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常伟
姚常伟(以下简称“姚”):你早期的作品,似乎对年代非常痴迷,从题目中可以看出,比如《1921年的童谣》、《1945年的长河》,为什么有这样的眷恋?
郑小驴(以下简称“郑”):那时还在上学,视野有限。之所以有段时间偏执于年份为题目的小说,可能出自于自己的个人喜好吧。现在不这么取题目了。这两个中篇是姊妹篇,后者是我的中篇处女作,后来发出来便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了。这篇小说尽管现在我已经很不喜欢了,但是它曾经对我的鼓励非常大。你知道,当文学青年的感觉要远远胜过当作家。
姚:乡村经验对你的创作和对社会、人生的理解有哪些帮助?
郑:最早的一批小说,几乎都是乡土为背景的。我出身于乡村,笔调便定格在这片土地上。不过我不太喜欢很纯粹的乡土小说,它相比当今的小说环境,已经过于陈旧与老套了。可我们目前取得的最高文学成就的作品,绝大多数又是以乡土为背景的一批小说。这和国外的有很大的不同。
姚:能简单谈谈你早期作品的风格吗?
郑:不大想谈早期的,因为早期的很多小说许多是从感性的思维与单纯的感受来写的,缺乏理性的思考。所以总是有一些抒情性的东西充斥其中,我个人目前是很讨厌这类抒情性的句子的。抒情带来的唯一好处可能就是能够营造一些独特的意境,其实它对我现在是有推进作用的。我比较后悔的一件事,是过早地将一些不成熟的东西呈现出来,这对我来说,会给人一种误解。比方说你现在对我小说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年份与历史等为题材的层面。其实我就写了这么两三个,结果却是灾难性的。
姚:你认为怎样的语言才是一部好小说所需要和具备的?
郑:有力度,感性,流畅。我个人比较喜欢简单的叙述,比如卡佛、汪曾祺。但是我做不到。
姚:你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进行创作?
郑:2006年我大一暑假开始写作,文风稚嫩,但是一直都在探索,这是多种方向的。我认为不能过早地将自己的路堵死,之前我对先锋派的东西推崇备至,但是现在或者以后,我不会这么认为,——当然,我从不否定他们的价值,他们是我写作的启蒙老师。
姚:能讲讲第一篇作品吗?
郑:我的第一篇小说应该是《1966年的一盏马灯》。当时我的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热爱文学,学的也不是这个专业,用稿子写的,然后打到电脑上去,再后来便贴在“榕树下”,当时在BBS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和热议。尽管这批人绝大部分连文青的水平也达不到,但是他们对我的鼓舞对我后来的写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时我写的时候,从未想过要去投稿或者发表,因为热爱,所以行动,后来我想,这一切应该都是天意。
姚:我很好奇,短短几年时间,你已经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一跃成为一个实力派作家,前后仿佛也不过三四年时间吧?
郑:和那些一夜成名的人比,我已经够漫长了。
姚:他们是成名,在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在取得成功,有很大的区别。
郑:写作是私人事件。徐则臣说,如果把写作当成敲门砖,那就是误解文学了。当前我写作的方向与思考,和之前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当你知道的越多,知道的某些真相越具体,会让你对文学越失望。社会目前正处于漫长而复杂的转型期中,各种信息对人的刺激量太大了,随着各种功能的不断完善,文学早已置之于冷门行业。
姚:这几年你是沿着怎样一个路子走下来的?或者说,此前和现在你对文学的理解有什么不同?
郑: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了。小说不仅仅是倾诉,而且需要反思。这个时代反思的东西太少了,这是值得警惕的。现在写一篇作品,都是出自于某些考虑才动笔,之前更多的是冲动型的写作。
姚:《枪声》算是你写作的一个分水岭吗 ?
郑: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从《枪声》和《1921年的童谣》开始,我的小说开始有一些尚待成熟的思考。尽管这种思考是稚嫩的,但是我觉得比模仿的要好。《枪声》、《石门》里探讨了一些生命终极价值的问题。《1921年的童谣》写了中国的农民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忍耐力的问题。这篇小说虽然写的是历史,但是放在今天来讲也是可以的。这也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这么稳定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有饭吃了,温饱解决了,有的甚至还发了小财。而我们这一代是不可想象的。
姚:你心目中的优秀小说具备哪些条件?
郑:之前我比较迷恋一些形式感和探索性比较强的小说,现在我又觉得这是讨巧和逃避困难的写法。事实上,《平凡的世界》比《冈底斯的诱惑》要难写多了。一部优秀的小说肯定是能流传下去的,因为其中有一些作家内在的精神与情感在里面,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思想性,这是最重要的,举个例子,《麦田守望者》、《情人》、《到灯塔去》、《青春》等。其次才是叙述性的一些技巧与语言问题。
姚:现在你更多地是在小说中注入自己的看法和观点,而不是像最初那样是为了叙事而叙事。你觉得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郑:其实,之前的小说特点是有些散文化,抒情化,叙述是平缓的。现在我逐渐放弃了这些特点,小说的终极目标不是讲故事,也不是讲究辞藻,而是有没有人性的关怀和对现实的冷静剖析与批评。之所以有这样的变化,是视野和经验阅读造成的。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接受的是固定式的教育,你如果小时候写过检讨书,就明白的,我看90后、00后也逃不开这种厄运。这是可怕的,如果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虚伪的谎言时代里,也是可悲和可笑的。我们似乎又在小心翼翼地捍卫着这些虚伪可笑的东西,本身也值得自我批判。我希望在以后的小说中,能“自由”流露出一点点这样的想法。80后很多快要奔三的人现在的写作风格依旧是校园为背景的小忧伤,这令我诧异。
姚:这也许就是许多80后写手的通病,一味地隐藏在自己的小情绪和小忧伤中,而且越陷越深,形成负循环,从而影响了一代人。不过,你保持得很好,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那么,在这个几乎全民娱乐化的时代,你如此不合群的姿态,会不会遭到读者的排斥和挤兑?
郑:自从对社会和现状有了新的认识后,我对这些已经不在乎了。我结识的有些朋友,他们有的甚至不屑发表作品。他们的这种姿态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姚:你的作品终究是要得到读者的认可,如果读者不喜欢你这样的“沉闷,不欢愉”的方式,你会不会感到悲哀?
郑:悲哀当然是件坏事情,很多人喜欢三毛和郭敬明。但要怎么看待。吃不上饭的年代如果有红薯吃就是一件好事儿,但让你每天都吃那东西,就烧胃了,便是悲哀的事了。韩寒现在成了很多人心中的寄托,许多没有话语权的人,把希望和话语权寄托在他身上。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喜欢他们也是好事情,喜欢看书总是好的。
姚:你刚才谈到韩寒,你怎样看待这个同时代作家?
郑:我很欣赏和期待他。他近期的言行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如果不出我所料,他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里最有希望成为杂文家的人,但不是小说家。
姚:李傻傻早年被媒体誉为“少年沈从文”,如今逐渐淡出的文坛,作为同乡,你如何评价他?
郑:在网上看过他几篇散文。我觉得他的成名应该和商业化的炒作是分不开的,这当然和李傻傻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他那时是80后青春文学最火的时候,不出名也难。我觉得李傻傻是有天分的,他后来放弃写作有些可惜。但是这不是一个文学时代,对于他的选择,我很理解。现在不是有很多作家成名后就搞影视么?他们已经很少写小说了,文学本身就不是一件赚钱的事。要赚钱就去干别的。文学也不是百米冲刺。要一辈子选择文学,除了天分和勤奋,还要有强大的内心世界与丰富的知识储备。再者,目前已经不是写一篇文章便红遍大江南北的时代,当前,你即便写得再多,能混个脸熟就已经不错了,因为没谁再关注文学,甚至圈子里的人都不会看。所以不要对现在的作家过多的苛求。他们兴许写得最好的作品,往往从我们眼前忽视了。这是一个消费时代,一个全民娱乐时代,即便没有了精神和思想,大家觉得没什么,但没有了网络和电视,估计很多人就要坐立不安了。
姚:你说的这种现象其实早已被民众认可了,因为文学早已不是人们生活必需品了,娱乐的方式多种多样,文学只是其中的一项而已。但是,作为文学创作者,你明明知道这种大势所趋,为何还在苦苦坚守,与市场泾渭分明?
郑:我想没谁不愿意自己的书畅销吧?但是也没谁每天都愿吃自己极度反胃的菜?
姚:就是说你永远不会迎合读者?
郑:那要看这道菜能持续多久了。红宝书销售记录打破世界纪录,至今还在读的,怕是很少吧?有些东西注定是要被时间淘汰的。每个时代都有畅销书,这是历史必然。我所能做的,就是不主动去迎合,也不妥协,仅此而已。
姚:最近在读什么书?
郑:怕你笑话,我在读《红楼梦》,终于快读完了。今年读的几部长篇都很长,均在50万字以上的篇幅。你有没有发现,19世纪的小说篇幅都很长,20世纪开始短了许多,以后估计还会越来越短。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我看书喜欢慢慢地啃,啃到最后一页,很固执,一旦要看,就坚持看完,我不喜欢东翻西看,书太多,心就乱,注意力没法集中。长沙这边有许多很不错的旧书店,价格很低廉,买了不少崭新的库存书。最近还在读的书有贝娄和爱丽丝·门罗等人的书。
姚:平时写不写读书笔记之类的?
郑:现在每读完一本书就写一篇读书笔记。我不是那种藏书很多的人,因为四处奔走,上次从昆明到北京,邮局弄丢了一袋子书,很郁闷。因尚未安定,但求买一本读一本。现在我同事家有几千册藏书,他人很好,乐意借我阅读。来长沙大概买了一百多本吧,希望明年能读完。
姚:平时除了读书、上班,其余时间都在做什么呢?
郑:长沙这座城市我不大熟悉,除了和同事以及高中的几个同学交往外,没有任何交际,我是标准的宅男,出门就迷路的。
姚:长此以往,会不会觉得很枯燥?
郑:习惯了就好了,一个作家应该学会忍受这种枯燥。在昆明时更枯燥,绝望得没办法,我本就是很绝望的人。
姚:你仿佛跟圈子里的人交往比较多,残雪、徐则臣、海男,他们对你有过什么样的影响?
郑:海男在生活和写作上都曾多次帮助过我,特别是生活上,我非常感激她。她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作家,非常善良。她使我懂得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一定要有一颗包容和善良的心。残雪和徐则臣更多的是文字上的交流,残雪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相当坦率和质朴的作家,他们都是当代作家里值得我尊敬和学习的榜样。
姚:对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还满意吗?
郑:还行。至少时间多,有阅读和写作的时间。
姚: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换一种生活方式,或者去做其他工作。
郑:我也纳闷,就像苏瓷瓷和我说的,除了这个,你还能干吗?要么就出国,但是目前至少对我来说,是不现实的。
姚:你是我访谈的几位作家中,惟一一个“愤世嫉俗”且“忧心忡忡”的作家,你对现实和未来的绝望,令我惊叹。而你的观点又让人感到恐惧。
郑:可能那些见过世面的人看了会偷偷笑话和不屑的:瞧,这个愤青。愤青在这个时代是个贬义词。鲁迅和胡适他们年轻的时候算不算愤青?最近有一本被书商炒作的很火的书《70年代》,里面很多目前的知识精英,在那个时代应该也可以算作是愤青的。没有愤青,时代就会沉默。
姚:著名评论家孟繁华因为看了你的小说,从而使他改变了对80后这代人不应有的判断,可见前辈对你的寄望有多大,而你总不会没有压力吧?
郑:孟老师以及一些前辈给我过许多鼓励,他后来说,读了我最新的一些小说,鼓励我继续这种严肃的文学创作,一个时代不可能没有纯文学作品。这些对一个年轻人来讲,当然是很感激的。我写作时,从不想任何事,因为我是一个很固执和倔强的人,所以我不会感到压力,再者,我还没到有压力的份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