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禾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漳州市文联副主席)
近日闲来无聊,我把目光转向历史的天空,我发现,400年前的漳州是一块 “改革开放”的乐土。那时世界已进入大航海时代,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纷纷走向大海,寻求利益,他们把船开出欧洲,开到美洲,开到亚洲,开到印度,开到菲律宾,到了中国的广州和漳州。漳州得大海之利,月港悄然兴起。于是漳州迅速成为东南大都会。一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漳州人引起我的兴趣,他就是黄道周。黄道周生活在1585年到1646年的历史天空,他从漳州到北京到福州到南京,读书当官办教育做学问,文质彬彬而又青史留名。我没想到的是,和他同时代还有一个漳州人,生活在1589年到1625年的历史空间,他从漳州到日本到台湾,当裁缝当海盗当拓荒者,风生水起而又声扬两岸,这个人叫颜思齐。
突然有一天,海迪给我打电话,说他的长篇小说 《开台王颜思齐》已经由九洲出版社出版。于是,颜思齐从海峡东岸他安息的地方,生龙活虎地向我走来。
颜思齐进入海迪的视野是几年前的事,那时漳州电视台策划一个系列节目,请几个摇笔杆子的去座谈,选题中就有颜思齐。我和海迪坐在一起,说,颜思齐是你的,他合你的口味。海迪笑了笑。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就拿出一部数十集电视连续脚本的初稿,而后,又在这个基础上,写成了这部长篇。
其实,海迪对颜思齐的兴趣要更早一些,大约十年前,海迪和我聊过,想策划一个海盗系列的小长篇,打入市场。可惜聊归聊,心动没有行动。海迪出生的地方和颜思齐出生的地方相距不到十里,他们是地道的老乡。也许是地气的缘故,在海迪的身上有一股 “海”的味道,也许这种味道从400年前的颜思齐那儿跑来,让海迪一触及到颜思齐就活蹦乱跳。海迪从另一个角度说出了其中神秘的关联:
在历史上,开疆拓土从来就是男人们干的事。因为事件的最早的起因,都是男人们为了拓宽生存空间,为了某种神秘的生命和历史使命,而从古老的陆地和破败的家门出走……他们身上有一种坚勇和一种无所顾忌。无声的暗夜船桨划过海面发出流水的响声。沧海之上是一弯清清的冷月。
在小说里我选择了一种色调,那是一种苍老的古铜色。因为那是些古老的帆船……这里的故事涉及到海上的各种风险,涉及到坚忍,涉及到奋争,涉及到生命力的强势。
这种小说绝对是一个男人才能述
说的故事。
这是一种诉说,一个大海边的男人在诉说另一个大海边的男人。
实际上,历史文献为海迪提供的史实并不多,它只证明颜思齐确有其人,确有其事。45万字的小说大都出自海迪的想象。这正好使海迪处于小说创作的最佳状态。
海迪的目标是塑造一个理想男人,这个男人由于种种机遇,使他成为 “开台王”,如此而已。
这个男人在海迪的笔下是鲜活的。
裁缝颜思齐与众不同,连吃卤面都不一般。颜思齐是人,漳州人,是漳州人就得吃卤面。我们来看看海迪的颜思齐是怎么吃卤面的:
……卤面馆里正好有两个客人在吃卤面。他什么也没说,在面摊前坐下,端过一碗面,用筷子三扒两扒吃了。又端过一碗面,稀里哗啦又吃了。他一口气把那几碗卤面全吃了……
“像你说的那样吃,那不是像土匪抢了一样吗?”小袖红忍住笑又说。
“你这就说对了,我就是想着当个土匪!”颜思齐说。“我吃面像土匪,我还一心一意想去海上当海匪了!”
海迪善于用细节刻画人物的性格。裁缝颜思齐,杀人犯颜思齐,海盗颜思齐、拓荒者颜思齐都和吃卤面的颜思齐有着内在的关联。而吃卤面之重要性还在于卖卤面的是小寡妇小袖红。他们是邻居,小寡妇年轻漂亮累遭欺凌,由于裁缝颜思齐的仗义相救,他们走到了一起。
和小袖红走到一起的颜思齐有天晚上,向情人透露心扉:
……小袖红说,你不是说你们想要下海,想干那种海盗的事,当贼的事……当然干!凭什么不干!我可以去抢船!把他们的外国船全抢来!颜思齐说。他们有船队,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船队!我们拿他的货去卖钱,拿他的船来当我们的船队,你说还有什么买卖比这个更好!等到我们有了大船队,我们就在海上占大地盘!
海迪笔下的颜思齐这样说,也这样做了。他从月港下海,走向太平洋,走向日本,走向台湾。那个时候的台湾不叫台湾,叫东番。台湾曾经有几个名字,先叫夷洲,后来叫流球和东番。因为有了他,有了他对台湾的开发,才改名叫台湾。有人说,有了随他而去的漳州人对他府第的称呼,才有台湾之名。因为他在笨港的海湾建造台楼,这座海湾上的台楼是漳州人到东番的标志性建筑,人们称之为台湾。随着漳州人越去越多,这个名字叫响了,改不了了。
颜思齐不是说走就走,而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才走的。官府欺人太甚,他们欺行霸市,无恶不作,他们做衣服不给工钱,他忍无可忍,就把那些狗东西给宰了:
颜思齐就用那种流行歌曲一样的刀术,把刀拉到身后,然后朝前一晃。那刀口就落在管家的颈项处了。人们还没看清什么,那管家还站在那里,可是头颅已经脱离了颈部,飞到很远的地方掉去了。那管家还站,可是鲜血直溅屋顶。颜思齐看见他把管家砍了,知道事情闹大了。一不做二不休,领着杨经等人,索性跟那群衙役大肆厮杀起来。他们连连砍翻了四五个衙役。那成衣铺子基本全砸坏了。这一下,颜思齐不得不下海了。
在台湾嘉义颜思齐陵墓前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这样的文字:“颜公字振泉,海澄人,赋性任侠,雄伟过人,因避仇远渡日本……”海迪的想象不是无边的,是有据的。颜思齐要走了,接下来的颜思齐则完全属于海迪本人:
我知道我这么走了,最对不起的是你!颜思齐说。没事,你走!我没什么?小袖红说。你走你的!颜思齐要下海出走了,小袖红把他送到海滩上。他发现他们很奇怪,他们心情都很平静,好像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这事儿全在他们预料之中。他们身后是一条倒翻过来的舢舨。他们靠在舢舨上站着。那是月港一处偏僻的海滩。海水退到很远的地方去。沿着海边是一片泥泞的滩涂。颜思齐这时才发现他对小袖红特别留恋。
“我原本就知道我有一天会走的。我想去海上,痛痛快快地干几件恶事。杀人、放火、打劫!”颜思齐说。“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听说县里都要通缉我了。以后这里,我们两人的事,就全你一个人担当了!”
这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颜思齐。
在海迪的历史天空中,他为只活了36岁的颜思齐安排了三个女人,一个是家乡的小寡妇小袖红,一个是日本幕府将军家的使女桃源纪子,一个是台湾土著沙玻族人的女儿米芽娜。在海迪眼里,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成不了男子汉。侠骨柔情是他不死的情结。这样的安排客观上使小说更有看点,而从人性的角度考察,我们不能不感到海迪的想象存天理,合人性,使人物更加逼真可信。
那块立在颜思齐陵墓前石碑上冰冷的文字,在海迪的笔下已经变成一个活生生的男子汉,当然,对于没时间读小说而又想了解颜思齐生平的人来说,接下去读一下石碑上的文字还是便捷的:“……天启元年窥德川幕府,密谋倒幕,事泄渡海来台,郑芝龙附之入笨港,筑寨、练兵、抚番、垦荒、横行闽海,归附者三千余人,歃血同盟者廿八士,在伺机再举,奈天不假年,于天启五年赉志,以后葬于三界埔尖山。”
从颜思齐的一生看,对台湾的开发是他的辉煌,而在日本的经历是这辉煌的一块跳板。颜思齐在长崎先做裁缝后做生意,从事中日间的海上贸易。贸易摩擦引发争端,古今皆然。日本商人老山晃背信于前,颜思齐打劫于后,围绕三船中国湖丝的斗争,最后导致颜思齐与德川幕府的决裂和他人生的第二次逃亡。借用一句西方的谚语,“上帝在这里关了门,却在那里开了窗。”颜思齐的船队在台湾的笨港找到了落脚点,开始他最后的辉煌。
有人说,四十五岁前不宜写历史小说,因为对古人的想象需要丰富的人生阅历与经验。60岁的海迪以他对社会对人生的体悟,对颜思齐的解构与重组是成功的。他为我们塑造一个叱咤风云的近乎完美的颜思齐。
颜思齐对台湾的开发,是开创性的,影响是深远的。笨港是汉民族最早在台湾的屯垦地。“东土人之入台湾,自思齐始”,颜思齐不愧为公认的 “开台第一人”。而作为艺术的颜思齐,让我掩卷不忘的则是小说下面的描述:
他们走出了关帝庙,站在门前,正好可以看到笨港下面的那个码头,还可以看到四周的山野田园。笨港那个码头人来人往,四处的田垅到处有人在耕作。颜思齐站在一个高坡上,朝四周望了望。
“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宝岛建设起来!这是中国的一个好地方!我们一定要把中国的这个好地方建设成一个好地方!”颜思齐好像对自已说,也是对众人说。“该开成田畴的全开成田畴,该筑成道路的全筑成道路!你看看,我们现在什么都有了,该来的都来了!连神明也来了!我们有了铁匠、木匠、石匠、窑工、泥瓦匠,我们要是再引进一两个私塾先生,和一些秀才举人什么的,我们就连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字也有了!”
……
我还要你们全在这里娶妻生子!颜思齐说,这样我们在岛上就人丁兴旺了!
这是海迪的颜思齐说的话,这也是历史上那位披荆斩棘的开台王的心声。
我与海迪相识相知30多年,在上世纪文学还被社会很当回事的时候,人们常常把我们和杨少衡并称为 “漳州小说三驾马车”。三驾马车中,我最老,少衡最雅,海迪最野。我不但老,而且有点朽。少衡的雅是机智是稳健是不动声色的执着和追求,这使他稳步地走出武夷山。如今,他已是我国新官场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海迪的野是生命力与创造力的表象,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经在中国文坛闹了一点小动静,后来转身当小老板去了。当他回到文坛,英气不减当年。厦门大学教授、我们上世纪80年代鲁迅文学院进修的同学林丹娅在海迪的小说集 《再来一客冰激凌》序言中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海迪的本意是想表现生命的无奈,或者还有悲凉,但写着写着,就变成对这种生命状态的审美。”对生命状态的审美,说得何其好!海迪遭遇颜思齐是他的幸运,也是颜思齐的幸运。颜思齐为他提供一个巨大的审美空间,激发他无穷的想象力,而颜思齐则在他的笔下获得新生,活灵活现地穿越400年的时空,与我们面对面。我相信,今后人们讲起颜思齐一定会想到海迪的小说,因为他的小说为我们展现一个栩栩如生的颜思齐。是的,在史料中干瘪的只有骨头没有血肉的颜思齐在海迪的笔下的确活了起来,是一个会说话有思想行为果敢志向高远,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开台王。这样的开台王走进人们的视野是对历史事实的一个鲜活的注解。
海迪为我们塑造一个强悍男人高大的审美形象。唯一遗憾的是海迪本人形象和我一样,不够高大,不够审美。
海迪不去刻意地再现一个世界,他甚至不屑于某些细节的历史面貌,比如某些词汇的特定用法。他是在创造一个世界,一个属于他自己同时也是属于他理想中的颜思齐的世界。这正是海迪的性格,也是他成功之处。拘泥于细节的真实往往会陷入历史的 “圈套”而不能自拔,从而使小说失去个性,失去生命力的张扬。有位西方人说过,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当代意识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而作为文学作品,主体意识更为重要。海迪创作中的主体意识是十分强烈的,他说:“我在书中写到海澄人颜思齐在大陆身负命案,出逃海上,从而成为东南海洋面上的一群海盗……可是就是作为海上的贼,他们也得有一个陆地的据点。他们从而登陆台湾。而为了解决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吃饭。他们从而萌发了从漳州和泉州引进垦民三千。从此台湾被大陆闽南人有计划,有预谋,规模宏大的进行了开发。”他又说:“我颠覆了历史对郑芝龙的评价。我把他正面描写成追随颜思齐开发台湾的有功之臣。这是一个眉宇间充满英气的豪杰,是颜思齐得力的悍将。”
海迪站在一个历史的高度来关照他的人物。这个高度无形中提升了小说的主题,这个主题为人们所熟知、所乐道,这个主题让小说的题目拔地而起,显得很历史很文化很政治很大局很响亮“开台王颜思齐”。
海迪的颜思齐和我近日关注的另一位漳州人黄道周都生活在大航海时代。他们在世的时候,世界进入了近代史。这个时候历史曾给中国一个很好的机会。事实上中国已经萌生资本主义因素。一个叫史景迁的美国学者这样描述当时的中国社会:“……丝织和瓷器制造技术久负盛名,且水平之高,独步世界。能工巧匠辈出,除擅长冶金、玉雕、制造灯笼和漆器,亦专精茶、盐、棉、陶器、家具等日常用品技术。水利工程占有一席之地,主要因河道、运河大量淤积,必须时常疏浚、筑堤和排水。此外,天文与地理之学十分发达,除历书精准关乎朝廷威望和天文历算的正确度,同时,各省及边疆有司丈量土地,绘制税册、粮册的作业,也需要有可靠的地图。中国在这些方面虽仍不断寻求突破……即便许多方面摆脱不掉历史的承袭,但明代的文化领域可不是如此停滞不前……社会风气却活泼奔放,逸乐和标榜流行的气氛,弥漫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文化活动中。这是一个宗教和哲学上所谓折中主义(eclecticism)的年代,所以我们看到佛教改革派别及慈善事业大为兴盛,女性受教育者日众,同时一方面深究个人主义为何,却也在扩大检验道德行为的基础;大胆创新的山水画,最知名的戏曲,最有影响力的章回小说,细腻非凡的治国方略和政治理论,以及植物、医药、语言事典的编纂……正因为对知识和个人可能性的狂热感,连来自欧洲的天主教传教士也被社会接受,吸收信徒,把宗教教义和道德哲学的作品,连同天文、算术书籍翻译成中文,结交来自北京与各地官宦人家的文人。”他甚至认为,这些跨文化的冲击体验,正悄悄地改变着明末先进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
这是一幅大视野下明末中国社会的写真。如果没有明王朝的极度腐败,没有“甲申之变”,没有清兵入关……历史没有如果。阴差阳错,中国与世界潮流擦肩而过。我们两位可敬可爱的漳州人,学富五车的文化人黄道周因执着于理想就义金陵;而具有冒险精神的强悍男人颜思齐则因为他对台湾的开发,成为今天海峡两岸的热门话题。在一个历史的拐点上,两个漳州人同时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基于这样的视角,我认为,小说 《开台王颜思齐》是一支响彻历史天空的精彩乐章。
我还要说的是,这支乐章是海迪用生命之钟敲响的。海迪创作这部小说已年过花甲。他的身体并不好,他是一边打针吃药一边坚持写作的。有时,他会从正午一直写到半夜,有时,当脑子里闪过一个让他激动的细节,他就毫不犹豫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嘀嘀答答地敲到黎明。一个人的生命之钟有时很微弱,有时很响亮,而理想之锤高悬与否,决定它声响的远近。以杜康为友近乎狂狷的海迪,灵魂深处供奉着一颗作家的良心。理想之锤高高在上,颜思齐的手轻轻地拨动一下。于是,理想之锤从高而下,击响了生命之钟。于是,我们听到了这一支响彻历史天空的精彩乐章。
小说家的海迪是我看着他走过来的,严格地说,应该是我们相互看着走过来的。从他发表第一篇小说,第一次上 《小说选刊》上 《人民文学》上 《新华文摘》,第一本小说集的出版……他的成功与喜悦他的失落与苦闷,我无不心感意会。小说家海迪苦闷多于喜悦。他的苦闷是深层的大苦闷,创作是他的宣泄,是他与苦闷的争斗。从“偷鸡的人”到颜思齐,他在不断挣扎不断博击中,勇敢而艰难地走了过来。作为小说家,他将继续走下去,而且我相信,他会走得更深沉更大气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