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民
1975年底,祝越在芜湖近郊的当涂县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公社搞汇演,知青宣传队的保留节目是现代舞剧《白毛女》,她演喜儿,简宏演大春。其中,剧中有个经典的片段:喜儿和大春相遇,祝越像个职业芭蕾舞演员,一条腿脚尖踮起,另一条腿缓缓向后抬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定格在半空中,仿佛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雁。
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艺术风格和革命的浪漫主义完美结合。
然而,生活就没有雪花那个飘的诗意了。俩人都是上海知青,纺纱厂老板和海外关系的家庭背景让他们抬不起头,只能和生产队的猪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那时,一到年底公社分红,江边的堤岸上,生产队长会扯着嘶哑的嗓音嚷,喜儿大春要杀猪请客啰!喊声带着肆无忌惮的欢快旋律,透过茂密的杨树林,荡过宽阔的江面,叩开江堤不远的一排排知青茅屋的门楣。战天斗地忙碌了一年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纷纷钻出茅屋涌向晒谷场,因为要打牙祭了。晒谷场像过年似的闹成一锅粥,队长家的大黄狗热情洋溢地窜来窜去,大人孩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祝越简宏,几个愣头青用麻绳套住一头肥猪,将它掀翻在地,又把猪的前后脚绑紧抬到矮桌上,简宏吃力地端着一大木盆温盐水放到矮桌边,万事俱备,苗条的祝越英姿飒爽,纤细的中指轻轻试过二尺长的尖刀,又不慌不忙用清水搓揉清洗着猪脖上的杂毛淤泥,在猪的阵阵死命嚎叫声中,挥刀一个漂亮的探底挺进,闪着白光的刀尖深深嵌入油亮的赘肉里,又向后用力一拖,一股鲜红的血浆轰然畅快地溅入大盆,简宏不停地用木棍在盆里搅拌着,暗红的猪血和温盐水融合在一起,周围响起惊叹和叫好声。队长呲着兔牙,赞许地直点头,夸祝越刀法好,说行家杀猪的那一刀是瞄着心脏去的,刀尖要是刺到食道、大动脉和气管,放出的猪血不是泛着气泡乱溅就是弄脏了。祝越动作麻利地指挥烫毛,刮毛,吹气,接着手起刀落,开膛破肚……
等一切喧闹结束,简宏悄悄钻进祝越的小茅屋,见她坐在大灶边闷头喝一碗红薯汤,灶边是噼啪噼啪地燃烧声,灶膛里的火苗映红了那张俊俏的脸。
简宏乘势双手攀到她的肩上,想搂住她,别动,祝越若有所思,面色迷茫,两只眼睛像萤火虫一样闪着幽幽的光芒,喃喃自语,我昨晚做了个梦,一个人在杨树林里散步,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一只知更鸟叽叽喳喳叫着在我头顶盘旋着,越飞越低,最后跳在我的肩上,我发誓,它在芸芸众生的万物中选中了我,我不想它飞走,所以我扮成一棵树杈,一动不动,我体味到它长长的细爪呼吸一般颤抖着,就像你的手指触摸我的肩胛骨一样,我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生命真的如此细微……然后,小鸟依依不舍地飞走了,祝越眼光潮红,无奈地说,也许一个人最好的样子就是静一点,像现在一样。
简宏深情地搂住祝越的双肩,像父亲哄孩子似地说,真像林黛玉多愁善感,说起话来跟念诗一样没谱!唉,怪我,尽给你看封资修的书,把你变得神经兮兮的。谁让你是大春呢?祝越娇嗔道,依偎在简宏的怀里,闪电般仰脸回瞥了他一下,不啃声了。简宏拥住祝越坐到床头,神色茫然地望着窗外。深冬的夜晚凝重而空旷,串串干辣椒在屋檐下发出清脆寂寥的声响,像风铃一般。他低低地说史队长前天在大队部忽然找他谈话,意味深长地告诉他公社有一个回城到柴油机厂当工人的名额,按资历和表现应该是祝越的,可她家成分不好,如果她和他侄子成了亲,和过去的反动家庭划清界限,这事就能成……
祝越低着头,黯然不语,柔软消瘦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沉默许久,简宏想起什么,语调突然轻快起来,越,我再告诉你件事,他站起身,掩拢小茅屋的门,转身凑近祝越,神秘兮兮地说,昨晚我在收音机的短波里听到一条新闻,说法国有项自行车比赛,就是骑自行车沿着整个国家跑,那多有意思啊!我在苏联的地理课本上见过法国的照片,靠近大海,海水是蓝的,天也是蓝的,马路笔直,简宏两眼放光,啧啧叹道。祝越抬起头,满脸的诧异,听着听着,眼神由惊讶转为愉悦,最后,声音不高,但带着点讥讽说,还说我神经兮兮的,你不也挺浪漫的,又是大海,又是蓝天的。
她脱下棉军装,粉红色的毛衣紧裹着饱满的上身,纤细的手指摩挲着闪着晶晶亮光的毛线绒。她脸颊绯红,眼里愈发水亮盈盈的,面对简宏,眼光平视,轻声细语地说,我已经答应史正香了,我们是腊月二十二见的面,史队长说他是珍宝岛反击战的英雄,已经提干当营长了……她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简宏脑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煤油灯光有些晕眩,他努力稳定了下情绪,好半天才喃喃地问,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啊,祝越深情地梳理着他乱如稻草般的黑发,勉强地笑笑,自嘲地说,生活里,大春是永远救不了喜儿的……其实,柴油机厂当技术员不是我最大的梦想,我就想去皖南大学做一名工农兵学员,还想当个老师。她嗫嚅着又低下头。
简宏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像个孤独的老人,目光呆滞地在巴掌大的小茅屋里搜寻着,终于发现在灶台边秋天喝剩下的半瓶地瓜酒,踉跄着摸到灶台边抓起酒瓶,咬开瓶盖,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一团灼热的火球从咽喉烧到心里,接下来,眼前就一片开阔了,身体轻飘飘的,像要飞一样。许久,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票递给祝越,说那是一张飞鸽牌自行车票,他用两百斤上海粮票换来的,现在也没用了,就送给她做结婚礼物吧,她扭过脸。他断断续续地说,本来他计划他俩如果好上了,他一定要骑车带她周游全国的名山大川,去新疆,去西藏布达拉宫……法国去不了,就去亚洲,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旧世界地图,对着煤油灯光,指着地图上赤道边缘的斯里兰卡,说它看起来像一滴女人的泪珠,脖颈上还加了一把锁,他眯缝着醉眼,兴致盎然地说,我在一本苏联的世界地理书上看到那里广阔无垠的丘陵和村庄,山路的土壤是肉桂色的,蜿蜒曲折,掩映在稻田里,真美,他深呼吸口气,说,我带着你骑自行车沿着山路的土坡呼啸而下,周围是看不到尽头的稻田,稻浪滚滚,然后我们……祝越不屑地反驳,你思想反动,里通外国。
简宏笑了,还没结婚就和我划清界限,告诉你,毛主席讲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年轻人的,所以我们要放眼世界。
1976年的五一劳动节,祝越和史正香结婚,简宏不知怎么不见了,有人说他去了外国,史队长一口咬定他自绝于人民跳长江了。祝越夫妻婚后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史正香部队转业后分到师大人事处工作。祝越终于如愿以偿,从安徽师范大学(原皖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9年夏天,老俩口一起退休,以后的日子两人磕磕绊绊,半个月前史正香又得了中风,祝越就更忙了。
史正香中风后清醒的第一句话就要搬回长街老屋住。祝越只好依了他,老俩口又从教授楼搬回到住了二十多年的长街旧城区。
老头子歪着僵直的脸,涎着口水呜咽地说,这里地气能治病,能听到青弋江上水泥船的马达声,看到娟子跳房子,玲子在澡盆里玩水枪,还有小强在偷我书橱里的香烟,还能……的确,长街的气脉自成一格,它保留了芜湖老城发展的历史和走向,任何时代的气味和痕迹都浓重地堆积在它身上。徽式老屋老朽破败,门口弄堂青石板油光滑亮,窗户防盗窗上糊满了黄色的油污,还有陈年的灰尘、蜘蛛网包裹着街边摇摇欲坠的白炽灯,过去的老街坊早搬走了,这一带全租给了外来民工。
可是,一住到这里,冷清、灰暗、寂静的氛围像有了烟火气,老伴的中风症状真的减轻了不少,头脑也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安详和恬静感。靠在躺椅上,老伴依然是那么高大,威严,具体,但面孔显得空洞绝望,祝越靠在他身边,凄楚又孤独。这么多年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在精神的荒原上徒步独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多少次的百感交集,风风雨雨,她隐忍着,退让着,墨守成规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一直没有舍弃身边的这个人,就因为这些年所有的阴霾、欢乐都是和他密不可分,有时候在潜意识和梦里,那个人会偶尔在她的意念中游走,给她柔情伤感,甚至心如刀绞,但那已经是划过夜空的一道彗星的光,悠悠远去了。
终于清醒过来了,可老头子靠在躺椅上,干枯的双手交叉胸前,双目紧闭,深重地叹着气,这口气出来的时候,让祝越感到空气的颤动。
她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可实在无法承诺他,这比登天还难。
孩子们出去好几年了,每回给家里打电话,只要听到父亲的声音,大家都尴尬地讲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老的小的都知道是在相互敷衍,下面就是让老娘听电话。笑声骂声五彩缤纷。可老娘只要一提及让他们回家看看。刚才所有的欢声笑语瞬间凝固住了——沉默,无言的拒绝。搞了一辈子教育,亲情的缺憾成了莫大的悲哀。父亲和儿女之间像隔了堵墙。
不为什么,只因为过去。他从部队转业来到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失去了往日高歌嘹亮的军营生活,开始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慢节奏生活。为了祝越,他放弃了柴油机厂做工会干部的机会,可这里让他后悔不安,最不能忍受的是整天生活在怪异轻视的目光里,身边那些人的隐晦曲折,遮遮掩掩,重峦叠嶂,简直让他发疯。他需要以另外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变了,毫无缘由地发火,在家甩碗砸锅,老婆知道他的苦楚,隐忍着,他说他从此要管孩子们的学习,可他管不好,倒是他的暴戾和蛮狠让孩子们恐惧。老街坊们至今还记得下午放学后,史家门口三个孩子从大到小一长溜齐刷刷低头跪在门口,背诵《英语900句》,像念经似的,大人小孩里三层外三层心花怒放看热闹,理由很简单,功课没做好。祝越以死和离婚要挟,派出所和街道干预劝解也无济于事,他慢条斯理对所有人说,我是老甲亢,怎么着吧,只要你们不抓我,我就要把他们打进清华北大!
高中生活结束了,收到D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强子对两个妹妹说了句半生半熟的话,爸爸在我心里死了,你们要考出去,将来走得远远的,但对妈要好。两个妹妹没吭声。
后来真的是这种情况,强子大二就保送去了麻省理工学院读研,几年后成了终身教授,偶尔回D大学讲学,学校送给他一套公寓,老二雅娟北大毕业后分到郑州大学教书成家,玲子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后去了深圳。从此,珍宝岛英雄史正香拄着拐在步行街上散步,偶尔碰到老邻居们时,聊到子女就很自豪地说一句话:怎么样,我该叫袁隆平吧,和祝越培养的种子好。培养二字的语气很重,好像孩子真是他揍成才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些年教育的做法是成功的。
昨晚,祝越先给在D大学的小强的公寓打电话,儿子还没成家,去年亚运会以来一直在科大筹建一个实验室,可电话留言说人在墨尔本大学,手机一直关机。她疑惑地问雅娟,老二很肯定说是,这两天就回学校。从小儿子就喜欢这个妹妹,虽然柔弱忧郁,却天资聪颖,什么大事小事可以不告诉妈妈(主要不想让父亲知道),总先征求妹妹的意见。祝越略微放下心。老二每次总用一种平静的絮叨和母亲通话,可每次从她的口吻里,做妈妈的总能体味到某种触角和丛生的心思,每次电话后,女儿那些关于丈夫儿子的种种琐事、牢骚,听得越发让祝越不安。只有没心没肺的玲子整天大大咧咧的,每次和她通电话总是那么柔情似水,说自己什么都好。她长相取了父母的优点,窈窕惹火亭亭玉立的魔鬼身材,加上那双扑闪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和瓜子脸,活脱脱一副美人胚子。她在深圳的海洋馆上班。站在碧蓝的水池边,摆摆腰,夸张地耸耸肩,撸紧扎着的马尾辫,高耸的胸脯,浑身上下透出逼人的妖媚和高雅。她能在千万双眼神里扑捉到惊喜的艳羡,她会毫不犹豫地像妈妈当年那样,在湛蓝的海水里登峰造极般展现自己的柔情和美艳。
祝越平静地告诉两个女儿,父亲得了中风,很严重,让她们回来一趟,否则,她将和她们断绝一切来往。最后的通牒。两个女儿依旧沉默。她心里实在抹不平,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女们为什么像老牛反刍一样不停地咀嚼着过去的痛苦。老伴的教育方式虽然过激粗暴,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是为他们好啊,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凭什么这点亲情都没有呢。
她不想喊过去的老同事和邻居帮忙,都退休了,除了同情地来看一下,说不定还有些幸灾乐祸呢,谁让你们家孩子个个出息呢,你们的不幸反而成了人家饭桌上最好的谈资,再说,老头子一辈子的暴戾脾气谁都看不惯,在单位几乎没有人缘。情急之下,她只好喊门口那个回收废酒瓶绰号叫老黑炭的老头,帮她把老伴抱成仰卧的位置,不停地按摩全身,过了个把小时,又帮他侧卧位翻了个身,用生理盐水棉球给他脸部擦拭清洗,每次翻身的时候,用手轻轻按摩老伴的后背穴位。给了1000块钱劳务费后,老黑炭干得认真仔细,长满老茧的双手柔软得像水一样。他说自己老家在阜南,东边靠颍上县,祖辈学过中医,知道一些掌形掌色的诊断方法,他以前在乡里做过赤脚医生。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前年老婆也是得中风死的,把家里积蓄都花光了,所以他自己出来打工。
祝越惊讶地哦了一声,说他口音没有侉子味,老黑炭没理她,瞅了一眼鼻歪嘴斜的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铜针,用打火机烧了一下针头算是消毒,然后,用针头轮流在老伴的十个手指尖上不停地刺着,刺得老伴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乌血直流,又在他双耳垂边的穴位戳了几下。真是奇了怪了,几分钟后,老伴眯缝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祝越惊恐抽搐的面容满是感激。120终于赶来了,老伴死拗地摆着手不愿上车,艰难又清晰地吐出四个字,他们……回来。这句话他憋了好多年了,终于说出口了。
她点点头,再没有选择了,再不能让老头子有遗憾了。
她做了个让自己也吃惊的决定,一定要把讨债鬼们揪回来,见上老头一面。
她要老黑炭这几天照顾老头子,而且就在这件破败的老屋里,另外私下请师大校医室退休的一个老同事,每天来做一些常规治疗。把一个家和一个危重病人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大老粗来料理,生死未卜,实在是被逼到绝路上了,这是疯子干得事。可老伴的眼神已经清楚地表明他这种病不光要靠药物来维持,最迫切的是需要儿女们回来,他要重新听到他们带来的喧闹和嘈杂。
祝越注意到老黑炭虽然面相猥琐粗俗,可关键时刻真有点义薄云天的气概,她大致告诉了她的苦衷和决定后,他像知道结果似的不惊不诧,爽气地说,嫂子,我们都是落难人,你要信得过我,尽管放心走吧。她凝目望着老黑炭,他温蔼的目光躲开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让老黑炭打了盆温开水,用热毛巾不停地按揉着老头子的小腿,前臂,手指骨关节和大拇指,也算是做个示范,又清了清嗓子,念起老头子年轻时最喜欢听她朗诵的电影台词,十多年前,这里还是野草山坡,可敬爱的领袖为了让我们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最新鲜的苹果,让我们办果园,栽上了这一片苹果树,敬爱的领袖展望着祖国的明天,明确指示我们要在这三千里江山建造三十万到四十万亩的各种水果的果园,苹果丰收他多高兴啊……老头子终于有了动静,最后也笑了,她轻轻告诉老头子她的决定,老头子流着口水竟连说好。
明早就走。当晚她去了趟超市,吃的用的塞满了整整一大冰箱,关照叮嘱了老黑炭好半天,又让他试做了一顿饭,口味还凑合,关键是老黑炭勤快,人又乐观,老头子对他不反感,这让她稍微放下心,也只好这样了。
她匆匆又去了趟社区诊所,开了些常备药,可慢性失眠西药是处方药,大药房是没有卖的,要去弋矶山医院,吃了一辈子了,做了30多年的教师落下的病根,可太晚了,还是秃头医生关键时候不知在哪儿给她弄了10粒氯硝西泮和几粒心得安,说这些镇定安神的药是管控药品,也只能弄到这几粒,她感激万分,但这意味着她必须快去快回。秃头医生很善良,建议她不要出远门,注意休息,因为她的心电图显示她的窦性心动过速比较严重。
晨曦,薄雾弥漫。她赶上一辆最早的大巴,车上了芜合高速公路,先向北,又向左,,秋高气爽,初升的阳光如烤着面包一样烘烤着江淮大地,公路两旁开满了金灿灿的野菊花。没多久,车体严重地颠簸起来,大巴车只好放慢速度,缓缓开进服务区。没什么人下车,她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便慢慢跳下车,伸展了一下胳膊,一眼瞥见洗手间的石阶上零散地摆着几个地摊,有卖各种能满足各种欲望的书刊,还有卖像五四式手枪的弹珠枪,三两个年轻旅客握着枪,趾高气扬地比划着,架势逼真的像港台电影里一样。退休一直没出过远门,祝越看得心惊肉跳,走到卖杂货的小摊边,她下意识地买了把瑞士军刀别在外套口袋里,便往回走,几个旅客正和司机在吵,司机无奈地比划着说,车胎坏了两个要换,油箱有点漏油,要检修,还需要几十分钟。她无聊地只好去趟洗手间,沿着昏暗灯光的长长走廊,走到最尽头的包间,拉开门小心翼翼地坐到马桶上,不知怎么,心里又有点发慌和不踏实,一低头,她看到隔离门下面有两只穿着红色运动鞋的女孩子的脚。
大概过了三分钟,那双脚始终不动。她慌乱地推开门,见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坐在洗手间门边的地上,左手掌窝着一小片锡纸,纸上撒上一些晶体状的白色粉末,她用右手拿着吸管对着粉末用鼻子慢慢吸入,然后,如释重负地头歪在隔离门上,全身不停地抽搐着。祝越内心一阵震颤,又是一阵怜悯,退休好多年了,只要见到年轻人还认为都是自己的学生。眼前的女孩素面素颜,清水挂面的黑发,额前几缕麦色挑染,一条咖啡色牛仔裤显得清纯干练。多年前的雅娟去北大上学也是穿这种颜色的裤子。
她忍不住上前推了下昏昏欲睡的女孩,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同学。小小年纪怎么能这样呢。她痛心地望着她。女孩慢慢抬起头,满脸漠然,回避着祝越的目光,可眼神最深邃的地方有一种怯弱的波光,让细心的老师捕捉到了,母爱的颤动让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纸币递给她,口气不容置疑地说,先去买点吃的吧。她茫然地点点头,不着边际地说了句,我们分手了。祝越愣怔了一下,心里黯然,却表情平静地说了句,同学,下次可别那样了。
女孩惊诧地扭回身,慢慢走到她跟前,环顾四周没有人,撇了撇嘴,挑起眉毛,压低声音说,哪样啦?话音未落,擦着祝越的腰部伸出右臂使劲地在她腰上捅了一下,祝越冷不防遭到猛击,痛苦地弯下腰,身体也被女孩抵到墙上,女孩不依不饶地说,别烦我,我郁闷着呢。撕扯中,祝越死命地护住装药瓶的外套口袋,药瓶依旧飞落到地上。情急中,她右手顺势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瑞士弹簧军刀,刀尖抵住女孩的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说,姑娘,我没别的意思,就希望你好!我年轻的时候,杀过猪!……女孩诚望着眼前的老人,嘴里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话,低头瞥见脚边的那瓶药,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抬脚对着那瓶药跺了一脚,脸上露出自得意满的笑容,然后,扭头撒腿就跑了。祝越弯下腰,哆哆嗦嗦地用餐巾纸慢慢地抹起被碾成粉末的药片……重新回到车上座位时,她用舌尖舔了下那包白色的药粉,喝了口矿泉水,身体歪斜在座位上,伴着剧烈的心脏跳动,人也慢慢迷糊了过去。
走进D大学东区,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按娟子在电话里提示的住址,祝越很快就找到了儿子住的地方。一栋栋复式楼,安静地隐藏在绿化丛中,平实而严谨,石榴园、桃园、桂花园掩映在周围,具有苏州园林的气息。找到门牌,按了按门铃,没人开门。她松了口气,觉得很正常,儿子在就不正常了,一种早有预料的孤寂和伤感,在胸中荡漾开来,有些东西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她索性坐在草坪前的长椅上,从挎包里拿出面包和矿泉水,边吃边欣赏着周围的一切,不期然内心一阵惬意,好像又回到了师大。这里是老校区,以前祝越进修来过几次,周围如此悠闲宁静,淡淡的诗意,浓浓的书香,身心一下子就彻底慵懒下来。
林荫道的两边是参天的梧桐树,落叶纷飞的梧桐路上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的学生,老师,满头银发的外国老太太,风度翩翩,蓝色的大花裙,穿着绣花鞋,神采奕奕。还有跑跑跳跳的十四、五岁的孩子,嬉笑打闹着,应该是少年班的学生吧。祝越忽然发现了儿子正站在他们中间,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右手搀着神采奕奕的父亲的胳膊,老伴一个劲地嘿嘿笑着,紧紧搂着儿子的肩膀,真的是恍如隔世的美好啊。儿子是那么年轻,蓬勃,稚气,唠唠叨叨地向爸爸说个不停,又拉着爸妈边走边兴致盎然地介绍着校园。母亲反而显得拘谨,木讷地张着嘴,四处张望。老父亲捋了捋下颌灰白色的一撮短须,感慨道,儿子,爸爸为你骄傲……
老师,您没事吧,祝越艰难地睁开眼,真糊涂,竟迷糊做了个梦。她环顾四周,已是傍晚,秋色也充满了倦意,林荫道恍惚迷蒙,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光洒在道路两边,像是张发黄的旧照片。
还是那张素面素颜的脸,额前几缕的麦色挑染,又别上一只彩色发卡,显得清丽又精神。只是换了一身天蓝色套裙,身背肩包,像个纸人似的飘进祝越的眼帘。祝越一个激灵,警觉地护住身边的挎包,疑惑地问,又是你?姑娘笑盈盈地点点头,大方地坐在老人身边,细声软语地说从服务区她开车一直跟着她坐的大巴,没想到在这儿碰到她。她说自己是本校材料化学专业的研究生,叫毛逸姝,父亲也是本校老师,妈妈是个画家。上午和男友分手心情郁闷,头脑一片空白,行为过激敬请老师一定原谅。祝越晃晃脑袋,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人真不可貌相,居然和儿子学的同一个专业,看来还得重新认识一下这新生的一代。姑娘见老人不相信似地望着自己,便善解人意地掏出自己的学生证递给她,说她下学期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姑娘纤细柔弱的身体依偎在她身边。
祝越心情松弛下来。她轻轻地柔柔湿润的眼眶,动作缓慢凝重,紧攥着姑娘纤细的小手,问是否知道一个叫史少强的老师。
当然啦,那可是我们学校的国宝级人物——大熊猫啊。毛逸姝半开玩笑地如数家珍,什么中科院院士、美国物理学会院士、郭沫若奖学金获得者等等……姑娘滔滔不绝,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夸张的气息,好像史大科学家就是她自己。祝越一旁静静地欣赏着毛逸姝的独白,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欣喜潮汐。
姑娘忽然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怯怯地问,阿姨,您不会是史教授的母亲吧?祝越微笑地点点头。毛逸姝不知所措的站起身,脸一阵红一阵白,局促不安地连说对不起,还是因为上午的鲁莽行为。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说,阿姨,史教授去香港中文大学了,这两天就回来。要不阿姨您到我家去吧。我爸现在清华研究生院讲课,我妈带学生去西递宏村写生去了,女孩真诚的目光望着她。
望着那张鹅蛋型脸,不大但清纯的眼睛没有一星半点的杂质和欲念,尤其弯月般微翘的鼻梁,真有几分雅玲的样子。一股无以名状的温暖,一下攫住了她。她有些难为情地说太麻烦了,想住在学校的招待所,而且明天去郑州。毛逸姝连说一点不麻烦,明天她一定会负责照料她上车。祝越想到早上姑娘的颓废举动,还是有点不踏实,可天色已晚,自己一个老太婆,别人能怎么样呢?再说也累了,略微犹豫了一下,她点点头,想准备到姑娘家后,给雅娟打个电话,毛逸姝单手握拳一挥,生脆地发出耶的一声笑,挽着祝越的胳膊,踩着轻盈的步履朝教授楼走去。祝越眼前又一阵恍惚,好像是多年前的傍晚,和玲子从赭山公园散步回来,正往师大凤凰山教师宿舍的家里走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
沿着一条小径,终于走到一座二层红砖楼前,进了家门,毛逸姝调皮地用合肥话说,欢迎阿姨来D大学,我马上给你做“子弹”汤(鸡蛋汤)喝。
祝越忍不住也笑了,抬头打量了一下屋子,木质地板从未打过蜡,只能看到模糊的红漆,主卧室的大床上堆满了精装的外文书,杂志还有些线装书。毛逸姝在厨房忙活,跑过来拿起一摞讲义翻开,有些得意地说,这是帮我爸抄的上课笔记。望着一行行洒脱秀丽的圆体英语句子和一大堆公式,她冲着疑惑的祝越说,我爸45岁生我,眼睛不行了,手也抖,有时上课我就给他在黑板上做板书,祝越赞许地点点头,你也能做助教了。她嘻嘻笑了一下,又跑进厨房,把切好的肉丝、葱花、搅匀的鸡蛋、甜面酱,逐一倒入热油锅里烹炒,不一会儿,动作麻利地下了两碗鸡蛋面,把刚才做好的调料撒到两碗面里,油汪汪热腾腾的打卤面就透出了香味。
祝越真有点饥肠辘辘了,她边吃边啧啧赞叹,姑娘,看不出你还会做饭呢,自理生活能力强以后到国外不吃亏啊!受到夸奖,毛逸姝有点得意,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说,我9岁的时候爸妈就经常在外地出差,我脖子上挂着钥匙自己开门淘米煮饭,又一个人上附小,好在周围都是邻居。那不想他们吗?祝越说不出的万千感慨,慈爱地问。毛逸姝有些忧郁地说,想也没办法,习惯了,所以我12岁就恋爱了……和他整整11年了,分分合合,这次真的算完了,他人很优秀,长得像三浦友和,也拿过郭沫若奖……她鼻子一酸,低下头。那又为什么呢?祝越轻声问。毛逸姝叹口气,就是太脆弱了,像只玻璃杯,太薄太脆,可能是压力太大,像崔永元似的忧郁了。学校几次保送他去普林斯顿读博都放弃了,唉,生命有时候真的不能承受之轻……
祝越只好宽慰眼前的姑娘,孩子,也许上帝没有给你想要的,不是你不配,而是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毛逸姝苦笑笑,捧着面碗发呆。祝越伸出干枯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带着母亲般责备的口吻说,孩子,以后可千万别在那个了!她祈求的眼睛注视着毛逸姝。好像有种要命的伤感从毛逸姝的心底直逼她垂下的眼睑,她眼圈一红,轻声说,阿姨您忘了,我是学化学的,知道怎么做,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那就好,不然会毁掉你一生的!祝越沉下脸。、
毛逸姝怅然地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过不去的坎,就说史教授吧,我的导师在麻省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时和他共过事,说他一直和一个华人老头关系特殊,有人说像父子,还有人搞笑说他断背了,唉,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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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越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耳膜,虚弱地说,姑娘,给我倒杯白开水,我吃片药。半片心得安让她呼吸渐渐平稳均匀下来。毛逸姝赶紧扶着她靠在母亲的大床上。她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让毛逸姝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手机,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出人意料的,接电话的是老伴,声音安详平稳,情绪也很不错,有种焕然一新的状态。他说那个老师傅真会服侍人,给他买了许多老电影的碟片,他正在看电影呢,关照感谢了几句老黑炭,又给师大的王大姐打了个电话,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接着又给老二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科大,你哥不在,明天我就去你那儿,你告诉玲子,如果不想让她姆妈受罪,就到郑州来,我们一起回芜湖!雅娟犹豫了片刻,还是支支吾吾地说最近在搞一个作品翻译,孩子爸又出差,要不再等两天。
祝越的心一下沉了下去,靠在床沿上发呆。毛逸姝本能地蜷缩在祝越的身边,惶恐不安,像明白了什么,小声说,阿姨,都是我不好……
祝越摆摆手,苦笑着说习惯了,又讲了许多家务事,以及儿女们对父亲的隔膜,说完了,犹如溺水者终于呼吸到一缕新鲜的空气,人活了过来,满心的孤独惆怅,哀怨和伤感一扫而光。
毛逸姝自始至终是那么善解人意地望着她,听着丝毫和自己不相干的琐事,祝越陶醉在虚幻的倾诉中,忽然,她神经质般地冒出一句话,孩子,你读过一本叫《白鲸记》的书吗?姑娘点点头,上小学作文课还写过读后感呢,讲一个叫亚哈的船长被白鲸咬断一条腿,从此下决心去寻找那条白鲸复仇。祝越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姑娘,理性又潜回大脑,有些沮丧地说,以前在学校的收发室里连续收到过这本小说,好奇怪,不知道从哪寄来的,没地址。毛逸姝莞尔一笑,阿姨,您太过敏了,现在是广告时代,网上到处是免费赠送的陷阱,就是要你买他们的书!可我们搬家后又收到过这本书,那干吗老寄这本书呢?她喃喃自语,又自嘲地笑笑,唉,是老喽。
毛逸姝歪着头,看着祝越,不愿再解释了,问她明天什么时候去郑州,她好去火车站买票。祝越深情地搂过姑娘,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要有你这么个贴心的小囡就好了。
第二天傍晚,祝越从火车站出口处出来,在蚂蚁般涌动的人流中,像一尾水草被水流撵来攘去,但她心无旁骛,直接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郑州大学新校区。
妈,雅娟握住母亲的手,握得紧紧的,有津津的汗。她低喃着,妈,都怪我,这么大老远让您跑来,又没去车站接您……几年不见,女儿瘦削苍老了不少,刘海飘飘散散地耷拉在额头,几乎遮没了那双秀丽的眼睛。长裙,低领毛衫,外罩风衣,还算像个英语教师的样子。母亲在心里长叹一声,调匀了气息,面部表情平和下来,冯奇呢?
去南大做一个项目,要一个月左右,她涩涩地答道。
上次电话不是说调到学校财务处了吗?
妈,冯奇您又不是不知道,喜欢静,又不会来事儿,当个副处长也就是赶鸭子上架,干了半年又回到微机接口实验室去了。女儿茫然地应答着,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湖边一座假山。
祝越不太喜欢这个女婿,年轻轻的就弄了一身毛病,高血压,脂肪肝,家在农村不说,关键是木讷老实得发憨,脑袋永远长在女儿身上,屋里厢的女人永远掌管家里一切事务。
家琪放学了吧?雅娟点点头,挽住母亲的胳膊,将挎包挎在自己的肩上,略带尴尬的口吻低声问,爸还好吧?话音未落,就觉得有点后悔。
祝越推开女儿的手,嗔怒道,侬还好意思问!雅娟鼻子翕翕,讪讪地笑了,还是手机骤然叫了两声帮了忙,雅娟握着手机离开母亲两步,讲了几句话,祝越好像听到是银行票据,纳税凭证,签字凭据,还有辩护律师什么的字句,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抬起头,见女儿挂了电话,便问,阿娟,没有出啥事体吧?
雅娟摇摇头说,学校法学院教法学理论的顾教授托我打听个事儿,走吧妈,要下雨了。果然,还没到小区门口,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女儿的家,在博雅湖边不远的教师公寓。
进了家门,正在客厅做作业的家琪,冷不防见到外婆,一下愣住了,小姑娘先是窘迫得不知所措,可怜巴巴地望着外婆,终于,眼睛一热,说,外婆,我好想你……
雅娟连忙打岔说别让奶奶伤心,要高兴才是。祝越心头滚过一阵酸痛,五年未见,外孙女都上初一了。搂着外孙女,她依旧面带慈祥安慰外孙女,问想不想回芜湖看爷爷,天南海北扯了一通,又问了孩子的作业,小姑娘说奥数里面的C语言不好学,就等爸爸回家辅导。
祝越抬眼望望女儿,又看看家琪,小家伙没啃气,走进自己的房间带上门。
祝越莫名其妙跟进房间,见外孙女将脑袋搁在外婆瘦削的肩上,小声地说,爸爸被抓了,已经一个多月了。祝越眼前一阵发黑,满脸的皱纹不停地抽动着,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小姑娘断断续续似懂非懂地说爸爸拿了学校的钱,拿了多少也不清楚,这几天只有一个老伯伯到家里来跟妈妈商量事。祝越转过脸来,目光严厉地瞪着女儿。雅娟肩头微微颤了颤,咬牙切齿地骂了句,Shit!(见鬼),转身拉开防盗门冲出家门。
祝越安静下来了,神情出奇的平静和沉稳。果然,该来的都来了,这些年她一向对自己敏感的判断深信不疑。她站起身,挪到窗前。夜幕沉沉,雨还在下着。望着一排排公寓楼,扇扇高低不同造型各异的窗口,透出温暖和明亮交织的错落景色,她干瘪的眼眶里满是宁静的美,而内心却是摆脱不了的深重的哀怨。恍惚中,她有种迷幻的兴奋,像有股强大引力牵着她腾跃而起,果敢地投向眼前的黑暗和霓虹之中,就像当年喜儿跳单腿旋转时的感觉那样。但很快,孙女儿的一声肚子饿了,让她重新回到现实中。
她应该马上找到女儿。她深深吸口气,平稳了下情绪,拨通女儿的手机,女儿说自己就在楼下,一个人想清静会儿,又迟疑地问是不是知道冯奇的事了,祝越轻描淡写说琪琪没说清楚,岔开话让她赶紧回来。女儿说马上就回来做烩面,语音刚落,就挂断手机。祝越感觉不对,安慰了外孙女几句,踉踉跄跄拉开家门,终于摸索到电梯口,不料从23层一直下到最底层车库,只好又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来来往往疾驰而过的车辆通道,走出公寓楼,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楼前一间物业办公室门前的石阶上。
她气喘均匀了,抬起头,四下搜索着女儿的身影,眼前一排排公寓楼很自然地连接着,到处是花草丛生的绿化带,纵横交错的林荫道边,随处可见一盏盏造型别致的街灯。雨还在有滋有味地下着,空气里能闻到一种类似樟木的自然香味,几乎看不到人。终于,在左前方十米的喷水池边的一棵香樟树下,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尽管有雨声,她还是重复地听见那声Shit!(见鬼)。
没错,应该是女儿。祝越睁大眼睛,昏黄的灯影里,隐隐绰绰还有个男人,像是个老者。祝越迟疑着走进雨里,隔着五六米远,见俩人浑身湿淋淋的,女儿额前的刘海粘贴在脸上,断断续续地说,别劝我了,我清楚的很,医生昨天已经告诉我左侧乳腺穿刺的结果,不是淋巴结节肿块,还要会诊,噢,Shit!她哽咽着,好多年了,我心里一直有阴影……
灯影下的老者身材适中,背略驼,白发已经爬上两鬓,他扶着女儿的肩膀,不停地宽慰着,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要相信我,我们在彼此身上都看到了孤独,代沟只是生理上的,而不是心理上的……
雅娟惊恐地挣脱开,说,您千万别这样说……
祝越扭过身,大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急急地奔跑过来,抱住母亲,祝越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好半天,母亲缓过神来,将眼光硬硬地离开,捋了下女儿额前的湿发,平静地说,出门也不带把伞,我转了大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才喊你的,琪琪说在家肚子饿了。雅娟愧疚地说,妈,天要是不下雨,我就带你们去萧记三鲜烩面馆了,祝越苦笑着摇摇头。
晚上做的是羊肉烩面,女儿成了地道的河南人。黄花菜,木耳,海参,鱿鱼丝,水粉条,再将羊肉煮烂,配上辣椒油和糖蒜,做出来的烩面简直一绝。忙活完了,老少孙三代人热气腾腾地围坐在圆桌上,久别的温馨又回来了。雅娟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已经没有乌云了。家琪捧着面碗,埋头狼吞虎咽,吃得是满头大汗,还不时亲昵地向外婆挤挤眼。祝越不知为什么,勉强咽了几口,望着女儿,脑海里不停地跳跃着儿孙三代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年饭的幻觉,那一瞬间,眼眶竟幻出了水雾。
见老娘不啃气,女儿掏出手机,主动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的老头子除了震惊和意外,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说病现在好多了,嘴也不留口水了,就是想小琪琪。
雅娟平静地招呼女儿和外公通了电话,过了会儿,祝越佯装微笑,示意女儿打断外孙女的通话,说爷孙好久未通话,怕老头子太激动了,对脑血管不好。雅娟知趣地抢过女儿的话筒,不温不火地宽慰着情绪高昂的老父亲,渐渐地脸色开始露红了,冷而僵的脸面慢慢变晴。
挂断电话,祝越小心翼翼又漫不经心地问起女婿的事。雅娟叹口气,脸色青寡下来,当着母亲的面,只好如实地说冯奇在财务处分管在校生的奖学金签批,前段时间雅娟听一个工商银行的朋友说炒黄金利润大,可装修这套新公寓房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她幽幽地说,他把上报给校领导的奖学金统计表总金额加大了十万元……
女儿语不搭调地说,现在还是调查取证阶段,人被羁押在市看守所。又挥挥手,让家琪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练习曲谱。小姑娘懂事地和外婆点点头,回自己房间去了。女儿站起来收拾碗筷,苦笑笑,妈,都怪我,琪琪电子琴已经学到9级了,又买了台雅马哈双排键,花了11万……她苍白纤弱的手指拢了下额前的乱发,岔开话,爸在电话里好像精气神挺不错的,妈,我想让您多住两天,到附近的龙门石窟转转,教了一辈子书,也该看看真正的卢舍那大佛了……
祝越不吭声,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还是被细心的女儿捕捉到了,她灵光一闪,预感母亲的翅膀正在展开。果然,毫无铺垫,老娘不高兴地说,花那么多钱,所以你们就干那种事!为什么不给我和你爸打电话?以后你们还怎么抬头在学校做人?我和你爸的老脸往哪搁。一提到老头子,像猛然触动哪根神经,祝越的脸憋得紫红,不说话了。
雅娟低下头,带着撒娇的口气说,妈您别这样,我怕……我怕二字让母亲的气息渐渐平息下来,眼前闪过多年前的一幕:深夜,老鼠在板上来回沙沙跑动着,两个女儿总会惊惧地喊,姆妈,小耳朵又来了,怕……
祝越长叹了口气,说,我想见见冯奇。
雅娟无所谓地说,妈,您真别为我们操心了。
你们无情无义,我们做长辈的还要脸呢,她表情冷峻。
是第二天下午去的。看守所在市郊,下了公交车,母女俩乘一辆机动三轮车,沿着一条不宽的石子路缓缓前行。雅娟低眉顺眼,目光有些慌乱和尴尬,身边的老母亲倒是沉稳庄重,半冷半热地瞟了女儿一眼。从家里出来母女俩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路边的田野散发着秋天清新的气息,空气似乎比平时透明干净了许多。车转过一个弯,终于看到一排白色建筑。
探视的大厅里人流依次排队,默默等候办理会见手续,气氛沉闷。值班民警倒是和蔼可亲地给每个人指点着什么。祝越抬起头,大厅窗外阳光明媚,操场中央的旗杆上红旗高高飘荡,和师大电教馆前的篮球场没什么区别,只是操场对面墙上刺目的刷着几个大字:告别昨天,重塑自我。让她感到天壤之别。
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终于看到要见的人。女婿比想象的要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头发有些乱,一副落魄的神情。老了,沧桑了,瞬间,祝越在心里原谅了她,身体里的那股怨气就莫名其妙地泄了,再也鼓不起来了。心里像空了一大块似的,没着没落的。倒是冯奇意外地愧疚和不安,眼眶红了。
祝越像有准备似的,平静地说,奇儿,相信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掉进染缸里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染缸里感觉还良好。妈,我对不起您和爸……冯奇泪如泉涌,我太想琪琪了。
祝越依旧平静地笑笑,像讲人生哲理似地说,没有遇到肮脏的事,就无法珍惜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你要感谢陪伴你的挫折和痛苦,就会懂得未来的美好。放心吧,亲情的力量永远会陪伴你的。
祝越不动声色地瞟了女儿一眼。女儿低头,无语。冯奇揉了一下眼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妈,不瞒您说,我和娟子的这一页恐怕要翻过去了,不光是因为这件事……
祝越打断他,不会的,她们永远都是你生命的港湾!也许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输,可一定要坚持到底,也许赢的可能性极小,但不是没有可能!后面一句话她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女儿冷冷地看着丈夫,说,咱俩的事不能让老人来掺和,更何况爸还中风在老家躺着,妈这么老远来看你!冯奇又是一个意外和震惊,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看岳母,又瞅瞅雅娟,低下头。
祝越瞪了女儿一眼,问,你俩有什么事,还想怎样?莫名其妙!女儿带着怨气辩解着,没想怎么样,妈……
哼,话别说得太满,祝越回望了一下女儿,火药味越来越浓了。女儿避实就虚,冷冷地冲着丈夫说,人生在世,谁都不易,大家各自照顾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冯奇喃喃地说,娟子,我会答应你签字的。只是这么多年,我们没真正孝敬过爸妈,我还是结婚那年回过芜湖一趟……冯奇说不出话了。
祝越抬手给女儿一耳光,女儿捂着脸惊呆了。冯奇惊慌失措,脸部肌肉僵硬着,人像一具电动玩具突然中断了电源,一动不动。周围探视的人纷纷转过身,惊讶地望着突如其来的这一幕。
祝越不紧不慢的,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周围所有人说,冯奇你放心,不会的,我最了解自己的女儿,这就是提醒!雅娟几乎是喊出来,妈!您怎么这样啊,我想死的心都有!噢,Shit!……她跺脚,揪着自己的头发,两个值班警察跑过来扶着母女俩走出围观的人群,坐到大厅一侧的靠椅上,可能这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比较司空见惯,安置好俩人,警察漠无表情地走了。
只有做母亲的依旧平静如水,摸索着抱住身边的女儿,面无表情地说,他是个做父亲的人了,侬就没有玲子门槛精,唉,人常说,吃得好,穿得好,不如俩口白头老。雅娟浑身一颤,恍然醒悟,昨晚的事被老娘发现了,心里不得不承认母亲的敏感和精细。她像缺氧似的不停地做着深呼吸,挣脱开母亲,眼泪下来了,可我没对不起这个家!更没有对不起冯奇!语气却没了先前的底气,眼神游移而慌乱。
母亲依旧不紧不慢,淡淡地说,对,小囡,你没对不起这个家,也没对不起你丈夫,可你对不起那位像姆妈搂着你的那个人……他话说得那么直白,不会是真的看上你了?谁啊他是?母亲的语气很重。
女儿像中了弹,嘴唇喃喃,说不出话。许久,低头自语,妈,您这一巴掌打得好,我明白了,人越老,就越习惯压抑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说我对他似乎有那么点意思,不是因为他给了我需要的东西,而是他给了我童年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有什么呢,一个老海归,会点中医按摩,仅此而已。祝越在心里叹口气,想着老头子,对着眼前的女儿,心酸和陌生感从那一刻起,肆无忌惮地泛滥起来,身边的体温,气味,面容,手势,种种一切,像一把细沙投到水里,慢慢地消散沉淀,可女儿小时候的影像又像一卷电影胶片一点一滴地闪回,穿越,折射,喧闹,酸甜苦辣的滋味,片段,又清晰地浮在她的脑海里……
她再次恍然梦境。
妈,娟子,我该走了,不远处的冯奇茫然又依依不舍地站在玻璃窗的后面,冲她俩挥了挥带着手铐的双手,说,时间到了。
时间还早呢,雅娟不急不慌地说着,推着行李车,领着母亲和家琪从西安检口走入二楼候车厅,毕竟是郑州人,女儿轻车熟路,说东安检口在装修,肯定人山人海。很快,她从头顶上的大电子屏幕上找到郑州开往芜湖的火车是晚上6点58分。
祖孙仨坐在长长的靠背椅上。因为走得急,女儿拿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安排系里的调课计划,左一声谢谢,又一声对不起,随后又窃窃私语,打完电话低头一声不吭。只有家琪异常兴奋,妈妈为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看外公,不要背书练琴了,还有个最大的诱惑是芜湖方特欢乐世界让她心旌摇荡。小姑娘双手拨弄着iphone,玩着游戏,嘴里嚼着口香糖,对她而言,这是一次意外又令人神往的旅游。
祝越依旧惶然发呆地望着行李车,灰白的头发遮住了脸。想到昨天在看守所和女儿的冲突,多少还有些心有余悸。身边的女儿高而瘦的身材,无端的忧郁,一副大学老师孤冷的样子。昨晚母女总算说了不少心里话,女儿表白了对老父亲的看法。总结起来就两句话:故过去的事,不说是个结,说了就是个疤。不是不爱,而是爱不起来,做儿女的,剩下的只有责任。倒是讲了不少那个中气十足、眼睛里闪着锐利光芒又风度翩翩的老人。
像所有影视剧的情节一样,邂逅,心动,欣喜,思念。和一部外国电影的情节有点雷同,不过是在飞机上,他坐在她身边,皱着眉,盯着她脚上高跟鞋上的泥点发呆,她不动声色羞赧地从他眼里挪开脚,可他依旧目光逼视她,说对不起,他从小就有洁癖,特别反感别人穿脏鞋子,然后不由分说,掏出纸巾弯腰迅速替她擦掉鞋上的泥点,连说谢谢她的理解。她有点恼羞成怒他的无礼,想发作,可望着他梳理整齐的花白头发和那张沉稳儒雅的脸,忍住了,特别是对她手里那本法语版的书他竟然说出那是美国作家黛丝盖瑞森写的医学悬疑小说,她有点奇怪,当时她正好想翻译那个作家的小说,于是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深入下去了。
那是一段值得留念的日子。他来去匆匆,每次的颈椎推拿,地点改在宾馆,既像是治疗,又像是约会。她匍匐在宾馆柔软的床上,像只温顺的猫。望着他套一件松松的长T恤,那么儒雅,慈祥,俯下身为他做按摩。他的鼻腔里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男人特有的冷而爽的味道。他的双手轻柔地拿捏着她的颈部肌肉,那是她多年颈椎炎的病灶部位。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隔着一层薄内衣,他的手指集中在她绵软滑腻的脖颈和每寸肌肤上,像个农民小心地翻着地,一道一道的,神情专注和安静,没有一丝邪念。透彻心肺的酥麻,她朦胧惬意地迷糊着,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睁开眼,看到他那张脸上淡淡的斑点和浅浅的皱纹,脸颊边,下巴旁围着一圈灰白质朴的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泛着柔和的光。冯奇没有,爸爸有,小时候,爸爸喝醉了酒拿脸扎她的小脸蛋,一阵阵热辣的疼痛,那感觉混杂难言。那一瞬间,她的血脉里涌过一股热流,眼前的老男人就是爸爸,她情不自禁用双臂攀住他的脖子,紧紧的。
可是,他轻轻推开她,笑笑,宽慰又包容地说,我可是能做你父亲的人喽,你不嫌弃?她的眼神带着莫名的羞愧和委屈。很多时候,男人会让你以为他爱上了你,其实他真的没有,结果她却先动了心。不过后来他也动了心。只是他们没有肌肤之亲,没有肉欲,像父女般互相关爱着。在他面前,她年轻,单纯,任性,又撒娇,她喜欢和他聊起小时候的事,青弋江,长街的青石板,老屋檐下一张张粘稠的蜘蛛网……还说没有父亲,只有继父,经常打她,死命地揍。倾诉释放完了,她只想像只鸟乖乖钻到他的笼子里束手就擒。而他呢,很沉稳,始终是一个微笑的聆听者,很少表态,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只说自己在国外呆了不少年,这几年常到国内。他的眼神闪着清亮柔和的光。再后来,是他发现了她左侧胸口的肿块。
女儿拿着车票,皱着眉头说,要检票了,两张硬卧,一张软卧,妈,您的软卧铺在9号车厢。祝越没搭理,目光深远地望着东安检口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转过脸问,要是回到芜湖,在街上碰到吴阿姨马老师这些老邻居问你怎么办?这么多年你又没回来?
雅娟轻叹口气,站起身,有些心不在焉地叹口气,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呢?妈是不在乎,可人家要问你干嘛回来呢?看父亲呗,可谁都知道我们家这点事呐,母亲有点不依不饶,你怎么说呢?你说我怎么说!女儿苦着脸,嫌母亲有些唠叨了。
祝越伸出手,把黏在脸上的一缕白发夹到耳后,平静地说,你就说我丈夫经济有问题被双规了,我现在和他闹离婚呢,还有,我恋上了一个可以做父亲的老中医呢,我有恋父情结,回来想清静一下……女儿惊得睁大眼睛,母亲在刺她,可一转念又坦然了,她不能再重复在看守所的那一幕。
她抬起头,回敬道,妈,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是啊,这样一想,阿娟,侬回家有啥意思呢?母亲眯着眼睛笑了,缓缓地站起身,从行李车上拿起自己的挎包,转身向东安检出口通道走去。
女儿很意外,拽着家琪,推着行李车从后面跟上来,姆妈,慢点啊,您这是干嘛哪,我们快上车吧!
祝越停下脚步,转过脸,目光冷峻锐利,现在哪有我们,你是你,我是我,回不回芜湖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您要上哪儿?女儿带着哭音跺着脚问。
祝越脸色发青,单薄的影子在候车厅的灯光下晃着,摇着,回过身,最后和女儿对视了一眼,说,这重要吗?顿了顿,又说,你妈从离开芜湖的那一刻起,就把做父母的自尊和屈辱全都打包存放在你爸那儿了!她声音有点哽咽,你要有良心,就打电话给你妹妹,说你妈明天乘中午的飞机去拜见她!
祝越打的到机场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来,订了一张第二天中午飞深圳的机票,又给老头子打了个电话,老头子挺好,像在看一部喜剧片,笑得开怀,笑得没心没肺,像得了痴呆症,忘了老伴去看儿女这件事。祝越心里有点发酸,没提老二的事,只关照了老黑炭几句,老人更是善解人意地说,放心吧,老嫂子,王大姐天天来给大哥吊水,大哥精神好得很,今天去镜湖公园听黄梅戏了,你们全家会团聚的。他语气无来由地很肯定。关掉电话,祝越长长嘘了口气,睡前又吃了一片心得安,把最后一点氯硝西泮粉末就着矿泉水咽到肚里,一夜睡得很沉。
直到上飞机前,她打开手机,给雅娟发了个短信,告诉她飞机的起飞时间和航班次,然后飞快地关掉手机。刚才没收到任何短信,她不知道女儿现在何处,是在生气还是去了芜湖,一股凉意像针尖一样扎在心上,她的心抽了抽,又像长了牙,蚕食着那颗挫败的心。
还是昨晚的药性作用,上了飞机,她的脑袋依旧云山雾罩的,两个小时的航程一迷糊,飞机就降落在宝安机场。出了登机口,从自动扶梯缓缓升到候机大厅,人流攒动,让她眼花缭乱。不期然,她听到咯咯的笑声,呆呆地循声望去,隔着五六米远,高挑丰满的玲子正笑盈盈地望着她,满脸荡漾着香甜的气息,羞涩中还有几分妖娆。
几年不见,女儿变得更像一个温婉的少妇。天蓝色半韩式波点套裙,典雅随意,双层荷叶边的小飞袖,飘逸感性,领口的蕾丝花边,弹力的收腰设计,让整个身材更显得纤细丰满。玲子走近老娘,双臂交叉,十根手指勾在一起揉搓着,细腻白皙的胳膊看上去早做好了拥抱的准备。
老娘异常地平静,脸像无风的河面,她还没走出老二的阴影。半天她才微微一笑,笑得很浅,像没笑一样,没一点波纹。玲子的脚步像叶子一样轻得飘到跟前,拥住母亲,缓缓地把脸颊压下来,亲了一口,亲得细密深沉,很绵长,有十里路的长。
母亲心一热,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涌了上来。玲子依旧是咯咯笑个不停,祝越酸酸地咧了咧嘴,恍惚中,像听到女儿四个月的时候给她把尿,也是这样咯咯地笑,那是一个乳婴纤尘不染的痴笑。
母女俩上了一辆红色别克。车里空调宜人,空气里飘逸着淡淡的月季花的清香。祝越绷直双腿,像有一种到家后空前绝后的放松。玲子带着墨镜,一头染成棕黄色的长发用闪着银光的发卡故意歪扎成散落的发束搭在肩上,显得慵懒优雅。她双手悠悠握住方向盘,耳朵里塞着耳麦,嘴里不停地用粤语夹杂着英语低语着,神情甜腻娇嗔。打完电话,伸出手指不经意地抚弄了一下肩上一缕碎发,轻搂了一下身边的母亲,撒娇地说,妈,我们都回家不行吗?您一个人跑来,昨晚姐给我打电话,吓死我了。
母亲哼了一声,你们个个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是不是要等你爸闭上眼再回家?我真后悔出来没带鸡毛掸子!说完,头扭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一尘不染,海水深蓝,绿地和一望无际的海岸线,美得让人眩晕。妈——,女儿斜窥了一眼母亲,嘟囔着反驳,姐没回去不是要等CT报告的结果吗?那也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再说,您又关机,说不定哥已经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回芜湖了呢。
三个孩子就这个老幺倔强任性,口无遮拦,有时还使点撒娇邀宠小情小调的性子,也最讨祝越喜欢。母亲一愣怔,这才想起手机还关着,一开机,跳出两条信息,一个竟然是毛逸姝的,小姑娘说自己又吸那个东西了,因为前男友马上要和那个法国外教去巴黎了,心里很烦躁,想去戒毒,另外,她见到史教授了,转告了她母亲的心愿。没想到史大科学家那么谦和儒雅,又幽默风趣,还紧紧搂着她,说代表母亲谢谢她。小姑娘说当时她脸红得发烫,心里面像揣着一个小兔子突突地直跳,他的肩膀好宽啊……另一条信息果真是儿子的,就5个字:19号回芜湖。
在母亲看来,这几个字简直比金子还珍贵。不管怎么说,这一趟没白来,还是看老娘的面子。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酸还是甜,就觉得浑身疲惫,转过脸,平静地望着女儿,明天你收拾一下,晚上给你爸打个电话,后天我们一起回芜湖,正好是19号。玲子一怔,摘下墨镜,露出为难的神情,妈,忘了告诉您了,我换单位了,恐怕……
祝越压抑的火气腾地升起来,断然道,现在就停车!让我下来,我马上回机场!玲子不慌不忙,踩下刹车,打一把方向,车从减速车道上驶到下一个出口处缓缓停下。女儿一脸的委屈和无奈,声音低微,妈,原谅没告诉您,前年底我考进深圳海关了,人家现在是公务员了,再不能像以前自由散漫了吧,总得遵守考勤制度啊。
意外的惊喜,祝越最不放心女儿的饭碗,居然现在也考进了海关队伍,那真是令人羡慕的职业。在她脑海里,《新闻联播》里经常看到那些穿黑色制服的海关关员,个个英姿飒爽。母亲狠狠拧了一把女儿的脸,佯装嗔怒地说,什么时候跟老娘也捉迷藏了!玲子笑靥如花,甜蜜温顺地依偎在母亲肩上,妈,我想以后给你和爸一个惊喜,海豚训练师干久了让人心酸郁闷。祝越不解地望着女儿。
女儿轻踩油门,别克车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转弯继续朝前。妈,深圳这个鬼地方太势利太浮躁,不像北京大气,也没有芜湖小家碧玉似的安静,唯一特点是机会和陷阱太多,女儿沉沉地说,幸运的是我抓住了一个机会。妈,您刚才从候机厅出来再往右拐五百米,就是国际航班大厅,我就在那儿的旅检现场的绿色通道上值班。她捋了一下右手腕上的一串木质念珠,下意识地说,没他就没有我现在。祝越眯缝着眼,问,谁?玲子没吭声,从容不迫地握住方向盘,车下了高速路口,又加速上了高架桥,七拐八绕,最后驶进不远处的一片绿化别墅区。
一栋栋别墅高雅别致,道路边树荫浓密,繁盛葳蕤。车轮发出沙沙声,女儿轻舒口气,摘下墨镜,露出笑容来,软软地说,妈,后天我们就回芜湖,明天我想带你去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玩玩,那里从美国刚引进了斑点海豚、加州海狮和黑鳍鲨,这两天正举办动物之友大型爱心活动呢,还有海豚伴游互动。女儿的脸像花一样绚丽地盛开了一下,如同烟花,然后脸一下子又灰暗了,唉,那时天天都能见到来自全国各地自闭症的孩子,外表个个天真可爱,怎么会得这样的顽症呢,我担心哪天我不会也生个这样的宝宝吧?
母亲慈爱地望着女儿,怎么会呢,傻丫头,你心里有阴影。上次电话里你聊到自闭症儿童,妈在网上查过,全世界的机率是一百五十分之一,在中国是四比一。哎,母亲岔开话,那个他是谁?凝重的目光在女儿的脸上游弋。
玲子若有所失地摇摇头。
你不会是赶时髦,先闪婚再变成超级剩女吧,老娘继续敲边鼓。女儿松开油门,车缓缓停在一栋三层欧式风格的别墅前,看不出来,妈还能说出挺IN(时髦)的话呢,放心吧姆妈,侬格小囡轧朋友老灵光了,格桩事体会办得清清爽爽,女儿扭过脸,冲母亲嫣然一笑,像以前在观众面前操练过无数次的笑,没有任何闪失。哼,又捉迷藏了,小心吃姆妈一记头挞(轻拍后脑勺),祝越笑骂道。女儿撒娇地挽住母亲的胳膊,推开车门。
跨进大门,祝越有点发懵。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一楼车库,二楼客厅厨房,三楼卧室阳台,整体感觉应该是美式乡村装修风格。客厅暗红色的地板透着古典和朴实的质感,像个舞台,宽广辽阔。红木家具,深灰色的布艺沙发,三角钢琴,以及棕色的实木餐桌椅,大的氛围和基调简洁流畅,偏冷色,少了几分夸张和浪漫,散发着男人的成熟感,和女儿时尚前卫的性格截然相反。
这是和别人合租的家吧?母亲中规中矩地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问。女儿未置可否,又是嫣然一笑,蹬掉高跟鞋,富有弹性的双脚踏在地板上来来回回,小鹿似的轻快无比,身体也变得很轻很柔,一举一动更有女人味了。
不知怎么,客厅周围忽然想起抒情优美的《大红枣儿甜又香》的背景音乐,抬头挺胸,双脚脚尖并拢踮起,双臂自然伸开,玲子的眼睛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柔情和妩媚。伴着清亮的女声独唱,玲子腾空,跳跃,单腿旋转,把一个白发仙姑的憧憬和爱恋完美地表现出来。祝越胸口涌上一股热流,无语凝咽,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杀猪刀,灶膛里的火苗,晒谷场,还有发皱的世界地图……
女儿燕子似的轻盈地踏着舞步转到母亲跟前,拉住母亲的双臂往客厅中央拽。母亲猝不及防,只好边骂边跟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弓着身子往前挪,人没站稳,周围就响起节奏强烈的吉特巴舞曲。女儿咯咯笑着,搂住母亲跳起快速的四步舞。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和清新体验,母亲脑海里每个神经像春天里青嫩的柳条生出了嫩芽,身心全放开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女儿的步伐,双进双退,身体前倾后仰,胯部还不停地扭摆着……半分钟不到,体力跟不上,瘫软在地板上,脸色煞白,大口喘息,可浑浊的眼睛里透出轻松愉快的光芒。女儿慌忙地抱着她,母亲哆哆嗦嗦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小瓶,把最后一粒心得安咽到喉咙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人瑟缩在女儿的怀里,干枯的手拨弄着女儿青葱般的细指,问她现在是不是还痛经了。女儿笑着摇摇头,露出顽皮的神态,姆妈,侬老土嘞,那是没结婚女孩子的毛病呀,话没落音,后悔地倒吸口气。
母亲弹簧似地从女儿怀里弹出来,身体僵直,盯着女儿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女儿依旧是那么笑意盈盈,亲昵地搂着她,伏在她耳边呢喃,姆妈,先吃饭,小囡再告诉你个秘密,母亲怔怔地望着女儿,重重地叹口气,勿要捣糨糊,小赤佬!
晚餐是嫩煎牛排,葡萄汁,胡萝卜牛肉粥,还有红酒,很丰盛。女儿手艺不错,牛排煎得火候刚好,祝越吃得很香,这是出来吃的最好最踏实的一顿饭,像在家一样,心里也格外舒坦。女儿很乖巧,不失时机地给老父亲打了个电话,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若无其事地告诉老爸后天就回家,还问芜湖天气怎么样,穿什么衣服,师大附近的隆盛蛋糕店是不是又搬到步行街上去了,一中是不是要迁校址了,很琐碎,女儿大大咧咧的样子让母亲始料不及,也欣喜万分,三个讨债鬼还是最小的情商高,乖巧会来事。电话那端的老头子像真正找到做父亲的感觉,没有和老二说话那么慌张和激动,语调亲切自然,充满了慈爱,祝越敏锐地体会到了,一股股热流传遍全身。
吃过晚饭,母女俩来爬到三楼的阳台。靠在藤椅里,红酒微醺,思绪真的有点飞扬,不管怎么说,这趟没白来,祝越郁闷的心情像冰雪遇到阳光在慢慢地融化。听着不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涛声,抬起头,满天繁星挂在头顶,闪着银光,祝越抬起胳膊,下意识在眼前划弄了两下,像要摘颗星星下来,一低头,发现三个孩子头对头温软地躺在凉床上已经熟睡了,放眼望去,青弋江的大埂边,一长溜的帆船发出突突的马达声,缠缠绵绵,连续不断,江面上渔火点点,穿过柠檬色的夜空,萤火虫般或暗或明。望着远处的景色,祝越似乎有些定神,鼻尖却闻到一股茉莉花茶的清香。玲子长发披肩,面色微醺,捧着杯茶递给她,又依偎在她身边,沉吟片刻,半开玩笑地说,姆妈,我这回玩了回穿越,认识了一个老华侨,老克拉(老小资),是哥的朋友,他在费城定居,顿了下,半认真地说,伊现在是费城华侨联合会会长,孙中山基金会会长,感动中国公益事业杰出人物,一身头衔呢……女儿终于提到关键问题了。
祝越一声不响,等女儿絮叨完了,表情陌生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刚听到玲子提到老华侨二字时,心头还剧烈颤动一下,再一听,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和前面两个讨债鬼一样,都是亲情的缺失,找个老父亲填补一下内心的渴望,可又觉得心里窝着火,撇下亲生父亲不管,到处认干爸,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颓丧和失败的感觉。
玲子瞟了一眼母亲,继续不紧不慢地絮叨着,可每句话像拿把刀在慢慢逼近母亲的心窝,妈,侬晓得伐,二姐为啥不愿回家?不光是因为乳腺增生的毛病,还有个秘密……
啥格秘密?祝越转过脸,平静地问。
玲子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凑近妈的脸,醉酒似的低吼,94年夏天,你去华师大进修,那天下午爸喝了酒,当着我哥和我姐抱着姐不放侬知道伐?姆妈?
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乱伦,他应该千刀万剐坐班房?可他喝多了,糊涂了,你哥拿自行车链条砸了他,他左眉骨上缝了三针,活该!祝越平静地说,可你爸,你哥,你姐都没吭声啊史雅玲,也瞒着你和我,还是你们都离开了家,老东西才向我坦白的。当时他老泪纵横向我认错,我都忍了,为什么?那不是家丑,但也不光彩!所以,你哥离家15年,你姐13年,你10年,个个翅膀都硬了飞了不愿回家,我和你爸都默默忍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那是能还得清的债吗?那是我们一辈子的阴影哪!玲子嘟囔着。
还不清欠着下辈子还!别怪妈是非不分,她是老师,史正香的老婆,你们的妈妈,不是禽兽,也要脸,就希望体面地在大家面前活着!别逼她!祝越义正词严,眼窝里却漫出一汪水来。
玲子错愕地望着母亲,脸扭到一边。
母亲继续说,08年奥运会你哥受邀去北京观摩开幕式回芜湖,市领导接待住铁山宾馆四号楼,和凤凰山宿舍只一墙之隔……后来,我还是在《大江晚报》看新闻才知道的,打电话一问,他支支吾吾竟然说自己在北京,这就是所谓的科学家,名人,06年秋天我在二院血管瘤开刀,镇痛棒不起作用,夜里痛得睡不着,你爸睡在躺椅上,夜里你哥一个电话打来,他迷迷糊糊没说清楚,你哥骂他不管妈,我都听见了,你爸还护着你哥,说是别人打错电话了……祝越说不下去了。
玲子低下头。
你爸这一辈子暴戾怪癖,可老了就温和了,有一样你们意识不到,从小到大,他一直以你们为自豪,走到哪儿都昂着头,当着王阿姨的面,硬说这些年是我们老俩口不让你们回家,祝越哆嗦着嘴唇,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跟他一路走过来,妈教了一辈子中文,喜欢三毛那句话,我尽可能不去缅怀往事,因为来时的路,不可能回头。晓得伐,有些藏在心里的事,并不是要去隐瞒,说出来就是永远的疼痛啊,小囡,并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喊出声的。
玲子默默凑近母亲,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那张脸在幽暗的光影下像风干的果皮,还布满了老年斑。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可是这已经晚了,姆妈。真的是很晚了,楼下的门铃响了,接着是一个年轻女人大呼小叫逗孩子的笑声。玲子惊跳起来,飞速从阳台跑下楼,口里喊着,乔然,这么早就回来啦。
祝越愣了一下,趔趔趄趄,跟着也下了楼,一眼看到一个年轻透亮的女人抱着一个6个月般大的男婴正和女儿低语,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见母亲跟过来,玲子面带羞涩,从乔然怀里熟练地揽过孩子,嘟着嘴说,乐乐,快看看,这是外婆!祝越惊骇地望着女儿和怀里的孩子,没有任何过渡,瞬间自己身份发生转变和升格,心脏遽然一缩,人向后一仰,身后的小阿姨像早有准备轻轻托住了她。
她无法面对,可必须面对。
那个小毛头粉嘟嘟的,又圆又红的脸蛋,两眼微闭,眼线很长,看样子刚洗过澡,睡得很香,小嘴还一噘一噘的,像吃奶的样子,煞是可爱。
毕竟历经沧桑和磨难,纵然是千山万水,总会有出路的,可路在哪呢?
她强按捺住自己,微笑地望着眼前的母子俩,没搭腔。
姆妈,下午她们去妇幼保健中心游泳去了,玲子像读懂母亲的心思,先命令小阿姨抱着儿子进了三楼的卧室。自己几乎是架着老娘慢慢爬上三楼,彼此都没开口,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进了房门,小阿姨悄悄退出,玲子俨然一个年轻妈妈的做派,蹑手蹑脚俯身探进纱帐遮挡的摇篮里,掖好毛巾毯,又摸摸儿子屁股上的纸尿裤,放心地嘘了口气。
这是和你干爹生的孩子?祝越站着,眼睛烈火一样注视着女儿,直截了当,没有迂回。女儿点点头,一脸的无辜的样子,姆妈,话没这么难听吧,这有什么不好呢,尽管我是个单亲妈妈,可是我拥有了别人没有的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嘛。
可你考虑过我们老人的感受吗?祝越身体往下瘫。
女儿示意门边的小阿姨,俩人强行搀着母亲的胳膊,祝越的肩膀抽搐了两下,无奈还是顺从地被女儿架出房门,来到阳台坐下。
喘息均匀了,祝越摆摆手,说,明早找个叉头(出租车)送我去机场,侬勿要回去了,个个心都不在家,回家有啥意思呢。小阿姨吓得飞快地跑下楼。女儿捂着脸,愣怔了一下,凑近老娘,老娘不从,女儿硬是按住她,点开里面的相册,花花绿绿,无一例外都是她和那个老头的合影,塞纳河边、圣心教堂和泰姬陵前,俩人无一例外都骑着自行车。
姆妈,认识他吧,中国名字叫简宏,女儿重重地说。
应该有点像他,祝越心如刀绞,眼前金花飞舞。
女儿的声音忽远忽近,这里就是他在中国的家。08年夏天,奥运会结束后,哥领着他来深圳,我们见了面,哥说这些年在美国发展,多亏了有这样一位像父亲一样关爱他的老人,还开玩笑地让我认他做干爹,另外郑重地让我参加公务员考试,说不定这位叫乔治布拉桑的先生会帮我的忙。
他很儒雅又和蔼,应该是个见过大世面又很低调的人,只说这次去人民大会堂参加华商大会。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笑着说最早去了法国,喜欢一个香颂歌手,所以起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说着还打着节拍唱了那个歌手唱的歌:我有俩个叔叔,一个叫列士登,一个叫马丁,一个拥护德国佬,一个支持英国兵,为了保卫祖国,他们牺牲在前线,而我谁也不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亲爱的叔叔们,现已时过境迁,你们的遗孀都已改嫁,奔向新的明天,凡尔顿的天空重现光芒,马歇尔元帅之星暗淡无光,你们不再受束缚,英国佬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德国人却与我们冰释前嫌,你们的儿女们携手共同,在欧洲的大地上,建立爱的家园……他解释这首歌的意思是战争只是过眼云烟,留下的创伤痛苦在人们心中已经慢慢抚平,太阳照常升起,大家要和睦相处,他连比带划,唱歌的样子诙谐风趣,又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说这首歌让他明白人生的真谛,这些年在海外漂泊,历经沧桑,但内心深处寻根意识丝毫没有变,总想为国家做点事,高兴的是1997年国庆节,他们在费城独立广场和当地华人组织第一次升起五星红旗,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我忍不住笑了,看不出他不仅爱国还有不少文艺细胞呢,又问他孩子多大了,他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和哥对视了一眼,岔开话,说,从小喜欢文艺,过去在安徽当涂插过队,还当过文艺宣传队员,演过《白毛女》里的大春,姆妈结婚后,他去了阜阳,在那儿学过祖传中医,对了,听哥说现在服侍照料爸的那个老头和他是莫逆之交,当年他就是跟老头的父亲学的中医,恢复高考,第二年考上了北京中医学院。为这,08年夏天,他到汶川捐款建希望小学,还特意到插队过的阜南,为那里的中学设立以他命名的奖学金,还给老头父亲修了墓……包括二姐他都关照到了,要不是姐夫出事,这次她早就是教授了,连姐夫都知道她认识一个老华侨,只是二姐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这些都是哥一手策划的,虽然这些年没回家,但哥一直关心两个妹妹和您,只是方式很特别,尤其是为了照顾您,姆妈,那个老头像不像地下党?呵呵……
祝越不动声色地问,不像,听着像胡编的街头新闻,可编来编去究竟想作啥?
因为哥是您儿子,血浓于水,他嘛,信不信由您,他自嘲地说这一辈子一直放不下您,说自己和自己结婚了。
不会是报复吧,祝越哼了一身声,脸上闪过一丝不屑。
像吗?玲子抬头与母亲对视了一眼,反问,不过,他告诉过我,最苦闷的时候曾给您寄过书,也曾想打个电话,无数次想象您们的重逢,连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可后来觉得幼稚可笑,无非想让您知道他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您犯了多大错误,现在想起来,还得感激您改变了他的人生,不然不会有今天。那是报复吗?
祝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得居高临下,又示意女儿继续。
后来,我被他那真挚的样子打动了,觉得他挺可怜的,又有点好笑,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么个老情种,比秦汉追林青霞还痴情,当时我真想问他是不是琼瑶的书读多了。
再后来,没怎么复习,我参加了海关公务员考试,考完感觉不太好,面试不错,打了个电话告诉哥,可过了不到一个月,一路绿灯下来,我到海关上班第一天,哥打电话告诉我是他帮了忙,找了相关部门,还说我们是亲戚,为此,他特地从费城飞回来给我道喜,第一次在这个家里,他教我跳了《白毛女》,还学会了吉特巴舞,他感慨,说我长得比我妈还漂亮,气质迷人……
姆妈,我真的为您冤枉,稀里糊涂嫁给我爸一辈子,旅行途中,他讲了许多过去插队的事,说您自学过解剖学,刀法准,会杀猪,还有那张皱巴巴的飞鸽牌自行车票,说这是你们结婚的定情物,他身体真的很结实,那么大年纪了骑自行车像个小伙子。我们去了法国,后来又去了斯里兰卡的霍顿平原。每到一处都骑车,他说是在还愿,妈妈没去成,只好让女儿代劳了。我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但那一刻我肯定是发自内心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姆妈一辈子过得清苦,他一辈子也孤苦伶仃的,还那么念着您,我自己都认为像个爱情小说。
所以,为了他,也为了您,玲子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冲动,把自己给了他。事后他很羞愧,也很自卑,说了许多勿搭介的话,有些话听起来很肉麻,只有一句话算说到点子上,他说在我身上他看到了姆妈的影子。我平静地告诉他是我自觉自愿的,也算是为我妈还愿,只是大家今后不要来往了,他同意了,说见到我魂不守舍,见不到也魂不守舍,每次我们见面,见我那么清纯可爱又很善良,他由衷地感激,可这种感觉又让他自己无比的恶心,因为他觉得自己太老了,他担心我不会和他来往了,可我又那么认真诚恳,所以他既高兴又不安,想我是否会陪伴他很久,他不敢抱奢望,直到我怀孕,他像换了个人……
祝越依旧微笑,轻轻摇头,说,一个不能再俗套的爱情故事,竟然在我女儿身上上演,好了,我们80后的女儿终于成熟了,不管是真是假,姆妈理解你,也该尊重你的选择,人生无常,送给你两句莎士比亚的话,该放弃就绝不后悔,分手之后不可以做朋友,因为彼此伤害过,也不可做敌人,因为彼此相爱过,另一句是适当的悲伤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悲伤却可以证明智慧的欠缺。
哈哈,姆妈,是说给您自己听的吧,这不是莎翁的名言,是您在微博上抄下来的吧,那可是忽悠纯情少女的玩意呢。我的体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潇洒的人就是大姨妈,她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她不来你急,她来了你烦。她来或不来你都要默默忍受,认了吧。玲子歪着脑袋,调皮地望着母亲。
死小囡,别班门弄斧,忘了妈是教什么的吧,好了,妈有点饿了,晚饭吃的那个荔枝米饼还有伐?玲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张口要喊小阿姨,被母亲制止住了,自己动手,别吵醒我的宝贝孙子,明天不是要去海洋馆吗?侬勿要回去啦?女儿嗲声嗲气地问。母亲嗔怪地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玲子一缩脖子,顽皮地来了一个芭蕾舞的跨步转,一阵风似地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女儿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是水果饮料和糕点的玻璃盘,慢慢走到母亲的藤椅边,一低头,见老娘站起来,双手已经拨弄开那把瑞士军刀,刀刃上闪着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