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翕
一
《泰坦尼克号》是哭哭啼啼的爱情片吗?它确实有悲伤,但并不是一颗廉价狗血的催泪弹,其实与爱情本身的关系也并不大。实际上,相对于3个多小时的片长,只有相当少的一部分时间被用来记录爱情的历程,比如Rose被Jack的才华打动,Jack面对Rose的拒绝苦心追问;又比如Rose在“人赃并获”时心生芥蒂,最后冰释前嫌。倾慕也好,矛盾也好,怀疑也好,信任也好,这些爱情固定的脚本并不是没有出现,也不是没有经过浪漫的渲染,但是和这场灾难的惨烈程度比起来微乎其微。从一个大步跨越84年的倒叙开始,就注定了泰坦尼克号带有一点历史沧桑感的记录和见证性质。
见证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对爱的信仰。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爱情随人愿,可以荡气回肠,也可以细水长流,但信仰只有一个模样,就像神只有一张面孔;对某样东西、某个人、某个时代强烈的爱或许可以流连世间,但是永世流传的一定是人们相信自己在爱和被爱。
爱情走过必须经历的部分,然后在死亡和分别之际上升成了信仰。
二
信仰先是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时间里用几乎不可能的方式救了Rose,无论是她的生命还是精神。然后又像环绕周身的空气和光亮一样,贯穿她余下的一生。仍然有欣赏,有默契,有激情,但不限于此,甚至不限于特定的人,这就是作为信仰的爱。
信仰能带来爱,爱却不一定带来信仰。Rose必定是爱她的丈夫和孩子的,但就算她孤独终老也未必不是活在幸福当中。所谓的“对的人”,无论是命中注定还是后天养成,都只是自己之外的独立个体,但信仰并不独立于人,它只会联系起人与人的关系。
爱情孤独、封闭、排他,越亲密就越狭窄,而爱的信仰包容了自己,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没有禁忌。就像Rose随身携带的生活照,照片里的她既是对着相机背后的人笑,又像是对着想象中的JACK笑,又或者她心里早就认定,“他是永远和我在一起的,我的笑就是他的笑。”信仰就像光,从一点发出,却照亮整个天地。
三
碰巧《晚秋》上映不久,汤唯又让人过目不忘。乍一想,《晚秋》和《泰坦尼克号》完全没有可比性,但是从信仰与救赎的角度看,实际上两者殊途同归。在绝望和崩溃的边缘从一个陌生人那儿得到振奋人心的爱情,那种可遇不可求的程度简直可以用天赐来形容,在这之后漫长的分别(Jack的死亡是漫长的一个极端,但就《晚秋》里生死未卜的等待来说,并不比死亡更容易承受),支撑人们的并不是短暂而美妙的回忆,甚至不是爱情本身。回忆只是一种形式,爱情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像烟花带给人的幸福感,并不在于视网膜上快速闪动的倒像,也不是光怪陆离的花火本身,而是人们对于它在黑暗中绽放这种力量、这个本质的信任和憧憬。
另一个比较同样相似,就是《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说的一句话:“说好了是一辈子,少一天,少一个时辰,少一分,少一秒都不算一辈子!”他对爱也有信仰,有由始至终的根本认同,而不单是若即若离,时有时无的情欲或爱欲。即使不能追随和相守,信仰也不会消失,但爱情却失去了它所依托的形式。
对爱的信仰超越了人与人,时间与地域,历史与文化的界限,是因为信仰本在这些之上。
四
回到《泰坦尼克号》上来看,无论是这艘巨人的建造和起航,还是Jack和Rose之间爱情的许诺,都是由需求和欲望推动的,同时也是脆弱易碎的。但是巨人的沉没没有让人类的征服止步,爱人的消逝也没有让人失去爱的勇气。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还不够彻底。毁灭是为了什么?悲剧的魅力又在哪?扣人心弦的瞬间固然痛快,但毁灭不是为了宣泄。毁灭是要证明不可能,在证明不可能的同时,反衬出人的孤注一掷和歇斯底里,就在这个时候,美感像触礁的急流一样激起千层雪。
《苏菲的世界》中提到一位西方古代基督教哲学家和神学家,名叫德尔图良。他说“因为荒谬,所以相信”。原用于倡导宗教信仰,也有人说这是在理性思维与宗教信仰发生冲突时,摒弃理性拥抱信仰的做法。其实跳出宗教的范畴来看,或许断章取义,倒是更有意义也说不定。首先这句话的前半句,是再理性不过的判断。理性是它的根基,没有理性就无所谓信仰,就像没有黑暗的沉淀,光亮也会失去爆发冲击力的机会。后半句是全心全意的接纳和肯定。信仰之美,与其说在于其本身,不如说是由人性同时具有的柔弱和笃定所赋予的。如果没有人,信仰就不存在;如果人足够坚强,信仰也变得可有可无;如果人弱小但无所求,那么信仰会是最不被欲求的。可见,信仰在理性之上,理性又在人之上。只有在脆弱同时又欲求不满的理性人这一存在的基础上,信仰才得以闪烁光芒。
因为荒谬,所以相信。人并不是意识不到自然力量的喜怒无常、社会等级的牢不可破。有荒诞之处,才有信仰可循。信仰的确不切实际,它为什么要实际?如果实际,那就不是真正的信仰。
五
信仰有许多种,并不是只有爱的信仰才重要。
在泰坦尼克号下沉的两个小时当中,大概可以把世间的百种信仰都看得通透无遗。信仰是活着的名义,只要人活着,沐浴光照,就会有信仰。作为名义,爱的信仰不一定是最高尚的,但是坚强。
在舱门口祈祷的一家人声音如此高亢,但不是出于虔诚,而是害怕,恐怕这一次上帝要带他们去的地方不再是什么“应许之地”;船长带着梦想破灭的神情走进驾驶室,与昔日荣光做最后的告别,被一生自信能够驾驭的海浪瞬间吞噬;音乐家结成伙伴,在甲板上奏响狂欢的乐曲。“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而这种孤芳自赏的孤独他们至死都没能摆脱;资本家紧握金钱和权势,不是在忏悔中度过余生就是自我了结;相拥而卧的老夫妇从几十年如一日的相伴中获得满足和勇气,却不可抑制地感到绝望和恐惧,像门缝下面无声无息侵入的海水一样溢满四周。
这些都不是爱的信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只是它的陪衬。
六
有人笑说,几十年过去了,都没有找到一个相爱的人一起看泰坦尼克。其实那个人是否已经出现并不重要,而我们以为的爱总是过于强调相遇,强调包容,这就不可避免地和另外一个人发生联系。实际上信仰不来源于外界,而是源于我们自身。
一部电影,拍得再出彩,也不足以成就信仰。一首歌、一本书、一段旅行或许都不足以生出信仰来。现实中所以没有笃定的信仰,或许正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还有救,认为自己的处境并非荒谬,而是合情合理的、假以时日就可以解决问题。然后用各种隔靴搔痒的办法,暂时解决掉眼前的问题,直到下一个问题出现。
Rose和Jack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跌宕起伏,就算把沉船之前的情节单拿出来,作为一个故事,也绝不会显得单薄。但是包括她从救生艇跳回船上的伟大决定,之前的所有一切都是出于爱情,而不是信仰,直到她目睹了Jack的死,直到她照他说的话做出了承诺,她才真正相信了他们的爱情。信仰从决别中诞生,就像涅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