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振华
(浙江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杭州310012)
钟嵘《诗品序》曰:“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1]五言诗在两汉形成之后,经过魏、晋、宋的发展,齐梁时五言诗的格律化日益显著。陈代文学群体的文会活动极大地推动了五言诗创作的兴盛与成熟,促使齐梁新体诗向唐人近体诗的转化。
陈代高祖、世祖都“爱悦文义”,后主嗣业后更是“雅尚文词,旁求学艺”[2]453,南返和南方流寓之士都得到朝廷的重用。《北史·庾信传》曰:“时陈氏与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陈氏乃请王褒及信等十数人。武帝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并惜而不遣。”[3]永定二年(558),陈武帝下诏曰:“梁时旧仕,乱离播越,始还朝廷,多未铨序。”[2]38于是随材擢用者五十余人。这两批人很快又融入了以帝王为中心的文会活动。
宣帝北伐成功后“大会文武”[2]90,侯安都、陈伯固等权贵数招聚文武之士游宴赋诗。《陈书·侯安都传》曰:“自王琳平后,安都勋庸转大,又自以功安社稷,渐用骄矜,数招聚文武之士,或射驭驰骋,或命以诗赋,第其高下,以差次赏赐之。文士则褚玠、马枢、阴铿、张正见、徐伯阳,刘删、祖孙登,武士则萧摩诃、裴子烈等,并为之宾客,斋内动至千人。”[2]147《陈书·文学·徐伯阳传》曰:“及新安王为南徐州刺史,除镇北新安王府中记室参军,兼南徐州别驾,带东海郡丞。鄱阳王为江州刺史,伯阳尝奉使造焉,王率府僚与伯阳登匡岭,置宴,酒酣,命笔赋剧韵二十,伯阳与祖孙登前成,王赐以奴婢杂物。及新安王还京,除临海嗣王府限外谘议参军。”[2]469后主举行的文会更是不胜枚举。他们奖掖后学、论议诗文,唱和盛况空前。刘师培《中古文学史讲义》曰:“陈代开国之初,承梁季之乱,文学渐衰。然世祖以来,渐崇文学。后主在东宫,汲引文士,如恐不及。及践帝位,尤尚文章,故后妃宗室,莫不竞为文词。又开国功臣如侯安都、孙玚、徐敬成,均接纳文士。而李爽之流,以文会友,极一时之选,文学复昌,迄于亡国。”[4]
从太建时期的文会到陈后主文学群体的文人雅聚,其成员都非常善于五言诗的创作。《陈书·侯安都传》曰:“安都工隶书,能鼓琴,涉猎书传,为五言诗,亦颇清靡。”[2]143参与其文会活动的文士也都工于五言诗作,如张正见“五言诗尤善,大行于世”[2]470,阴铿“博涉史传,尤善五言诗,为当时所重”[2]472。以新安王伯固为中心的文学群体亦工于五言诗作,如阮卓“尤工五言诗”[2]471,陆琼“为五言诗,颇有词采”[2]396。陈后主文学群体更加重视五言诗创作,《南史·后主纪》曰:“后主愈骄,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5]306宴会欢娱的赋诗活动为五言诗创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陈后主文学群体因善五言诗作而深得后主宠爱,如江总“能属文,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2]347,孔范“文章赡丽,又善五言诗,尤见亲爱”[5]1941。
文学群体的文会活动为诗歌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这样的群体活动使得其集体创作集中于某一诗体,五言八句诗便成为诗人们创作的共同追求。南朝以前,五言诗篇无定制,主要以多于八句的长篇为主,四句的短篇较多,八句的形式极少。晋宋时期,五言诗仍以多于八句的篇制为主,但其篇幅有所缩短,趋向于十句、十二句的体制,四句、八句的体制都有所增加。五言诗在南朝齐、梁、陈时期发生了显著变化,呈现出趋于短小、固定的大势①。吴小平先生根据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对这一时期五言诗句式有详尽统计,如表1:
表1 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齐、梁、陈五言诗句式数统计②
由表1可见,五言八句诗在齐梁陈趋于成熟,齐、梁的五言八句诗各占其总五言诗数的约29%,而陈代五言八句诗则高达55%,无论数量还是比率,都远远超过其他形式的诗,占有明显的优势[6]251。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陈诗》,陈代文人存诗576首,其中五言四句57首,占10%;五言十句以上138首,占24%;而五言八句则多达278首,占48%[7]。
陈代诗人集中拟作的《陇头》《折杨柳》《关山月》《紫骝马》《雨雪》《有所思》《洛阳道》《长安道》《梅花落》《刘生》等乐府诗几乎都是以五言八句的形式出现的。而此前或其后都没有这样群体性拟作此一主题的诗作,如陈代以《陇头》为题者有7人10首诗作,全为五言八句。陈代之前有刘孝威五言十句《陇头》1首和梁武帝五言八句《陇头》2首,到了唐代以此题为诗者异彩纷呈,除于濆、僧皎然、罗隐等的五言八句外,还有杨师道的五言十四句、鲍溶等的五言四句,而且以此题为诗者还出现了七言句式,如王建的七言十二句,王维、张籍等的七言十句,翁绶的七言八句等。
今以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所录陈代集中拟作的情况和梁代、唐代作一比较。列表2如下:
表2 梁、陈、唐乐府诗拟作句式数对照表
由以上列表可见,陈代诗人倾向于以五言八句体式进行拟作,而此前这些体式在梁代很少出现,之后的唐代则诗体总杂,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趋向,充分说明了陈代诗人创作的群体性倾向。兴膳宏先生认为:“在这类多角度描写同一主题的系列诗中,五言八句的形式相当有效地发挥了机能。”[8]
与此同时,五言八句徒诗的数量也大为增加,如张正见五言徒诗50首,其中五言八句诗37首;阴铿五言徒诗31首,其中五言八句15首;江总五言徒诗54首,其中五言八句诗20首;徐陵五言徒诗23首,其中五言八句诗12首。
以上都充分说明了文会等群体性活动为五言八句体式的成熟奠定了基础。五言八句体式的成熟也是陈代诗歌律化的重要表现。吴小平先生认为:“当这种形式(五言八句)与声律和对偶完美结合时,便构成了五言律诗,因此,五言八句式便成为五言律诗的句式基础,成为五律的必要条件。”[6]251
永明诗人是声律论的倡导者,陈代诗人则进一步发挥运用了这一理论。王夫之《古诗评选》曰:“言诗至陈可谓有近体而无古诗,不但妆致柔密者为然,即有风骨亦用之为雄爽矣……徐孝穆、张见赜健笔标举,而古诗尽,近体成矣。”[9]陈代文会活动使得诗人们不断切磋诗艺和声律技巧,促使他们更为自觉地追求诗作声律的精美。
经徐陵、阴铿、江总等的努力,五言诗之平仄、粘对、篇章、对偶等已经比较成熟,五言诗的律化程度日趋提高。据统计,梁代律句数有34.06%,陈代律句数则达45.60%,其中阴铿41.03%,张正见51.90%,陈叔宝40.66%,徐陵55.12%,江总45.99%,就律句数量而言,陈代远远高于梁代[10]。胡震亨《唐音癸签·体凡》曰:“自古诗渐作偶对,音节亦渐叶而谐。宫体而降,其风弥盛。徐、庾、阴、何,以及张正见、江总持之流,或数联独调,或全篇通稳,虽未有律之名,已浸具律之体。”[11]沈德潜《说诗晬语》亦云:“五言律,阴铿、何逊、庾信、徐陵已开其体;唐初人研揣声音,稳顺体势,其制乃备。”[12]213
徐陵五言诗格律已非常成熟,日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引唐人刘善经语曰:“吴人徐陵,东南之秀,所作文笔,未曾犯声。”[13]沈德潜《说诗晬语》曰:“五言律……徐陵已开其体。”[12]213如徐陵《折杨柳》曰:
袅袅河堤树,依依魏主营。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江陵有旧曲,洛下作新声。平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
妾对长杨苑,君登高柳城。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
春还应共见,荡子太无情。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此诗平仄相对,完全符合“粘对”规律,押“清”韵,“乃沈宋近体之椎轮”[14]。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认为:“对仗、平仄、粘对,无一不与唐人五律吻合,徐氏以前,尚无其作。然则即视为五律之鼻祖,固无不可也。”[15]又如徐陵《刘生》曰:
刘生殊倜傥,任侠遍京华。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戚里惊鸣筑,平阳吹怨笳。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
欲儒排左氏,新室忌汉家。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高才被摈压,自古共怜嗟。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
诗作平仄相对,只有三下与四上不符合“粘”规律,押“麻”韵。此外,徐陵《关山月》《洛阳道》之一《长安道》《梅花落》《内园逐凉》《斗鸡》《别毛永嘉诗》《奉和山池》《同江詹事登宫城南楼》等诗格律已非常完整。
阴铿“五言声尽入律”[16]129,“在诗体方面,除个别地方外,已暗合五律规格,可见阴诗在律诗形成过程中的先导作用”[17]。如《新成安乐宫》曰:
新宫实壮哉!云里望楼台。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迢递翔鹍仰,连翩贺燕来。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
重櫩寒雾宿,丹井夏莲开。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砌石披新锦,梁花画早梅。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欲知安乐盛,歌管杂尘埃。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此诗完全符合“粘对”规律,押“咍”韵,已经非常接近律诗的格式。胡应麟《诗薮》对此诗评论颇高,曰:“五言十句律诗,气象庄严,格调鸿整,平头上尾,八病咸除;切响浮声,五音并协;实百代近体之祖。”又曰:“若《安乐》则通篇唐人气韵矣。”[18]5488由此可见,此诗在律诗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他的许多诗作除个别字句平仄不调外,总体上已基本接近唐人的律诗了。又如《晚出新亭诗》曰:
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仄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
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此诗一下与二上句不符合“粘”规律,三下与四上亦不符合,押“钟”韵。此外,阴铿《行经古墓》《蜀道难》《观钓》《和侯司空登楼望乡》《登武昌岸望》《江津送刘光禄不及》《南征闺怨》《侯司空斋咏妓》《临行与故游夜别》《相送》等已接近唐诗格律。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认为:“从总体上来看,他的诗歌在格律上是自齐梁诗向初唐沈佺期、宋之问成熟的五言律诗转变的重要环节。”[19]
江总诗作的律句比例很高,其诗作已基本符合规范的声律要求。明胡应麟《诗薮》曰:“陈江总持等,篇什浸盛,然音乡时乖,节奏未协,正类当时五言律体。”[18]5474如《三善殿夜望山灯诗》曰:
百花疑吐夜,四照似含春。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的的连星出,亭亭向月新。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采珠非合浦,赠珮异江滨。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若任扶桑路,堪言并日轮。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此诗完全符合“粘对”规律,押“谆”韵。此外,江总之《萧史曲》《秋日侍宴娄苑湖应诏》《秋日游昆明池》《燕燕于飞》《三善殿夜望山灯》《入龙丘岩精舍》《侍宴临芳殿》等也都格律谨严。
张正见亦多规范的五言律诗,王世贞《艺苑卮言》曰:“张正见诗,律法已严于四杰,特作一二拗语,为六朝耳。”[20]如《关山月》曰:
岩间度月华,流彩映山斜。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晕逐连城璧,轮随出塞车。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唐蓂遥合影,秦桂远分花。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欲验盈虚理,方知道路赊。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此诗完全符合“粘对”规律,押“麻”韵,其声律、对偶、篇制已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胡应麟《诗薮》认为此诗“真唐律也”[18]5487。此外,张正见《有所思》《刘生》《赋得题新云》《紫骝马》《和衡阳王秋夜》《对酒》《秋夜还彭泽》《雨雪曲》《从军行》《薄帷鉴明月》《战城南》《赋得山卦名》《公无渡河》《度关山》《采桑》等格律亦很谨严。
这一时期的其他作家的五言诗也多合于声律,如陈后主诗“声尽入律”[16]133。其《梅花落》之一曰:
春砌落芳梅,飘零上凤台。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拂妆疑粉散,逐溜似萍开。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映日花光动,迎风香气来。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
佳人早插髻,试立且裴徊。平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
此诗完全符合“粘对”规律,押“咍”韵。又如陈昭《昭君词》曰:
跨鞍今永诀,垂泪别亲宾。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汉地随行尽,胡关逐望新。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交河拥塞雾,陇日暗沙尘。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此诗完全符合“粘对”规律,押“真”韵。
祖孙登、刘删、徐伯阳、阮卓等都为这一时期五言诗的声律规范作出过一定的贡献。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张散骑集》曰:“夫陈隋诗格,风气开唐,五言声响,尤为近之,祖孙登莲调,刘删泛宫亭湖,全首唐律,固不足道。”[21]明冯复京《说诗补遗》曰:“徐参军伯阳《游开善寺》云‘鸟声不测处,松吟未觉风’,阮学士卓《咏风》云‘吹云旅雁断,临谷晓松吟’,皆可备律诗取材。”[22]
总之,陈代文学群体的文会活动为五言诗创作及律化提供了良好条件,徐陵、阴铿、江总等人的创作实践极大地推动了齐梁新体诗向唐人近代诗的转化。沈德潜在《说诗晬语》曰:“五言律,阴铿,何逊,庾信,徐陵已开其体,唐人研揣声音,顺稳体势,其制乃备。”[12]97正是由于这些作家的不懈探索,才使五言格律诗的创制取得了平仄格式的决定性的突破。
注释:
①此问题在拙作《论张正见的诗作特色》中亦有论述,《名作欣赏》2011年第5期,第94-96页。
②本表是吴小平先生根据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对齐梁陈五言诗句式的统计表,表格名称为本文作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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