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 挥
他是第一次到北京来。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在而立之年之后的第三个年头,他才第一次踏进北京,他心中没有过多的思考,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陌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认识一条街道,不认识任何一座建筑物。置身于一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担心和忧虑。他从北京站下了火车以后,甚至辨不清四周的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跟定涌出站去的人流,来到车站广场。跟着大家走大概是没有错的。应该有许许多多的感受,但是的确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于第一次进入别的城市的感觉。最揪心的无非是对于找不到路的恐惧。找不到路也就到达不了预定的目的地。到达不了目的地,也就没有旅行的终点,心和身体也就没有休息的床和岸。
对于陌生的感觉除了担心还很紧张。紧张的心,紧张的肌肉,紧张的眼睛和手。看见公共汽车就紧张,就想往上挤,又怕上错了车,拉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还怕遇到坏人,遇见强盗和贼,遇到吸毒的人。在西安,他与一个吸毒鬼遭遇,被那家伙敲诈去了一百一十元人民币。怕的是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怕的是找不到便宜一些的旅馆,便宜一些的饭店。穷人,不但物质贫穷,精神也很穷,穷在对于一切都充满了恐惧,一点不像一个三十三岁的已经成熟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三十三的还没有成熟的男人,第一次到北京来,像孩子一样心里充满忧惧。这种第一次进入一个特别陌生的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地方的感受把其它所有的感觉都淹没了。有些迷惘,有些忧伤,除此之外再找不到什么了。还想起了什么。想起的是读过的书中的事,想起了三十三岁就被钉了十字架的人,他说他不是人,而是神的儿子,他是骑着一头驴进入耶路撒冷的,他真的很浪漫,行为本身充满了想像力。他想假如他骑着一头驴进入北京该是什么样的境况?浪漫的想象对于现代人是否合适,人们会不会把他当做疯人?恐怕也会把他抓起来钉十字架,给他戴上荆棘做成的王冠。
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在大声地吆喝着,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是到达前门的。他心里很高兴。他只身背着一个挎包,再没有带其它东西。挎包里的东西都很轻,是几包茶叶。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是他现在在那里工作谋生的地方的特产。他工作谋生的地方位于巍峨雄峭的秦岭和低矮圆润的巴山之间,是群山万壑里的一片小盆地,茶叶是从盆地里的茶树上采摘下来,虽然都是“雾毫”和“毛尖”,但价钱并不贵,他想给北京的朋友带一些,既经济实惠又清雅好看。说是朋友似乎有些勉强,他和他们一个也没有见过面,只是有书信和电话联系,心中默默记住对方的笔迹和电话里的遥远的声音。他已经记不清是站着还是坐着到达前门的,他的记忆非常模糊了,只是记得车上的人很多,很挤,没有座位,他紧紧巴巴地站在车上,把挎包背在身上,手抓着吊杆。公共汽车上那种横杠是否叫做吊杆,真正叫什么名字,他是不甚清楚的,他便按照他心里所认为的叫了。想当然地叫,怎样方便就怎样,他心里不愿有那么多的顾忌。好像是开始的时候,他是站着的,过了几站之后有空座了,他便坐下,心里一直害怕过了站而自己根本不知道,所以他的心一直是揪着的,密切注视着车窗外的标志。好在这辆车的终点便是前门,他一直等到车停下来不走了的时候才下车。下了车,还是摸不清东南西北。天气很好,根据太阳的位置和当时的时间,他终于辨别出了方向。他没有问别人,向西走。向西走是没有错的。他走过地道。他没有特别留意到什么。他只是看见地道里有一通道旁边有个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汉字。爬出地道,他没有看见什么特别醒目的建筑设施。他只是一个劲地往西,往西。
他刚才下车的地方是个车站,叫做什么车站,他一点也不知道。这儿怎么会有个车站?既然是车站,可连个比较醒目的标志都没有。他心里甚是疑惑。他还在往西走。他看见了电话亭。是得先打个电话,贸然前往,会不会打搅人家?人家正忙得慌怎么办?他想起了她信中的热情。充满热情的语言,是那么温暖他的心,他通身的寒冷都被那热情的语言祛除了,比发汗温补的汤药的效用强烈无数倍。他的身心曾经经受了十几年的寒水的浸泡,他的身体最深处的脏腑都已结冰,一切的温暖,一切的温暖对于坚冰的融化都来源于她,她的无声的语言。她是一家名刊的编辑,是个文学硕士。你是个非常有才华的有责任感的深刻的作家……欢迎你到北京来做客……告诉了她的联系电话和呼机号……关键是一次刊登了他两篇小说,把他作为重点新人推出。这可是他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的。
他在打电话。电话通了。“喂!请您找一下医冰。”“好!请稍候。”“喂!”清脆的纯净的声音,好像是紧密凝聚起来的一股山涧的雪白的清泉。“医冰吗,我是李后。”“噢!你好!你在哪里?”“我在前门一条街上。很忙吗?” “噢,是有点……事。你明天来,好吗?”“明天?”他犹豫了一下。“好吧,我明天再……”“再见啦。”
那股清纯雪白的山泉水不再从听筒中流过来了。挂断了。他站在电话亭旁一时脑中一片空白。他的思绪还没有调整过来,他还陷在有关“明天再去”的迷茫中。火车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进入北京站的,现在最多不过八九点钟。他的手腕上没有手表,手腕不再受表链的束缚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吧。自从手表摔坏以后,他一直没有再买新的。出外旅行时是有些问题,不带个表吧,可能麻烦更多。他的夹克衫的兜里装着一只小坤表,是他妻子的。他没有看时间。拿出来看时间叫人看见,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几点了?他在心里问自己。管它什么时间,管它几点干什么?明天?多么可怕的明天!他的心冷了许多许多。他站在电话亭外面,像一个傻子一般在思考着什么。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思考。思考的只是到哪儿去的问题。这时候这个问题变成了严重的问题,好像是人生那样重大的问题。四月的北京,四月下旬的北京,已经不冷了,但没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没有一个真正认识的人,真是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他还认识几个人,仍旧是上面说过的那种认识,声音和笔迹的认识。他想先到他们那里去。他好像非常恐惧北京的旅馆。他不知道住在哪里,有便宜一些的旅馆吗?能找到这样的旅馆吗?如果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做一番介绍,他会觉得寸步难行。
他记不清他究竟站了多长时间。他穿着夹克,浅颜色的夹克,是他妻子在他临出门前一起到距离他所居住的小镇三十华里的市里去买的。出门时才发现的确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只买了一件上衣。裤子是他妻子的嫂子给做的。妻子的嫂子是个农家妇女,会缝纫,但是技术是可想而知的。脚上的皮鞋是去年就穿在脚上的,已经变形,虽然他的妻子在他出门前曾经精心打过油,但经过旅途劳顿,长途跋涉,它的景况是什么样子就不用再多耗费笔墨了。背着的挎包也是颜色褪得不成样子,式样老式的老式包。不是很大,倒还轻巧一些。但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从外地来的穷人,穷乡巴佬那样的一类人。这个提包也不是他自己买的,是他妻子和他一起去买的。他妻子是个护士,是护士节的时候,用单位发的纪念奖金买的。他也是学医的,也干过几年护士。男护士。他不敢坐出租车。他怕挨宰,他不知道北京出租车的起价是多少。他向一辆三轮车走过去。当他走到跟前时,他又迟疑起来了。他停下脚步,假装不是去坐三轮车的样子。他又站了一会,最后终于开口了。
“到朝阳门……多少钱?”他觉得一开口就问价是不是很没有面子,但是他的嘴好像已经不是他的脑能够控制的东西了,已经成了一种自然的无力反抗的惯性。一辆闸失灵的庞然大物从山坡顶上滑下,无情地毁灭了自身。
他在旅馆里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晚上。昨天一夜乘车和白天的奔波的劳顿和疲乏仿佛在这一觉之后就全部消失了,他觉得身体有了生机,有了力量,可以行动了。他感到饥饿,肚子里空空的。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胃中的食物消化净尽。到哪儿去吃饭?来到北京的这一天,他还没有到任何饭店吃过饭,他吃的是他带来的方便面和煮熟的鸡蛋。带来的干粮已经全部消耗掉了,再不进饭馆势必就要饿肚子。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可以住三个人的房间,还有一张床空着。那张床的主人个子和他差不离一样高,只是长得要比他“魁势”。那人的脸很宽很大,脑袋很有气派,好像是个做大官的。他如若不是官,那么他的父辈肯定是当过官的,再若不然,那么他一定就是出生在出大官的地方。他和对方搭上话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姓英,是江西人。他是江西某厂的驻京人员,就是特派员之类的角色,如果是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就应该叫做大使了。和陌生人打交道,他一向觉得很自然,也很有风度,一点儿别扭的感觉都没有。主要的原因是扔掉了恐惧感,没有了对于对方的胆怯和恐惧,一切都会显得自然而体面。他最害怕的是与了解他的底细的人打交道,尤其与他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人们。他没有任何方面的顾忌,没有任何方面的隐私需要精心保护,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比如说他是第一次到北京来,是来自陕西的,老家在河南等等,还把他来京的目的和盘托出,他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刚刚开始发表作品,还没有成名,还没有多大影响。英先生也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表现,他很和气近人,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大官,也不可能发生上述的事情。英先生和他一样是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是住在旅馆的最底层,地面以下。房间和床位非常便宜,一张床铺一天二十四小时也就十八块人民币。这在他还没有找到旅馆之前是不敢想象的,不敢想象北京还有如此便宜的旅店。他问英先生附近有没有饭店,他还特别强调是小餐馆之类的地方。英先生爽快地回答说不但有还很多,沿着街道往西走,走不了一百米往南一拐就全是小餐馆。英先生是江西某厂的驻京大使,他一定在这里生活了相当长一段岁月了,也可以把他叫做老北京了吧,这儿应该说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从地下室爬出来,仿佛从深深的矿井爬出的劳动了整整一天的挖煤工人,终于在夜晚来临可以出井透透空气了。他还觉得他像是老鼠什么的穴居动物,白天钻在地下睡大觉,到了天黑才敢爬出地面活动,活动的目的就是寻觅食物。他想他不正是去寻觅食物吗?他现在才有时间和心情来回顾来到北京的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没有坐那个人的三轮车,从前门到朝阳门,那人问他要三十块钱,他老实吓了一跳,他不单是被三轮车的要价吓住了,他想到的是出租车的价格。在他居住的城市,三轮车比出租汽车的要价要低得多,只是出租汽车的几分之一,若按这样的比例进行计算,那么出租车的价格起码也得五六十块人民币。他老老实实吓坏了,心想自己身上的那点钱很快就会花光殆尽的。他迅速离开三轮车司机。应该叫做三轮车手什么的,因为不是机动的,是老式的人骑脚踏的。他心里是怀着恐惧的,害怕的是三轮车手硬行要拉他不可,非要宰他一刀,狠狠地从他身体用大斧头砍下来一大件。他心里在想主意,在动脑筋,对付三轮车手可能出现的敲诈。他没有走向别处,走向的是电话亭,他假装要打电话,能在北京打电话也就意味着在北京有熟人,有了熟人,你也就该收敛些吧。他在电话亭旁边装出等着打电话的样子,眼睛还向蹬三轮车的人那儿瞄过去,发现三轮车手并没有看他,可能没有打他的主意的意思。他就绕到电话亭背后去了。他沿着街道向东走了。他在街道旁边的站牌下仔细辨认,仔细研究,看车到底通向哪里。没有想到只花了五毛钱就到了朝阳门。
他到这里来是想拜见一位朋友介绍的他的老朋友的。办公室里一位女士说那位朋友的朋友出差了,他趁人家出去的工夫,和女主编通了电话,女主编没有像医冰那样给他安排时间,她热情地说你过来吧。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他是急着要见到女主编呀!她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崇高,那么光辉照人,就是她把他从黑暗的地狱接引向文学的天堂,她无疑是他心的宇宙的引领他飞升的文艺女神,是文艺女神的化身。他不能再坐公共车了,那样的话,一二个小时是到不了的。他招手要了出租车。
远远地,他看见了墙壁上面的号码,回过身大声对司机说就是的,就是这个地方。于是,出租车开走了。如果地方不对,那小伙子是准备再拉他一程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别提有多高兴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喜悦。他在大门口问编辑部在什么地方。看门的老头说什么编辑部?他说《大国文艺》。老头说在地下室。他一听,头就大了起来。他重复道:地下室?充满疑问和惶惑。就是地下室。老头子重复道。
他以为这整个楼房都是《大国文艺》的,怎么仅仅占据了一座楼房的地下室呢?他边走边想,脑子还转不过弯来。这幢楼房有十几层,《大国文艺》被压在它的下面,得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呀!但他还没有相信这种状况。他终于走到大楼入口处了。他没有看见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看见的只是通向楼上去的楼梯。他站在楼梯下面,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他不知道地下室在哪里。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他再次问对方,那人明确告诉他《大国文艺》就在地下室。从哪里进去?就从这楼梯进去。他的脸上仍旧是一脸疑惑。噢,你走上去,然后再往下走就到了。他恳切地说了声谢谢。
他要爬楼梯了。他背着包。包已经瘪了下去,越来越轻了。本来就很轻。他大约爬了二十几阶楼梯,到了一个平台处。平台位于楼梯的里面,光线很暗。这是什么样式的楼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辨别出了前进的方向。他看到继续通上去的楼梯,还看到了一条往下去的楼梯。这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他站在平台上,没有动,静静地站着,大脑一时恍惚起来。往下,往下,通到地下面去吗?多么深的地下?有限还是无限?如果无穷无尽地通下去,将会是什么地方呢?什么生物居住在下面?是有血有肉的,还是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的魂灵什么的?他看看通向上面去的楼梯,它又是通向哪里的?通到天上,通到比天还要高的地方?似乎不是现实中的楼梯,向下和向上都通向非现实的领域。都通向非理性的领域,不是理性能够解释的领域。问了几个人都说是在地下。告诉他的都是老头们,老头们告诉他说在地下。他不能不相信他们。他久久地站在平台上,他不能再站下去了,终于从恍惚状态中脱身,清醒了,回到了现实中。往下走吧,往下走就可以到达他崇敬的《大国文艺》,几乎是他理想的天堂。
他往下走。旋转了几个圈子,下到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里开着好多门,他在寻找着门上的标志。一个门又一个门过去了,他没有找到《大国文艺》的招牌。应该有醒目的标志的,可是没有。走廊拐弯了,通到另外的方向。地下还是满大的,有不同方向的走廊。转弯后的走廊终于被他走到尽头,他还是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地方。他反过身来向回走,刚才看见过的门一扇扇又呈现在他的眼前。现在,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细心观察,细心研究。他发现每个窗口里面呈现出的都是成套成套的房子,透过玻璃看见的都是住家户的厨房,有厨具灶具什么的,不可能是办公的地方。他脑子里一时非常糊涂。他想是不是还在更深的下面?有没有通到更下面去的楼梯?怎么没有发现?难道一直走到地心里面才能找到他理想的天堂吗?他的理想的天堂在地狱里面?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他看见窗户里面有人,但是那些人并不出来,他如何向他们询问?总不能隔着窗户大声叫喊吧。他在窗户旁边的门上终于找到了标志,上面写着“大国文艺”几个字,他怔怔地看着,心里想这儿怎么会是《大国文艺》呢?怎么会在住家户的房子里办公?门旁边的窗口里面分明是住家户的厨房呀!他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了。门没有发出响声,没有吱吱嘎嘎叫唤。他好像是悄悄走进去的。他难道变成贼什么的了?他有了一种做贼的感觉。如果真的是住家户,他擅自闯入就成了大问题。第一天来到北京就被当做了贼,而且是第一次到北京就闯下丢人现眼的大祸,将是多么巨大的人生痛苦,人生磨难!推开门是个小小的走廊,走廊南边就是他刚才在外面就能看见的厨房,有玻璃墙相隔。走进去是个客厅。客厅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是个挺像样的客厅。客厅里有沙发,有茶几什么的,茶几上有电话。更像住家户了,但他心里不愿相信它是什么住家户的套房,他希望他真的就是《大国文艺》编辑部。客厅西边有两扇门,它们通向的应该是一套住房的两个卧室了。他透过应该是卧室门上面的白玻璃往里看去,发现里面摆着办公桌,有几个人并排坐在里面办公。他的头只在窗玻璃外面停留了几分之一秒,像个小偷那样猛地一看就把头缩回去了。里面的人一般是不会发现他的,他瞄的速度太快。如果发现了,也许不会在意,心里仅仅产生一个有点怪的念头而已,不会认真追究的。小偷能到这个什么东西都不能偷到的穷办公室来干什么,还不是白白辛苦一趟。他站在门后,置身于客厅里,在想怎么办,可能并没有想怎么办,有些胆怯,有些犹豫,有些激动,心跳有些加快,呼吸有些急促,血压有些升高,肾上腺素分泌有些过量,脸上有些热,身上出了点小汗。他又站了足足五分钟,还是不敢进去。这儿好像是文学城堡的最后一道门,里面就是文学的上帝了,如何面见上帝不是不应该再一次考虑的问题?非常严重,也非常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比地球毁灭、宇宙爆炸小不了多少,具有同样的能量。
他咽了几口唾沫,用手擦擦嘴,又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把眼角用指头抠了抠,搓了搓。这应该叫做洗漱净面吧,做最后的打扮什么的,就像即将结婚的新娘一样。他这一切动作都做完了,认为自己不会给他崇敬的人留下不良印象了,轻轻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终于把门推开。门推开以后,他清清楚楚看见了里面的人,一个老点的男人,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截着一副金边眼镜,正在伏案阅读,可能就是审稿什么的了,总之,他正在工作。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在里面坐着,她也在伏案阅读。他们没有看他,没有朝门口望,仍旧非常专心地阅读着。他微微怔了一下,停顿了几秒种。他背着挎包,双手垂在胯侧,背有些驼弯,不是很大的弧度,非常恭敬地问道:“请问苏宁老师在吗?”
他的声音不大,还有些细,而且有些发颤,过了一会才引起反应。那位先生的头抬起来了,他的脸很方,很宽,很富态,像个做大官的。他的嘴角应该有泛出的几丝不自禁的笑纹,可是他没有笑,他脸上表情非常平稳,没有丝毫变化,可能仍旧沉浸在阅读的思考之中。他回答了他的问题,回答完了以后,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几丝不自觉的笑纹。而里面那个姑娘好像对于问话根本就没有反应,她仍旧在专心地工作。
“在走廊的东边。”这就是那位先生的回答。
他对于得到的回答应该说是满意的。他觉得他的思想有些变傻,已经很迟钝了,得到回答后不能够立即转身,他觉得他的脖子和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僵硬起来,脚关节业已生锈,磨擦的阻力太大了。他艰难地转身。在转过身的瞬间,他觉察到那个姑娘的脸扬起来了。但他已经转过去,姑娘的脸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视觉印象。但她的整个身体还是给他了一个比较模糊的轮廓,觉得熟悉又像不熟悉的样子。他把门主动给人家关上了。门是他推开的,关上当然是应该的,是礼貌所规范的义务。推开人家的门问问题,得到回答以后就扬长而去,一定会得到对方的愤愤之词。关上了门也就阻挡了一切视线。门板阻挡了一切,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看见的都是油漆得很好的门板,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他正在穿过客厅,快要穿过客厅进入厨房旁边的走廊了。后面的门打开了,有声音在问他。“您是李后吗?”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受听,仿佛滋润的叮咚山泉水。还在走近的脚步声。轻轻的,好像踩在心上面。
他回过身,看见了一个姑娘,个子高高的,在他的视觉中只有个模糊的高高的轮廓,没有细部的影像。比如鼻子是什么样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嘴是什么样的,这些细部一概都是影影忽忽的,隐隐约约的。好像他眼睛的焦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位置,影像是放大的,模糊的。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眼睛的模糊焦点消失了,正常起来,清晰化了。姑娘在他的眼睛里实在起来,他看清她的脸了。一张非常迷人漂亮的脸,很有个性的脸,不能算是特别标致,但是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强烈的个性化的。她的身材苗条修长,仿佛他记忆中的一棵高高的棕榈树。在他的记忆里,他把那棵高高的棕榈树认为是母性的,是棵令人想望令人怜爱的女树。现在款款走来,轻轻地站立在他眼前的难道就是记忆和梦幻中的那棵女树?是现实还是梦幻?他是站立在梦中?这样的梦是多么意味深长!这样的梦令人能够摆脱人世的忧烦,摆脱对于人世的前瞻后顾,能够一下子进入梦幻,勇敢地前行,美的一瞬可能就是永恒。她的修长的黑得梦一样美的头发飘逸在肩膀上面,她站住了,头发还在摆荡着,仿佛舞台上丝绸的幕帷。她的嘴张开了,露出雪白的笑。“我是医冰。你好!” “你好!”
美神的手伸过来了,他的手迎接过去,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时间不长,只是骤然间接触了一下而已。她的手指也是修长的,手整个不大,修美的感觉处处呈现。
“坐沙发上吧。”她说。她示意沙发。
他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小客厅里摆着很多沙发,几乎沿着墙壁摆了一圈。他随意地坐下了。她也坐在沙发上。“是刚到的吗?”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坐了几天火车?”
她的声音始终是美妙的,音质非常润耳。是凝聚起来的,不是散开的,不含丝毫沙哑的成分,而是纯粹的圆润,不是流开的泉水,而是凝聚在一起悬挂在山崖高处的大大的一滴,这一滴仿佛已经不是水了,而是成了精灵的宝石,反映着太阳最最美丽的色彩。
他想起火车,想起坐车的情景。“坐了一个夜晚。昨天晚上坐的,今天早晨就到了。”
她的眼神里有了疑惑的神色,脸上充满疑问。
他解释说:“我是在河南乘的车,我先到河南老家,在老家呆了几天。”
“你家都好吗?父母都好吗?”她非常有礼貌地问。
“都好。”他说。她如此礼貌,并且对于他的父母表示出关心,他很感激,他的感激甚于对一个温柔的女性平常所能够表示出来的天然的对于人的慈爱的天性的感激。她的关心非同一般,他的心受宠若惊。他的感激含有受到惊吓的意思。好像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事情却完整无缺地实现了。意外,这个词能够准确地解释它。他在老家呆了四五天,这四五天里,他的父母把全部精力放到了一条狗身上。他不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对方,她会笑的。他觉得他的父母有些像果戈理笔下的旧式地主,可惜的是他们是穷人,是穷苦的农民。
她站起来了。她走到茶几旁边把水杯拿出来,走到厨房里去了。听见流水的声音。她一定打开了水笼头在冲洗杯子。过了一小会,她出来了。她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把茶几旁边的热水瓶拎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是白开水。办公室也不可能有茶叶之类的东西,办公室本来就不是能够招待人的场合,有这种表示也是难得之难得了。他表示感谢,把水杯接过来放到茶几上。
“我们这地方就这么破落。”她说。
他没有说什么。他想着她的用词的所指,她是说这儿就这么寒酸吗?他仍旧沉默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一定有点别扭,有些不正常。他就是这样的人,言词不是他的擅长,他总是很难把心里想的用话明确地表达出来,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畏怯感。他总是害怕与人说话,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的生人。一句话说不好,他会浑身冒汗,热汗淋漓,形象异常狼狈。
她站起来,走到另外一间办公室去了。刚才两间办公室都是关着门的,门推开后,他看见里面都有人。都有人办公,这是一个不小的编辑部。她出来时,手里拿着几本杂志。她把杂志递到他手里,是近期的《大国文艺》。
她说:“就是这一期的。”
他把杂志接过来,拿到手里翻看着。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终于看到了,可他却没有激动的感觉了。他曾经在前往北京的这一路上,在西安,在河南,四处寻找这一期的《大国文艺》,可是每一次满怀的希望都落空了,他曾经是那么失望,那么灰心丧气,对它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步。现在终于看到它了,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神奇感了,不就是一件非常非常平常的事么!一切都这么简单,想的复杂的事其实并不复杂,想的重要的伟大的事,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他的人生观一时变得异常消沉,颓废。颓废是一种解脱,一种彻底的解放,物质溶解的最后状态。自由状态。困难难受的事和高兴兴奋的事在他来说都可以颓废感来对付。他感到他是自由的,他不沉溺于任何一种深渊而不能自拔。他看着他的名字,他没有激动,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他想假装激动也不可能,因为他的心还在非常平稳地跳动着,还是过去的老速度,他的心如何激动起来,他的血如何热起来?
他仍旧在翻看着。他的应该出现的激动没有出现,在她看来是否有什么想法,他暂时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他也不知道她和苏宁主编在这两篇小说的发表上是如何努力的。她坐在一旁,她可能不太能够适应他的沉默。
“王小波死了。”她轻轻地说。
他的头抬起来,看着她,眼神充满疑惑:怎么回事?
“是得心脏病死的。”
他的脸上仍旧是深深的疑惑:他怎么会死呢?他不是还很年轻吗?他不是才红起来还没有几年,还没有真正红起来,怎么就告别人寰了呢?这个消息似乎是不可能的,是虚假的。这就是他的疑问。
“他老是不去看病,老以为是气管的问题,哮喘什么的。看来不能辞职,得有个公职什么的,辞了职就没有公费医疗,不去做检查……”她说。
他的心先是一沉,想到的不是王小波先生已经病故这样的事实,而是觉得像是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决意要在北京当自由撰稿人的心凉了一大截。这次北京之行,不单单是为了完成对于文学殿堂的朝拜,还要摆脱以前的自己,以前的生活,想要开始一种新生活。随后,他想到了哮喘的原因,一定是心源性哮喘,王小波肯定以为是气管的问题,心想不要紧的,就没有在乎,这可能就是根本的死亡原因。疏忽大意导致的永不回返。不是钱的问题,不是公费医疗还是私费医疗的问题。曾经在电话里听她说过王小波很有钱,在美国留过学。记得有一次他在电话里问她北京的自由撰稿人是如何生活的,能否生活下去,境况如何,她就谈起了王小波,认为王小波是有钱的,他有辞职的条件。他沉默着,他能够表示什么呢?他应该如何表示?他天然的反应就是沉默,沉默是他最好的悲痛的哀惋。他沉默着,没有说什么话,这个话题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他沉默着,看着她。
“不说王小波了,他死得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了。咱们到苏老师那儿去吧。”她站起身来。
他本想向她解释说是他又向苏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过来吧,我就来了。他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几个小时前,她在电话里说是叫他第二天来的,他没有听她的安排,独自行动了,她是否能够谅解?体谅他第一次来到这儿的心情,特别是迫切希望到《大国文艺》来的心情?他到这儿来,就是对于文学殿堂的朝拜,这种朝拜的心情,他实在压抑不到第二天去,他要立即完成朝拜,她和苏老师便是他朝拜的文艺女神的化身。
他把杂志装进提包,把包背上,随她出了客厅。在小走廊里,他看见旁边的房间,他有点不能相信它是厨房了。
来到地下室的走廊,先向南走,走到顶头向东转,还是地下室的走廊。他刚才已经走到这个走廊里来了,只是他不知道苏老师就在这儿。苏宁老师就在这样的地下室里办公,这叫人有点不敢相信。赫赫有名的《大国文艺》竟然窝憋在深深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这是他这样的外省人无法想象的。走廊里的灯日夜不熄,驱除了地下室里的地狱气息。
走廊好像无穷无尽,直通到地心里去的样子。医冰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医冰站在那里,她的手还没有举起来。她没有做出敲门或者推门的任何动作。他站在医冰身边,望着那扇门。对于这扇门,他突然恐惧起来。他觉得它仿佛是地狱深处的门,里面一定囚禁着什么神。医冰把门推开了,恍惚之间,他看见房间深处果然囚禁着一位高贵的女神。这位高贵的女神被粗壮的铁链囚禁在山崖上面的大铁环上,她半躺在山崖上,脚下是浪涛翻滚的的大海。大海上空的亮丽的云彩间飞翔着笸箩那么大的巨鹰,发出撕裂天地的聒噪声。他定睛一看,幻觉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他看见了他心目中的苏宁老师。她站起来了,她的个子是那么高,她的美丽是那么严峻,仿佛是非人间的美丽,这种严峻的美丽只有非人间的女神才可能具有。她的长长的鬈曲的头发披散在两肩,给他的感觉依然是美丽而严峻的,充满了威严感,是凡人不敢接近的,任何凡人的靠近都有可能被她的严峻的美丽燃烧成熊熊的火焰。
医冰说:“苏老师,李后来了。”
苏老师走过来,与他握手。让座。他坐在沙发上,医冰坐在苏老师对面。苏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面。
“你是今天早晨到的吗?”苏老师问。
“是的。我是昨天晚上在许昌上的车,在车上买了一个座,花十块钱买的。”李后说。
“你是坐来的!?”苏老师把“坐”强调得特别响亮。苏老师的确非常吃惊他是坐到北京的。他尴尬地笑笑,没有说什么。他能坐到北京还算不错了,有些人是站着来的。他上车的时候,列车走廊里拥挤得都走不过去人了,他一是由于没有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轻轻的提包,行动起来比较方便,在活动的过程中从一个女人手里花了十块钱买了一个座位。即使能买到卧铺,他也不会花那个钱的,硬座对他来说经济上是比较合适的。他宁可把钱省下来买书。
苏老师站起来,她走到墙壁旁边。那儿放满了纸箱,高高地摞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叠床架屋。她从箱子里取出几瓶矿泉水,放到李后旁边的矿泉水纸箱上。
“我们这里这种水很丰富,你喝点吧。”
他看看屋子,几乎摆满了矿泉水纸箱。他心里想苏老师和医冰她们正在和一个外省的企业搞联合,搞了一个小说奖,可能就是人家送的矿泉水吧。
他听见苏老师对医冰说:“那么你今天……”
医冰接过去说:“晚上我叫我爱人看。”
他的大脑又思考开了。医冰不叫他今天来就是因为今天很忙,现在他来了,她只好陪陪他,任务就放到晚上再加班吧,还要叫她的爱人帮忙。他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不是“我爱人”几个字,但大脑里搜索到的就是这样的信息。他的心再次往下面一沉,又沉落了几十丈。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不希望她有爱人的,他希望的是她还没有结婚,还是个单身姑娘,因为他知道她才刚刚研究生毕业。他期望的是能够得到她的支持,他能够在北京留下来当个自由撰稿人什么的。看来,这种支持的可能性是不可能有了。他没有思考这件事究竟与她的婚姻状况有多大的关系,难道她结婚了,就不能做出这样的支持了吗?这种因果关系似乎是不存在的。
苏老师问了他的一个朋友的情况。他的那个朋友也向苏老师投过小说,也与她通过电话,但他一直还没有能在苏老师主编的刊物上发表过小说。苏老师的关心不能不叫人感动,他心里想回去以后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他的朋友。他想他应该走了。他本来是怀着看能否住到《大国文艺》自己的招待所里的打算来的,现在看来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
“这附近有没有旅馆?”
苏老师说:“没有。”
医冰没有吭气,她似乎对北京也不是多么熟悉。
“哪儿的旅馆比较便宜?”医冰问苏老师。
“有便宜的,可是一般都要叫你包一个房间,这样就一样贵了,最少也得五六十块吧。上次,山东有个作者来说也想住个比较便宜的旅馆。你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这样吧,医冰……”
医冰看着苏老师。
他心里想管它哩,住几天就走,可别给人家增添麻烦。
“我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就行了,我就一个人,好办。那我要走了。”他站起身来,从提包里取去两包茶叶,给医冰了一包,也给了苏老师一包。
苏老师说:“这包你拿着吧,你看看还有其他朋友要送的。”
他说:“没有,没有,是专门给你拿的。”
他把茶叶重又放到苏老师的办公桌上面。
三个人都站着。他拉开门,走出去。医冰和苏老师紧跟着,她们两个一起送他。
他说:“苏老师,你就不用出来了,你忙吧。医冰,你也不用来了。”
苏老师说:“也不忙,送送你。”
她和医冰继续走着。他走在前面,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要送的话了。
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行走在长长的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似乎瞬间变得无限悠长,没有尽头。他走在前头,两位女人走在稍稍靠后一点的地方。走着,走着,还在走着,无穷无尽地走着……走本身似乎成了一种永恒。他恍惚感觉到他好像一直走在这样的道路上,这样的道路,他已经走了几千公里了,还在继续走。他觉得他不是乘了几千公里火车从偏僻的外省的山地来的,而是从地下室的深处来的,他是从下面爬上来的,爬了几千公里了,还在爬。苏宁老师和医冰是把他从地狱深处提升上来的两位女神,她们两个是专程到地狱深处去挽救他的,把他提升到地面上来的,她们两个和他一样也走了几千公里黑暗的地狱之路了,她们走在他身后的目的,就是担心他会突然反身滑堕地狱。因为他是从地心深处来的,他身体上残留的惯性可能会把他重新拖入地狱。
他在前面走着,她们两个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三个并排走在一起,有时候医冰走到他前面去了,他走在中间,苏宁老师走在后面,有时候苏宁老师又走到前面去了,医冰走在最后面,而他所处的位置从来没有走在最后面过,除了前面和中间,他就没有在任何其它的位置出现过。三个人,不是三个人,是两位文艺女神和一位现世的作家走在地狱的无尽的长廊上,前面可能就是炼狱的高山了。爬上炼狱的高山才是地上乐园,从那里继续上升就会进入辉煌的光明澄澈的天堂。
还在走着,走着,走着……道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恍惚之间,他又觉得他是梦幻中的王子,意志坚定,心惊胆颤,决意要进入黑暗的森林,寻找并磨砺他的宝剑,好去杀死地狱里的远古河谷里的恶龙。因为恶龙把人间的文艺女神掳去了,掳走了人间的两位文艺女神,他的这次地狱之行就是为了解救她们。如果把古希腊的九位文艺女神和萨福算在一起是十位文艺女神的话,那苏宁和医冰就是第十一位文艺女神和第十二位文艺女神。他解救的就是这样两位女神。恶龙把她们掳进地狱的河流,恶龙住在河流旁边的破棚子里,两位女神常常得给它在河里去洗涤染满血污的皮衣,恶龙每次到人间掳人作为食物吞吃的时候都会把皮毛污染得狼藉不堪。老龙的皮毛好像能脱下来,又能穿上去,就像真正的衣服一样。他觉得他深入地狱几千公里,终于寻找到了那条远古的河流,找到了恶龙和被掳的文艺女神,他曾经和老龙浴血奋战了几天几夜,不对,不是几天几夜,而是几个年头,他一直与老龙作战,最终把老龙杀死了,文艺女神终于获得了解放,他和她们正在爬出地狱,爬出地下室,走上大地,那时候,大地上面将会百花盛开,千草芊绵,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万民乐康……
他回到旅馆。肚子已经不再饥饿了,精神也很好。他进了旅馆地下室以后几乎一直睡在床上,把火车上的疲劳通通睡得没了踪影。这个旅馆的工作人员有几个已经知道他是个写小说的,是正在闯北京的写小说的人。他没有想他是什么文人,他很不喜欢这个名词,他觉得“文人”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好像是一种污辱。文人的范围实在是太过于广泛了,世人对于文人的偏见是积重难返的,他们把很多很多的坏事都说成是文人干的,尤其是把官员们干的坏事也赖到文人头上。他一见别人说他是文人就讨厌,心里就会发虚,脸上就会烧乎乎的。但他非常高兴别人把他叫做作家或者写小说的什么的,他觉得作家这个名词还没有被污染,还是清纯的,犹如深山里的泉水,白练一般。他半躺在床上,回想着中午来的时候,怎么会那么激动,怎么就一点克制都没有,是不是太高兴了,是因为刚刚拜会过苏宁老师和医冰的缘故,还是因为一下子就见到了自己日夜渴慕的三篇小说发表在两家刊物上,一下子看见了这两种刊物,心里的激动实在是难以言表。在住宿登记时,人家问他来北京干什么来了,他就一点都没有思考地把两本杂志都拿了出来。对方还是表示出留有怀疑的余地,因为选刊上选载的小说都有简介,惟独他的没有。这也不能怪人家对你存有怀疑了。但是,他觉得对方虽然如此,最后还是不得不相信他。实际上发表几篇小说又能算什么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这样平常的事为什么就不是他能够办到的呢?实在没有什么。登记员是位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妇女,她最后的笑容表示的是对于他的最大程度的信任。没有那种信任,怎么会有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她把他是个写小说的消息告诉了大家。写小说的作家住在咱们的地下室,也算是咱们地下室的荣耀吧。既然是住地下室的,说明也高贵不到哪儿去,咱们的地下室又有什么荣耀可言?穷作家,没有成名的写小说的住地下室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住在同一房间的英先生从外面回来了,他提着盒饭。英先生在吃饭。他问他找到餐馆了吧,很好找的。他说是很好找,北京的饭也不贵,都是他没有想到的。天才刚刚黑下来,最多有六七点钟的样子,他想出去溜达溜达。他问英先生:“广场在什么地方?”英先生吃着饭,看着他。“什么广场?”“天安门呀!”
英先生把饭咽下去,又吃了一口饭,再次咽下去以后,说:“向东走二百米就是。”他的语气非常地不耐烦,好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遇到天下最愚蠢的人似的。
他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不知就是不知,没有什么可笑的,实际情况嘛,有什么办法?承认自己的无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特别是在刚刚认识的英先生面前。英先生对于他绝对是无害的,即使他知道了他最最见不得人的隐私。
“向东二百米?”他的大脑在想,脑子依旧是糊里糊涂的。“要说只有二百米,我可是从那儿走过的,我就是从前门下车的,怎么就没有看见?”
英先生在继续吃饭,他没有理他。
他还想向英先生问明白,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二百米外的确没有天安门广场的印象。他心里想就按英先生说的去找找看,找不见了再说。
“老实说,我很害怕去那个地方。”
英先生看了看他,继续吃饭。他的盒饭已经快吃完了。
爬出地下室,出了旅馆门,是前门西大街。天已经黑乎乎的了。他站在旅馆门前,把旅馆的标志看了又看,把它牢牢记住。这样的黑夜,他恐惧的是迷失,恐惧的是他回来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它了。他背靠旅馆门,记住方向,后面是南,前面是北,左边是西,右边是东。他心里想只有牢牢记住这个方向,夜晚才能回到旅馆的床上,就是个有“家”可归的人。否则,你就露宿街头吧。他又盯住马路对面看了很久,记下了对面大楼的样子和标志。大楼楼顶前方写着醒目的大字,他把它默默记住,又害怕忘记,把它反复默诵着。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他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的。需要记忆的标志太多,后面的势必要把前面的覆盖。他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才敢迈步。他向东走,脚下还数着步子。他个子中等,两步大约是一米。数到五百步的时候,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是他最恐惧的地方之一。这是个大十字路口,而且是第一个这么大的十字路口,一定要把它牢牢记住。它的南边是座高大的楼房,上面写着“肯德基”的字样。很大的霓红色广告。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不知道它是商场还是饭店。他只是觉得这三个字有些怪怪的,怎么会叫这样的名字?重要的是要记住它,而不是什么别的。但是不理解其含义,记忆就变得异常艰难。艰难是没有办法的事,随它去吧。
十字路口有地下通道。不走地下通道就得绕到南边或者北边,要绕很长的路。在夜晚逛街,他最害怕的就是进入另外一条街道了,弄不好就会把方向搞乱。地下通道存在的危险性更大。在地下通道里方向感可能会出现质的改变,进去的时候还知道东南西北,出来的时候,可能就会把东南西北全搞乱了。英先生说的二百多米肯定就是这个地方了,可是并不见天安门广场的影子。它在什么地方?怎么什么都看不见?经过英先生的指点是专门到广场来的,回去说他没有找到地方,这在英先生来说可能就成世界上笑话里的笑话了。还有如此愚笨痴戆的人活在世上,真是这个世界的耻辱。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要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下了台阶,到了地下通道里,向前走了十米左右,他看见一条通到北边去的通道。在看见通道的同时,他还看见一张熟悉的牌子。是个大大的立起来的白色牌子。是个指路牌,上面标有箭头。上面,红色油漆写着“通向天安门广场”几个大字。他突然想起它来了。早晨,他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看见过它,他不是没有在意,而是想这个通道可能非常长非常长,大概有几公里,几公里之外才是它所标明的地方。因为他从前门车站下车以后,一路走来丝毫没有看见天安门广场的蛛丝马迹。那么,这个通道不可能只有十几米长。他站在新通道前面,把地下通道四周都看了看,把能够记下的标记都摄入眼帘。他站在那里,把方向重新肯定了一番。通道确实是朝北的。于是,他向北走去。他是咬着牙走的,抱着的是豁出去的心理。在豁出去的心理之后是侥幸心理。走了没有十几米远,就看见台阶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想象的是这条通道可能要在地下穿行几公里,在上面是街道、楼房的地下穿行,就像战争年代的那种地道一样。
他爬上台阶。台阶并不高,只有七八十磴。他上到地面上来了。他看见的仍旧是夜晚灯光下的街道和楼房,灯火通明的楼房,车水马龙的街道,穿梭不息的人流。他的眼睛里和意识里一点天安门广场的影子都没有。怎么回事?明明写着通向天安门广场,但通到的仍旧是这样的街道而已。他在街道旁边走着。他还得要再次确定方向。他想他下了地下通道以后从东西方向转到朝北方向,他现在就是走在南北方向的街道的东边了。街道东边非常宽阔,但也宽阔不到哪里去。朝东十几米外就有障碍物存在。但他没有想这儿与其它的街道有些不同。一般街道旁边不是像这条街道旁边这么宽,这是肯定无疑的。可是这儿可能会出现特殊或者叫做意外的情况,这也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他根本就没有这样想,他一心想着天安门广场在哪里,一心想找到它,就把街道旁边为什么如此宽阔的这个醒目的标志忽略掉了。
他心里还在想英先生的话。英先生虽然说的是二百米左右,但他并没有说是朝向哪个方向。对于他来说,他宁可相信英先生的指示,而不会相信道路上设置的指示牌。如果英先生搞恶作剧说天安门广场是在二百米左右处的南边,他即使看到了指示牌,也会朝南走的。因为他一点都辨别不出天安门的所在。没有向英先生问清方向,不能说不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自己闯了。他看见街道东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树,有房子。他心里想这儿不知道是什么区,住着什么样的居民。他快步走着,心想天安门广场到底在什么地方,既然箭头指向这个方向,那么还会有多远呢?他印象中的广场是个非常广阔的地方,走到它跟前,应该一眼就认出来的。他的意识中还没有出现广场的影像。天是麻乎乎的,已经有灯光了。灯光的光芒和麻乎乎的天色搅混在一起,一切都是可辨和不可辨的,似乎能看清一切,又好像什么也看不大清楚。他心里想他至少走了三十米远了,那些树黑糊糊的,树行竟然那么长,树行里面的房子也很长。他向有树的地方走,快走到树跟前了。他认出那全是松树。松树!他的脑子里的某种东西突然爆炸了。松树在他的记忆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松树就种植在他童年的大脑里,随着他的成长,松树也已长大长粗。二十一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听广播里说全国各省都把精选的松树送到这里栽种……高高的松树林里面是高大的房子,不是楼房,但比楼房还要壮阔,还要有气势。他的整个身体一阵抖擞,他觉得很冷,瑟缩了一下子。他赶紧离开松树,远远地离开,走到宽阔地带的西边靠近街道的地方。他非常惊讶,吓坏了。他是出生在农村的,他知道乡间的习俗。埋人的时候,总是同时要在坟墓四周栽上树,或者松树,或者柏树,松柏总是与坟墓伴随。他心里想那实际上是一座坟,只是人们不愿意那样叫它,他们好像忌讳什么,给它起了一个讳名:堂。它不同于别的坟的是它是一座可以出入进出的坟,有门的坟,敞开的坟,可以看见尸体的坟。它就是这样一座坟。他一出地下通道就走在了天安门广场上,可他一直以为是走在别的什么地方。走在广场上面,竟然没有认出来,这可是天大的笑话。没有比一个外省人更可笑的人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他这个三十三岁的外省人,第一次进入北京,怎么会不闹些笑话呢?比他闹出更多的笑话的人是绝对没有的。他觉得他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这个时候,他的胃有点难受。他没有想他刚才在小餐馆里吃的食物是否不卫生,他只是觉得胃实在是不太舒服。胃在翻腾,胃内容物在一阵阵往上涌。胃一难受,嘴里就会分泌唾液。他没有想到他的胃本来就不好,不应该到不符合卫生标准的小餐馆吃饭。他没有想到他有胃病,他已经有了轻微的胃病。他只记得小的时候有时候什么吃得不对劲了,他的胃会难受得嘴里涌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在童年的山村的小路上,他站在那里,他的嘴里在不断地往外滴着酸水,一颗一颗酸水像汗水一样滴下去,打湿了尘土飞扬的路面。他现在的情况就是那样。他只好蹲在街道旁边,任凭他嘴里涌出的酸水滴到地面上。他心里想的是不知小餐馆的饭食是什么搞的,是有毒,还是根本就不是能吃的东西卖给他叫他吃了?他真的非常害怕自己病倒在北京,那将会是多么麻烦和倒霉的事呀!嘴中不再涌出酸水了,胃不是那么难受了。痛苦只要是短暂的,就能够忍受,就像这样难受一阵就过去,他就能站起来继续行动。他担心如果那种难受状态一直延续下去,那么即使比他强大一千倍的人也难以忍受,他不死亡,就得自杀。他多么害怕延续了几千年的痛苦还在延续啊!他边走边想,没想到已经走到纪念碑跟前了。这个纪念碑,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直到今天,他已经三十三岁,已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的父亲了,他亲眼看见它。突然站在它的跟前,在灯光和夜色交混的情景下,他觉得它没有他大脑里的它那么高,好像也不是那么大,从童年起就存在于他大脑中的印象,它的样子应该比现在这个样子高大得多,也雄壮得多。眼前的它在他的感觉中似乎有点矮,也有点细,好像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物。他记忆中它是一件非凡的事物。在他的想象里,它好像直插云霄,比天还高。现实中的它,在天底下,比天矮多了。
他走向前去。他不可能登上它的台阶,因为它的外围有一圈钢栏杆,钢栏杆之间是粗壮的铁链。还有站岗的士兵。他从它的旁边绕过去,看见了远处的天安门城楼。他没有想到城楼是在街道的那边。城楼前面还有条车水马龙鱼龙穿梭的街道,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在他印象中,它就处在广场中,它的前面应该是广阔的广场,不应该是喧嚣的大街。
他站在铁栏杆旁边,隔着街道望着天安门城楼。有关它的想象与现实出入不大,记忆中想象的它是多么大,现在的它就是多么大。它不是很高,层次也不多,毕竟是古代的建筑物,古代的人不可能把楼盖得像想象那么高,他们完成不了那样的设计。他靠在铁栏杆上,隔着河流一样的街道,久久地看着城楼。感到他和它似乎是老相识,他在童年的时候就认识它了,只是今天才见第一面。一点也不陌生。也没有第一次的惊奇感。大脑里的它的形象实在是太过于久远和深刻了,见到现实中的它,也就觉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它依旧还是它,没有因为有一个外省的人第一次见到了它而有什么变化。这个人在他几岁的时候就看到它的图象了,只是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才见到它的真身。他隔着滔滔奔腾的河流一样的街道远远地望着它,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什么话也没有说,心里却想的很多。它没有向他打招呼,没有什么欢迎的表示。它没有笑,没有笑容。他的想象中它似乎应该有这些表情的。他只仅仅是个建筑物,他绝对不可能有什么表情的,不会笑,也不会哭,不会激动,也不会愤怒,不会喜悦,也不会悲哀。它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是人格化的,他想假如他觉得它是在笑,那么它就是在对三十三岁的他来到北京表示欢迎。他没有看到那种表情。因为他自己的心情忧郁,他的胃刚刚把他狠狠折磨了一番,他的痛苦还记忆犹新。胃虽然不那么难受了,但他担心它真的病了,他担心的是随后来到的夜晚和白天,以后的日子,它还会不会疼痛下去?
高大的城门洞上面有幅巨幅画像。画像上的人已经死了二十多个年头了,他的尸体就保存在松树环绕的高大的厅堂里。他想到他出生的时候,这个老人已经七十岁了,到他活到八十三岁的这十三年里,正好是他的童少年时代。这个老人对他的影响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再没有第二个更大了。影响大过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同胞兄弟。十三岁后,虽然这个老人已经死亡,但他对他的影响甚至于比他活着时还要巨大。即使他三十三岁的今天,他仍旧受到这个已经死去二十几年的老人的主宰。他远远望着老人的画像,对它充满畏惧感。他更加畏惧的是松树环绕的厅堂里的他的尸体。他想遗体只不过是尸体的另一种叫法。刚才当他意识到他靠近的是什么地方时,他的恐惧使他的胃剧烈地翻腾起来,恐惧引起了强烈的身体反应。思索他对于他的影响,是一部长篇小说才能完成的。
不可能跨越栏杆穿过街道。街道上穿行的车辆实在太频繁,冒险跨越一定会有生命之虞。他不知道如何能够到那边去。他朝左右两旁观察,发现了远处的地道口。到那边去,还得通过地下通道。他估计地道口距离他起码有一百米远。他的脚没有移动。他站在那儿继续隔着河流一样的街道望着它和那上面的画像。
夜还不深。但已经黑了有几个小时了吧。他从夹克衫里把金黄色的小坤表掏出来,看了看,八点多一点。时间还早,还可以在这里多逗留一会。他没有办法把它截到手腕上,只能把它装在兜里。风很大。风真的大极了。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向后飞去。他没有想到北京的风竟然这么大,特别是天安门广场上的风。广阔的广场似乎成了风的家乡,风的巢穴,风的海洋。旗杆上的红色旗帜展得很开。旗杆很高,比所有的一切都要高许多倍。它是当代人制造的,应该比半个世纪前的人技术水平高,更应该比几百年前的人技术水平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在广场上慢慢走着,风的力量与他行动的力量形成对抗。风的阻力很大,当他顺风而走的时候,感到风把他推着在跑。他没有忘记回去的路,回去的方向,有时候,他不自觉地把它重温一遍。天安门广场是南北走向,下了地下通道应该向西走,那样就会回到旅馆地下室的床上。他慢慢走着。有时候,他停下来,看看脚下的石块。是石块还是水泥块?他心里不是十分清楚。他站下来,看着石块,把腰猫下去,看看石块之间的缝隙。他静静地盯着缝隙看,他蹲下身体,还在看。恍惚之间,他好像听见里面有声音。他听见里面有人在喊:我要出来!我要出来!他拚命朝缝里面看着,竟然看见有一只骷髅一般的手伸了出来,它向他的脚抓来。他吓坏了,朝后一缩,那只手没有抓到他。但是叫喊声还在继续:我要出来,我要出来!他在自己的大脑上打了一下,意识立即清醒了。定睛一看,骷髅样的手没有了,也没有了叫喊声。可是他看见石缝里渗出了殷红的水,这种水既稠又黏,流动起来非常缓慢。但它却像火山熔岩一般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涌流出来,好像要淹没一切,吞没一切。他用手使劲掐自己的手,没有一点作用。他没有清醒,也没有昏迷。只是黏稠的红色的水流依旧在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流动,流动。他向后退去,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幻觉之地。可是,他看见广场上所有的石缝里都涌出那种红色的黏稠的流体,与此同时,嗅到了弥漫天地的浓烈的血的腥味……
无疑又是幻觉。是幻觉就必然会消失。幻觉消失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风,猛烈的风长驱直入,扫荡一切飘浮的东西。他还在广场上游荡,不时看看表,好像在等待一个十分珍贵的约会的到来。看表的目的是警告自己不要逛得过晚,旅馆万一关门,这个寒冷的有大风的夜晚不是他这样的身体的人能够忍受的。如果真的病了,他就会备受折磨了。怎么老是出现幻觉?他想他的身体真的出现了大的问题?是胃病的发作导致的幻觉?他是什么时候得的胃病?他的胃是有些毛病,但从来没有到过如此严重的程度。胃的翻腾,胃内容物的翻涌,也许会导致幻觉,因为它会难受得你两眼含泪,泪花点点,头晕眼花。眼花就是幻觉。
大概有十点钟了吧。应该往回走了。
风异常猛烈。随着夜的程度的加深,风的力量也在加大。生活在北方这样的风里,皮肤很快就会变得粗糙似树皮。树皮为什么那么粗糙,一定是常年遭风吹刮的缘故。他想起还有一种蜕皮树,它的皮在风中旗帜一般招展。暮春时节,被这样的风吹着,倒也舒服。他在风中行走着。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并在头顶的天上发出啸叫声。仿佛是一匹马的嘶鸣。他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实在是太惊心骇肺了。他看见有一匹马在西边南北走向的街道上奔驰。它异常巨大,仿佛是一头恐龙。它浑身都是火焰,火焰熊熊,火焰密集地包裹着巨马的全身,它宛若是一团马形火焰。它的蹄子把大街踩得震天价响,它的身躯耸入夜空,须仰视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它瘦骨嶙嶙,好像身上根本就没有肌肉,只是干枯的骨头的组合。甚至于连骨头都不是,只是由干硬的老树根那样的木头雕刻而成的。它在奔驰,速度非常迅疾,飞行一样穿行在南北走向的大街上。后面还紧跟着一群老头。这群老头有五六十人之多,他们跟随在巨型马形火焰的后面,幽灵一样奔跑着。他们好像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非人间的造物,他们身轻如鸟,奔走似飞。他们全身雪白,这种白色是透明的白色,有色透明体。他们仿佛是白色透明的人体形状的口袋,口袋里装的是流体。他们的体内宛若没有五脏六腑,没有任何生命的器官,有的只是流动的液体而已。他们的人体形状的白色透明的口袋形外形,看起来非常宽大,就像一个人身体上裹着比他的身体宽大几倍的袍子一般。奔跑中,他们的外形在随风摆荡着。
巨马形火焰在前面飞翔一般奔跑。老头们像一群雪白透明的风一样也在飞行。他们在追赶巨马。马没有嘶鸣,没有任何风声之外的声音。一切都是无声的,静默的。夜晚一样静默。白色老头们手里都拎有东西。他们个个都不是空手。他们个个手中都有负荷。有桶形状的东西,也有盆形状的东西,还在壶形状的东西,但究竟是不是桶或者盆或者壶是没有办法确定的,这些东西也是白色透明的。他的头高高地抬着,脖子向后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发生的一切摄入眼帘。老头们的身体也像巨马一样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巨大,他只在远古神话和梦境里见到过这样的巨人。他们是群巨型老头,是我们现实世界中不可能有的老头。
巨马形火焰向南在继续奔跑,飞奔的巨型身躯犹如一条流体的火线,它飞奔得实在是太快了,连腹部都恍若紧贴在了街面上;巨型老头们也在向那个方向飞奔,他们的巨大的双腿最大限度地跨越,两条腿已经成了一条白线,这条雪白透明的白线仿佛羽蛇一般在与街道平行的上空飞行。
黑明黑明的桌椅布满了音乐厅。除了男人和女人没有别人。钢琴后面钢琴师的位置,钢琴师走后,也带走了音乐。现在,音乐厅没有音乐。女人把刚才那个小姐随杯子一起端来的一个小纸袋拆开了,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杯里。男人学女人的样子也那样做了。他把一整袋全部倒进去后,发现女人的纸袋中还有很多,心中掠过一丝对自己的怀疑。男人在这样的场合还是第一次喝咖啡。他仍感到很热。他大概把这样的感觉说了出来,女人建议他买件衬衫。那口气男人觉得非常熟悉。他的心在慢慢融化。他想到夹克下面有件衬衫。由于坐了几天的火车,领子已很污黑。女人一定是看见了,虽然他把扣子扣得很紧。额上不断地冒汗,他应该把衣衫敞开,可他的动作却相反。这些反常的行为一定被女人真真切切地观察到了。她不会嘲笑他的,她只是提出更好的办法。
男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有什么秘密,但他内心有一个封藏了三年的秘密。三年多来,他没有向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说过;无人能成为他的秘密的聆听者。今天,在四月的北京,在男人生存地六、七千公里外,男人想这个女人也许能成为他的秘密的接受者。男人恐惧心中的秘密再继续封藏在那里,再继续封藏下去,它会不会成为一颗炸弹,最终把男人自己毁掉。他极度需要把它释放出来。女人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能否如此轻率?不是说男人说他自己轻率,而是女人认为他轻率。
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她,但他觉得在心里相识已经很久了。他兜内现在装有女人的照片。那是他从杂志上复印下来的。他在远方的出发地复印了一张,来到北平后,他把复印的照片又复印了一次。在他的身份证左边是他十年前的照片,在右侧是女人现在的照片。十年前的他正好与今天的她同龄。
他的手在兜内摸着;手伸进去,又取出来。他没有把身份证掏出。他多想把它掏出来叫女人看看。他犹豫着。他回头看看,钢琴后面的位置仍然空着。
紧挨身份证,还有一件他计划送给女人的礼物。这件礼物是个环状的东西。是个玉镯。在购买的过程中,那小姐的一句话在他心中咯嘎一响:石头的不结实,一碰就碎了。当时,他想这可能正是他寻求的象征。那不是需要更加珍爱与“心”吗?买后,在包装时,他建议小姐把价格标签揭了。在这样的礼物上,他不愿出现钱的数字。况且,那个数字是不吉祥的,是十三后面带个零,整整一百三十元人民币。昨天,是他来到北京的第三天,在这一天里,他只办了一件事,就是给医冰挑选一件礼物表示感谢。他跑了很多地方,四处物色。送什么好呢?便宜的东西和不便宜的东西同样难以挑选。关键是选择什么样的东西作为礼物。医冰是个姑娘,送给姑娘什么既能够达到感谢的目的,又能够不超越仅仅是送礼物的界线,实在是太难了。况且,他的心已经是那么地倾慕她了,他只是担心他的倾慕会给她造成伤害,她会觉得受到了不恭,他不敢轻易流露。他乘公共汽车到达朝阳门。这条路线,他已经比较熟悉了。
他接着逛了几个书店,买了一大堆书。按原路乘车返回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听售票员说前门到了,可他下车以后,却寻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标志。没有一样东西是他记忆中的。他在十字路口绕来绕去,连方向感都丢失了。他早就没有了方向感。坐在车上,车转几个弯子,绕几个圈子之后,他大脑里再牢固的方向感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他自己。他迷路了。在城市迷路,在他不是第一次,次数是没有办法计算的。他曾经在西安的夜晚无数次迷过路。在城市森林里,他识别方向的能力几乎等于零。他是靠记忆来判定方向,但是记忆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他出卖了。在黄昏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口,他已经找不到前往前门西大街的方向了。这个十字路口叫什么名字,他一点都不清楚。他只好求助于人了。不能随便问什么人,他想。他心里充满恐惧,虽说他是个穷人,但穷人的那点钱就越加显得宝贵。他兜里装着以后几天将要在北京度过的全部盘缠。如果被骗子引向相反的方向,他想后果将是难堪的。他看见路口站着一个警察。警察总不会骗他吧,这一点他是坚信的。他走向前去。
“警察先生,请问前门西大街怎么走?”
警察笑了。他用手向后一指。
他顺着警察的手望过去,他突然之间惊呆了。他看见了光芒四射的夕阳。落日圆圆的,很大,像一圆石磨一般大,它的金黄色的光芒照耀着天空和大街。光滑的大街上反射着刺目的金光。他脸上一笑,感到自己非常狼狈。他迅速说了声:“谢谢!”赶快走开了。
他朝着太阳将要落下去的方向走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踏实了。这下能回到旅馆的床上了,不用再为夜晚的来临操心了。露宿街头不是他这样的人应该的,他还没有沦落到那样的地步。他走了一会,就停了下来。警察不会再看到他了。他站在树下,回身望着。他辨认出了这个地方,这儿就是前门十字,他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难道是黄昏光线暗淡的缘故?还是黄昏本身具有一种魔法的力量,把他的心迷糊住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看看天上的太阳的位置呢?看看太阳,方向不是就一目了然了吗?他想真是可笑呀!人一旦迷糊住了,连黄昏的太阳所在的位置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方向。
她在电话里叫他今天到编辑部去的。这是他到北京的第四天了。第一天的晚上,他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当时,他想他能够找到旅馆,没有迷路,在他来说已经是很不简单,很不容易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会,还不感到瞌睡。也许是白天睡了一觉的缘故。英先生也没有睡。他想是不是给医冰打个传呼。现在,他只能通过传呼跟她联系。除过单位的电话之外,她没有告诉他任何另外的电话号码,他有的只是她的呼机号。传呼打过去之后,没有多久,医冰就给他回了电话。他想她是在她自己家里回的电话,还是在外面的电话亭里?不可能是在外面,若在外面,她不会这么快。若在家里,她的丈夫会不会知道?他还是对她真的有丈夫持怀疑的态度。他是宁可信其无,也不愿意信其有。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潜在的愿望。“喂!我是医冰。李后吗?”“医冰,你好!休息了吗?”“还没有。你在哪里?”“我在前门这儿。我刚才到广场去了。我看见了火马,巨型火马……”“什么?什么火马?你真会想象。”“真的!不骗你。我的胃那会儿好难受,就看见火马了,还有一群老头,队伍非常庞大,非常恐怖,白色透明的,在追赶火马,就在广场西边的街道上。”沉默。电话里长久地沉默。“肯定是你的想象力在作怪,不要胡思乱想了。找到旅馆了吗?找到了就休息吧,啊——,洗漱洗漱,洗个澡,刷刷牙,随后就好好休息吧。啊——”电话挂上了。
这就是她最后的话,医冰的休息前的安慰,多么像是母亲对于出门在外的儿子的嘱咐。简直是谆谆叮嘱了。他的心感到的是无限的温馨,心感到温暖极了。每一个女性身上所蕴藏的母性的价值和力量是无法估量的。它会随时涌现出来,给人间以无限的温情和温暖,寒冷结冰的心会融化,流淌,宣泄出充满生机的春水。她没有相信他的所见所闻,她怎么会不相信呢?是他亲眼看见的呀!英先生也不相信,当他把他所看见的景象向英先生陈述的时候,英先生说:“写小说的人就是会编故事。”
之后,他给客居北京的作家李冯拨打了一个电话。
之后,他也给客居北京的作家古清生先生打了个电话。是打到他的手机上的。
之后,他又给家在北京的作家丁天打了个电话。
之后,他给李大卫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他就把电话放下了。
旅馆的电话不用掏钱,他想要打的电话最好都打一通。
电话号码都是与医冰同一个编辑部的另外一位女编辑提供的。医冰没有他们的电话。当医冰对她的那个同事说把他们的电话告诉一下李后之后,他就把他的专门记录电话的小本本掏出来了。医冰的同事说:“真是奇怪了,现在每人都有这种小本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说:“我这是坐火车的时候才买的。”的确是在列车上买的。
来到北京的第四天是医冰约他到编辑部去的日子。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坐了好长时间的公交车,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他终于把昨天物色好的一只价值一百三十元的玉镯买了当做他送给她的礼物。他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有礼物可以送给医冰了。他是十一点十分赶回旅馆的。马上就要到下班和吃饭的时间了,他想不能这个时候去。他给医冰打了一个电话。“喂!李后吗?我是医冰。”“这会快吃饭了吧?”“对。你过来吧,就在我这里吃饭。”“吃饭?哦……”“不要紧的,没有关系,常常有作者在我们这里吃饭,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噢!苏老师也在吗?”“她不在。好今天不来。”“编辑部人多吗?”他想到有一次打电话时,她说她一个人值班,那么,今天是不是她一个人值班?她一个人就好了。她还说给他把稿费领了,不知领了没有?当时,她在苏老师面前说:“我帮你把稿费领了。”后面的话就没有说。他能理解她非常体谅他来到的北京的窘迫境况。“有什么事吗?有几个人,不过,没有关系的。大家都习惯了。”他一听不是医冰一个人值班,他心里一沉。思维变得粘滞起来。“我还是……等吃过饭再去吧。我随便在街上吃一些就行了。”他坚持不去吃饭。“你看吧,吃过饭再过来也行。那么,一会见。”“再见!”电话挂断了。他没有想到他应该邀请医冰出来吃饭才对。他一点这样的意识都没有,这说明他真的还是个外省的不懂人情世故的三十三的老孩子。
他是在昨天晚上吃过饭的那同一个小餐馆里吃的饭。他要了一碗面条。他心里想不知会收他多少钱?他昨天晚上吃的不是面条。天气真的相当热了,可他还依旧穿着夹克衫。厚厚的夹克衫。没有吃完面条,他的身上就出汗了。他感到越发热了。他还在吃面条。他心里想不要吃得过快。他把吃面条的速度放慢。汗也往外流的慢了些。慢下来以后,他就有机会观察别人了。在他背后往里不远的桌子上,是一对青年男女。两个人占据了一张大大的桌子。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这样的一桌菜应该八九个人吃才对,才有可能吃完。这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绝对吃不完的。但是餐馆厨师还在为他们忙碌着。小姐还在不断上菜。都是他们的。男人一定是个发了财的人,他在用丰盛的菜馔征服姑娘的心。他的面条不能再安心吃下去了。他匆匆吃了几口,站起身来,说:“多少钱?”“二块五。”他的心在松弛的同时也在收缩。紧紧地收缩,疼痛异常。这“二块五”叫他既惊喜又痛苦。
他没有想到进入地下室的走廊,他仍旧会遭受莫大的寻找的磨难。地下室的回廊叫他晕头转向。他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找不见《大国文艺》编辑部。上次的访问居然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才刚刚过了两天呀!他对他的这种从来记不住地方标志的记忆力真是痛恨极了。他看见一扇门,恍惚觉得它就是他前天出入过的编辑部的屋门,然而叫他苦恼的是,隔着玻璃,他看见有人在里面做饭。好些人在里面做饭。这可把他闹糊涂了。这分明是住户吗!怎么会是工作场所呢?工作场所还会有人做饭吗?他从门外走过去,又走过来,看见里面仍旧是正在做饭的人。他再次走向朝东的走廊,又倒回来,走到这个正在做饭的屋门口。里面的人都看见他了,也没有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他也没有向人家开口询问。最后,他大脑里的记忆渐渐全部恢复了,他才肯定这儿就是他前天进去过的地方。他推开了门,走进客厅。里面人很多。他没有想到人会这么多。居然有十几个人。在他的印象中,编辑部好像就五六个人,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他感到异常意外。有个截眼镜的先生,就是那个他上次觉得他体态和神态都像个做大官的人问他:“找谁?”他没有回答,医冰就出现了,她说:“是找我的。”截眼镜的先生说:“又找不到地方了……”那先生笑了。他也笑了。他真的对于他今天出现的以前也常常出现的迷糊状态感到非常狼狈。他只好自嘲地笑笑了事。他没有能力改变自己。
客厅里人太多,医冰把他领进她所在的办公室。一位女同事正在长凳上睡觉,她忽然起来了。医冰向她介绍说:“李后。”他笑笑。医冰的女同事好像没有完全醒来的样子。医冰说:“到那屋去吧。”他们两人从办公室出来,经过客厅进入了另外一间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没有人。里面有几张桌子。桌子上都压有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面都压有字画,还有笔做的记录什么的。医冰问他是在小餐馆吃的饭?他说是的。他又说他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医冰说他们几乎中午都在这里吃饭。有编务,好几个,还有厨师。他噢了一声。他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总是笨嘴拙舌的。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在男女之间是异常难堪的。电话铃响了,医冰去接。正好是她的电话。能听出来是个长途。医冰说她都不好意思了,还说你呢。经过只言片语,他判断出好像是医冰老家那地方的一个作家把一篇稿同时发了两家刊物,其中一家就是医冰所在的《大国文艺》。对方似乎是在向医冰道歉。但绝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不是严肃的,公式化的,官方形式的,而是私下的,友好的,老朋友式的。挂上电话,医冰过来,说:“对不起,电话打长了。”“不用这样,用不着。”他连忙说。他想医冰对他实在是太客气了,用不着向他道歉的。他又想医冰和他之间的关系还非常表面化,还非常有礼貌,他心里感到有点酸沉沉的。
医冰把钱拿出来,说:“这是我给你领的稿费。”
她把装钱的信封递过去。他拿到手里。很厚一沓,是用牛皮纸信封装的,体积显得很大。他看见黑信封外面用圆珠笔写着:1200元—160元(书款)—56(税款)=984元。字写得很潇洒、飘逸、俊秀。医冰说:“你点一下。我们这的稿费还可以吧?”“可以,可以。”他又一迭声地说。“不用点。点什么。”他没有把钱从黑牛皮信封中取出,把钱和牛皮信封一起往他夹克衫里子上胸前部位的兜里塞,可是,他塞了好久都没有塞进去。他没有考虑兜太小、而纸包太大的缘故,他塞了几次都没有塞进去,他并没有寻找塞不进去的原因,只是一个劲地往里塞着。还没有塞进去。医冰说:“怎么?装不进去。”她的话好像完全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脱口而出的。她笑着。他心灵突然开窍了,不再往胸兜里塞了。他往右胳膊下面的兜里塞,一下就塞进去了。他开始没有往这个兜里塞是有心理原因的。这样的兜,夹克衫左边有同样一个,同样大小。他想的是放在胸兜里,而且是里子上的胸兜,保险系数是没说的。如果硬往胸兜里塞,也不是就塞不进去。只需把信封折一下就行。不过,那样势必会把胸兜撑得圆鼓鼓的。他活到今天已经三十三岁了,可他从来没有一下子挣到这么多钱过,这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的心是激动的,他的手可能一直在打颤。打战的手做什么事都不会圆满,往往无法完成大脑所下达的任务。一下子就收入了将近一千元人民币,他真是太过于激动了。医冰的“稿费还可以吧”给予他的更是加倍激动的刺激。他的尴尬状态总算解除了,他自身获得了解放。身体轻松了。他眼含笑容,望着医冰。医冰也没有说什么话。他的激动的大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是不是给医冰一些钱作为感谢,他没有这样想,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就太看不起医冰了,简直就是对她的污辱。他想到的是他兜里装有感谢医冰的礼物。他刚才开始的时候没有把牛皮纸信封往夹肢窝下面的兜里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右边兜里装着准备送给医冰的礼物,里面还有一只金黄色的小坤表,是他旅行的时间指南。现在,这几样东西全部混在一起了。就叫它们混在一起算了。
他是这样一个拙于言词的人,医冰和他相处也一定会感到别扭,不是那么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再次出现了刚刚发生过的沉默。这种沉默状态,他很害怕,但他总是不能灵活自如地打破,反而常常把它延续下去,如果对方不打破它,它就会一直延续,他是不可能自拔的。
他坐在桌子右边,医冰坐在桌子左边。如果两个人不说话,那么就有点像是闹了别扭或者还处在初恋阶段的恋人了。恐怕只有恋人才会如此难为情。
医冰突然站起身来。她好像是要一心挣破这种软绵绵的状态,终于下定决心,用自己的行动把它打破了。“我们到书店去吧!”医冰大声说。
她的提议实在是太好,太及时,太有力量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一下子被消灭殆尽。他的身体里的血好像终于解冻了,温暖的春天使它融化成了浩荡的洪流。他一身的轻松,一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立即响应,站起身体,伸展四肢。
他们开始是到琉璃厂书店转了一遭。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新书和旧书杂混的图书市场。他挑了一大批书。医冰也挑了好些。在文学方面,单指在所读的小说名著方面,他自认为比医冰要读得多。虽然医冰是文学硕士。他仅仅上过几年中等专业学校,而且学的还不是文学。当然,他年龄上要比医冰大七八岁,比人家多读点小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他在医冰面前表现的知道得多的样子就有些酸兮兮的了。他没有意识到这些。他看到医冰挑选了一本《爱•伦坡小说选》,心里想如果她自己没有挑选的话,他一定要把它买下来送给她。他想他是七八年前就把它读完的,后来又买了爱•伦坡小说的两种译本。他是非常欣赏爱•伦坡的小说的。非常非常崇拜。他又挑选了一本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和一本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这两本书,他是打算送给她的。
在交款处,他硬要替医冰付款,医冰坚辞不已。收款员说:“小姐,赶快决定,叫不叫先生付款?”
医冰说:“我自己付,真的我自己付。”
他想再坚持下去就会讨没趣,也会把自己弄得很尴尬,就不再坚持了。
后来,他们向另外一家书店走。路上,他要拦出租车。医冰告诉他说不要随便就坐出租,没有必要,路很近。
医冰的话,他听了心里异常舒服。他很感激她的教训。他觉得她是个和他接近的平民知识分子。尤其是他懵懵懂懂跨越街道的时候,他差一点被一辆出租车撞了,她一把把他拉过来。出租车从他身体旁边擦了过去。他没有想到她手上的力量竟然那么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上感到了她的手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的心感到无限温暖。她竟然成他的保护者,他心里别提有多么热。
来到了这座带有音乐厅的书店。三楼上面是书店,一楼也是书店,二楼是黑色发亮的音乐厅。他们两个先在一楼选书,然后又爬上三楼选书。下楼的时候,路过音乐厅,他们的步子虽慢,但是没有停下来。空空荡荡的白天的音乐厅。白天,它就成了出售咖啡的酒吧。他可能也是太过于小气悭吝了吧,刚刚领了将近一千元人民币,居然没敢开口说请医冰喝咖啡的话。就这样干巴巴地走下去了。走到二楼与一楼的楼梯中间地段了,他才把心里想过,但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来。
“去喝点什么吧。”
“好!”立即得到了医冰的响应。“去喝咖啡,你今天请客!”
她的话使他心里高兴极了,没有想到她居然是如此一个爽快的人,再好没有了。他还以为她会拒绝呢。拒绝他的邀请是多么叫人难堪。他们两个不再往下面走了,回过身来,向二楼走。
在北京的音乐厅请一位女士喝咖啡,这是多么浪漫,多么叫人心情激动,多么叫人喜悦的事呀!他心里想大不了一百块钱,他的心里还是能够找到平衡的支柱。
他笨嘴笨舌地说要送她一个礼物。他重复说了几遍,变得好像一个爱絮叨的老太婆了。他听见女人说: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他仿佛孩子受到了意外惊吓,语塞,表情呆滞,凝结,白痴似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她是讨厌有人为了感激她而送礼物给她吗?他生存得无力、无望,生存得软弱、拘谨。
女人杯中的咖啡还有三分之一;他杯中尚有三分之二。女人的话使他惊醒,回到现实中。他靠得距女人很近。他大胆地看女人的脸。他再次去看她的脸,觉得她比照片上的她年轻多了。很漂亮,头发飘起,使她更加充满魅力。他的手在兜内伸进抽出,不理解的人一定感到莫名其妙。这大概与他所说的礼物有关。她也看他。他耳侧的白发,掺杂在黑发中的白发已经无法数清了。她一定在想这个男人已经苍老了。也许思想使他更快地衰老。她说她在未见到他之前把他想象得比现在这个样子要老要瘦。瘦瘦的,老老的。而他实际上胖胖的,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老。对此,他略感欣慰。可他清楚他的白发已经很多了,那种欣慰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已。
黑亮黑亮的桌椅(不知是大理石的,还是木质的),铺向大厅深处,显得非常广阔,空旷。北边左右两侧,黑色的钢琴明亮的反光后面,钢琴师还没有来。他听见她说话。他望着她的嘴,知道她张开的嘴正在说出是什么样的话。她站起来了。他也站起。这时,他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和她比了一下个子——她和他一样高,甚至还要比他高点。
——还是等到下一个世纪吧。那时,她是否愿意听他心灵的诉说?这里的音乐师也许要等到下一个世纪才能来到……他想。到那时,她也许已经有了孩子,人生的一切过程都经历过了,到那时候,看她是否愿意倾听他心灵蹭蹬的诉说。玉镯还在他的兜里,他再也没有勇气把它拿出来了。这个玉镯,他要把它保存到下一个世纪吗?能保存那么久吗?它会不会丢失?消失得无影无影?他把它保存到何处?他有保存它的地方吗?
他和她走到街道上。他真希望这样的街道永远没有尽头,那样,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了,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在音乐厅的时候,她几次提出要走,要回编辑部,可是,他总是说再坐一会儿。他还没有把礼物拿出来送给她的勇气,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获得那样的勇气。一次又一次,他始终没有获得那样的勇气。他也没有勇气把他的痛苦向她倾诉。他个人的痛苦,与她到底有多大的关系,他倾说于她,她会不会认为他是个神经病什么的。可能不会,但他就是不敢。那么,他必须要把他的痛苦保存到下一个世纪吗?它难道是跨世纪的痛苦吗?它必须成为这样的痛苦吗?
当她第三次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再没有办法阻挡她了。他慢慢地跟她下了楼,心中充满了无限的遗憾。
“你真的看见‘火马’了吗?”
“我是十点钟左右看见的,就在广场西边南北走向的大街上,还有一群白色透明的老头。奇怪的是,我一点恐惧也没有,我就那样把头高高地扬起看着,老头们和马实在是太高大了,只能叫做巨人和巨马。”
“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什么的?你不是突然胃难受了起来?”
“胃是非常难受,吐了很多酸水,可这真的能导致幻觉吗?我是学医的,我想不会。”
“问题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任何人都没有看见,你的眼睛难道能看见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可能是你第一次来到北京,会产生一些奇特的感觉,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星期六,王小波要举行葬礼,你去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感到很热,想去解脖子里的纽扣。他的手伸到那里在解纽扣,刚刚解开,他又扣上了。他想到了它是多么脏。他心里想他与王小波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认识。过了一会,他说:“我去。我自己去,你把路线给我说一下就可以了。”
他不想到王小波家所在的地方集合,他想他直接前往要省事得多。
“还有教委的很多人,人很多,我们都是租车去。就在八宝山,到了那里,就能找到的吧。”
他们两个一起走着。过了一会,医冰说:“你去买件衬衫,把你身上的那件换一换。”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他吃惊地看着她,没有吭声,但他的眼睛却表达了一切。
从地铁出来,置身于名叫八宝山的地方,对于四周的一切:街道、行人、房屋……远处的风景都很陌生。他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又把小坤表从夹克衫兜里掏出来,看看上面的时间,判断出方向。从地铁下出来,好像从大地深处——大地的腹部——从地狱出来那样。在地下,他早已迷失了方向;对于地上的世界,他感到茫然,惶惑。况且,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站在地铁口,把四周细细打量了打量。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出面前的街道是东西走向。如果面向南,那么左边是东,右边是西;现在他背向太阳而站,那么方向就是相反的。也许因为现在是早晨的缘故,校正方向感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太阳,不像那个下午,竟然目中连太阳都没有了。太阳当时就悬在西方街道的上空,他居然对它视若无睹。即使现在他也不敢太过于肯定,心里总是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四月二十六日将是他生命历程中一个不可磨灭的日子。这个日子将会上升,升入宇宙,在茫茫的黑暗中闪耀。那天当他听说现今文坛的小说高手王小波死了,他感到的是血液的凝结、停滞,时光的凝结、停滞。用“难以相信”不能表达他的内心,用“震惊意外”不能描述他呈现的外表——脸部及其全身。他沉默了很久。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是虚浮的。王小波先生如朝阳正在升起,可就是在这雄伟的升起中,他停滞在了半空,东方的半天空——就是在这种壮烈地升起中陨落了——这就是王小波给他的印象。他没有见过他,他也不是他的朋友,他想他只能算做他的灵魂的朋友,他只愿他的灵魂把他当做朋友。这个世纪末的初夏,他来到北京,恰遇王小波的死逝,是王小波的悲哀,更是他自己的悲哀。虽然在王小波生前,他没有见过他,但一定要见见现在已经死去的王小波。这不单单是对死者的哀悼,更是对整个现今文学的哀悼。他听医冰说星期六将在八宝山为王小波举行追悼会。那时,他沉默了,没有把话题与对方进行下去。他心中犹豫。他想到的是连王小波都没有逃出八宝山,更没有逃出追悼会。这是他感到最痛苦的。那时,他虽然口头上答应了医冰去参加葬礼,但内心并没有真的打算去。
四月二十六日是个孤独的日子,比死者更孤独的日子。他决定一定要参加王小波先生的告别仪式。即使在八宝山,他也不在乎了。从地铁口出来,他没有看见山;他没有认出这个地方就是八宝山。他心想山可能在远处。可是再远也应该有山的轮廓。连山峦的淡淡的模糊的影子都没有。他实在怀疑他是否真的到达了八宝山。虽然地铁站名是实实在在的。
四月二十六日早晨七点,他就起床了。洗漱之后,他在旅馆后的背街吃了两个肉夹馍,就朝和平门地铁匆匆而去。进了地铁之后,他在地铁下墙上的示意图上看到:向西五站就是八宝山。他没有想到他当时坐的是环线地铁,他只是感到方向越来越不对头。当地铁走到东直门时,他认识到的确错了。在闷热的地铁里,他竟然乘环线地铁在北京的大地之下穿越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在内心嘲笑自己的愚笨。但是,一条巨龙在北京的大地之下穿行,飞越,给他的想象以深深的刺激。他又感谢他的愚笨。
乘环线地铁在北京大地下穿行花了他整整一个小时,要不是他会早一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他是九点二十分到达八宝山的。这时,太阳在东方的天空之上。他的影子倒向西方。
他在道路的北边向东走着。他数着脚下的步子。一步约有一米,那么三百步大约就是三百米。当他数到一百步时,他放弃了这种努力。他想到了数字的无穷无尽,给他的心灵造成的压力也是无穷无尽的。他不能忍受。
前面出现了向北而去的巷道。巷口布满出售殡葬用品的商店。他想这就是三百来米远的地方吧。他曾经向两位警察打听。第一个警察很不情愿,只挥了挥手说在北边。那警察正与另一位警察说话。也许是打扰了他们,也许更重要的是他打听的内容让人畏惧。尤其是大清早,人人都想图个吉利。在交叉道口,他遇见了第二位警察。这位警察推着自行车,他很耐心。因为他询问的方式很不明确,那人问是公墓还是骨灰堂?这时他才想到应该问个准确的去处,而警察告诉的两个地方似乎都不是他所要去的。他解释说是开追悼会的地方。警察说就是骨灰堂,向东再走三百米。追悼会三个字是他口中最不愿说出的三个字,他更不愿这三个字用到王小波先生身上。好像这三个字在他的世界已被打入另册,好像它们是世上最俗烂而且最使人耻辱的三个字似的,就像一个久经风雨的妓女,早已是一个烂货了。但是,他得到的消息,他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的。如果真是这样,这就像用粪便涂污王小波先生死后的脸一样使他的灵魂不安、羞愤……
巷子越来越深,慢慢在上坡了。他看见了前面的山。终于看见山了。非常矮的山。他想:这就是八宝山吗?八宝?从前这山有八宝吗?坡脚有一大门,上写“北京市八宝山殡仪馆”。他想,对了,就是这里。他站在门外,心里说不上的难受。为一个陌生的朋友的难受?单方面的朋友?在王小波的脑细胞里从来就没有过他的出现及其对他的记忆。王小波永远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把自己归于他的朋友之列的人了。巷西边仍然是摆满各种殡葬品的店铺。花圈,花篮,挽联……,他不愿买这些东西,他知道他的朋友的灵魂是不喜欢这些的,这些大众、人人都用的东西。王小波是不会喜欢的,如果送给他这样的东西,他的灵魂一定会受不了的。就作一个特别的送葬者吧。——他从六千公里外而来,他的出现应该说是对他的陌生的朋友的灵魂的最大安慰。他应该感到欣慰。他的六千公里行程,没有一夜卧铺,全是硬座上的。他的内衣已经非常地黑脏,他没有换洗的衣服。他本想为了王小波的葬礼去买件衬衣。他依然穿着满载着六千公里旅途的汗水与灰尘的衬衣。他把脖子下的第一个纽扣扣得死死的,想使别人看不见领子上厚厚的黑垢。这种努力往往是失败的,因为衬衣脏得是实在不能再脏了,脏污已经浸染到衣领外沿了。他没有听医冰的话,一是他好像在商场里从来都没有找见卖衫衣的地方,二是潜意识中嫌北京的衣服价格太贵,根本就不想去寻找。现在,天不算太热,可乘坐地铁及寻找目的地的奔忙,已使他消耗了过多的热量,他感到浑身汗津津的。他不能松开,扣紧风纪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对于死者表示崇敬的方式。
文坛当今的朝阳现在就躺在这里边,已经闭上他思想的眼睛——这是他不能,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的事实。他想象不出他长的什么样,是圆脸还是方脸,是高个还是矮个还是不高不矮,是胖还是瘦……?他只知道他已经四十五岁,曾经是北大的人,在美国的匹茨堡大学读过书,前几年辞去大学公职,当了自由作家。知道他最成功的小说是《黄金时代》,最近在《小说界》上看到他的《红拂夜奔》,来北京前看到的,还没来得及读。他的最有力量的小说据说是《黑铁时代》,现在仍在地下流传。他身居北京,文学的光辉却照耀在南方……他感到难以理解,感到了某种意义的艰难,感到了高原朝阳的幻灭……
走进地狱之门,看见活人在行动。他感到恍若隔世:活人在地狱里经商,工作,活动,活人仍然主宰着死者的世界。这与死人仍然主宰活人的世界的区别的根本在何处?不能用悲悯、悲楚来描述他走进来的感觉。车一辆又一辆驶进驶出,川流不息。这儿兀自如北京的大街一样奔忙、繁华。他听见东北方向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也许不能用轰隆来形容那种声音,但总归是一种声音,或者根本就没有声音。可又是什么把他的视线吸引到北方去的呢?他看见一排房屋背后是幢不高的烟囱。烟囱粗粗的,矮矮的,和乡间农夫贮水用的大缸相似,比灰龊龊的房屋只高那么一两米。从那“缸”里冒出了浓浓的烟雾。那烟不向高处去,低低地散开,铺向大地。好像不愿离开大地似的。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烟。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就是那烟……这是他心中想的——就是那烟。他想到那烟应该有一种气味的。他没有闻到,想,可能是用什么特殊的方式把气味消除了。
那种烟无法说清它到底具有什么样的颜色。它是灰的,又是蓝的,灰灰的,蓝蓝的,灰不灰,蓝不蓝的,它盘踞在低空中,像动物一样蜷曲着,弓着腰,驼着背,在静静地注视着人间。
王小波,你在何处?有一位六千公里外来的把自己强行归为你的朋友的人在寻找你……
他在逝者姓名栏中没有找到王小波的名字。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死,也许是那位告诉他消息的朋友的恍惚的神志把一切都弄错了,也许今日不是预定的告别日……总之,那上面,那用粉笔写的潦草的漫不经心的字里没有他的名字。他看到总共有五个告别室,每个告别室栏下都有逝者的姓名。他数了数,一共有十八个名字,只有一个王姓,但名字不对,名字后面注明的逝者所在的单位也不对。
他从逝者姓名黑板下绕过。那边是焚烧花圈……的地方。像是个大大的巨型火墙(炉灶)。一群人在那里焚烧花圈。那群人里有老太太,壮年男人,女人,有少女,还有一个小男孩。他希望能在那里找见他在北京刚刚认识的医冰。他非常牢固地记着她的美丽的长发,长发中她的脸庞……他很失望。他走到那群人后面。烟随风飘来,扑到他身上。他感到眼睛“烟”着了。风又把烟吹到北西方向去了。花圈的骨架在焚炉里劈里啪啦响着。有人在哭泣。是那个老太太在哭。他回头看见一个告示牌。心里感到好像被什么亵渎了。那是一张有关焚烧花圈收费的牌子,是红漆写的红字:焚烧大花圈,一个四元;小花圈,一个二元……
九点四十,距十点四十五分尚有一小时零五分。
他出了殡仪馆大门,朝北边的山上走去。慢慢地上坡,在进山的道路旁,他看到很多关于防火的警告,一再地重复着“禁止带火进山”的内容。他不能不承认面前的这土丘就是山了。在他生存的秦巴山地,每次进山前都能看见这种相同的告示。修有山门,山门之内就是严格的防火区——林区了。山门是用水泥修筑的,已很破烂。宽阔的汽车道只修到山门前,山门里边的道路就非常狭窄了。八宝山上也是林区,长满了树。他没有认出那是一些什么树。那是一些很密的、弯弯曲曲的长不高也长不矮的树,好像只能是灌木,不能算做乔木。灌木更容易形成山火,更危险,是林区防火的重点区域。他沿着山路走着。小路弯弯曲曲,蜿蜿蜒蜒,不时分叉,形成新的道路,迤逦向山的各个深处。他不断地从道路分叉的地方走进去,山林越来越密。山路两旁,树下布满了坟丘,都很小很小。有土堆,有水泥堆。有的树从坟丘中心长出来,对此,他的心骇然极了。他想走到半山腰了吧。没想到如此矮的山,走到山头也不是那么容易。山虽然矮,但它的面积却很广阔,它是无数个小山组成的山峦。山上会不会有强盗?劫路的匪徒?
他想时间还早,既然不往山上爬了,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即使来了劫匪,也听天由命了。他想起了他在西安的情景。他住在了单间才二十五元的一家极其简陋破烂的旅馆。没有电视,没有洗浴间。他没有买到当日回老家的火车票。他掏出身份证(这是他的精神最讨厌的东西之一,他觉得这种身份证是对他的伟大的思想的污辱)做了例行的登记。他背着旅行包,手提纸兜(纸兜上沿中间被他揪掉了一块,好在位置不在穿绳处。拎着绳子仍然能把纸兜提起)。纸兜内装着洗漱用品、水杯、换洗的衣服等等,本来也不太重。小姐们都很漂亮,都很有魅力。一位小姐领他到房间去。开了门,他把旅行包和纸兜放在桌上。那小姐在他背后。世界没有一丝声音。“哎,玩不玩?”这就是世界的声音?他转过身去,迅速地(不用考虑,毫不迟疑犹豫)摆了摆手。他的右手是举高到右侧脸前的位置摆的,好像拒绝(摆手)已经是他机体机能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他的脸上是含笑的,不好意思,羞赧的。红了没有?那小姐也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眼睛眯缝着,走了……他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已经有了孩子,可他竟然像童男子似的。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小姐走后,他想到这个店也许是黑店,想到了那些未知的情况,想到那些冒充警察的人会在他熟睡的时候闯进来搜尽他身上的纸币……他感到很不安全。他把纸兜放在旅馆里,把旅行包背到火车站寄存起来。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寄存处的标记,默默地记在心中。旅馆厕所更加简陋,旁边还有一个深深的黑洞洞的防空洞,是一个特殊时代的遗产。洞壁上在滴滴答答地渗水,深度无法探测。假如被人打死,扔到里边,大概是不会被发现的,将无名无臭地腐烂,成为骨头架子……他的心一阵阵发寒。他连衣躺在床上。衣服裤子都没有脱。
他看见了一条狗。这条狗向他跑来,摇着尾巴。他吓了一跳。他认出它来了,它就是他父母养的那条已经病死的狗。它怎么也到北京的八宝山来了?它也必须要到这儿报到吗?它曾经是他父母的奴隶,他们是希望它死后,它的亡魂也要做他们的奴隶的。死了也得看守苹果园!他怀疑他的大脑又出了毛病。狗在他的腿上蹭了一会,见他不理它,就怏怏地跑了。它跑到山顶上去了。它消失到了山头那边。
他看见路边有个矮矮的土丘。那土丘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一个草篮那么大,丘上插有一个贴瓷的砖块。那块砖只有一般家用的小菜刀那么大。他的心一沉:对比是太悬殊了。死后,在山上,就占据这么大——这么小一丁儿巴掌大的地方,生存的意义又何在呢?他的心发寒,发冷。
他继续向山上绕着。他有些害怕了。鸟儿在密林中叫着。特别是乌鸦的叫声,声声叫得他恐怖。他想起了安德烈耶夫《沉默》中的坟地,鲁迅《药》中的坟地,这儿比那儿还要凄凉。他打消了上到山顶的想法。他想就中途而止吧。还想再看看刚才看见的那个小小的路边的土墓。因为那瓷片上用红漆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那歪歪扭扭的字不啻于对死者的嘲弄,给他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感。
他有点担心不能走到那儿去。路的分叉太多,下山时,说不定就走到别的岔道上去了。他想起在六千公里之外的秦巴大山里,人们都要在山路的石头上用红漆写明下山的方向:由此下山↑或由此上山↓迷失在山里是无望的,等到你的身体高度腐烂了,或者已只剩嶙嶙白骨,这时也许有人采山药时才发现了你……
他感到庆幸,又看到那座土坟了。说明下山的道路是对的,对于密林的恐怖也就打消了。乌鸦仍在叫着,把密林中的枯树枝弄落,发出干枯的响声。这次,他要仔细看看这座只有草篮儿那么大的坟了。他跨出山路,步入密林。他的眼睛很近视,即使戴着眼镜也不能解决近视的问题。太近视了。他俯下身,几乎把眼睛挨到那聊做墓碑的瓷片上了。他看清了那歪歪扭扭斜斜叉叉的字了,他的心更加沉重地一抖。老天啊,这竟是两个人的墓!是一对夫妻的合葬墓——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字是:父亲×××
母亲×××
下面是:儿×××
一对老夫妻就住在这只有一只草篮大的墓里,他们得变成多么小的——得多么严重地压缩自己啊,自己的躯体啊……他想象了一种精灵的形象。这种精灵跟猫一样大小,但只是猫的骨架的形状:没有皮肉,没有内脏(肋骨内是空的),猫的骷髅,两个,从这小坟里爬出,弓了弓腰,头在坡上,身子在下,头反转过来望着山下的世界……
满山都是那样的小精灵。谁的一声怒吼能把它们唤下山去呢?如果它们发动一场革命,那又是什么景象呢?
什么声音?仿佛又起风了。是特别大的风。多么大的风声啊!但是他没有感到丝毫的风。没有一丝风吹拂。他还是那么热,太阳还是那么辣。他又看见那匹巨马了。它从山上下来,它浑身都是火焰,或者说它就是团火焰,巨型马状火焰,火焰里能够看到它的骨头,它没有肌肉,全是骨头组成,是骨头组成的支架。支架在燃烧,熊熊燃烧的火焰包裹着支架。骷髅架子。飞奔的骨架。他赶快躲到路边的山林里。火马继续奔驰着。随后,出现了他曾经看见过的同样的一群老头,雪白透明,好像根本就没有骨头,全然是皮和液体组成,与火马形成天然的鲜明对比。马是他们的反面,他们是马的反面。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竟然在一起,竟然组成了一幅和谐的图画,他感到的仍旧是恐怖,而不是不可思议。老头们仍旧各自拿着桶样的、盆样的、纸箱样的东西。他们是在追赶火马,还是跟随着它,很难辨别出这种微妙的区别。火马和白老头们奔向山下去了,他看着它们出了山门,奔向了城市……
所过之处,一片火海。山上密集的林木燃烧起来,林火正在舔蚀他的衣服。他也像马一样奔跑起来。心里想,他没有马那样的速度,势必要被烧死在八宝山上了。整个八宝山都燃烧起来了,都是通红的。
奇怪的是,他没有呼喊,没有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他没有感到烧灼的疼痛。当他奔出山门时,他发现身上衣服完好无损。他回转身去,山上竟然连一丝一毫的火都没有了。
十点十分了。殡仪馆门外,一个少年在卖花篮。几个人在打电话。电话线从靠近山坡的一间屋里牵出,放在少年椅边的桌上。是台非常简易的电话。有人在问花篮的价格。少年说小的六十,大的一百。他再次走进殡仪馆大门。他再次去看逝者的姓名,在那十八个姓名中再次寻找王小波的名字。他又一次没有找到。花圈焚烧处,另外一群人在焚烧花圈。他看见那花圈的挽联上写有“小……”的字样,他的心甚至有点惊喜(他觉得这不可思议)。他迅速跑过去,当他看到那是烧给一个死去的老太太的花圈时,他内心又感到失望——这又是一种什么呢?
他再次绕过花圈焚烧处,再次看到了那张焚烧花圈收费的牌子。他绕到亭阁东边,再次看见了关于第几第几告别室的方向指示牌。一个牌子向东指向二、四告别室;一个牌子向北指向第六告别室。他想,指示一、五告别室方向的牌子也许在别处。他知道第六告别室的死者姓王。他再次走到那里。有些人拿着交过费的票证在取骨灰。这个姓王的绝对不是王小波。这个姓王的是个老头……
他看看表,已经十点三十分了。他在大门里面朝外站着,望着从外部世界开入的汽车:面的,轿车,出租车……他希望着有人能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喊他一声。十分钟过去了,一切如旧。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似乎比死者还要孤独。
不得不借用电话了。他很害怕给接电话的人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现在他又有什么另外的办法呢?
他打了一个传呼。他把别人留在砖台上的废报纸重新铺展,坐下。焦急地等待。
二十分种。他又打了一个传呼。他走来走去。
五分种后,他又一次打了传呼……
仍旧没有回音。他想打最后一次吧。他告诉传呼台的小姐,在上面打上“我在八宝山,请速回音!”
电话铃终于响了。
11点20分,告别仪式已经结束了。大家都盘桓在告别室门外,相互说着话。告别室门上方高处,用黑墨在白纸上写着——王小波先生告别仪式——九个大字。有人注意到一位少妇到东边去了。在这之前,她的呼机连续呼叫了几次。在告别室内就呼叫过,那时她只是把它关了。
那位少妇可能是找电话去了。
5分种后,大家还没散开。来时乘坐的车辆都停在南边场院中。西边有个大门,车辆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大门上没有任何标志。有个风尘仆仆的人从那门里进来了。他径直朝大家走来。他戴着眼镜。也许眼睛很近视,距大家已经很近了,向大家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突然,他转过身去,仿佛猛然醒悟过来他找错了地方,返身又急急寻找去了。他穿得很厚,夹克衫,衬衣的第一个扣子扣得很紧,就像他也是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是王小波先生的朋友——生前好友。
一些人仍在说话。一些人开始向汽车挪步。一些人已经钻进汽车准备离开了。告别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告别室的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
8、9分种后,有个人从东边那个敞开的门进来了。告别室东边通向八宝山公墓。那人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渐渐地,你认出这个从东边公墓进来的人就是刚才从西边大门进来的那个风尘仆仆的人。大约有三十多岁,衬衫很脏。内衣的领子上一定有一层厚厚的黑黑的油灰。那是长途旅行留下的纪念。
小轿车、出租车转过头后缓缓向西边的大门驶去。参加告别仪式的大多数人正在离开。那人从东边的进口(就是公墓通向告别室的入口)进来时,他的神色显得疑惑极了。他好像认出了这儿就是刚才他从西边大门进来时看到的地方。是同样的那群人。他一定对大家没戴黑纱很是疑惑。他抬起头来,好像突然醒悟,从梦中回到现实世界,放慢了脚步,定定地朝告别室门上方的白纸黑字望着。他边望边走近,停下脚步,望了很久。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根据判断,他绝不是北京人,也不可能与死者有过什么交往。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如此?
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暂时还不该走的,大概都是王小波的最好的朋友,或者他的亲戚、家人。
那人仍在望着高处的黑字。他似乎是在默记那几个字的写法。他可能对那个筹笔“仪”字感到特别,一定要把这九个字中最特别的成份记在心中,好像以后要向什么人证明什么似的。他一定对这九个字还感到满意,在这九个字中毕竟没有出现“追悼会”三个字,告别仪式——四个字是对王小波的最好纪念,是对那早已用烂了的三个字的最有力、最彻底的反叛。
那人走到告别室门前,向里望着,欲走进去的样子。但他在犹豫着。工作人员已经把卫生打扫到门口了。他仍在迟疑。看着工作人员(是个女人)在关告别室的大门。门关上了。他呆滞在那里,继续望着。大门上方的横幅,那九个字似乎对他太重要了,好像他奔波六千公里就是为了一睹这九个字。如果他是与死者来告别的,那么现在将近11点30分这个时刻,他也就只能与这九个字告别了。这将成为他终生的记忆。
留下来的人把那种青蓝色的小花圈拿起来向北走去。这条路通到上面租借花圈的地方。坡上面是个大院,二、三、四、六告别室都在那里。那个异乡人跟着他们。他跟在他们后面。他一定认为他们是把花圈拿到焚烧处去焚烧的。当他看到他们把花圈还回租借处时,他内心的感觉有了微微的变化。从前他不是这样想的,对于他自己没有买花圈也就稍许有些安心了。
原来,从这儿通到一号告别室实际上只有100米远,而且可以从院内直接到达。
他们把花圈退还以后,站在二、三、四、六号告别室所在的院子中;他们有八个人,其中两位是女士。一位女士年龄约有三十岁,可能还不到三十,头发把脸遮盖很多,个子高高的;另外一位女士有四十多岁,脖子皙白皙白的,头发翘楚地高悬在脖子以上。脖子很长,很露,有一种高跷的感觉。她不可能是死者的妻子,可能是死者的姐姐或者妹妹,或者不是……
他仍然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别人一定会以为他和他们是一起的。尽管从他的穿着以及衣衫的污脏程度判断,使人难以理解。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向一号告别室方向走着。那边,花圈仍在焚烧。烟很大,被风扑向四周,很低。一号告别室没有任何标记,没来过的人很难找到。
那边,又好像在发出那种轰隆轰隆的声响。这声响细听起来,似乎又全无……
院子里,车只余下最后的两辆了。刚才在上面见到的两个女人,其中那个年轻的已经不见了。那个年老点的与其他几个人说着话。在他们的话中经常出现“教委”两个字。那高脖子女人谈起了骨灰盒。那个陌生的男人仍站在他们身旁不远。他们也许看了看他,也许心想他也是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对于他倒没有什么要设防的。她谈到那个骨灰盒,那个特意挑选的骨灰盒是楠木做的,800块钱,还未交款,上面只刻了两个圆环,没有其它任何民俗的装饰。因为王小波最讨厌的就是民俗——就像有人最讨厌那些名胜古迹一样。
他的口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也许他想自我介绍一下,但又打消了这个主意。也许有人昨夜梦见过他,也许他将永远成为告别仪式(葬礼)中的陌生人,就像《尤利西斯》第六章《哈得斯》中,布卢姆在教堂墓地看到数次的那个着黄雨衣的人……
再见,下次再见。当然不是在这样的场合。有个人说。
最后一辆车也开走了。一号告别室门外院落,现在只剩下那个最后来到的人。他望着门楣上方那九个字。久久地望着。二十分种后,他向后退着,一步一步退着。当他退出有几十米时,他停下了。他向告别室房屋后面望着,终于找见了那低矮的烟囱。他不希望看见那里冒出低沉的烟雾,像含露的夜雾一样低俯在大地之上,不能飞升,只能沉落……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的话——王小波特讨厌的就是民俗。那么,他是否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他死后把他的尸骨运到这儿,在这儿与他进行告别的仪式?也许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的朋友们把他运出北京,给他的灵魂寻找一个未名的山谷……
王小波,陌生的朋友,再见!不说永别,只说再见………………
在葬礼上,他没有见到医冰。他找到那里的时候,医冰已经走了。他想她一定是和她的丈夫一起去的,她心里也许很害怕看见他。他穿得是那样脏,又是那么穷。她肯定不想叫她的丈夫和他相遇。他已经买好了回河南老家的火车票。火车票是夜晚十一点钟的。是慢车。开始,他购的是快车票,到郑州就将近一百元,他把它退了。慢车票到许昌才不到五十元。他不是宁可慢点,而是宁可省些钱也不要快点。基本上,什么都收拾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来时很轻的提包变得异常沉重,里面塞满了书。都是他才买的,满满一提包,总共花了有五百元钱。他想在北京住下来当自由撰搞人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医冰不会支持他的。她认为为生存而写作是不会写出好作品的。这话是对的。为生存而写作,实际上就是为钱写作。这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的胃又在隐隐约约作痛。胃很难受,里面在翻江倒海。他恐怕它真的会出问题,那么,在北京继续逗留下去将是无法收拾的。他对它充满了恐惧。他还恐惧他的幻觉再现。他是不是真的精神出现了问题?是不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走是对的,他为他的决定感到高兴。他还想起医冰告诉他说苏宁老师说要请你吃顿饭的。苏宁老师有这样的没有实施的邀请,有那样的打算,他觉得也就很满足了。即使她们真的邀请他去吃饭,他也不敢去的。平生,他最害怕就是和人一起吃饭。他会非常狼狈,会紧张得浑身流汗,脸上的汗珠永远也擦不干净。他将和着汗水吃饭,把汗水吞咽进肚子里。而且还是和女人,他就更加会狼狈得不得了。他会为他的表现无地自容,会后悔终生。没有实施是最好的结果。他也就不会出现担心的事情,更不会有不敢去又不便于拒绝时的尴尬。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先睡一觉吧,醒来以后,就是该走的时间了。他还想起在医冰和他去买书的路上,他告诉她说他这个世纪再也不会来北京了,再来就等到下一个世纪;除非新世纪到来,他不会再次踏进北京。医冰没有说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大大的疑问号呈现在她的眼前。他难道非常后悔这次北京之行吗?他说这又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想到当时那样说是不是给她造成了误会?医冰心里一定会莫名其妙的,会不会觉得他这个人有些莫测高深?他没有把话说清楚,当时也不可能再说下去了。是因为他特意挑选的礼物——玉镯。一只玉镯,不是一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还有一只,这一只就保存在他手里了?只买了一只,仅仅是因为贫穷的关系。或者说是金钱的关系。这个礼物的意义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表示感谢,还有另外的深意,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致使行动流产的原因。不能说在他的心中没有对医冰的爱和渴慕,对她的向往与崇拜,这里面含有深深的爱的成分。他对这种对于医冰的爱充满了恐惧之感,他丝毫不敢向她表达,他害怕他对她的爱的表达会伤害了她,会使她感到受到了侮辱,从而跟他一刀两断,把他远远地甩开,抛弃他,编辑抛弃作家就像丈夫休掉妻子一样,被休者将会失去生活的前途。再也不会来北京了,除非下一个世纪……医冰到底会怎么想呢?她会不会想他说这话的意思是后悔见到了她吗?很有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说这话的目的是要医冰不要以为送给她玉镯是在追求她,给她的生活带来了骚扰。但是,后来并没有出现送玉镯的事实,前因没有了后果,后果成为空缺,这样的空缺就任由医冰填补了。他想到那天他问医冰办公室人多不多,是不是她一个人值班,如果那天真是她一个人在地下室,他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他会疯狂地爱上她吗?他会不顾一切地拥抱和吻她吗?如果发起对于她的爱的进攻,他会不会攻下她的堡垒?如果他展开他的追求,向她约会,请她出来吃饭,请她晚上去听音乐会,他和她未必就不能成为相爱的情人。她未必就会拒绝,未必就会把他当做敌人看待。医冰说你晚上不来听场音乐吗?说这话的时候,是他和她从音乐厅出来、正走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他没有说什么,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如果他那时请医冰,约她晚上一起来音乐厅,她不一定就不来,不一定就拒他于千里之外,可能仅仅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她不会拒绝的。但是,他的沉默,他的不表态,是不是客观上造成了对于医冰的拒绝?也许是医冰通过这样的方式在暗示他,而他真是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要是在北京的夜晚能够和医冰在一起,他想他的幸福将会无边无际。可惜啊!在买书的路上,医冰说你没有想到中国的作家就是从地下室造就出来的吧。她为地下室在自我解嘲。她是很关心他的,关心的基础是出于对他的赞赏,很赞赏他的才华。在这样的基础上,他的北京之恋就有成功的可能,但他的怯懦失去了一切。与医冰去买书的第二天,他一个人又到了昨天他和医冰刚刚走过的那些街道和书店,他想到音乐厅书店去,但他找不到地方了,找不到美丽的音乐厅了。他向西走了很远很远,也弄不清究竟走到了哪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走了几乎一个多小时的路,越来越感到陌生。他只好给医冰打传呼。过了好久,医冰没有回电话。他沿着街道继续走,看看是否还能找到。他没有迷路,方向感还很健全。太阳很好,回去是不成问题的。但必须要找到音乐厅,他必须要把《古拉格群岛》买到手。昨天,他嫌它价钱太贵,将近一百块,他没有买,经过一夜的思考,他感到那钱是绝对值得的。他为索尔仁尼琴的序言深深震撼。震撼了他的灵魂和身心。走了几百米,他倒回来了。没有想到又走到了刚才打传呼的地方。他问了几个人都说这附近没有书店。如果不问医冰,找到书店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必须再给她打传呼。没有半分钟,电话就回过来了。医冰说刚才她还在公共汽车上,刚刚到办公室。他心里想她们十点钟才上班呀!他把他的情况说了,并说了他所在街道的名称,问她这儿距离音乐厅有多远。她说你怎么跑到西单去了?这就是西单一带吗?他的身体立即有一种肃穆的反应。她说你又迷路了吗?要不要我过来?他说不要,不要,你只需要把路线给我说一下说行了,不麻烦你了。他想到的是怎么好打扰她的工作呢?怎么敢叫她来找他呢?他是多么后悔,如果他叫她出来,又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有一天晚上回去,英先生告诉他有两个姑娘来找他,说他真可以呀,才来两天就有姑娘了。他立即想到的就是医冰。他心里是多么高兴和兴奋!他想一定是医冰来看他来了,遗憾的是他没有在。还有一位姑娘,能是谁呢?难道是医冰的同事?不可能是苏老师。后来,他想起他曾给医冰打传呼,可是回电话的竟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把医冰的传呼号说了一遍,问对方也是这个号吗?对方表示肯定。他心里很糊涂,心想可能是医冰不在,但她把呼机放家里了,她家里人回的电话;也可能是她把呼机借给了别人……
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他的最后一个传呼特意说明了他也在八宝山,就在殡仪馆大门口,就在山脚下。
“喂,李后吗?你在大门口?没有大门呀?半山坡上?哪儿有山?噢……你过来吧。我情绪太激动了,我控制不住……”她说她找不到电话,她是到殡仪馆的办公室里打的,她叫他过去,可他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没有踪影了。也许她看见过他,他第一次从西边的门进入的时候,那不能叫做门,根本就没有门,只是个比较宽阔的开口,没有任何框架和门板之类的东西.就是在院墙上开了个大口而已。也许她没有看见过他,她可能一直注视的是里面的那条从上面通下去的道路,那条道路是他后来才发现的,的确是条宽阔的道路,就在花圈焚烧处的旁边,当时他看见过它,但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不知道它就是通向一号告别室的。一号告别室不是一般的地方,比坡上面的那几个室有更高的等级,它是专门为高级别的死者准备的。可能收费也高。王小波是有身分的人,虽然是自由知识分子,但他的死亡震撼了方方面面。
医冰说不送他了。他自己走。来时,没有人接,走时,也不要奢求有人送。来去自由自在,应该说是一种佳境。是一种理想状态。他睡下以后,没有多久就做开梦了。乱糟糟的梦,可都与北京有关,都与来到北京的这段生活有关。他梦见了火马,他梦见了雪白透明的老头们。他们不是在街道上,也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旅馆的地下室的走廊里。老头们在玩火马游戏,他们拎着汽油桶,汽油壶,把优质汽油浇到巨马的身体上,巨马的美丽的皮毛上。那种特大号的纸箱原来是巨型火柴盒,里面的火柴像扫帚那么大。扫帚那么大的火柴在桌面那么大的纸箱的黄磷面上擦着了,扑哄一声,巨马燃烧起来,立即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老头们把缰绳丢开,巨马飞奔起来,老头们在后面奋起追赶。马和人都是巨型的,地下室的走廊又太窄小了,可怕的是,马把整个楼房冲穿了,马的身躯伸到了楼房的外面,整个楼房像从中间被巨斧劈开了一样,砉然四分五裂,坍塌下去,成了一堆垃圾。楼房变成了废墟。他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之下。他的手从瓦砾中拼命伸出去,仿佛溺水的人在求救。他拼命向外拱,竟然拱了出来,然后拼命爬到大街上。他回头看去,看见巨马和巨人老头们从废墟中飞奔而出,呼啸的台风一般奔驰到他的跟前。他看见巨型火马的口大大地张开,张开的口仿佛北方的山谷那么大,一下子就能吞下去一座村庄。他就处身在这样的巨口之下,他马上就要被巨型火马吞噬掉了,他将随着火马一起燃烧……雪白透明的巨型老头们也追撵了过来,他们把汽油浇到了他的身体上,巨大的扫帚火柴已经擦燃,他想他立即就会变成一个火人,成为人类中的一个古怪的品种……突然之间,他被吓醒了,发现仍旧睡在旅馆的床上。但是梦境是那么可怕,也许就是先期的预兆,他背上他的书,匆匆爬上地面,要了一辆出租车向北京西客站仓皇逃去……
别了,北京!再见了,医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