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仰南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以马来亚沦陷期史诗百首 (实则96首)为内容的 《惊弓集》出版于1950年,现藏于新加坡大学图书馆。作者原名吴鹤汀 (1896~1986),字渚马风 ,别号太山,笔名瘦鹤、榴梿馆主,诏安县城关人。早年负笈厦门、福州。1914年在诏安创办松斋学校,颇得时誉。1924年南渡马来亚后从教。抗日战争爆发后,马来亚各埠成立筹赈会,支持祖国抗战,被推为宁宜分会募捐主任。日寇占领马来亚后,大肆逮捕筹赈会人员,吴氏曾避难于山林。抗战胜利后,任当地中华学校校长长达十五年,还曾任联合邦华侨教师总会副主席。吴瘦鹤还是马来亚、新加坡著名的诗人、作家,曾与吴得先等人组织 “华侨文艺研究会”,除 《惊弓集》外,晚年还结集出版了杂文诗词合集 《榴梿馆冷饭集》。
《惊弓集》借助浅显的文言文,用七绝的形式,按时间次序,从日寇1941年11月侵占马来亚至1945年8月宣布投降为止,从军事、经济等不同的方面,记录、揭露了日寇侵占马来西亚后屠杀、掠夺广大华侨的种种暴行,歌颂了广大华侨不屈不挠的反侵略、反暴行的伟大斗争精神。
《惊弓集》中每首诗没有独立的小标题,但有序号而已。但每首诗之后都有少则数十字、多则近二百字的附注说明,内容涉及到每首诗反映的事件,以及与事件有关的时间、地点、人物,或相关的议论。综观 《惊弓集》全书,有这样几方面的内容尤值得我们的重视和研究。
日寇侵占马来亚期间,血腥镇压反抗的华侨武装,残酷地屠杀手无寸铁的华侨。
有集体屠杀。“板厂门封变焰山,集团火葬坐安闲。伶仃老媪今行乞,提及亚沙泪滴斑。”话中的 “亚沙”为地名,日寇占领该地后,曾将当地华侨一百二十多人关进一家板厂,封闭厂门后,纵火焚烧,哀声震天动地,火光烛天。日寇 “自安坐树下观火,若不算一回事然。”幸存老媪一家八口均死于这一暴行中。
有杀人比赛。“杀人竞赛惹申营,矮子酣看笑定评。走狗良心真丧尽,为贪首奖逆天行。”诗后注云:“惹申县驻蝗军一营,某日举行杀人比赛,由寇酋发给酒肉,令其士兵及汉奸走狗饱食后,以杀阶下囚多寡,为奖励标准,寇酋则高坐痛饮,作评判员。”
日寇对婴孩的杀戮,心肠之狠毒,手段之卑劣,与禽兽无异,尤令人不齿:“婴孩戏作皮球抛,白刃迎承似破匏。稚子何辜遭毒手,肚肠狼藉遍山郊。”
“伤心文律女侨胞,祼体排班任性交。既事奸淫难赎命,丰肢露暴委塘坳。”“文律”为地名,时间是1942年3月6日,“所有附近市区之男女,皆被拘至市内之旧巴刹地方。男人及老妇,先行屠杀。少年妇女,则移禁于巫人学校,把上下衣剥得精光,迫令跪列于地,任其奸淫取乐。奸淫后,仍用刺刀杀害,露体陈尸,惨状旷古未有。”另一起奸淫暴行则发生在星麻一带。日寇在施暴前,将男女华侨分开,“先对妇女奸淫,令男人旁观。之后乃集体屠杀。罹祸者约七百余人。暴尸月余不收。既而,又积骨成塔于路边以示其 ‘武功’。凡商旅途经此地者,莫不为之惊心惨目。”其诗云:“先奸后杀极摧残,匝月陈尸不忍看。积骨成山夸武力,星麻途上鬼心寒。”
日寇占领新加坡后,对华侨实行所谓的检举法,指定六个地方为华侨的居住地,如果逃匿不进入的,以匪论处。然后由以前住过新加坡的日本人及汉奸担任检查员,对华侨进行详细的审问,如检查员认为是可疑分子的,即将其推上囚车押往他处,否则就在衣服上打上一个 “检”字,放出集中营。“被掳去而消息渺然者,凡数万人。”“分区划布集中营,好似阎罗枉死城。若得胸前钦赐 ‘检’,鬼门关外许偷生。”写的就是这一情景。
随意拘捕华侨,大搞逼、供、信,是日寇惯用的伎俩。“人间地狱在明星,震地哀天不忍听。惊煞四邻迁避去,宪兵部似阎罗廷。”“明星”指当地的 “明星慈善社大厦”,时被日寇占据为宪兵部。作者五叔经营的合裕胶园,被捕的工友达22人,其中受刑而致死的5人,其余的拘禁二三个月才被放出。其中一个名叫吴顺庆的工友,受刑最多,也最残酷。 “凡灌水、烫火、焚指、倒吊,或以吸余之香烟头插入鼻孔,任其薰炙,种种酷刑皆历尽,昏迷数次,清醒再刑,以致颈部、下颚、胸前等处,皆溃烂生蛆,乃放出。”其具体写照的诗云: “数月拘囚死覆生,遍游地狱任煎烹。归来直是塚中骨,铁石心肠亦动情。”
冤狱遍地。在日寇统治期间,日寇手下的浪人、汉奸走狗,以 “接济山芭”为由,残害了不少的侨胞。所谓 “接济山芭”即指接济逃入山林的英军和抗日的侨胞。“其实多是捕风捉影,或公报私仇,而构成冤案。马六甲坡便因此四字,于半年中从各方捕来不少人犯,竟于一夜挑出一百七十余人,用车载往偏僻处屠杀。”诗云:“囚车一出牺牲去,又是名登枉死城。四字沉冤悲大狱,捕风捉影不留情。”
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沦陷区。“深宵匍匐血衣斑,一见创痕急掩还。刀下余生唯乃尔,狐悲兔死泪潸潸。”侨胞黄建发在宋雅兰 (地名)遭屠杀,同时遇难的有42人,他身受七刀,“幸不中要害,初晕倒,及半夜甦生,在死人堆中匍匐逃出。”作者揭其血衣,“一见伤痕,不禁肉战心酸,急为掩还,众皆泪下,然失声不敢哭。”这是多么残酷的社会现实!日寇还常常半夜出动,挨户扣门检查,“门一开启,长刀即先刺入,应门者每先倒地。”致使当地华侨晚上睡觉不敢关门,因为无人愿意冒险前去开门。“蝗军搜户五更天,一启柴扉刀刺先。同室无人甘冒险,蓬门虚掩且偷眠。”日寇还以武力示威,处处威胁,恫吓华侨:“扎草为人刀乱钻,草人权作活人看。示威兼习杀人技,路上行人心胆寒。”
日寇的法西斯统治无孔不入,时时处处钳制干涉华侨的生活。“统制新闻苦费心,民间不许听收音。”日寇曾下令 “收缴全马民间所有之收音机,如敢私藏不缴者,杀头。从此收音机变成非法品。”“历有阴阳日月重,计时又混东京钟。”日寇还强制华侨使用东京时间的计时方法,即将马来亚时间拔早一点四十五分。
日寇以占领者、胜利者的姿态嘴脸在占领区骄横跋扈,肆无忌惮。“到处相逢礼节长,鞠躬叩首不胜忙。皇军小便无拘束,每见沿途赛腊肠。”他们 “常常在戏院门口,或热闹的街衢,当众小便,绝不遮掩。又常祼体在路旁自来水喉冲凉。”其得意忘形的丑态,令人作呕。
日寇占领马来亚后,在恣意屠杀让华侨感到人人自危的同时,还指使汉奸威迫华侨,立即筹集 “奉纳金”五六千万元,说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杀戮。“于是各州漏夜成立奉纳金委员会,捐财赎命,急如星火,家家侨众,倾囊倒箧,或卖金饰,或变产业。”紧接着又上演了一场 “献金典礼”的闹剧。他们严令各州侨领先要学习献金仪式, “进退左右”等繁冗礼节均由“日酋数辈指示”。献金颂词则要 “先进稿呈阅。不合,再改,如是者三,卒由日酋拟稿”,照抄不误,才算完事。书里反映这一事件的诗共三首,诗中前一 “堆金”为一汉奸名,在日军中任要职。这里录其中二首:“堆金指示速堆金,若再迟疑大祸临。买命金钱风火急,典妻鬻子泪沾襟。”“献金先习献金仪,七十老翁体不支。颂圣鸿文三易稿,端书红绢拜丹墀。”
日寇屡次征召华侨壮丁入伍,年龄从十八岁到三十九岁。“担心莫甚屡征兵,华胄何为入虏营。”侨胞不仅为自家壮丁的性命担忧,更有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愤慨。日寇除正常的征兵外,还不时玩出新的花样,如所谓的 “兵补”之征,“此种征法,以男子单身汉为合格,且传闻欲征一批未婚女子,训练为救护队,或慰劳队。”反映这一情况的诗句既写实,又带有调侃讽刺的意味,读来令人另有一种辛酸无奈的感慨:“又提 ‘兵补’闹纷纷,女嫁男婚处处闻。苛政翻成‘月下老’,红丝系足利人群。”日寇还将一批又一批的华侨和英军战俘强行送往泰国,修建 “暹缅铁路”,由于虐待过甚,营养不足,加上山岚瘴气,前往者差不多人人得病,而病了又无医无药,以致相继死亡的人数将近十万。当时的华侨将这条铁路称为 “死亡铁路”。下列这首诗披露、控诉的就是这一史实:“死亡路上骨纵横,惨似嬴秦万里城。虐待无伦山瘴重,英俘华役尽牺牲。”
日寇占领期间,生产、生活受到种种严格限制,市场凋蔽,广大侨胞生活极其艰苦,他们长年以木薯充饥,营养不良,以致出现这样的现象:“路上所见,尽烂脚软脚病者。”“卖将家具作刍粮,坐吃山崩苦岁长。五弟贪尝真米饭,一餐除夕费相量。”即使是除夕想吃一次米饭也是一种奢望,因为 “年初一又告断粮,将奈何!”
日寇对马来亚的占领和统治,遭到了我爱国侨胞的坚决反抗和英勇的斗争,涌现了许多彪炳史册的英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不怕刀枪不失身,骂曹壮气自龂龂。国旗神圣谁甘侮,殉节应推第一人。”诗后附注云:“日人初入马来亚,先在吉宁丹州首府登陆,捉该地华侨筹赈会主席邱瑞珍氏,欲用为傀儡。氏不应承,利诱势挟,矢志不移。百般拷打,终不能屈。寇酋无法,怒掷一中国旗于地,迫氏践踏而过,曰:‘此易事也,倘再不能,你命尽于斯矣!’氏至此破口大骂曰:‘死则死耳,我何惧焉,欲叫我践踏此庄严神圣之国旗,万万不能。’寇酋愤甚,则挥刀乱戳,氏仍骂不绝口,至身为肉酱乃止。殉难侨领以氏为试刀第一人。其壮烈牺牲,惨状不减唐张睢阳。”
某华校教师沈锡麟曾教儿童唱爱国救亡歌曲,日寇占领马来亚后,有的儿童仍在街头歌唱,日寇掌握情况后,将沈氏逮捕入狱。“沈知罪不可免,即自认不讳。日人百般苦打,使供出该校之董事会及同事等,沈君概矢口不肯实吐,只云:‘该校系我自办自教,并无董事,亦无同事。’”最后遭日寇杀害,当地华侨 “义之”,为之公葬。诗云:“误命只凭一阕歌,万般苦楚自承科。始终弗忍多牵累,劲节高风不可磨。”
“男儿岂忍受凌辱,一尺罗巾赴九京。”有的华侨被日寇逮捕后,以随身手巾自缢于狱中,以死抗争,亦表现了至死不渝的民族气节和反抗精神。还有不少的青年华侨,在日寇占领马来亚后,或进入山芭,坚持斗争,或逃往他处,保持实力,伺机反击。“英风伟烈林谋盛,胆量无双海里来。联络运输功不腐,可怜未捷身先摧。”林谋盛就是这样的一位英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出任新加坡华侨抗战总会执行委员兼劳工服务团主任,组织华人义勇军与日寇作殊死的战斗。新加坡沦陷前夕,才突围辗转回国,后受中国政府派遣,潜回马来亚,从事联络情报和运输器械等秘密工作,不幸被捕,在狱中受尽严刑拷打,坚贞不屈,不作任何供词,因流血过多而壮烈牺牲。
吴瘦鹤先生在诗集开篇第一首的说明中说:“日人占领马来亚,凡三年八个月,侨胞遭受蹂躏残杀,惨不胜言。今虽拨开云雾,重见青天,然痛定思痛,创伤犹在。苟无诗以记实,恐一归于湮没,其何以警惕来兹?因就记忆所及,录其耳濡目染、可歌可泣之事,汇纂公诸于世,聊志不忘云耳,工拙非所计也。”在自序中他又说:“夫史事之作,重实际而不重文饰。……安知今日之精歌俚语,后人不作凤毛麟趾观耶?余学识浅陋,碌碌终生,而有惊弓史诗之著者,非敢慕翰俗之名,不忍史实之湮没耳。”又说:“而今后国际风云,时局动荡,正不知祸伊胡底!余怃然自序 《惊弓集》,一以追录惨祸,一以感慨余生,但愿来生修福慧,宁生为太平犬,不作乱世民也。”这三段话明确地说出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创作态度,甚至包括创作的方法,由此也决定了这部史诗的质量,堪称反映马来亚沦陷时期历史的一部优秀史诗作品,为我们今天了解认识那一时期的历史提供了可靠翔实的资料,弥足珍贵。
为该书作序时任马来亚槟城 《星槟日报》编辑的吴逸牛在序言中说:“展诵之余,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暗无天日之日,又现于眼前!日敌刺刀皮靴之野状,吾侨垂头惨恻之槁容,与夫凄厉壮烈神天共愤之情,尽纳于篇中。呜呼! 《惊弓集》亦《劲草篇》也,读斯文者其无动于中乎!”序代表了与作者同时代的读者对这本书的认识和评价,而 《尺惊弓集》的艺术感染力以及该书受到广读者喜爱和欢迎的情况,由此可略见一斑。
《惊弓集》出版至今,已整整62年了,今天,当我有机会谈到这本史诗时,我按捺不住内心的阵阵激动。历史不容回避,历史的教训不能忘,我们不应忘记在抗战期间广大华侨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难,我们更不应该忘记他们在这场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