里?人在哪里呀?”赵宏声似乎已经打了好多次电话,口气总是那么地急促。
“我……我在北沟里放羊啊,你知道我老婆就靠羊奶养命呢。”
“放屁吧!”赵宏声从来不骂人,今天却爆了粗口说,“到现在你还敢骗我!”
“我……我确实……”
“哎,黄闹闹,那我就老实告诉你,我也赶进城里了。”
“你进不进城,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狗日的再胡绕,我就找公安局报案,也不用天罗地网,就把你抓获归案了!”
“村支书还敢骂人了?我又没犯法,公安局我倒怕个啥呢!”
“你嘴别硬,不信你往天上看,现在中国的卫星就有几百颗,你拿着手机就把你定位了。等我抓住你再和你算账!”
黄闹闹刹时就头冒虚汗,还不由得一个劲地往天上看,好像天上有几百只眼睛向他瞄着,时时刻刻都会向他扔一颗炸弹。在村里,他自信也算个百事通,完全想不到赵宏声比他更万能,天上的卫星他是知道的,可是还能和他的手机连在一起,还有什么定位功能,这就让他真正地不懂了。
“喂喂,我……我老实交待,我确实也在城里,你……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向你报到。”黄闹闹浑身颤栗地说。
其实赵宏声距离黄闹闹并不远,只不过县城里人流如蚁,车流也密,这就会在街道走几个来回也找不到。他们都在中心广场,电话联系后,很快就在喷泉边上汇合了。
“赵……赵书记,这到底是咋回事情嘛,怎么就会把你老人家惊动了?”黄闹闹仍然是满脸汗水地问。
赵宏声半天不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黄闹闹四处瞅着,弄清并没有公安局的警察后,才松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啊,可你怎么就天上地上地吓唬我?”
赵宏声依然冷着脸问:“吓唬你?你如果再不冒出来,我真要收拾你呢!”
黄闹闹永远是不甘寂寞的人,又开始耍着嘴皮子说:“我又不是地上长的一颗葱,怎么就叫冒出来了?赵书记,自从你让我进入了领导队伍,时时刻刻都在注意文明礼貌哩。”
“你小子如果懂得一点点文明,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抛弃老婆了!”赵宏声终于话题转入到正经的事情上。
“抛弃老婆,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那么我问你,你老婆的身体是那个样子,你为什么还敢往城里跑?更可恨地是给别人也不交待一声。所以,我告你一个精神虐待罪,公安局也就把你抓走了!”
“这……这都多少年了,我盼老婆死也等不到今天呀。哎,是谁说的我不管老婆,是谁告了我的状?这冤枉死人不偿命吧!”
“哼,”赵宏声冷笑了一声说,“把老婆托付给哑巴,而且是在半路上,亏你想得出啊!”
黄闹闹不禁笑出了声,“哑巴的话你也信?啊,他的比划除了我明白,我想全村人都搞不懂。噢,肯定是他驴日的告了我的状!这东西,我对他那么好,他竟然好意思背叛我了。”
赵宏声说:“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其它事情也不用对质,只说你把老婆丢在家里,就这一条也能说明,你黄闹闹的瞎毛病又犯了,五十多岁的人了,你还能闹腾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就闹腾了?啊,叫了个黄闹闹,就成了永远的瞎毛病?”
“我还想说你也太不要脸了!”
“别骂人,你必须把话说清楚!”
“连哑巴都看得出来,我能不操心?才当了几天小组长,黄家寨村就装不下你了?这些年,守着半瘫的老婆,确实让你受累了,这点我承认,也打心眼里同情你。可你……你,你也不能把难题留给哑巴,自己一拍屁股走人吧?”
黄闹闹这才终于明白了,半路上他让哑巴照看一下老婆,也不知老婆和哑巴比划了些什么话,哑巴就赶紧找赵宏声及时汇报了。
“老黄呀,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只要你赶紧回去,这事也就哪儿说哪儿没了啦。多亏哑巴及时汇报,多亏我果断地寻找你,要不,这样的事件发展下去,足以惊动县委书记呢!”
黄闹闹被骂得里外不是人,着急上火中竟然把寻找八婶的事情都忘了。
“还不快回去,一个劲地愣什么呢?!”赵宏声骂完训完了,也就尽到了他作为村支书的责任。
“你不和我一块走?”黄闹闹顺嘴问。
赵宏声说他是骑摩托车进城的,摩托车还在停车场寄放着。黄闹闹说那么带着他也就省下了回去的车费。赵宏声说他还要看看几个老朋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时候黄闹闹又想起寻找八婶的事情,就故意试探地提醒赵宏声,黄家寨也是出了一个人物黄大牛,那可是一个大家族,好些年都不和村里联系了,村里也得关心关心。
赵宏声哼哼地笑了一声说:“你好大的口气哟,人家需要你关心。你赶紧往回走,我们哥儿俩,谁也不用你指教!”
黄闹闹心里激灵了一下,说不定赵宏声要去看望的就是黄大牛。他说他们是哥儿俩,这就无意中把他的去向暴露了。赵宏声已经扬长而去,黄闹闹不好和他同行,当然也是不愿意让赵宏声知道他今天进城的真正目的,正是想找到黄大牛,然后才见到八婶的。现在有了赵宏声的引路,黄大牛住在哪里的秘密也就不劳而获了。
赵宏声前边走,黄闹闹悄悄地跟随着。看来每个人都有谎言,一路上都没有发现赵宏声取摩托车,只是中途打了一次电话,黄闹闹听不清他在电话里和谁说话,远远地看见赵宏声放下手机后,却拐进了菜市场。农村人买菜是不必进城里,可是赵宏声到菜市场干什么呢?愣怔地瞅了一会儿,黄闹闹就差点笑出声了。原来赵宏声是买了几斤包谷糁,不用猜也是把那些不值钱却可以作为土特产的见面礼要送给黄大牛了。而且还要说,老黄呀,我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带,只知道你们和八婶爱吃的还是家乡的五谷杂粮啊!
如果没有赵宏声出现,大概连县委门外的保安也打听不到黄大牛家的住处的,赵宏声走进的是一个小区,“溪水花园”的招牌显然不是县委机关的家属院。其实已经无需证实,当赵宏声屁颠屁颠地走进院子时,黄大牛也已经远远地迎接过来了。
黄闹闹当即回头,直奔汽车站。
黄闹闹踏进自己的院子,发现哑巴正在给他的那两只奶羊喂草。哑巴忠诚的坚守,细心的样子,好像这儿也是他的家了。哑巴听不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仍然举着一把青草逗羊玩,黄闹闹悄悄地走过去,一把就扭住了哑巴的耳朵。
哑巴这才哇哇地叫唤着。
“你的胆子也够大的,告了我的状,还敢等着我回来哩。”黄闹闹说。
哑巴不明白黄闹闹说的是什么,只顾裂着嘴求饶。
黄闹闹这才想起对于哑巴是要比划的,放开了哑巴,用手势追问哑巴为什么把他进城的事情泄密给赵宏声了?
哑巴委屈地比划说,他也是替黄闹闹的老婆操心,真害怕黄闹闹一去不返,那么就可怜了一个女人,同时也败坏了他哑巴的好名声。
黄闹闹这才知道,哑巴快速地告知了赵宏声,说到底也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是吗?哑巴为人一直诚实可靠,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让别人放心。别说黄闹闹远走高飞,就是今天深夜返回,一个男人守着一个女人,也都说不清道不白了。
“闹闹……闹闹。”老婆听见了黄闹闹说话的声音,已经在里屋喊开了。
黄闹闹走进里屋,看见老婆安静地躺在床上,先问老婆说:“我这就给你做饭吧。”老婆指着跟进来的哑巴说:“谢谢人家,谢谢人家呀!”黄闹闹说:“你们合伙向赵宏声陷害我,还要我感谢吗?”老婆生气地说:“你听你说的什么屁话!我又不懂得哑巴的比划,就对他举起八根手指头晃动着,我的意思是说你去县城找八婶了,可哑巴也许当成了你要出去八天才回来。”黄闹闹这才笑了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理解成八个月或者八年了。”老婆说:“真应该感谢这个老实人,我以为他跑出去就不再回来了,没想到他不但又回来,而且还给我做了葱花面条和荷包蛋。后来我又听见院子的羊叫唤,就知道他连羊都替你喂了。”黄闹闹打趣说:“他没有端着你撒尿吧?”老婆气急地说:“你再糟塌人家,我就撕烂你的嘴!”
哑巴知道自己帮忙的事情结束了,就过来拍了拍黄闹闹的肩膀。
黄闹闹行了个礼算是感谢,可哑巴又用双手比划个圆,黄闹闹不明其意,又问老婆这是什么意思?老婆说:“我从来都弄不懂哑巴的话,哪就知道他要什么了。”黄闹闹再转身看着哑巴,哑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黄闹闹终于恍然大悟说:“这东西也真是记吃不记打,他是想着我会给他带回一块牛肉呢。”
“你吃屎去吧!赵宏声让我在县城里丢人现眼,我自己还没顾上吃饭,你倒对你的牛肉不忘记。”黄闹闹一边说一边把哑巴推到院子来,然后又详细地比划了他在县城里的经历。
哑巴见黄闹闹说话不算数,一时间脑门子都暴起了青筋,但是好像也知道打不过黄闹闹,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两只奶山羊。好人不发火,发火不得了,黄闹闹真害怕哑巴对羊下手,那可是老婆活命的根本。买牛肉是来不及了,黄闹闹只好在厨房里寻找,终于发现了两只卤猪蹄。可是哑巴什么都不要,还只是比划着黄闹闹答应了的东西。
黄闹闹只得告诉哑巴,明天如果还吃不到牛肉,他就把头割给哑巴当皮球踢!哑巴这才满脸不情愿地离去了。临出门时,哑巴突然又掏出了二十元钱,不管黄闹闹要不要,向黄闹闹一扔就走了,意思是说他也不是白白吃牛肉的人。
今天这是干的什么事情嘛?找八婶怎么如此地出师不利:在县委受到了保安的怀疑和嘲笑;紧接着赵宏声又把他当猴子一样耍;想回来把气撒在哑巴身上,反而被哑巴浇了一身的臊气。黄闹闹把地上的钱捡起来,知道哑巴是在心里说,说话不算数的人谁都看不起,本来是以工换牛肉,你舍不得钱我自己出钱行不行?
让黄闹闹担心的,还有唐春花孙子上学的事情。秋深夜长,很快就是漫漫的冬季,如果哑巴撂了挑子,唐春花又得每天早上送孙子上学校。别说来回七八里路,翻过深沟也让他不放心。他倒是早就想替唐春花代劳接送孙子,可是无奈何老婆看得紧,尤其是大清早,老婆先是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说他睡够了要起床,老婆又闹着既要拉屎还要吃喝。一直要闹到大天亮,上学的时间早过了。“唉,人人都知道我是个黄闹闹,岂不知我身边还睡了个女闹闹。”黄闹闹总是无奈地叹息说。老婆也总是一语敲破天机说:“我知道你睡不稳想啥呢,有本事你钻到别人怀里甭回来!”黄闹闹激将老婆说:“现在村里也没有多少人,如果我有瞎瞎心,白天的时间也多着哩。”老婆又诅咒地说:“大白天老天爷就睁眼了,谁不要脸,老天爷就会报应谁!”黄闹闹并不害怕老天爷,但是又确实不能帮忙替唐春花送孙子上学。
“哎,明天我无论如何还是要进城,否则就会夜长梦多。”黄闹闹再进屋后对老婆说。
“你现在想走都由你,我也无力阻拦嘛。”
“今天不行,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喝凉水都会渗牙缝。”
“你黄闹闹还有倒霉的事情?”
“你别想着法儿激我吵架,我心里烦着呢!”
“那你觉得谁不烦,就赶紧找谁去。”
“你以为我不敢?我还真是要出去转转呢!”黄闹闹说完拔腿就走。
老婆气得浑身抽搐,不等黄闹闹走出屋子,一声尖叫,惯用的杀手锏又用上了:“闹闹呀闹闹,我的肚子憋得难受,这都快胀死了,你赶紧取盆子来,我要解手。”
黄闹闹侍候完老婆拉屎撒尿,又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嘘嘘,再加上空跑了多半天的路,一下子觉得确实累了。深秋时季的白天也越来越短,接着还得给老婆和自己做晚饭,这就把在村上转一转的念头也打消了。
晚饭一般都比较简单,听说哑巴中午给老婆做的是葱花面条荷包蛋,今天的营养也够了,这样他就省去了麻烦,只熬了两碗西红柿糊汤。刚刚放下碗,他忽然觉得明天再要找八婶,总不能像今天两手空空呀,就像人家赵宏声,本来没有带东西,还知道在菜市场买了几斤玉米糁子呢。虽然八婶肯定是什么都不缺,但是见面就该有个见面礼。以前农村人进城看亲朋,带什么东西都觉得寒酸,可现在城里人突然对农村的土特产很喜欢了。问题是,他家里能拿出手的土特产也少得可怜。
“喂,吃饱了喝胀了,你也和好人一样了!我确实还要出去办点事,你再胡搅蛮缠就是你的不对了。”黄闹闹安顿老婆说。
“那个妖精真就把你迷住了?!”老婆的神经永远紧绷着。
“明天我还要进城找八婶,这就该把她家的屋院看一看吧?房基有没有老鼠洞,屋顶破损严重不严重,院子的树木是不是应该删枝?我什么事情都不操心,见了八婶说什么?”黄闹闹立即找出了一大堆理由,而且这些事情也确实应该弄清楚。
老婆再也无话可说,没有理由阻拦了。
出门后,黄闹闹真是先去看了八婶家的庄院,他甚至觉得今天早上没有看,又是工作中的一大疏漏,如同城里那些领导们的调查研究,或者叫做视察也是可以的,弄清情况才会有发言权。和八婶坐到一起,也就有正当的话题了。
八婶的庄基在村子的正中央,当然这就是村里的老户头了。早先,黄大牛可能还想着他自己也会落叶归根,也许只是为父母尽到孝心,所以他家的屋子,也就翻修得鹤立鸡群,虽然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是那么地辉煌显眼,但是论结实论耐用,仍然保持着超群的气度。围墙是红砖到顶,屋顶也做成了水泥平台,至于院子里是什么样子,黄闹闹隔着围墙,就难以想象了。
黄闹闹不得不把大门推开了一条缝,这才终于找到了向八婶汇报的话题:她家的院子里的荒草都长成一人高了,屋子的一扇窗户也掉落了两块玻璃,撞坏玻璃的原因,竟然是那棵高大的香椿树的树枝胡乱地疯长着,这就有树枝儿伸进窗户里去了。
“你贼眉贼眼地瞅啥哩?!”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黄闹闹一惊转过来身来,这才发现是唐春花。他没好气地说:“任何事情一到你的嘴里怎么就变味了?”
“那你自己想想,这是个啥样子?”
“我明天要去见八婶,总该掌握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吧?”
“村里的人你都管不了,一个空院子值得你操心。”
“我管不住谁了?”
“你不知怎么把哑巴都得罪了,他刚才对我比划说,再不为我接送孙子了。”
“狗日的,走,看我怎么收拾他!他老婆和儿子的电话都是我接转,白跑腿,白费嘴,还从来没要过电话费,只忘了给他买一块牛肉,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吵吵个啥呢!”唐春花压低声音说,“你别把哑巴看成傻子,咱俩……咱俩的……那个事情,他能看不出来?”
黄闹闹大惊说:“他也想和你……和你那个了?”
唐春花仍然低声说:“那倒不至于,我看他只是心里不顺气,再加上你说话不算数,这就和你叫板呢。”
“不理他个没良心!如果我明天找到八婶,有他哑巴回头叫爷的时候。”
“那么明天早上就又得由我送孙子上学了,哑巴的脾气你知道,也是死犟死犟的一个人哩。”
“明天早上我还得起早,我自己就把娃娃带过去了。给他哑巴回话?我丢不起那个人!”
唐春花往自己家里走去说:“还是要让你当领导啊,这都学会……那句话怎么说的?”
“忍辱负重!”
“不对不对。你倒忍辱负重个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那里就把你侮辱了?”
“那就是高风亮节吧?”
“啊,我说的就是这个词儿。”
黄闹闹也跟上来说:“给我留着门,天擦黑我就过来了。”
唐春花回头一笑说:“你让我又想起另一句词儿――蹬着鼻子就上脸了!刚刚说完高风亮节,马上又想做不要脸的事情了。不行!我已经多次说过了,一旦娃娃们进了门,你就少来胡骚情!”
黄闹闹不敢放慢脚步地说:“我还有正经事情和你商量呢。”
唐春花站住脚步说:“有什么事情就在这儿说。”
黄闹闹说:“说到底八婶还是咱们村的村民,她的户籍还在黄家寨村,就应该归属我这个组长的领导!摆平了八婶,黄大牛黄二牛黄三牛就全都牛不起来了。所以啊……关于这个这个的问题……”
唐春花早就听烦了说:“你怎么连人话都不会说了?毛病就多得很!”
黄闹闹赶紧说:“见八婶总应该带一点见面礼,我知道你屋里就有黄豆呀绿豆呀之类的东西,听说城里人都喜欢自己打豆浆,泡豆芽菜,绿豆本身就发绿,人家爱的都是绿色食品。”
“你想充好人,咋就拿我的东西?”
“咱们两个谁和谁?人都快是一个人了。”
唐春花又想骂什么,但是想想还真是离不开黄闹闹,就一溜烟地跑开去,黄闹闹也紧紧地跟随着。不一会儿,就把黄闹闹想带的礼物都备齐了,一小袋绿豆,一小袋黄豆,一小袋玉米糁,甚至把那半碗炒熟的芝麻都拿出来了。黄闹闹一激动,双手就不听使唤了。唐春花从胸口打掉了黄闹闹的双手说:“我不是为孙子想,才不会装大方呢!”
那两个孩子正在屋里的灯下写作业,黄闹闹赶紧收回了自己胡乱摸的双手,又提着那几个小袋溜出门了。
翌日早上,黄闹闹再次进城了。今天他起身的更早一些,不是心里着急地进城,而是要顺便带着唐春花的两个孙子了。孩子要翻过沟到那边去上学,这也是渐渐空了的村子造成的无奈。他们的村子本来就不大,可是原来也是有学校的,自从出外打工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地把孩子也带到身边后,村里的学生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得暂时撤消。说是暂时,实际上却是遥遥无期,谁都知道,如此的空村现象,只会日益加剧,再也等待不到重现热闹的那种情况了。
这就害苦了像唐春花这样的人。唐春花的丈夫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两个儿子也在外地打工,如果把母亲带出去,那当然也是享清福,可是两个儿子就像比赛似的,你离婚我也离婚,你再娶我也再娶,当然再娶的二婚头肯定不会在村里守着母亲。一是唐春花不愿意跟着他们瞎折腾,二是更害怕两个孙子跟着后娘受气,执意留在了村里,还要拉扯着两个孩子。
看着身边的孩子,黄闹闹不由得心里酸楚。还暗暗地下了决心说,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谁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唐春花我还就是要帮到底,好到底了!前些日子总是让哑巴帮助唐春花送孩子,他找的托词是老婆有病离不开,实际上还是私心作怪,是把自己的名声看得紧。
哑巴也是可怜人,他昨天没吃到黄闹闹的牛肉,摆谱也是虚张声势,也是希望黄闹闹再去求情,见黄闹闹一直没闪面,今天早上他还是照样起来了。可是黄闹闹只瞄了他一眼,就自顾自地带着孩子出了村,而且连他的老婆吃饭问题,也不向他哑巴交待了。哑巴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更担心黄闹闹以后再不给他的家人牵线了。
黄闹闹走到北沟岸边时,忽然听见有羊叫的声音,回头看去,原来是哑巴又把他的两只羊牵出了村,仍然自觉地讨好领导呢。哑巴既然自觉地放羊,就一定还会自觉地侍候他老婆,黄闹闹一阵轻松,所有的后顾之忧全都没有了。
“哎,小宝小花,你们说城里好还是村里好?”黄闹闹问两个孩子说。
两个孩子憋着嘴不说话。
黄闹闹一走路就耐不住寂寞,一个人走着还哼哼着戏哩,现在带着孩子,也就没话找话地继续说:“说到底还是城市里好呀。”
小宝却突然赌气地说:“你不说话别人就把你当成了哑巴吗?”
黄闹闹吃惊地说:“这孩子,怎么和爷爷这样说话?爷爷知道你们心里难受,可是爷爷的心里也不受活呀。人活着,谁不想图个热闹?可是咱们村,狼跑过去都快没人撵了。”
小花莫名地哭了起来。
小宝为哥哥,见黄闹闹把妹妹都惹哭了,就更加来气地说:“你喜欢城里你咋不搬到城里去?这些话你以后少和我们说!”
黄闹闹完全想不到随便的一句闲话,竟然惹得两个孩子如此动怒如此伤心,反省了片刻,很快地悟出了孩子们的心病,幼小的心灵早早地就被家庭的变故揉碎了,看见别的孩子都是父母接父母送,可他们却要连累奶奶。何况哪个孩子不思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明白后就变了个话题说:“甭难过,等冬天放假后,你们的爸爸就会接你们出去了。”
小花又噘着嘴失声地喊:“那么奶奶怎么办?奶奶可怎么办呀?!”
黄闹闹说:“他们也是奶奶的亲儿子,也会把你们的奶奶带出去散散心。”
小宝说:“奶奶不会去,我们也不会离开奶奶的。他们身边都娶了个母妖精,没有我们的好,也总是把奶奶气得心疼。”
黄闹闹抽了一口冷气说:“不会不会,慢慢就好了。”
小花仍然固执地说:“村里好,村里好,只要能和奶奶在一起,我们吃苦也愿意!”
黄闹闹只能服软说:“好,不说不说,都怪爷爷这张臭嘴吧。”
两个孩子也知道黄闹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互相看了一眼,就心照不宣地前边跑了。黄闹闹不再追赶,只是紧步跟在后边护送着他们。
过了北沟,就是另一个村子的地界,这儿距离学校还有二里多路,因为那个学校也是几个村子合办的,所以就有其他学生也向学校奔走了。那些孩子不用翻沟,也不见得有大人护送,黄闹闹本以为小宝和小花看见了伙伴,心情就会好起来,可是远远地发现他们又总是躲着别的孩子走。不等黄闹闹想明白,就有四五个孩子追上去,围住了小宝和小花嘲笑着什么。黄闹闹害怕两个孩子受欺侮,也赶忙快步走上前说:“干什么?你们都想什么呢?”
一个胆大的男孩子也问黄闹闹:“你先说你是谁?”
“我是小宝小花的爷爷。”黄闹闹说。
“啊,啊,他们有多少爷爷呀?昨天的爷爷是哑巴,今天的爷爷又会说话,怎么就经常换爷呢?”另几个学生齐声问。
黄闹闹落了个大红脸,一时间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小宝气愤地说:“胡说!他只是我们同村的人,顺路就把我们带过来了。”
那些孩子还是不依不饶地喊:“爷爷多了也好呢!也是你奶奶的福气呢!”说着笑着就都跑走了。
黄闹闹心想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听起来好像是嬉闹,可是话外之音就有些伤人的味道了。包括小宝和小花,刚刚翻上沟坡就匆匆地和他拉开了距离,好像提前就预知有一场闹剧。转过身走向候车点,黄闹闹浑身又是一震,怪不得唐春花越来越小心,原来是两个孙子也成为奶奶的监护人。正想着,身上的手机却响了,他以为又是赵宏声跟踪追击,接通后却是他自己的孙子打来的。
“爷爷,爷爷,早上好!”
“好你娘的脚,这么早你有什么事?”
“我爸爸正送我上学呢,是他让我问候你。”
“那好那好,爷爷这就谢谢你们了。”
“让我奶奶和我说话。”
“我……我不在家。噢,你奶奶每天都要喝羊奶,爷爷早早地就出来放羊了。”
“我不信,你总是爱骗人。”
黄闹闹连忙捏着鼻子学了几声羊叫,然后又冲着手机说:“听见没有,爷爷从来不骗人。”
儿子的声音这才从话筒里传来说:“爸呀,过几天我再给你和妈寄钱吧,娃转到我这里,花钱的事情就太多了。”
黄闹闹心里难受,嘴里却是温柔地说:“你和媳妇再不要瞎操心,把娃管好,比什么都要紧。你妈有我侍候,你们就放心工作吧。我们的钱也够花,现在我又当着村里的小领导,说什么也比村民强呢。”
儿子也就借坡下驴地说:“那么以后再说,我马上要上班,就不多说了。”
说话间,一辆班车唰地从黄闹闹的面前驶过去,黄闹闹摆手时,已经晚了。这就必须再等下一趟。无故地耽误了时间,黄闹闹就在心里骂儿子,你们他妈的只顾自己过着小日子,哪里就知道老子的艰难,变着花样打电话,全都是假心假意的试探,惟一的目的就是拖着不想寄钱,让孙子那么一叫,就把当爷的心叫软了。啊,对了,黄闹闹忽然又想起了儿子的另一个用意――他这是有意识地查岗查哨,要弄清父亲是不是经常守护在母亲身边。想到此,他又赶紧打了家里的座机,再次告诉老婆说,找八婶可是为了村子的长远大事,心里再委屈,也不能把他出走的行踪暴露了。老婆知道以后依靠的还是身边的老头子,哽咽了半天,就答应了他们早就定好的攻守同盟说:“你就……你就放心地走吧,儿子和孙子打电话要问起来,我……我就还是那句老话——你从来……从来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村里。”
黄闹闹听出老婆绊绊磕磕,满腹委屈的口气,还是不放心地叮咛说:“如果我找到了八婶,说不定就改变了许多事情,你这人咋就弄不清轻重啊?!”
老婆这才不耐烦地说:“快滚你的滚!我半身不能动,脑子还灵醒着呢。如果把儿子三口人吓回来,又该破费多少钱呢?”
黄闹闹听了老婆这些话,也就彻底不再担心了。
有了赵宏声昨天引路,今天黄闹闹就顺利地找到黄大牛的家了。
实际上他还费了不少的口舌,因为昨天黄大牛是在“溪水花园”小区的院子里迎接赵宏声的,所以人家具体住在哪栋楼,还有详细的单元和层次他还不知道,由于没有人过来迎接,门卫房的保安仍然对他进行了审问,黄闹闹说他要找的人叫黄大牛,保安立即否定说没有这个人。黄闹闹抽了自己一巴掌,赶紧又说他还有一个名子叫黄继海,看出保安还在思索,黄闹闹再补充了个黄主任。保安一直搭着的二郞腿,这才一下子放下了。虽然知道快放行了,但是黄闹闹心里觉得很好笑,当官的怎么都是如此德性,只要有过什么官职,原来的名子就几乎不用叫了,比如说他黄大牛,爹娘把他叫黄大牛,后来自己把自己叫黄继海,可是现在,早就离开了县委办,凡是认识他的人,还是叫他黄主任。这真是应了很早时唱的那个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党让他当了官,他就永远成了党的人,永远成了黄主任。想着这些,黄闹闹就自惭形秽,简直都不好意思再去见八婶了。八婶住在这里,可能也没有人再叫八婶了,也许早就叫成了“主任他妈”或者“主任他母亲”。不像他这个村民组长,谁叫起来仍然是个黄闹闹。
“你是黄主任的什么人?”
“他姓黄我也姓黄,在农村这就叫本家人了。”
“那么我还听说过黄世仁呢,你和黄世仁也是本家人?”
“玩笑玩笑,我和黄主任一个村,如果也讲官职的话,就是黄主任他母亲的领导了。”
听了此话,那保安不再和黄闹闹调侃,而是又一次上下打量着,似乎沾上“领导”两个字,就必须进一步弄清身份。因为黄闹闹确实不像,这就有了冒充的嫌疑。黄闹闹天生了一张爱惹事的嘴,这就差点又带来了麻烦。他不敢再说话,就那样傻站着。那保安也不再搭理他,只顾和进进出出的行人打招呼。
“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我也是和黄主任约好的。”黄闹闹本来是求情,可是嘴唇一嘟噜,又冒出了一句谎话。
“约好的?那你打通黄主任的电话,让他出来领人嘛。”
“这……这不好,到他鼻子底下了,还要浪费电话费。”
保安很大方地举过自己的手机说:“用我的打。”
黄闹闹说:“用谁的还不是浪费钱呢。”
保安哈哈大笑了:“我怕你根本就不知道人家的电话号码吧?”
黄闹闹绷着脸彻底无言了。
“哎,你转过身去看看,那是谁?”
黄闹闹转身望去,黄大牛竟然在远处的街道边出现了。看来黄大牛是出外锻炼身体的,一边走一边还在抡胳臂踢腿,头发上也是汗水淋漓。
“哎呀,大牛哥,你可把我找苦了。”黄闹闹迎上去大声喊道。
黄大牛没有应声,全身也一下子变得有点僵硬,走近黄闹闹后,才半笑不笑地招呼说:“噢,你怎么来了?”
黄闹闹说:“想你啊,也想八婶了。”知道刚才喊出人家的小名实在有点不恭敬,就故意改口说,“我们村有你这个黄主任,这可是咱们全村的荣幸啊。”
黄大牛的脸孔这才平顺了一些说:“现在也成了平民百姓嘛。”好像还要提前堵住黄闹闹寻找的用意,“人情淡漠,说什么都不灵验了。”
尽管他们的言谈和举止都说不上亲切,但是黄闹闹的双腿已经迈进院子里,再不用接受保安的盘查和审问了。走进院子里,黄大牛又开始伸胳臂蹬腿,看起来似乎是为了把早晨的锻炼进行到底,黄闹闹心里却清楚,他这是故意冷落他,赖得和他说话,或者还有别的用意――锻炼起来胳臂腿都忙,就不必接住黄闹闹提着的大包小包了。黄闹闹心里确实生气,但一点都不在脸上表现出来,甚至和黄大牛拉开稍许的距离,以便免去两个人共同的尴尬。
“哎,听说你媳妇还有病,怎么早早地进城了?”已经到了家门外,黄大牛这才回过头来,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当哥的要训话,也得先把门打开哟。”黄闹闹嘴里叫得亲切,语气中却也不甘下风。
黄大牛只好开了门,突然脚下一滑,闪了个趔趄,他顾不上再和黄闹闹说话,站稳身子后,就向里屋喊:“妈,你总是忘记了自己的年纪,拖地的活儿,也是你干的吗?”
里屋也有人应着说:“光吃不动,离死就快了。”
黄闹闹听出这是八婶的声音,就站在门外禁不住喊道:“八婶说得好,长寿的秘诀其实就是要干活呢!”
“谁来了?这是谁来了?声音熟得很嘛。”八婶提着拖把,就跑了过来。
黄闹闹仍然站在门外说:“八婶把闹闹都忘了吧?”
八婶愣怔片刻,丢下拖把连忙迎了过来说:“哎呀,稀客稀客!大牛啊,你怎么只顾自己进门,哪有把客人凉在外边的。快进快进,闹闹快进来。”
黄闹闹大步跨进门,先亮出见面礼说:“农村人永远是农村人,早就想八婶了,可是总觉得空着两手不好嘛。”
八婶礼节性地接着那些东西说:“啥东西?你都带了些啥东西吗?”
黄闹闹一个一个地指着说:“这点儿芝麻是炒熟的,和辣椒面合在一起,再用滚油那么一烫,我记得八婶在村上时就好这一口呢。这一袋子是绿豆,又解毒又下火……”
黄大牛在里屋换了身衣服出来,正好截住黄闹闹的话头说:“闹闹你恐怕是没有进过城里的超市吧?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八婶也说:“你看你费心的,现在城里的东西真是太富足了。”
黄闹闹讨了个没趣,但是脸上仍然是笑嘻嘻的,他带着这些东西,其实也就是个见面礼,小人见老人,到哪儿都要讲究个规矩。他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作为黄闹闹自己来说,打着看望八婶的旗号,空着手就是跌份儿。“心意,心意,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嘛。”黄闹闹不卑不亢地说。
黄大牛刚才穿的是运动衣,现在却换上了西服,显然是又要外出了。走到门口后,好像自己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又返回来在饮水机前泡了一壶茶,从茶几下边再拿出一盒烟,这才向黄闹闹招呼说:“我还要出去办点事,这就不能陪你坐了。”
八婶急忙说:“大牛你这是干啥呢?闹闹刚刚进门,你这抬脚就要走,成心让我难看是不是?”
黄大牛说:“今天老干局组织门球赛,我可是领队兼教练,你说我不去能行吗?”然后又对黄闹闹说,“闹闹也不是外人,不必那样客气吧?”
黄闹闹说:“对对对,不客气,我来也就是想八婶了,也就是想和八婶说说话。”他甚至有点反客为主,礼貌地送着黄大牛出了门。
望着黄大牛下楼的背影,黄闹闹再次窃窃地笑了,狗屁门球比赛,骗鬼去吧!凡是体育活动,都是运动服,哪有把运动服换下来,再穿着西服出去的道理?我黄闹闹来见你,也不指望你像昨天迎接赵宏声那样迎接,可也不至于把你吓跑了呀!我一不借你的钱,二也不会求你办事,三也不会请你设宴,你有必要慌慌地出走吗?那好,你黄大牛既然不仁,我黄闹闹也就不义了!其实黄大牛不在更省事,黄闹闹想和八婶说的话,更不需要拐弯摸角,也不需要在乎八婶的心理感受了。
“八婶的身子还硬朗得很嘛!”黄闹闹坐进客厅后,就很干脆地把话题引向了他心里已经掌握的主动权。
“哎,托这个好世事的福,还能活几年。”八婶大概是在城里待得久了,一开口就有了政治的气息。
“看八婶的气色,今年才迈过七十岁的门槛了吧?”黄闹闹故意说。
“嘻嘻嘻……”八婶笑了,“以前只知道闹闹总爱闹腾,没想到现在也会说话了。嗨,八十岁底下都没有我了!大牛他已经六十三,你说我看起来有七十多……”八婶又笑了半天说,“这话传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哩,你也不敢说在你大牛哥的面前。”
“噢,我想起来了,我妈如果在世,今年已经八十二了。你八婶比我妈还大两岁,也是八十四岁的高寿了吧?不像,实在不像,您哪里就像八十多岁的人呀!”
“可是谁也不能活得结在世上,说到底也是一个棺材瓤子了。以前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八婶实实在在是满足得很了。”
黄闹闹就此打住,这才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他知道下边的话题就要引伸到死亡了,虽然这是和八十多岁的老人谈话,自己还是不愿意担当这样的残忍。但是关于这个话题,他预料八婶自己还会说下去,自己说自己,与他黄闹闹没有什么责任。
“好些年都没见你闹闹了,今天咋就想起八婶了?”八婶问。
“看看,我只是来看看八婶么。”黄闹闹仍然是深藏不露,“噢,前些天我替八婶看了看院子,荒草都快埋住人了。一个窗子的玻璃也掉了一大块,我想是不是应该收拾收拾。”
“你来了好,昨天赵宏声过来,他说你现在是咱们这个村民小组的组长了。八婶终年的事情,还要靠你在心呢。”
黄闹闹一阵激动,面容却很严肃地说:“现在一切都是很文明,城里人对于后事的处理也非常简单了。八婶的后人们都在城里,我想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村里人操心的吧。”
八婶见黄闹闹总是放着聪明装糊涂,一下子急了说:“胡说八道,我死了还是要埋在咱们的村的地里呢!怎么就不用操心了?”
黄闹闹继续装糊涂说:“八婶还留恋咱们那个穷地方?”
“你个黄闹闹存心要把我赶出来是不是?我到终年不跟老头子走,你是让我当鬼也成了寡妇呀?”
“城里人最后的结果也就是一个小盒子,再说八婶的后人们也多,村里人想行孝,恐怕都难找到机会呢。”
“你这是越说越邪乎!”八婶几乎是要发脾气了,“那我就提前告诉你黄闹闹,我的户籍还在黄家寨,身份也还是一个农民,谁想火化我,没门!埋你八叔的地皮,就是我自己的自留地,这倒是占着谁的便宜了?”
黄闹闹好像是现在才听明白了,忽地站起来说:“好我的八婶呢,你不说我还真是不知道,这些话你应该早说呀。”
八婶见黄闹闹动了心,态度又变得很和气地说:“赵宏声经常来,我已经和他叨叨了。”
黄闹闹听不得用赵宏声的名子压自己,心里又有了气,话语就变得尖锐了:“哎,这就是你八婶的不对了。还有大牛哥,他好像也有点看不起我。古人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常人也有同样的话嘛――县官不如现管呢!你是咱们这个村民小组的人,灵堂还是要搭在咱们的村道里。你如果真的要回村,不客气地说吧――办理后事的总管,就只能是我黄闹闹!”
八婶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脸上的颜色都快变了,言语也是绊绊磕磕地说:“没……没有人看不起你闹闹呀。大牛这个崽娃子,也……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哩,咋就……咋就把村里人都忘了。”
黄闹闹看见目的已经达到,口气就有了居高临下的味道:“所以说八婶呀,谁都不能把自己的后路挖断了。我都不知道这些年大牛哥他们给八叔上坟不上坟,反正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的脚步踏进村道里。实际上惦记死人更多地是为了活着的人,给活着的人把以后的道路铺平顺。”
八婶惶恐地说:“我不对,都是我不对。他们逢年过节也悄悄地回去给他爸上坟,是我不让他们惊动村里人,那么一大群,到谁家都是添麻烦呢。”
“现在的农村人,也都是不缺吃不缺穿,缺的就感情的联系。”
“是呀是呀,这些年真是和大家有点疏远了。”
黄闹闹霍地站起来说:“八婶,我来也就是一句话,大家都昐着你健康长寿呢。把这点心意带给你,我也就该走了。”
八婶急忙跳到门口说:“不行不行,那不行!无论如何你也要在我这儿吃顿饭。眼看就到了中午饭时,这时候让你走,我们就更不懂得礼行了。”
黄闹闹说:“不瞒八婶说,我媳妇已经瘫痪在床好几年了,要不是惦记着你老人家,我恐怕都不能离开村子一步。”
八婶苦着脸说:“唉,以前总喜欢个热闹的黄闹闹,没想到也是这么苦的命。那么八婶是不能留你。啊,这样吧,你稍微等一阵,我这就打电话让大牛找车送你回家。”
黄闹闹已经拉开门说:“刚才的情况我也看见了,大牛哥退了休也还是领导呢。他带队参加老干部比赛,我还能麻烦人家?”
说话间,黄闹闹已经出了门。八婶又喊着要给他媳妇带些营养品,可是黄闹闹又大踏步下楼了。今天绝不能带他们的任何东西,黄闹闹提醒自己说,不然就让他们小看了。再说,如果想把黄大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就必须要让黄大牛知道,黄闹闹也是一个不好惹的人!
黄闹闹独自走在街道上,为他精心策划的这一出戏感到了得意。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一句应该总结出来的词汇。在一个街道旁的象棋摊停顿下来时,他才突然在心里喊道:“对对对,欲擒故纵!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就应该讲究战略战术嘛。”今天和八婶的短兵相接,才是自己初试锋芒,现在留给八婶的那些话,足够他黄大牛喝一壶了。别说八婶会数落他,说不定已经把儿子骂回家了:你一个退休干部还摆什么狗屁架子?人家黄闹闹好心好意地来看你母亲,可你看看你那个球眉眼!黄闹闹还知道带着见面礼,而你的礼节就是谎言连篇地走人嘛?你妈已经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了,到时候,你有本事就不要在黄家寨的村里埋人!虽然这些话都是黄闹闹自己的想象,但是有一点他坚信不疑――主持全家大事的黄大牛,肯定会灰溜溜地回到故里,经常性地拜访他这个土皇上了。
正当黄闹闹要离开象棋摊往回赶时,忽然想起了今天一定要给哑巴买牛肉。黄大牛犯了冷落群众的错误,同样的错误自己可不能再犯了。如果将来要给八婶掘墓,哑巴黄利贵同志可一直是黄家寨村掘墓的老手和高手。按照村里不成文的规定和古老的习俗,村子里任何人的掘墓工作,都必须由村子里的人担当,别说想从外边请,就是谁想开着挖掘机也不行。黄闹闹对于此项工作的恍然大悟,也把哑巴黄利贵同志一下子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上。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就必须进一步成为自己的骨干力量,买一块牛肉进行慰问,就不能惜疼什么成本了。
关于哑巴黄利贵同志要吃牛肉的问题,又把黄闹闹折腾了好一阵子。他记得县城回民巷有一处牛羊肉老店,年轻时候每每进城,不去那个店里偿偿鲜,就觉得白白走了几十里路。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仅仅喝一碗羊肉汤,整块的牛肉或羊肉是不敢奢望进口的。有几次甚至连喝汤的钱也舍不得花,踅到店门外,又觉得丢人现眼,就只能站在远远的巷子口,闻闻那股诱人的香气。哑巴现在也想享享口福的瞎毛病,也许都是从那个时候惯下的,要不然昨天忘了买牛肉,他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
可是黄闹闹转了半天,也找不见那个窄窄长长的巷子了。
后来一打听,有人才鄙视地告诉他,这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已经拆迁了十多年,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黄闹闹说,听说政府也保护百年老店的招牌,那个店主总不会后继无人吧?那人指着一个大超市,说是以前的店主现在确实是那个超市的大老板了。黄闹闹一下子泄了气,看来又得委屈哑巴一次,随便买一块牛肉应付他那张馋嘴了。刚刚迈出几步,那人又嘲弄地喊他说,你这人怎么不动脑子,清雅斋牛羊肉店的店主开了大超市,货架上还能少了那个金字招牌?
在八婶面前牛气冲天,为买牛肉却丢人现眼,黄闹闹知道自己确实是只记得村子里的老黄历,老风俗,老习惯,除了在八婶临终的那个事情上可以拿住黄大牛,换了别的任何事情,都会像买牛肉一样接连碰壁。所以现在又把哑巴黄利贵同志看得更重要,如果连哑巴都再不听他的指挥,他这个领导就真是光棍一条了。
黄闹闹就坚定了一个信念,今天绝对要给哑巴把一块好牛肉带回去。快速地跑进超市,只向服务员打听腊汁牛肉的货架在哪里?服务员直接把他带到了货架旁,货架上的牛肉都是包装好的,用不着挑选,也用不着品偿,当然也用不着问价钱,除了要把哑巴笼络好,自己的老婆和唐春花都是需要营养,需要买点礼物回去哩。可是排队交费时,他一下子才傻眼了:他提的牛肉是五斤装,收费员报价是二百块哪!周围都是站队的顾客,如果退货又丢人,他狠心全部掏出了兜里的钱,这就把返回的路费全搭上了。
爱惜面子害死人呀!
黄闹闹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又大骂哑巴说:“你嘴馋了不会在墙头上磨一磨?不能就那样发脾气,让你的领导为难啊!”埋怨归埋怨,说到底还是自己引火烧身,都是自己主动提出要给哑巴买牛肉,这才绷直了哑巴的一根筋。现在可怎么办?回家的路五十多里,靠步行肯定是不行的。嗨,先混上车再说吧。手里提着大块的牛肉,谁就不能把我当穷人看,现在的社会治安很不好,还可以编出一个谎言,说是倒霉的遇上小偷了。售票员如果仍然不同情,大不了撕一块牛肉顶票用……
没等黄闹闹把最好的办法想出来,身上的手机却响了。
“喂,谁呀?”黄闹闹十分镇静,刚刚发生的丢人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啊。
“黄闹闹,你他妈的怎么又跑进城里去了?!”那边的声音既急迫又粗暴。
“你是哪个混账王八蛋,怎么就开口骂人了?”也许是对方的声音太冲动,黄闹闹就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也很粗暴地回骂了一句。
“黄主任把电话都打给我了,可连我也不知道你个王八蛋想干什么呢?”
黄闹闹现在听清楚了,这又是赵宏声赵书记赵主任在寻找他。他甚至不用追问,也知道是黄大牛已经回到家里,从母亲嘴里得知了黄闹闹在他家里说过的话,这才找赵宏声以势压人了。事已至此,黄闹闹就不在乎一切后果了,他又以同样的口气回敬说:“你才是王八蛋呢?我的腿长在我身上,只要不犯法,我到哪儿去都不用向你汇报。”
“你个狗……好好,骂人都不好。等你回来再和你算账也不迟!”
“你个猪!”黄闹闹不服软地说,“用不着回来再算账,你如果又不想让我当组长,我现在电话里就可以向你辞职。”
赵宏声半天无语,吭吭哧哧地说:“你先……先回来,回来后好好说嘛。”
听见赵宏声首先服软了,黄闹闹的语气才缓和地说:“我知道你肚子里的炸药也是黄大牛填满的,那就请你把他的电话告诉我,我倒要问问黄大牛,怎么就把我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赵宏声更加着急地说:“老黄,老黄……别别,人家的母亲年纪大了,你把老人气个三长两短,后果就严重了。”
黄闹闹固执地说:“我是饭馍吃大的,不是大话吓大的。我必须弄清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不然今天就不回去了。”
赵宏声说:“那你就不管你媳妇了?遗弃病人你……你就不怕法院追究了?”
黄闹闹说:“事情是你和黄大牛挑起来的,出了不好的后果,你不该负责任吗?”
“唉,你怎么是这么个犟驴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我必须要找黄大牛说清楚!”黄闹闹说完就挂了电话,任凭赵宏声打一次,他压一次,再打一次,他仍然挂断。
其实黄闹闹的脚步还是向着汽车站走。黄大牛在城里也是一个大家庭,虽然和八婶说过的话,他们倒是抓不住什么把柄,但是现在气呼呼地再去他家,很难说不惹出什么事情,如果钻进他们设下的什么圈套,那就不是当不当组长的问题了。
黄闹闹的手机又响起来,这次他认真地看了来电显示,已经不是赵宏声的继续纠缠了。既然是一个生疏的号码,他就断定是黄大牛也坐不住了。但是黄闹闹还是不想接,和这样的人能说什么呢?骂是不敢骂,说又无法说,现在只能是概不接听。
快到汽车站时,手机里又“嘟”的一声响了短信,以前孙子还在家时就告诉他,生疏的电话最好不接,但是任何的信息都是可以看的,短信上写道:闹闹贤弟,我是黄继海,刚才打电话你没有接听,请你打给我好吗?黄闹闹看完短信又激动了,奶名黄大牛官名黄继海同志竟然称他为闹闹贤弟,显然就是和他拉近乎了。黄闹闹觉得这就奇怪了,刚才赵宏声的电话,还是以骂开始,大加训斥,怎么换成黄大牛黄继海同志立即又变成了文质彬彬,兄弟相称?一是黄闹闹确实不会回短信,二是也不知道短信上的电话号码如何回拨,三是仍然害怕他们设下什么陷阱,所以就继续地装聋作哑了。
“闹闹,闹闹!”
正当黄闹闹准备走进汽车站时,身后不远的地方却传来黄大牛的喊声,警觉地转身望去,黄大牛领着一个年轻后生已经向他跑来了。
黄闹闹一下子目瞪口呆,甚至有点惊惶失措。
黄大牛亲切地在他肩膀上拍子拍,又对那年轻后生说:“这就是你闹闹叔。”
那年轻后生脸上有些不乐意,但是嘴里还是咕噜说:“闹闹叔,你好。”
黄闹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噢,你们……你们怎么就追来了?”
黄大牛说:“都是你架子太大了么。”
黄闹闹无言以对。
“你看嘛,我母亲留你吃饭你不留;也不等我回家就要走;打电话不接听;发短信也不回。哈哈,”黄大牛大笑着说,“人人想当官,当官都一般。可是你个闹闹说到底也算是小老弟,哪有当弟的在当哥的面前耍牛脾气的?”
黄闹闹真想骂黄大牛是猪八戒倒打一钯了,可是憋了半天,这句话也没有骂出来。只是笑着说:“你是从赵宏声那儿知道我的手机号吧?”
“我找不到你的人,就得想别的办法啊。”
“啊。那我就想知道,你给赵宏声煨了什么火,让他在电话里骂我哩?”
黄大牛惊愣地说:“这……这,怎么又弄出了误会?我向赵宏声询问你的联系电话,赵宏声就首先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只能照实说了你来我家的所有经过。你们之间发生的争吵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呀。”
“闹闹叔到底走不走?我还忙着哩。”那年轻后生不耐烦了。
黄大牛赶紧说:“对,闹闹,闲话不说了。你也不要和赵宏声书记继续闹什么矛盾,这以后咱们都应该常来常往哩。还是你闹闹说得对,这些年我和乡亲们来往少,确实都有点生疏了,欠乡亲们的情,我会想办法补上的。啊,你好像还不认识我儿子呀?”
黄闹闹看着那年轻后生说:“他就是你儿子吧?对对对,认出来了,过去的小名叫运运吧。”
黄大牛:“小名叫运运,大名叫黄兴运。”
“变了变了,这好多年都见不上,忽然就胡儿拉渣的站在面前,一下子还真是认不出了。”
黄兴运说:“我真是服你们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你们干脆一点好不好!”
黄大牛赶紧转入正题说:“闹闹呀,今天没有留你吃饭,只能说是你的不对吧?听说你媳妇还是半瘫子人,我这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了,也只能放你走。这样吧,让兴运代我送你回家,就多少弥补一点遗憾了。”
黄闹闹说:“我老婆是病瘫人,可我好端端的,还用得着兴运送?”
黄兴运指着路边的车说:“你也真正是名符其实的闹闹叔呀!少说几句话,心里就难受是不是?”说着已经向街道旁的那辆黑亮黑亮的小汽车走去。
黄闹闹立即又是满心的喜悦,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才还在熬煎着兜里没有钱怎么上车,怎么对付售票员的质疑和盘问,现在就有专车送行了。坐进车的前座上,瞥眼一望,后座上还放着几个纸箱和纸袋,不用说这也黄大牛道歉的礼品。
“哎,闹闹,本来我也想跟车回村看一看,可是老干局组织的门球赛还没有结束,这就只能过几天再见面了。”黄大牛最后告别说。
“你忙你忙,我本来只是看看八婶,怎么就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黄闹闹也用道歉的话语下了台阶。
一路上,黄兴运却总是板着脸,这就给黄闹闹带来了新的麻烦。他问黄兴运在哪个单位工作?黄兴运说,私干。他问黄兴运的孩子也大了吧?黄兴运说,丁克。他问黄兴运开的车是什么牌子?黄兴运说,你自己看。几句话问过,黄闹闹就是一头的雾水,浑身也像是如坐针毡了。
“农村人把奶奶叫婆哩。你把八婶是叫奶哩还是叫婆哩?”黄闹闹又抬出了八婶说。
“老祖宗。”黄兴运仍然是只蹦出三个字。
黄闹闹这就气不顺了,心想为了你奶奶的终身后事,你父亲已经不再和我叫劲,现在你又不想和我说话了,就进一步敲明了说:“你爸为什么要让你来送我呢?”
黄兴运说:“你厉害。”
“哈哈哈,”黄闹闹禁不住放声大笑了,“我厉害在哪里呀?”
“吓我奶。”
黄闹闹觉得这简直是个不错的游戏,决心再问他五句,看他能不能蹦出一个长句子:“你们家可是人多势众,我哪里就敢吓唬你奶啊?”
“找窍门。”
“我一个农村人,还有那水平?”
“又试我。”
“我……我怎么又是试探你了?”
“明摆着。”
“兴运啊,你必须把话说清楚,我可是越听越糊涂。”
“不用说。”
“这孩子,说什么我也是你叔,怎么就能这样和叔说话呢?”
“别充老。”
五句话问完,黄闹闹是彻底没有办法了,也不得不承认黄兴运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人。比如说这种游戏式的对话,他是有了进攻的准备,而黄兴运却是不知不觉地接招,照样还是对答如流了。尤其是那句“别充老”,显然是转入以攻为守了,如果让这个下一代骂得鬼吹火,那他就是得不偿失。黄闹闹不敢再说一句话,闭着眼睛靠在了椅背上装瞌睡。
“没意思。”黄兴运又说了一句。
黄闹闹一个激灵又把整个身子挺直了。
“认输了?”黄兴运再问了一句。
黄闹闹赌气地看了看黄兴运,裏了裏衣襟,仍然不说话。
“想撒尿?”黄兴运说这话时,已经咧着嘴笑开了。
黄闹闹把身子转向窗外,只是看着外边的风景。
车子突然停在了公路边。
“你……你什么意思?”黄闹闹惊恐地问。
“请撒尿。”
“我不尿!是谁告诉你我想撒尿了?”
“你自己。”
“我根本没理你,是你把车停下来了。”
“默认嘛。”
“那么我再告诉你,我没有尿,刚才不说话是我心里憋得太难受了!”
“那咱走。”
车子继续行驶后,黄兴运就突然暴发出令人恐惧的笑声。不等黄闹闹回过神来,黄兴运反而长篇大论了:“闹闹叔,如果用嘴逗着玩,你确实不是我的对手。当然也包括脑筋急转弯,以及对任何事情的判断。刚才我说了‘没意思’,你以为是指责你吗?不,这是我对今天整个事情的总结,并且自我感觉很精彩。先从我奶说,她已经在城里断断续续地住了几十年,一切生活方式都成了城里人,但却永远也改变不了对于死亡的态度。有时候还称赞那些大领导们想得开,把骨灰都撒到大海里去了,可是一提起她自己,她又立即翻脸说,老头子早就埋在黄家寨,那她就必须跟着老头子走。所以说我奶首先没意思。今天的事情是你挑起的,那么就轮到该理论你了。”
黄闹闹赶紧打断说:“不不不,我只是看望八婶的。”
“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奶住在城里这么些年了,也从没见你来看望,可是今天怎么就想起来了?”
黄闹闹一时语塞,在这么一个年轻人面前,也不好意思把他现在当了村民小组组长的头衔抬出来。看来这一个黄兴运,比黄大牛和赵宏声都要厉害好多倍,黄闹闹悄悄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也就咬住了祸从口出的管道。
“对了,听说你刚刚当了村组长,如果这就是以领导的身份看望或者慰问我奶呢,你自己是不是觉得同样没意思?何况听说你的家里也躺着病人。”黄兴运还是把黄闹闹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
“那……那,不是我今天来,谁还能想到你婶子可怜呢!”黄闹闹脱口反击说。
“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说,绕来绕去就很没意思!”
黄闹闹又卡壳了。
“闹闹叔,我知道你自己不会这么看,但是又不敢把你真正的意思说出来,这就更没意思了。人活着多累呀,还要莫名地给自己增加负担,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黄闹闹急了,气冲冲地说:“你爸才没有意思呢!表面上让你开车送我,可实际上是让你在路上教训我。”
“不错,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有些事情确实是我爸告诉我的,比如你当了组长,比如我婶子有病。可是绝不会让我教训你。你给我奶奶留下那些话,他听说后很快就惶惶不安,那里还有教训的勇气?对了,这就是我爸的没意思。当了几十年领导,学也学会许多处事的技巧了。我奶奶还健康,就是要巴结你闹闹叔,时间充足得很哩,可他连今天都等不过去,非得亲自找你道歉,还让我开车送你回去。真是没意思透了。”
黄闹闹又把火发在赵宏声头上说:“这都是狗日的赵宏声惹事生非!”
“他也是没意思。你闹闹叔看望一个老人,不管内心有没有别的什么企图,也不会降低了他的威望吧?不会夺了他的权,也不会赊了他的财,完全没有必要火冒三丈,把自己也闹得下不来台了。”
黄兴运教训了一大片,黄闹闹也不再觉得心里憋屈。他甚至以轻松调侃的口气说:“看来有意思的人,只剩下你黄兴运大侄子一个人了?”
“不敢。其实任何人都会做出没意思的事,我刚才指责了几个长辈,也可以说是很没意思。车都跑了,时间都耽误了,还要惹得你闹闹叔不高兴,传出去都让人笑话呢。啊,闹闹叔,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你早就在心里悄悄问,一个大学生,毕业时父亲还在县委办主任的位置上,怎么就一直是私干了?这就是我尽力避免没意思,或者说尽力把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思。我先是倒腾电脑,有了些资本后,就把县政府的招待所承包下来了。现在,我也算是企业家,不管是财力还是名气,都不需要再对别人低三下四了。”
黄闹闹想了想说:“那我该叫你黄老板了。看来你小子比你父亲更聪明,要说你狡猾一点都不难听!”他举起自己手中的那包牛肉继续说,“比如说我还想巴结你哑巴叔,别人可能不理解,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就叫吃小亏,其实是想占大便宜,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呢。”
黄兴运惊异地看着黄闹闹,点着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黄闹闹既不客气也不避讳,几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说:“你这个意思叔也听得明白,前些年的电脑都是政府机关用,儿子悄悄地倒腾,父亲悄悄地帮助,只有傻子才不知道这其中的窍门。那时候你父亲又是临近退休,也就不需要顾忌什么影响,帮助儿子搞点经营,就实在是近水楼台,容易得很了。再后来你又有了钱,承包什么宾馆也就不需要父亲的权力了。当今这世事,权可以当钱使,钱也可以打通官场吧?”
黄兴运震惊片刻,猛地一掌拍在黄闹闹的肩膀上说:“闹闹叔,刚才我太小看你了。这根本就不像是农民说的话嘛!”
黄闹闹倒谦虚了:“过奖过奖,这也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婶子长年病卧在床,我下地放羊时抱着收音机,晚上又只能看电视,人常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连我孙子都骂我说,我爷爷猴精猴精的,谁也骗不过他呢。
两个人会心一笑,笑意中,都似乎包含着对于对方的钦佩。
每个人内心的战争永远都不会平息,黄闹闹很快又对黄兴运有了些许的不满。车子快到北沟那边时,黄闹闹突然想起了唐春花那两个孙子,禁不住就对黄兴运说,你能不能在高台村小学门外稍稍停一会儿,有两个孩子真该也吃一点牛肉呢。黄兴运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还忙得很,不是你的专职司机吧?黄闹闹一旦说出的话就想继续争取,我撕下一块牛肉放在门卫房也行呀。黄兴运丝毫不妥协地说,翻过沟也就到家了,那么你自己就走回去!黄闹闹心里装了气,嘴里却不敢再说了。他知道说是看孩子,实际上也是不想放过任何炫耀的机会,而在村子里的炫耀更加要紧,闭着嘴再不说话了。
如果说黄闹闹对于这一个插曲还有点脸红心跳,那么黄兴运下一个举动,就使黄闹闹彻底愤怒了。
车子驶上沟坡后,就到了黄家寨村的地界,黄兴运在村口就停下车,这时候他还眉喜眼笑,先从后座上取下两个小纸箱,然后又对黄闹闹说:“这点礼品实在不成敬意,闹闹叔您就笑纳吧。”
黄闹闹看出那两个小箱里的东西,无非就是饼干和包装鲜奶什么的,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激动,就顺话接话说:“这……这是不是有点假公济私了?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呀。”甚至虚假地推让了一把说,“你亲自送我,还要带东西,不敢当不敢当。”
黄兴运关着车门说:“听说你给我奶也拿了礼物,都是礼尚往来嘛。”
黄闹闹心里又有些忌恨,我黄闹闹是爱占便宜的人吗?如果只是稀图这两箱小食品,用得着我煞费苦心地寻找八婶吗?用得着我接二连三地往城里跑吗?我是想聚拢黄家寨村的人气,抬高全村人的身价哩!看不出这一点,你爸还是个黄主任,看不出这一点,你黄兴运也枉披着大学生和老板的皮了。
抱起了那两箱小食品,黄闹闹突然又有了新发现。刚才黄兴运开车走时,他还以为人家在前边掉过车头就回城去,傻傻地站着还想和黄兴运再打一个招呼,没想到车子继续向南开,已经看不见影子了。
“这他妈的还是觉得赵宏声更重要呢!”黄闹闹心里愤怒的火苗就忽忽啦啦地乱窜了。用不着跟踪也可以肯定,黄兴运看望赵宏声才是此行的另一目的。黄家寨是一个大村的概念,实际上由三个自然村组成,赵宏声所在的南赵村就在黄家寨的村南边,况且他们村出外的道路也就是北沟惟一的一条,黄兴运难道还能给车装了翅膀往天上飞?黄闹闹还想起车里的后座上,放着一大堆东西,给赵宏声家带了些什么,可以不计较,他非常计较的是自己仅仅成了搭车的货,是一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电灯泡。
黄闹闹顾不上先找哑巴分送牛肉,也顾不上想这两箱小食品是不是应该有唐春花一半,整个心思都丢在黄兴运的车里了。脑子飞速地运转着,这就拿起手机拨通了小舅子的电话,小舅子虽然开着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但是堵在路上,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宽娃宽娃呀,”黄闹闹知道小舅子一直在沟西的砖场里转运土方,拨通电话后就直接说,“你赶紧、马上、一点不能耽误地往我这里来!”小舅子以为他姐姐出了什么事,声音也很急切地问:“怎么啦?到底怎么啦?”黄闹闹让他开着车先往这边赶,具体的事情路上再说。小舅子连连答应着,黄闹闹都可以听见那辆破车轰大油门的突突音响。
黄闹闹这才回到家里,放下东西,只看了老婆一眼,就又往出走。
“你……你的魂是丢在城里了吗?这咋就连一句话都不说了。”老婆喊。
“憋一会儿,忍一会儿。”黄闹闹不回头地说。
“你个挨刀的,存心要我的命呀!”老婆不知情,仍然哭叫着。
黄闹闹拉上院子门,甚至还给大门上加了锁,然后立即又快速地向北沟底跑去。小舅子打工的那个砖场,也是一沟之隔,半道上,黄闹闹就看见一辆冒着黑烟的农用三轮车已经拐过了北沟底下的丁字路口,朝他们村的方向开上来了。
“停车,停车!”黄闹闹奔到半坡喊。
小舅子莫名其妙地停下车。
黄闹闹又说:“熄火熄火。就是这儿了。”
小舅子说:“姐夫,你这是要演哪出戏呢?”
黄闹闹说:“有人和我过不去,我也就和他过不去!你赶紧下来,躲到一边慢慢说。”
小舅子知道姐夫一生喜欢闹腾,而且闹腾起来谁也管不了。就茫然地被黄闹闹撤离了道路,很快就钻进了一片树林子。这儿的地势是居高临下,道路上的一切情景都可以看清,而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现在哪个村都没有多少人了,谁还能和姐夫您过不去?”小舅子平静了一路奔跑的喘息才问黄闹闹。
黄闹闹嘘了一声说:“别说话,敌情马上就要出现了。”
“啊,你要堵住谁的车。可是到时候我怎么给人家说?”
“破车也有破车的好处,突然之间就坏球了,抛锚了。凉他个半天三小时,随便说出个抛锚的毛病还不容易。”
“咱们从这儿走出去,显然就是故意捣乱嘛。”
“别忙,等那个目标出现后,你再从西沟绕过去,或者手里提着什么东西,或者说连修理工都找不到,最后就是退下坡让出道,还可以耽误他半个时辰。”
“你们村谁不认识我是你的小舅子,你以为这样就把你洗干净了?”
“别想那么多。黄兴运可不认识你。”
可是左等右等,总也不见黄兴运的车从村子里开出来。小舅子急了,说是他也是给砖厂的老板打工挣钱,再耽误下去回去就要挨骂了。黄闹闹也急了,只回家了一趟,没耽误多少时间呀,难道黄兴运已经离开了?
忽然有两只羊跑动着钻进了树林子,抬起头还向黄闹闹咩咩咩地叫。黄闹闹一惊,立即知道替他放羊的哑巴也在树林外,几步跳出来,果然看见哑巴冲他们嘻嘻地笑。
黄闹闹比划着问哑巴笑什么?
哑巴也比划地说,有一辆黑色的小卧车早就离开了,你们和谁还在这儿藏猫猫?
离开了?没有那么快吧?
哑巴一会儿学人走路,一会儿弯下身子学车行驶,然后又举起一根大拇指,一根小拇指,把两个手指并在一起,狠劲地大笑了。
“哑巴怎么什么都知道?”小舅子问黄闹闹。
“他是等着吃牛肉呢。”黄闹闹害怕哑巴再把这儿的丑闻传出去,堵不住黄兴运的车,可必须堵住哑巴的嘴了。
“姐夫你净是胡闹哩,白白耽搁我的工夫。”小舅子一边埋怨,一边大步向半坡飞奔。
黄闹闹仍然不甘心地大声喊:“不管是黄大牛还是黄兴运,这条路还是断不了!只要八婶还活着,后边就还有好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