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川
在早晨,向诗歌问好
向诗歌中展开的土地问好,向土地上
迎风生长的麦苗问好,向麦苗上的锈病、霜冻和冷
问好,向被土地和麦子反复折磨的农人问好
此刻,他们已早早醒来,像被梦境剪碎的叶子
挂在乡村这棵苍老的树上
一丝小风就可以吹落。我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用远山的青翠、溪流的明澈、虫鸣的飘渺
用我堆积一生的忧伤向他们问好
可他们谁也没有理会我,就径直钻进麦田
很快被巨大的绿吞没。我向一大片起伏的绿问好
只有一只鸟飞出,栖息在我的诗歌中
像一块经年不愈的伤疤
把所有的想法变成一圈圈年轮
对大多数人而言,一棵树
站着或者倒下,都无关紧要
随处可见的树,不管在山顶
还是在山脚,不管高贵还是低贱
不管叫得出名字,还是叫不出名字
只要站着,就吃阳光,吃雨水
无声地生长,把所有的想法
变成一圈圈年轮,隐藏在内心
一旦倒下,便吐木屑,吐火焰
无声地消失,把隐藏的年轮
变成灰烬,播撒在风中
寒迟迟不去,花迟迟不开
该死的人迟迟不死,该生的人
迟迟不生。生活仿佛慢了
这时,街路宽敞,世界宁静
像一个哑巴。难道只有彻骨的寒
才能让生活慢下来?突然
一只蜗牛破寒而出,一瞬
就超过我。又突然停下来
回过头,慢腾腾蹲下,像在等待
又像在讥笑。壳的灰色明显变浅
仿佛放下了宿世的重负
仿佛只停顿了一下,一天就结束了
槐叶的颜色明显加深,在风中
鸟的飞翔变得迟疑。我总是仓惶地从一天
撤离,又仓惶地进入下一天,暗处的铁钉
让每个毛孔充满警惕。能够记住的东西
越来越少,事物们经过我时,都非常轻飘
我抓不住自己的想法,只能让光阴
机械地推着我,吃饭,上班,睡觉
偶尔,藏在伤口里的月亮会溜出来
开一会儿小差,但她最多只能把一个树林
带出来,让我呆立其间,看落叶如雨
升起一层薄薄的雾,一些断枝抬头
露出创面,接受星河遥远的濯洗
在天空的蓝里,我埋掉拥有的一切
我有飞起来的感觉但始终飞不起来
把鸟关在梦里,我与鸟的差距越来越大
放纵在酒端,世界总比我先醉
我是笨拙的,在蜻蜓灵巧的逼近中
我竟然想开成荷花,而雨水总是提前到达
在想象的中间形成沼泽。我有太多
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在这些想法中
沉溺,自残,挥霍梦境和对未来的激情
身子紧靠时间的堤坝,让流水冲刷
形成一些细小而短暂的凹凸
灵魂是白茫茫的芦苇,在秋光中闪烁
风一吹,霜一样的疼痛就会漫出来
让砂石一再收紧自己,向深处沉陷
逝水真的能够回来?这个早晨
一河水绕我而过,在村庄的内心迂回
像一道皱纹。经历了太多春夏秋冬
一河水如此迟缓,仿佛已经衰老
两岸草木葱郁,吮吸之声
被此起彼伏的喧哗淹没。河床狭窄
枯瘦的水,费力地说出一些浮萍
止不住的喘咳,是一个个漩涡
把一脉沧桑絮入迎风吐绿的嫩柳
这个早晨,一河水像一个消失已久的老人
绕着村庄缓缓走了一圈,又缓缓消失
留下一滩晨曦,软软的,像膏药
涂抹在那些酣睡的石头和梦境上
持久而深入,温暖而迷离
秋后,散乱的秸杆被炊烟梳理
一些人回到病中,原野空旷
风把目光移到山顶,一大片光秃
适合雪和寂静居住。鸟从远方飞回
在暮色中,掏出杂草、石头和一些秘密
最后剩下薄薄的影子,贴着泥土
疲倦地酣睡,她会梦见什么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漂在秋后的流水里
我像一片落叶,交出秋天给予的一切
空荡的内心,注满浓稠的夜色
而叶脉断裂的疼痛总像星光一样
迸射出来,照亮山顶的雪和寂静
照亮流水,把大地摇晃,如一个筛子
让一些事物留下,一些事物远去
像突然彻悟,像放弃了许多东西
这个下午异常安静。所有事物沉默着
各安天命。山脉后退,大地止伏
阳光均匀地涂抹着一片片树林
眩目的金箔,压制着低处的赞美
鸟故意留下我,一只只飞走,我想喊
但一只看不见的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有很多想法,像时间枝上的花苞
胀着,痒着,过一些日子,才能绽放
就这么被安静挥霍着,这个下午
往事离我很远,未来也离我很远
我被一大片安静环绕,像一个词
梗在下午的喉结,始终未被说出
流水穿我而过,远山的迷茫
让我过早繁生的歧义,不合时宜地
漫溢出来,在徐洒的阳光里蠢蠢欲动
一片雪花收回大地,我是一粒瘪谷
被拒绝。北风越来越紧,我被众多事物
挤出,在针眼一样的酷寒中默默腐烂
发出微弱的磷光。我看见离我而去
或被我抛弃的事物纷至沓来,在磷光中
舞蹈,手挽手,肩并肩,像一群离散多年的
兄弟姐妹——哭着、笑着,哽咽着、嚎叫着
她们疯狂地舞蹈,用我曾经的身体
曾经的想象,曾经的激情。我的秘密
在舞蹈中洞开,那些爱,那些恨
那些不可言说的疼痛,在舞蹈中缤纷
在舞蹈中璀璨,又在舞蹈中寂灭
留下灰烬,为雪花嵌上一道漆黑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