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中篇小说)

2012-11-24 04:41黄飞虎
文艺论坛 2012年10期
关键词:李芳王伟本田

■ 黄飞虎

爷们这词儿是北方口语,南方人很少说,王伟从一位在滨城坐台的东北女士嘴里听到,她也只是传话,原话是她跟的老大给王伟的一句评语。老大心狠手辣,因而王伟记得牢靠,琢磨他所说的爷们是不是指除了硬还得横?至于自己能不能算上,他拿不准,也无暇顾及,现在他正在倒霉,麻烦的事一茬一茬。

王伟一直以来人就很瘦,到了应该发福的中年,身体不但没有膨涨,反比以前略有收缩,他的绰号叫猴子,也一直被人喊到现在。在拥挤的人流里,他可以像纸片很利落地往前插,能从两个物体的间隙不费劲儿地穿越而过,这或许可能是种优势,至少说明人瘦比胖有生存空间,直到最近几次被人遇见,被人热烈地拽住手臂使劲摇晃,他却认不出这些青少年时的同学玩伴,因为他们都变得很胖——富态的胖,更难堪的是这些人都问,问他现在在哪里发财何处高就?他很心虚地含含糊糊,讪然之态再配合上他眼前的瘦,他们就意会,丢给他句再联系后便走了。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从地摊买了副墨镜,虽不舒服但也得戴,他坚决不想再被人认出他是猴子,也决不丢掉花二块钱买来的墨镜,他突然开始想一个问题:他怎么就总长不胖?

似乎只是一个开端,后来的事接踵而来。上午起床左眼就跳,由于跳得比较厉害,触动了他记起那句老话,他心烦地揉起眼皮想使它平息,他的职业每分钟都存在风险,全靠两眼珠子去察觉躲避。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穿越,得时刻留神别撞上什么或什么撞他,得盯着交警有无朝他扑来的迹象,尤其是专捞摩的的运管便衣,因此他的眼睛极为重要,状态容不得半点马虎。

上午生意确实很好,半天功夫就收了一裤兜零票,歇气时他将钱掏出一张张捋伸理顺,这是他的钱,又正因为是他的钱,满仔瞧见眼热心动,表情明显地想据为已有。

王伟白天很少打牌,唯独今天经不起召唤,满仔智商虽然欠缺,但手气好得莫名其妙,牌局散时,王伟输得毫无保留一文不剩,这直接导致他日落之后不敢回家,饿着肚子上街拉客凑齐老婆定下的指标,不料,由于一门心思的多拉快跑,他哐啷一声摔在了路上。

他爬起来,摩托像匹护主的老马,倒地之前死拽着他不让他飞,女人飞了,腾空穿越到摩托前面,落地之后直接摔昏。这很突然,她招他车时姿态婀娜容颜艳丽,这会儿却溅满污渍形如横尸。

他很愤怒,这条路他昨天跑还好好的,哪个狗日的在路上挖坑!接着惶恐,因为左眼还在跳个不停,他突然想到这很不对,就算他不该忽略征兆的神秘,但明明左眼跳财不是跳灾,怎么应验到他身上就他娘的发生错乱,并且后果相当严重。

抱起她移到路边,哆嗦着打出该打的电话,摇转头看,更深夜静,僻道无人。有一点点不溜的理由,但最终溜的思想占了上风。

他扶起车骑上,不敢跑远,藏身侧巷,看见警车进来,急救车进来,他记了急救车的车牌号码,关机将卡抽出。手机双卡,报警的卡在外地上的,没用自已身份证。

回家后,狂乱的心跳才缓慢下来,才渐渐完全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才开始害怕。不敢睡,怕听到敲门,房顶龟裂的石灰皮子啪地掉下来一块,惊得他猛地抬头,死盯着屋顶怕它会垮。

买这房时就怕它垮,它太老了,像是往前走远的历史丢三落四忘下的东西。以前的筒子楼没法再住,憋在用布帘隔开的屋里,晚上床上办事有犯罪感,怕弄出的响动导致儿子早熟。房小,但有两间卧室,一间能把已经长大的儿子塞进去,一间能把他和老婆塞进去,这种日子就基本不错,很能凑合。

蹑手蹑脚来到床前,床上躺着披头散发横陈街头的女子,吓得他胡乱揩拭起额头的冷汗,但种种无法排除的可能,又一点不像刚才一闪即逝的幻觉,塞得他满脑子都是。

跑的理由很充分,人穷命贱扛不起祸,苗圃老张送客撞出个重伤,赔得锅底朝天没地方再借,疯疯颠颠见人就问谁想买肾。

但能不能躲过?他玩过横的,这回却提不起气。

一早,他找到了那辆停在医院的急救车,怎么来了,心意慌乱,无法形成明确的理由,因此像是身不由已。恰巧,堂妹是这家医院外科病室护士,傍晚给他打来电话:人已苏醒,17病室53床,有摄像监控。

昨晚惊慌失措又是雨后暗夜,就见她人没死,鼓涨的胸脯仍在起伏,其它都模糊。他想进医院打探,医院不会有警察蹲守,交通肇事跑掉的人都会忙着躲好藏严,谁有胆子去医院串门?但平常从不在乎呆头呆脑悬在街头巷口、倚角旮旯处的摄像监控,现在个个阴阴冷冷如同怒目,他最怕就是街头监控录下了他昨晚的行径。

女人的苏醒给了他期待,她要一睁眼就骂他王伟祖宗八代,她有可能就伤得不重,要醒来后连他都不知道惦记,这事警察那里没法小,那他就得提心吊胆地兜着,撑到他被找到的那天。

冥思苦想,还是得动。中午,王伟穿上从城西医药品市场买来医生穿的白帽子大褂口罩,趁着午休潜进病房。53床病人在正在吊药,头上缠着绷带,脸肿得五官暂时凑成了一团,勉强撑开的眼缝里盛着虚弱。他的心抽搐了下,将带来的包裹放在床头,用手示意地指了指,急忙离开。

包裹包装得格外隆重,铁皮糖果盒盖被他用强力胶团团胶死,弄开它要花的时间,够他离开现场走出医院。扎、送包裹时他带了手套,没在上面留下指纹。

铁盒子里,装着三千块钱、一份表白、他那张外地卡的电话号码。

这很有可能无济于事,摆明了是他露怯心虚。在傍晚,他等来了她发来的短信,三字加一感叹号:来看我!

这像是迷语,放口里嚼,除了有种不太好受的滋味,没有一点是他想要得到的。他要的是能确定她意图的回应,她知道他多少?开出的价怎样?如果伤得不重好治,他就不想埋下祸根。现在警察招多,指不定凭个监控就能摸来。他见过出事之后跑未跑脱的同行,满嘴的牙被人打得毫无尊严地涎出嘴角滴在地上,不相干的人也即兴上前掴他大耳巴子,心安理得就像揍贼。

三千块钱是借的息钱,月息5分。开始想找朋友借,说情景时将紧要地方作了改动,朋友感慨,说他就一人好,听他借钱,继续感慨,骂他蠢货,王伟只好空手离开。回来路上看耍猴,看的人个个喝彩,耍猴人端出盘子开始讨钱,看的人忽啦一下闪去大半。

他不能现身,确切地说就是不能让她逮着,伤轻的话,医疗费他凑,其它的钱,隔着千山万水,料想她也没啥指望。现在要紧的是先得让她消下气来,一旦她将愤怒传递到了警察身上,去吵去闹,警察就会搁下别人优先来找他。在给她的表白中,他很生动地为自己描绘出一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惨淡情景,信不信是她的事,反正开摩的普遍都是杀无血剐无皮叮当响的穷鬼,这个道理不少人懂她也该懂,而他这种神秘的给钱方式,又足以表明他这人不错,人躲心不躲,他要让她慢慢泄气,对他无奈,最好将帐算自已头上,是她自己倒霉。交通肇事逃逸案,能破获的就那么几成,一般小案事主不逼,警察会搁下,一旦搁下,时光悠悠岁月漫长,一水儿漂走常有的事。

如果伤重,那就真是她的劫数,他也只能听天由命,就算今后被逮着,他借高息主动出钱这个情节,能让他在该去的地方少呆些日子。

隔了几天,他去堂妹家问情况。情况不像预料的糟,女人轻度脑震荡,几千块钱能治,更好的是,她竟是个外地人,堂妹说她观察到她用的包、穿的鞋都是名牌都挺贵,像是有钱,还观察到她没人陪护没人探望,像是孤独。王伟相信堂妹慧眼,但有一件事她很疑惑,说警察找女人问情况时,女人一概回答没有注意,不清楚,就光记着他车没车牌呢。

他听了一怔,这绝无可能,他的摩托车前车后明晃晃地挂着车牌,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晚上招摩的,谨慎的女人见没牌的车就不坐。她真要没注意,自然不会对警察肯定有无,这明显会将线索引入歧途,如果是撒谎,那她为啥不交给警察,而要攥在自己手里?

后悔是晚了,他完全应该像有些摩的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地在车牌上系块红绸吊块光盘遮掩一下。自己一个劲地在她面前装神弄鬼,说不定她早不吭气地把绳索系在了他脖子上。

王伟心里沉甸甸地,把事样样串起细细琢磨,里面还是有些蹊跷,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他又去借了四千息钱,也像上次那样包扎好,在医院外的花店买了束鲜花,连礼品盒一块交花店姑娘,详细交代她送到住院部外科17病室53床,为防意外,他要堂妹守在病房看着,堂妹打电话告诉他顺利后,他头昏昏地在人行道上呆站了很久。

7000元钱对他而言不是小数,他没有让老婆知道,连同车祸一古脑地全瞒着她。

仍是傍晚,她发来的仍是三字加一感叹号:来看我!

他感到疲惫,他已经为她做了不少,她仍然提醒他欠着什么,这是猫捉老鼠?还是她怪怪地好在虚事上较真?

能做的都做了,他不想再想,也没那么怕了,但是他难受,他总觉得他走的路都是一条条的夹缝,他人瘦能钻,这次像是卡里面了。

十来天后,女人不声不响地出了院,出院时脑袋肯定好利落了,没跟他再提来看我!。王伟心里松了口气,但她到底是想放过他,还是想伤养好后再回过头来收拾他,他不知道,她长啥模样,他也不知道,他存贮的她,完全是个模糊的影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王伟绷紧的神经也一天天松弛,再过去些日子,她就像块扔进水里的石子,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沉到了底。

但王伟记事,受了这场惊吓,他就像条挨过车撞的狗,收敛起野性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很优雅地只走不跑。事算过了,剩下的是挣钱还债。这辈子他还没让自己累着过,日升三竿起床,找爱吃的东西把肚子填饱,再用烟和浓茶把浑身筋骨调理舒坦,他习惯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不在意钱优哉游哉来得慢。但有这7000块钱债压着就不行了,他得一天掰成二天用,他开始早起,天蒙蒙亮就哈欠连天地出门,骑车去蔬菜批发市场送菜贩。

菜场人多,男男女女头发凌乱却精神抖数,出来后散到还黑着的街上就寥寥落落,像虫子的触须,悄无声息晃动起城市的清晨。一个多星期,王伟才适应,熬出菜贩子们的那股子劲头。

他累,午饭就像安眠药,吃着吃着困劲就上来,就着桌子趴一小会,再迷迷糊糊摸去厕所,脑袋伸到水龙头下淋上一阵。忙,生意好时没时间吃饭,生意不好没心情吃,忙得昏天黑地夏过秋来。但秋高气爽时节,警察也忙于抓车。

城里摩的历史悠久,一同悠久的是顶在头上那顶非法营运的帽子,报纸更损,还在摩的前面加个黑字,是非法就肯定要抓,王伟想不明白他非法了谁又黑了谁,不明白就得格外留神,二百米开外,他就瞧见十字路口红绿灯处两侧散开的七、八个人,神态鬼鬼祟祟架式蠢蠢欲动,他立即警告乘客抓紧坐稳,唰地掉头回窜至安全距离。随后而至的摩的没他滑溜,一台毫无察觉直投罗网,一台见人围上就傻了,不知所措束手就擒,另一台急眼玩横的加油冲出阻拦,没跑多远被车流挡住,让人揪住衣领,叭叽一声摔个半死,先上手铐再上警车。

这次场面大,条条街上警察警车,条条路上围追堵截,有不服的当场带走。东大市场一台摩的逼得窜上人行道撞树上,司机乘客头破血流,抓车的又被围观的打得头破血流,围观的又被赶来增援的警察扭住几个塞进警车,其实动手打的早就溜了。

康星百货那里围的人最多,瞧摩的司机钻警车底下的热闹,这招倒也难不住交警,招吊车来吊,人弄出来后那家伙又哭又喊,听口音是湖北洪湖那块来的农民。当时场景比较震憾,现场几百上千人鸦雀无声地屏住呼吸,相当肃穆地看着吊车起吊,车肚皮下的摩的司机死抱着警车轮子冉冉升起。

第二天一早,满仔就打他手机盛情相邀他斗地主,摩的司机都珍惜市里抓车的这几天时光,一年到头逢年过节都得干活,难得这样心安理得地把车停了撒开手脚打牌赌博喝酒嫖娼。当然,享受得起的都是这次行动的漏网之鱼,车抓了的没这闲心,通娘捣B地嘴里骂着,急着钻门路找关系想办法捞车。

王伟惦记欠下的债,白天捉车他晚上干活。秋夜月圆,城里的夜晚并不就像天上的朗月,甚至有点乱七八糟。有酒鬼,送到后提醒他给钱,他醉眼朦胧地认你兄弟,兄弟,不谈钱,谈钱伤感情,然后转身摇摇晃晃找回家的路,王伟只能干瞪眼;有毒鬼,心急火燎蹦上车,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转下来,一不留神人就溜了,又白忙活;有出来找事的小混混,坐车后面拿出把刀来敲你头盔,说好久没有杀过人了,为这王伟打过几架,赢一次那是单挑,输三次,输了又没地方找,后来他就不计较了,跑摩的,没能耐隔三差五地跟人战斗;还收过一张百元假钞,让他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地骂到天亮;惟有来来往往在霓虹里飞舞、忙着跟男人们传花授粉的城市夜莺,才让王伟心旷神怡。因此总的来讲,他不喜欢晚上干活。

白天更不省心,有交警、运管、整治办,不过老跑车的玩惯了老鼠躲猫的游戏,都有一身火中取粟的横练功夫。他干这行一晃就是六年,跑摩的不算舒服也不算受累,看上去灰溜但能养家糊口。

车多生意淡。满仔抢客老许骂,满仔威胁要打,老许唾沫横飞地逼到满仔眼皮底下,鼓励他收了他这条老命。抽掉三根烟还开不了张,王伟一直看着树荫下面站着的艳妇,眼光热切地在她身上寻找最值得停留的地方,艳妇胸脯以上妩媚,胸脯以下丰腴,神态上的雍容又提醒他别太去指望,这样的女人多半不会在骄阳烈日下坐摩的。他必须要去欣赏女人,这条破街没有风景,不看女人,等客的时候他会寂寞。意想不到的是,女人绕过几台车,径直上了他的摩托。

她选择的是侧坐,侧坐没有直坐安全,但直坐的话,风会把她的裙子撩起。

到地方后,王伟找不开她递给他的二十元,正急着,女人说甭找了,晚上七点半来这接我。她定眼看他,像要瞧准点儿才放心,王伟不以为然,常有客要往返,收了钱,海枯石烂他等。

晚上,女人以每月300的价包王伟的车接送她上下班,而且还是预付。王伟高兴,她说她在金莎国际KTV上班,那里的小姐有钱,有钱为啥不坐的士专坐摩的?

她告诉他:她姓谢。

谢小姐好侍候,头个星期他送了她三趟,第二个星期更少,二趟。王伟少见有人像她这样活得漫不经心不慌不忙。谢小姐不可能是KTV的员工,这从她的穿着可以看出,又不太像坐台小姐,脸上全无坐台小姐应该具有的风骚模样,她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岁月的女人,恬淡中透着点忧郁。当然,KTV毕竟是唱歌的地方,谢小姐的歌可能唱得很好,歌王伟也喜欢唱,只是没钱去KTV,他是伴随革命歌曲与港台歌曲成长起来的,年龄一大兴致就淡了,只在打牌手气不好扳本无望的情况下才痛苦地哼哼。

他过意不去,硬着头皮提出谢小姐要是白天出去也可以叫他,他很怕女人逛起街来没完全没了,谢小姐并不在意,只是要他帮她找本书,三毛写的《滚滚红尘》,嘱咐他别忘了书名,王伟说知道,是三毛荷西谈爱的。

谢小姐眼睛一亮,直直地问他:你说三毛为什么会死?

活腻味了,想去天堂。

谢小姐听了目瞪口呆,你、你看过三毛吗!?

王伟看过,但不想说他看过,因为有句话说男看金庸女看琼瑶,不男不女看三毛。

你帮我去买,你先看,看完以后再给我好吗?三毛不仅仅是写爱情,她也很会写人的情感。

谢小姐声音带出点央求,王伟怪自已话多找事,这种话题不能扯,一扯就挠到女人痒痒上。

书交到谢小姐手上时,精装本的没开封,谢小姐眼里有了艾怨。从这以后,她天天都叫王伟的车,有时候是没事,要他随便在街上转转。

王伟不大喜欢跟摩的扎堆,四里八乡来的摩的汉子看上去憨厚纯朴,要起价来却夹缠不清,尤其下雨的士难喊时,一个个较劲似的地往上喊,喊得越高人越自豪,谁喊低了谁招怨,没人坐就宁愿耗着。

转了两条街才拉上个妞,没坐多远就冲他吼:嘿,你快点行不,坐你车连点风都没有,磨磨蹭蹭烦死人了。王伟吓一跳,心想哪来这么个野蛮女友?问妞是喜欢猛男还是有急事,妞说有急事,我男朋友等我吃饭,王伟靠边停下,要她另外叫车。

又拉了一对小情侣,小得就差嘴上没挂鼻涕,离别时男孩朝着女孩嚷:晚上记得打电话,不然老子睡不着。

接近中午,主街上的车就不能跑只能挪了。这几年私人买车的太多,王伟心里嘀咕,街小道窄的,你买车等于添堵,但这些锃光放亮的私家车,又常常在他心里荡起涟漪,似乎人人都在发财,就他自已沦落。

早些年也有理想抱负,进厂那阵想找个好看点的女朋友,厂是好厂,但是机械厂,百分之百的纯爷们,男青工的个人问题要靠组织解决,组织上只顾数量不顾质量,重点放在有女配男,联欢会上弄来的姑娘全部都是些虾米鱼,惊心动魄的一个都没有。后来跟表哥搞土石方工程,赚了钱后爱上了音乐,开影碟店卖VCD,他很敏锐地发现张学友刘德华没有三级片好卖,想在这方面能有所作为,直到最后一次从公安局出来,才发现自己已被无数次的罚款罚得连交店租的钱都没了。再后来,他有了一些正儿八经比较靠谱的想法,又总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扼杀在了萌芽状态。三十未立,过四十后人就疲了,只想混。热烘烘的阳光里泡着,王伟感觉自已活脱脱他妈一现代版的骆驼祥子。坐摩的的人一天天在减少,钱不值钱逼着摩的把价格与的士拉近。公交的士涨不起价,愿不愿意它都得为人民服务,市里的士罢工,也只提反扩台、减上缴,不敢提涨价,有摩的跟它争抢,的士甭想伸展。

他用眼神招揽一位在路旁等车的女人,女人没有不搭理,眼神儿粘上,女人只是微笑,微笑像蒙娜丽莎,恬淡而又神秘,王伟犯晕,想搞清楚她坐还是不坐,突然人、车一个趔趄,闯在前车屁股上,王伟爬起来,看清破车后背十分渴望地贴着标语:大修缺钱欢迎追尾。

这个夏秋,王伟黑了瘦了不少,全都是那7000块钱的债闹的。王伟的黑极其接近非洲黑,很有光泽,他的瘦却很奇怪,人反倒显得精神。去麻将馆周扒皮家还本付息,周扒皮比旧社会的周扒皮好,奖了他包芙蓉王。

出来他就看天,天是好天,云淡风清,他想应该来一嗓子,就唱天蓝啦地蓝蓝,杨乃武啊小白菜。他真喜欢的是罗大佑的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

变化始于梦境,身旁的人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远,他徒劳地挣脱拽他的梦魇,醒来后一切都在,但梦是真的,他相信。

吃完晚饭,李芳一头钻进儿子房间不出来了,王伟起身收拾碗筷,从有这个家起,家务活李芳总会推给他,男人做家务当然不会自觉主动,她总有办法迫他就范,她会笑意狡黠地从他近一、二天的表现里挑茬子:说戒牌又打,是不是该罚?输了钱该不该罚?深夜回家吵醒她该不该罚?有时提醒:晚上想活动?想的话先把碗洗了地拖干净再谈,能通杀的招数是睡沙发。

我洗碗,那好,晚上你睡沙发。

凭什么我睡沙发?

那我睡沙发。

王伟更不敢答应,他得搂着李芳才能睡着,就算不在乎那么一、二晚,但女人神经质、话没说好就招惹上了,心底里他疼她,甭管她是懒是赖,他都假推真就地受着。早些年也跟她较真,到头总没落上好,后来教训里面整出经验:女人嘛,都这德性,不如哄着、让着省事。

正常情况,晚饭一完,王伟心儿就在后街麻将馆上盘旋,想方设法从她眼皮子底下混出去,又常常给拖住,猴急的样子她瞧了闷着乐,就拉他坐下一起分析光惦记牌的男人是不是畜生?王伟不滥赌,仅迷恋,小日子乏味,只能从牌桌上弄点喜怒哀乐调剂,释放一下没地方使的潜能。

这么些年了,王伟早就习惯她有事没事、有理无理地拿他搓揉,她那张嘴很少消停,他耳根子就很少清静,她喜欢跟他夹缠,耍刁蛮,找他吵闹,他也没辙,她比他小太多,得像丫头似地哄着,小姑奶奶供着,但他知道,这就是日子。

不突然,但序幕很短。儿子坚强地混完初中,再不肯进任何学校,废寝忘食地拿键盘当枪,消灭显示器里张牙舞爪冲着他来的恐怖分子。李芳开始焦急上火,寸步不离守着儿子念叨,儿子战火正酣,只能间间歇歇地嗯嗯支应,适应之后,连嗯都没了。从那会儿开始,她就开始怏怏哀伤,神思恍惚,嘴里冒泡似地嘟哝着她的焦虑。

她把要替儿子成家立业的帐算给王伟听,四舍五入六十万整,王伟不敢吭声。

替儿女在城里筑巢,六十万只是个基数。有钱不难,差一点的能凑,没钱就是要命的心病。王伟瞧小王八羔子窝囊样儿心灰意冷,儿子是他生命的延伸,他这条命真要靠他去延伸,八成伸进地沟里,可她瞧儿子,任何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情,操心起来愁眉不展,王伟想宽解几句,她听了就骂:没能耐你给我闭嘴!

她一天比一天抑郁,他干瞪眼地窝着憋着,揪了个她不在的空子,把儿子从电脑旁扯过来,围绕男人应该奋斗的道理教导,讲多了身上就热,解下皮带劈头盖脑地抽得他打滚哀嚎。她进屋就找他拼命,拼不过一屁股坐地上。王伟怨气冲天地冲她吼:全是你!要他做作业,你怕他累着,学校学不进,我留他在家辅导,你说伤他自尊,现在好,惯出这么个废种!

她爬起来抱儿子哭,用手拭他脸上的血,昆昆,你不读书,你今后怎么办?你跟妈说,啊!

不读书怎么了,刘奇他爸乡下来的,一样当老板,不跑摩的。

好好,儿子,妈想办法,妈帮你当老板。

她带儿子住回了娘家,不常回了,王伟零零星星地得知,她想辞职开店,在找人借钱。上晚班她回家住,王伟低眉低眼地替她泡好茶,放好洗澡水,十几年来都这样,她胡乱不高兴,他胡乱陪小心。

她的店开了两月就关了,弄回几大包没丢卖完的服装,王伟问她亏了多少?她一脸阴霾,忽然又很欣慰地告诉他:昆昆其实很懂事,天天跟我看店子。

她又去上班,还像原来一样在超市卖电器,但人像换了个人,沧桑了,深沉了,还是大半时间住在娘家陪儿子。

李芳开店亏了一万多,比起钱,王伟更心痛的是她。他不跟她提这事,也不大去麻将馆了,晚上他干活,想把她亏的钱补回来。

生意好时,尿憋着都没时间解决,刚下客掉头,一位牵着女儿的少妇拦车要去东方莱特,王伟紧赶慢赶,半路上就憋不住了,不想到一十字路口,身后的小女孩哇哇叫喊:妈妈,叔叔又要闯红灯,老师说不准闯红灯。小女孩不懂事不怪,当妈的也瞎起哄,警告王伟再闯红灯她就不坐。王伟直怨老师教小孩红灯绿灯干啥?小孩开车吗?后来几个十字路口,小女孩见红灯就扯他衣角叫他停,转绿灯再扯他衣角叫他行,她哪里知道送她的叔叔此时此刻满肚子辛酸。摩的很少等红灯,费时间不说,交警最喜欢撵等红灯的摩托,方便顺手,你冲他没辙。

十点钟后生意更好,公交车收了班,候车亭里等车的人也着了慌。王伟冲亭子里喊:没车了,要不要送?像乡下姑娘的那位积极响应,上了车没忘招呼落下的另一位:美女,我去长炼方向,同路的话一块走吧,没车了。

另一位姑娘斯文,她近先下,四元钱车费她掏出二元,乡下姑娘热情:你甭管,我来付。王伟开头也没觉得什么,素不相识的人,AA制公平,看乡下姑娘慷慨,又觉得斯文小姐二块钱出得别扭,后来还回忆,乡下姑娘脸上的小翘鼻子漂亮。

回程无客,他骑车搜寻街的两旁,无意中憋见迎面而来的本田车里坐着的人,心头一颤,又猛地下沉。他可以相信这是幻觉,但决不相信自己看错,因为街灯昏暗,又是一晃而过,能让他在电光火石的瞬间认出的脸庞,这个世上只有一幅。

一想再想,这方面的回忆既清澈又空荡,他撩开李芳情窦与身体的时候她17岁,她想呕想吐的那天打他的呼机,他拖着没去,她像被男生抢了橡皮擦,很生气地告了她妈妈,他来她家她不哭了,笑,很得意地拉他的手,哼,看你敢不怕我妈妈!王伟哭笑不得,一冲动就决定护着她一辈子。

没有什么能引起他联想,但午夜本田行驶的方向不是她娘家,他的疑惑又漫无边际地散开。

渐渐地,衣柜屉子里堆积起了很多的零票,以前李芳日清日结,相当及时地将他交来的钱兑换成大票,藏进衣柜的某件衣服里,王伟找不着,现在不了,兴味索然地要他自个放着,王伟心里偷着乐,时不时又往回拿点打牌宵夜,她也不闻不问,可伴随这一变化的其它变化,王伟瞧着就乐不起来了,她莫名其妙地冲他发火,有时又呆呆瞧着他满脸怜惜。

他开始担忧,一口气盯了她十天。躲在树干后面,窥见了答案。

他想像捻只臭虫似地捻死情敌,又不能确定开本田车的家伙是不是臭虫,或类似于臭虫这样渺小的东西。男人摊上这事,心里怎么着也得生点杀机,能力强的想杀奸夫,弱一点的考虑休妻,王伟的想法很别致,家里柜顶上还搁着把洛奇刀,晚上跑车防身用的,刀背带齿,从人身上捅进去抽出来时,能勾带出点比血重要的其它东西。

刀泛寒光,他用它顶住本田肚子时效果很好,本田立即开始全身哆嗦,当刀尖与他肚皮接触的时间长出他的等待后,他居然想到留下遗言。

你跟李芳……

多久了?

高中时……

他稍一犹豫,随后活动手指,刀从平伸变成下垂,目标从本田腹部转移到大腿,下刀时并没有刻意控制,感觉到刀尖入骨后就抽了回来。

本田憋劲不错,挨了刀后吭哧吭哧只哼哼不叫唤,拼命扭脖子咬嘴唇,这种表现王伟满意,不喊不叫他就能够顺利离开,但本田的话又多添了他一道伤心,男女之事,他一直放心认为李芳是他启的蒙,现在冒出个初恋情人,这就多少有点顺理成章,因此王伟改变主意,将刀扎双腿临时改成刀扎单腿。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转悠到很晚才决定回家。手心里攥着刀把,刀身掖在衣袖里,方便他在最短的时间拿出来挥舞,他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他不想躲谁,像临战的公鸡一样亢奋,谁找他拼命他都陪,如果是警察,就不折腾,跟他们走就是。

一步一步地向家靠近,开门见她坐在沙发上盯着他进来。王伟耷拉着脑袋朝里走,任何时候他都不想招惹她,从不把气撒她身上。

她叫住他。

你敢杀人!

他是谁?

我同学,那时候他就见过你。他傻,一直还在等我守我,我心里难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欠他的更多了。

他有钱了是不是?没钱你能感动成这样!

李芳恼羞成怒,你少跟我瞪鼻子上脸,他就比你争气,他一个农村穷小子来城里拼,从做小工开始,现在自己开公司,你呢,那时候你跟他比,你是城里少爷你知不知道!

她住了回来,他能不在家就不在家,狭小逼仄的空间凝结了散不开的尴尬,也多了个影子,这个影子使他压抑、沮丧。

他就去找老许喝酒。老许老婆死后,一身轻松,常找他喝酒。俩人酒量都不高,喝过头后,症状都是不高兴只悲伤。老许闷,学坡一帮跑摩的的,只有王伟能跟他说上话。

没头盔遮着,他头上的白发十分醒目,干摩的这行,老许确实是老了,他很少跟其他人扎堆,揽生意他争不过那些精壮的摩的汉子,常常独自拣处地方摆车,等久了,他就愁眉不展地左右张望,再等久了,他就一动不动,像棵扎在那里的树,一只假眼空洞地定在眼眶里,一只好眼无神地落在他并未去看的地方,也不挪窝,就这么呆呆等下去。

老许的车只要被捉,就找王伟帮他去取,他自己只去取过一次,丢了脸,再不去了。

那次整治办说他的车得关十天后放,老许不干。

我下岗工人,低保户,老婆等钱治病,生活困难,别说十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下岗工人低保户,怎么了?处理了想接着再干?不行啊,老同志。

说啥你,厂子垮了,我一把年纪自谋生路不找政府,还坏事了?

老许心里总挥不去他过去那份大厂工人的自豪。江南厂是军工企业,万多职工,当年个个都是昂头走路的工人阶级先锋队的代表,文革搞武斗开坦克出去干仗,后来军转民,生产洞庭牌汽车,质量上不去,洞庭洞庭,动动停停。又调到厂劳服公司下面的神驰运输公司几年,公司乱啊,新轮胎司机撤下换私人旧胎,效益倒亏,厂长生气:神驰公司?我看是神经公司,散了。老许成了待岗,再从待岗过渡到下岗,工人阶级身份就弄没了。他总觉得这世道欠着他点什么,得有人认这个帐。

违规违章,跟下不下岗没关系,按规定处理。

行,我交罚款你放车。

不行,必须按文件通知执行。

求您了,我确实困难,我是江南厂工人,一只眼瞎了,老婆有病,你看,病历我都带来了。

好了好了,这些都不是理由,十天后来处理。下一位……

下一位肩一顶手一拨拉,老许立即被挤得退去一边,他愁眉苦脸往外走,到大门时被人叫住:取车?扣单给我!

十分钟不到,放车单就交到老许手上,要了他100元了难费。老许满脸红潮,雄赳赳折回去,气昂昂将放车单伸进窗口办理人的鼻底下问:说,咋回事。

哦,处理了,处理了好哇,还有事嘛?

以权谋私,我要告你!

哦,这个,我们马上改,收回这张放车单。

别!

老许唰地缩回去手。

办理人斜眼瞅他:您这就不对了,老师傅,下岗工人是金字招牌吗?自谋生路也要遵纪守法,下次逮住再犯,关你半年。

活这把年纪没受过这样的奚落,这帮家伙变着法子整钱没谁管,他整你点滴到位。老许讪讪退下,去停车场取车,车只关了两天,得交满十天的停车费才给车。停车场老板面相不善,老许不敢,也不想再争再吵了,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从这以后老许胆就小了,躲着,警察上班他下班,警察下班他上班。

王伟问:你过来人了,你说说,这男人啊,究竟能不能为自己活?

上半辈子可以,下半辈子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都这样。

你那咳嗽好了些吗?

快了,癌症,还有二个月。

什么!

没啥,小的上月结了婚,牵挂都了了。

这不行,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不用了,她在那边咋样?我还真不放心。

他老婆的病熬了老许整整八年,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人很清醒,吩咐他说她一个人到那边怕,要他早点过去。

王伟听了打了个寒噤,之后猛地灌了口酒。

老婆出那事后,王伟对谢小姐有了顾忌,提出跟她中止合同,谢小姐轻飘飘丢出句不可以,王伟恼火地想还反了你,我半个月的工钱不要,赎身总可以吧。他心痛地掏钱给她,以示态度坚决,谢小姐头一遭拿正眼瞧他,眼睛在黑暗里熠熠生辉,幽幽说道:也不能太辛苦你,这样吧,我把月钱加到1000,你调整一下时间,上午不要早起,多睡会儿,行吗?

王伟一下泄了气,后来一想不光是钱,好像人都被她粘上了。

他规规矩矩当她的车夫,不敢主动找她搭讪,晚上送她回住地,他会亮着车灯等一、二分钟,估计她进了楼上房间后才离开,谢小姐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很有感觉地抿嘴微笑。

有晚她下了班,兴致很好,碰巧夜色也很好,她想兜风。来到城北沿湖风光带,要王伟陪她在小亭子里坐。半夜三更这地方荒凉得能赶出鬼,王伟飘了,心里乱蹦乱跳,努力地想搞清楚这算嫖娼还是偷情?不管算啥,他都不敢,可转念一想,这事还得温柔处理,不能伤了谢小姐的心。

但想象的情景一幕都没有出现。凉亭里,谢小姐看了会波光粼粼的湖水,吹了阵河风后说咱们回吧,王伟心里顿感失落,颇为艾怨地想孤男寡女半夜三更来趟河边容易吗,话都没能说上一句,哪门子事!

男到中年,心里周期性地产生躁动,这些躁动比起养家糊口的责任,犹如漫天大雨里的点点薪火,一次一次地被浇灭。

一晃三月,来来往往地陪送谢小姐,俩人这样互不说话王伟总觉得别扭,想试试,又怕谢小姐烦,他哪里知道,对于他的沉默寡言,谢小姐已是忍无可忍。

王伟忧心的是李芳,出那事后,她像一杯浑浊的水,再难唤起他饥渴的欲望,但这并不影响到其它,厮守至今,他一直迁就呵护疼爱着她,情感就像菜场里的洋葱,剥掉一层又一层,他一如继往地怕她累了、渴了、饿了,热了、冷了、不高兴不快乐,这些全都入不了李芳眼,她像被什么所困住,情绪焦躁,人很明显地开始憔悴。

她叹气开始替他买衣服,从里到外春夏秋冬一套套的买来,买来后分门别类地放进衣柜,又想还缺什么,再大包小包地提回来。王伟发呆地看着堆得老高、几乎够他穿一辈子的新衣,猜她是在准备什么,等她把她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他可能就听不到她叹气了。

她很坦然地做这些,并不在意他会瞧出,王伟忿然地问过一次,她也就是盯了他眼,转身又去忙自己的,像是犯不着跟他多说,像他仅是一个得要她操心的物件,这都是他往常惯出来的,他懊恼地想到别的男人,别的男人会揍女人。他有委屈,这个家一直都是饱暖不愁平平安安,他尽了力,但他清楚,这压根不是值得女人向往的生活。

他慌了、急了,开始抓瞎,像挨了刀捅的人,胡乱用手堵朝外喷涌的血。

刺耳的汽车急刹冲到他跟前,大巴里伸出司机吓得煞白的脸,气急败坏地冲他骂:喂!你怎么骑车的,找死啊!

王伟迟钝地偏过车头继续前行,他突然想起现在人被压死赔60万,又车一摆横大巴前面,蹿上去恶恨恨地揪住司机,他妈的你来压,压老子赔60万。60万!李芳算过儿子成家要60万。

很少下雨的秋夜突然下起了雨,而且开始就下得很大。王伟赶紧停下,摘下头盔脱下外衣递给谢小姐披上,雨急雨凉,到了楼下,谢小姐非要他雨停后再走。

她租住的房子比他家的要大要好。王伟头一遭进小姐闺房,房里的香气异样地撩人。她引他去浴室冲洗满身的雨水,从门缝里递给他条裹身的浴巾,他出来她进去,出来时头发湿漉漉地盘着,薄色的睡衣烘托出的全是不宜他看的景。王伟气血上涌,人开始僵硬。

谢小姐洗他湿透的衣服,她这里,连条男人穿的裤衩都没有。

完了她拿电吹风吹,不然衣服没法干。先吹裤衩,王伟拎着她吹,问他:今晚要是你老婆,你肯定也得脱下衣服给她挡雨?

甭用我脱,她自己扒。

你怕我淋着?

嗯。

为什么?

男人该顾女人。

她看着他,脸上荡漾起温情,含笑沉思。王伟心急她停了手中的活,衣服一干他就走,再呆下去,她不出事他会出事。

谢小姐悠悠轻叹,欣慰地吐出句话:

你欠我的,总算是还了。

什么?

想一想,雨后、午夜、马濠的那条道。

是你!

王伟一愣。

嗯,一个女人,凄凉比伤更痛!

他这才清楚,她怎么就总是隐隐让他心神不宁,又身不由已地被她牵引。

他心慌意乱,又突然地伤感。她要他抬头,抓住他的手摸抚,神情渐渐迷离起来,还有些害怕,喃喃念起着她给他的来看我!她渐渐地往他身上靠,渐渐地绻缩在他怀里……

狂热过后,他开始回缩,心事重重地出神,谢小姐察觉出了他的沉重。

你忘了,我是小姐,你可以付钱,就不用内疚了。

王伟不敢再提,又憋不住想知道,你出院后,啥时候见到的我?

哼,湘F1080,出来我就找到了你。

那你不找我算帐?

我神经病了,老想你肯定很穷,肯定很急,肯定很难,找你是想把你出的治病钱给你。

王伟长叹,那你早该跟我说呀,为还给你治病的钱,四个月我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差点累死。

不行,就这么给你,你就不会说我傻呀。

王伟心里热滚滚起来,盯着她看,将她拥紧贴着自己。

她又开始摸抚他,她心痛,他有些瘦弱。

很晚了,李芳一反常态没睡,像是在等。王伟惴惴不安,又没法躲开。

咱们离了吧,儿子我带走。

打麻将晚了,至于吗。

没在金莎国际小姐家呆够!

王伟大惊,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他本能地绷紧全身,力求在她雷霆一击下还能够站稳不瘫倒在地,意外地她很镇静。男人出轨,最难招架的是女人的暴怒,她没有,最大的动作是拿指头在茶几上敲,而且说要心平气和地跟他谈,心平气和就不是吵架,是跟他摊牌了。

我考虑了很久,这个家,只有散,才是出路,你能不能明白?

这像是拿刀在剜他。

这是银行存折,家里的钱都在这,二万三,儿子不愿跟你,我带他回娘家住,房子给你,钱你留多少?

他直发愣,十七年的家真就这么散了!他不甘心,他要说,但是喉头哽咽,不敢让她见他流泪,低头起身冲了出去。

走的那天,李芳把家里她和儿子的东西收拾得很干净,连儿子房间墙上贴的画都揭下来带走了,没有留下能让王伟睹物伤情的任何东西。

王伟不出车了,他知道外面阳光很好,但不想下床。老许死了,走之前交给他一台纸扎的摩的,托他在他坟前烧给他,人的来世会不会接上今生?王伟虽然怀疑,却不折不扣地为他忙活了一个上午。老许告诉他男人下半辈子不能为自己活,没告诉他只剩下自己的男人该怎么活,他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一门心思睡觉,直到晚上电话铃响,才陡地记起还有个人他得侍候。

他脸色不好,谢小姐不停地问,急了,王伟问她:你喝酒吗?

谢小姐北方人,从小喝酒。

于是王伟买菜买酒,在她家的小茶几上摆开。他端杯就灌,一杯完后,谢小姐就确定酒不是他能够喝的。

怎么了你?

你、你搬我家住,房大着呢。

谢小姐去了,像一位将军视察一座阵地,还是发现了女人留下的痕迹,她就微笑,执意要他讲他的事。

听完后,她毫不含糊要他从明天起照样去挣李芳定下的日上缴指标,她一星期来检查一次。

王伟又开始跑车,谢小姐也没搬过来和他同住。

空落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是意冷心灰,又可以是了无羁绊,既让人恍恍惚惚,又让人如梦初醒。它不是静止,它让人在里面旋转,处于它的包围之中,王伟就在恍惚与清醒之间来回颠倒、穿越。

他在等客,一条狗与他对视,狗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因为已经到了中午,王伟看出它饿了,舌头伸着死盯着他,像在考虑他有无可能成为它的午餐。

这他妈的太混帐了,王伟禁不住地骂了句。他不饿,他的胃从李芳走后就开始错乱,并且他还深深感到,没了李芳不是没了女人,是没了老婆没了家丢了魂。

谢小姐病了,电话里的呼救声很虚弱惊慌,王伟心急火燎赶到时,她挣扎着开了门,人就倒在王伟怀里。急救车呼啸而来,抬进医院急救室后,医生提示他去楼下交款,收款处问病人姓名,他说了个谢字就卡在了那里。

收款人狐疑地瞧他,看了他的身份证后,在病人姓名栏上方写代交款人王伟。交完款,王伟跑回病房,医生却要问明白。

脑积水。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

患者病情危急,动手术必须亲属同意签字。

没地方找,我来签。

你,她一朋友,能负责?

哎呀,差不多吧!王伟心急医生纠缠这个,不赶紧救人。

四小时后,谢小姐出手术室进了病房。瞧着睡着的她,王伟刚松口气,医生喊他去了办公室,简单地将她的病情及治疗方案告诉了王伟,说还需续交费用。

还要多少?

二万左右吧。

王伟没钱了,进院交的5千块,是李芳走时留给他备用的,他不能露馅,一口答应,好,我明天上午交齐。

谢小姐还在睡,天快黑了,王伟越来越坐不住,他急,他得赶紧去弄钱,他压根就没往谢小姐治病的钱要不要他出这方面想。可他一走,她醒来了怎么办?她要是疼,要是口渴、饿、上厕所怎么办?他又不敢走。

他只好等。谢小姐眼皮蠕动了几下后,眼睁开了,她看他,虚弱地移动没插针管的右手,触摸到一旁他的手后,轻轻握住,搭上眼皮又睡着了。

谢小姐的手很温软,温软像是细弱的电流,绵绵密密地灌注进他体内,将她静静地传送给他。

望着宁静睡着的她,王伟想明天无论如何要搞到钱。

钱还是只能找麻将馆的周剥皮借,这次周剥皮却一口拒绝,光棍不借,靠不住。

我你放心,8个月内一定还上。

阿伟呀,我这也是血汗钱哪。

周行长,你我一条街上十几年,这点忙你不帮,二万块钱对你来说算个屁呀,你一年光做地下六合彩庄家就挣几百万,不借老子告你。

嗬,看我老了是不是?我抽你!

冷不丁地周剥皮还真一巴掌掴了过来,王伟一个趔趄,愣过之后,上前揪住周剥皮,他知道周剥皮是仗着女婿在派出所搞所长,可他现在急了眼,周剥皮不借他只能去抢银行。

你打老子,好,我现在就打电话告,古井路派出所彭所长岳丈是这儿最大的地下六合彩庄家。

周剥皮毕竟上了年纪,让王伟揪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边拨拉边骂:妈的松手!二万没有,五千。

二万,我急用。

那要抵押。

王伟放开他,想了想,我只有房子。

就你那破屋?

我五万买的还抵不了你二万!

拿了钱,王伟赶紧跑回医院,缴了一万五。进病房,谢小姐是醒的,圆圆地张着眼睛静等他回来。

醒了,疼轻些了吗?

她点头,我,想上厕所。

上厕所,好好,我叫护士。

邻床病人告诉他:护士不管这,你用便盆替她接吧。

王伟不知所措地看谢小姐,谢小姐脸腾地一红,头别了过去。邻床病人也是女人,看在眼里,以为两口子是难为情,没事,病房里都这样,动了手术,大几天才能下床。

王伟只好从床底拿出便盆,又不知道怎么用,拿在手上窘迫地左瞧右瞧,邻床教他:先帮她脱掉内裤,再把便盆垫屁股下面……

王伟面红耳赤地地按照她的指导笨拙地摆弄,干完后端着便盆去厕所冲洗,他蓦地关上厕所门,虚脱似地靠着墙大口大口喘气。

二十多天,她痊愈了,医生通知可以出院,王伟悄悄下去结了帐,拿了医院开的药后回到病房,清理东西出了院。送她回到她的住处。刚落座,她盯着他问:医药费是一万九千三百吧,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又去借了高息?

王伟耷拉下脑袋,觉得自己是有些窝囊。她给了他二万五,要他赶紧把钱还了。

王伟还是跑他的车,谢小姐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去KTV上班。一切又都恢复到了从前,谢小姐也没跟他再亲热,只是偶尔她在家里做顿饭同他一起吃。转眼深秋,王伟的愁绪也浓了起来。

谢小姐又被客人打了,王伟是从她脸上的红肿看出来的,她躲不过他一再追问说了出来。他闷声不响买来跌打油替她揉,揉过后就走了。

第三天,她打电话要王伟送她去上班,王伟要她别去,她就自己去。领班的妈咪一见她来吓坏了:你把屠局长打成那样,还敢来上班!你们涛哥的人下手也太狠了点,屠变态半边手脚都瘫了。

她一头雾水,她是涛哥的人没错,可她挨屠局长打的事她没跟涛哥说,蓉姐,你弄错了,哪能是我。

姐替你急,你还蒙姐。

我真没有。

你知道你有多悬?屠局长黑白两道,你赶紧通知涛哥。

屠局长的人真来了,领头的认识涛哥,涛哥的北方帮很少掺和当地的事,但他们的名号是多年凭着实力打下的,滨城这块地盘,任哪路人马都得让着。涛哥说这事跟他没关系,屠局长的人愿意相信也真的相信,道上的生意,手下小姐受这么点子委屈,根本不值得他涛哥大动干戈。

走时,涛哥叫来惶惑不安的谢小姐,想说什么,没说,拍了拍她肩,走了。

谢小姐房里,王伟闷闷地坐着,他是她叫来的。

说,是你干的?

他不吭声

你知道你有多危险?

你别干这行了。他闷声顶了她句。

她更气,脸对脸地冲他吼:我不干,你养得了吗!你知道我一天花多少?一个月花多少?一年花多少?你给我听好,卖了你,也不够我一年花的!

嚷完了,她抱着他哭,哭完了,她撕他身上的衣服,咬他膀子上的肉,一圈一圈的细碎牙印,她要他抱她上床,她满脸潮红,气喘吁吁,情欲从未有过如此这般在她身心喷发奔涌,她要他啃她、咬她,直到他也同样狂乱……

这晚,她决定带他离开,去筑个巢,过一种称之为家的生活。王伟一人打不了姓屠的,会不会花钱请了帮手,她不在乎,他出得起的钱不管多少对她来说都是小数,她相信她这辈子会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会让他活得轻松惬意。

她慵倦地靠着他,开始憧憬:喂,你要养我了?

嗯。

我喜欢温暧的地方。

去哪?

她不说,抿着嘴笑,我要把你喂胖,男人胖才有型。

秋风萧瑟,谢小姐牢固地携着王伟走进站台,她兴奋地一直笑着,一直在激动,尽管王伟跟她还不那么合拍,但她坚信他一定会跟着她结束,也一定会跟着她开始,她还惊喜地发现,她并不需要把他喂胖,穿上她替他选的衣服,他看上去足够挺拨。

滚动的车轮像一首伴奏。王伟不停地拨着一个总是无法拨通的号码,也一直在等这个号码能打过来。坐在车上想什么都会跳开,他把儿子吵着要养的小狗装进编织袋扔在几条街远的菜场,小狗不可战胜地在他之前先回到家,蹲在门口等他开门,他只好含辛茹苦地替儿子把狗养大。

现在他才察觉谢小姐可能很有钱。他也愁过,真要三餐荤腥穿金戴银地养着,肩上的担子比泰山还重,少了这个隐忧,他轻松不少。

到站是昆明,这里鲜花常开四季如春。谢小姐兴致勃勃地告诉王伟,要在这里开家像样的服装店。王伟问季节单调的城市服装生意会好?谢小姐觉得他问得有趣。

不急嘛,咱俩先旅游,再安家。

玩了几处景点,谢小姐奇怪:你知道得还挺多的。

书上看的。

那好,带我去陈圆圆住的莲花寺,她的事你全给我说。

王伟尴尬起来,谢小姐也没个心眼,陈圆圆是明清名妓,跟她一样的风尘女子。他一犹豫,谢小姐脚步就慢了,慢到停了下来,怔怔地出神。王伟忙说去看去看,那是惊天动地载入史册的爱情,她又挽起他,一脸痴迷。

他尽量将故事往女人爱的情景上靠,但并不相信他跟她讲的,倒相信陈圆圆是吴三桂倒向清廷的借口,明王朝气数已尽,比起流寇李自成,满清倒像靠得住的主,可惜是鞑虏,他就来个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归来,吴三桂号令三军列阵迎接,做秀的痕迹就太浓了。当然,王伟不会跟她讲这些,更不讲陈圆圆年纪稍大就被冷落,谢小姐问后来呢?王伟说吴三桂兵败身死,陈圆圆殉情自沉。

这样的结局谢小姐极为满足,女人被这样的男人这样地爱,完全值得死一至数次。

玩了几天,谢小姐拉开架式要在这里扎根,她拉他看房,不是租是买,王伟想的就是她过正常女人的日子。精装修的小高层带包入住,要添置的是个人化的东西,她凝视客厅的某处墙壁,问王伟这块是不是好挂他俩人的合影?王伟窘迫,说尿急去了厕所。

谢小姐盘下黄金地段一间铺面,卖高档服饰,她离不开店,给了他张银行卡,要他去挑辆好点的车。前几年王伟想开的士考了驾照,打车的钱不够就搁下了。王伟在电话里描述一辆女款车的漂亮,谢小姐说是你开不是我开,买男款,给车上户王伟要她的身份证,谢小姐问他:你的呢?王伟找个借口回来了。

生意上了轨道,谢小姐就不那么忙了,王伟说他不能闲着,得找活干。

嗯,大老爷们是不能闲,闲着容易闲出事,你找个活,要能赚钱,反正不能输我。

这更出王伟意外。

网上创业项目多于牛毛,哄人骗钱的十之八九,熬红了眼,他才认定办家PVC水管生产厂靠谱,资金不大,五十万就能转。他生性多疑,方方面面抽丝剥茧算计推断,整个过程相当复杂,谢小姐看得眼花缭乱,看累了后就心潮起伏,感谢老天给她的男人精明踏实,尽管姗姗来迟,还曾经将她摔得半死。

厂子的未来一点一滴都设计在纸上,其中一项是厂长工资,每月三千。

三千块钱能请到厂长?谢小姐问。

我啊。

那老板呢?

你啊。

她沉默了,又一次感到这个男人并不像是近在眼前。历经风月,男人的虚假她能看出,诚实的男人她很陌生,所以她也捉摸不准。他有些特别,但不管是看上去特别还是真的特别,带给她的都会是苦闷。

王伟急着要走的那天,她仅让伤感浮在脸上,其它的难受她都压着,她没有理由阻止他回去,把爱割开,这个男人又太让她同情。

回去后你要冷静,千万不能鲁莽!卡你带上,怕要钱用。

钱不能动,得帮你办厂。

你不欠我什么。

我不放心。

她也想过试着去恨一恨她爱的男人,又不知道该恨他哪里,连想跟他吵上一架的理由都找不出,但她内心的纷乱惆怅又明明白白的因他而起。

这两天的营业款没存,她清出来递给他,王伟推开急着出门,谢小姐忿然伸手将他拽住,气咻咻说:你要走,我不拦你,我只求你能让我放心,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我是傻!我在做梦!你是不是还想我发疯!

刚开始时,王伟是想还他欠她的,但越攒越多,后来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债,是男人女人无法理清的纠缠,他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下了火车,他直奔医院。病榻前,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李芳,十分心痛她的消瘦,医生洗净了她吞进胃里的安眠药,她肯定还会睡很久,他等她醒。

是儿子给他打的电话,只说妈妈出了事。

她醒了,闻到了他,她不敢睁眼,嚅动嘴唇说她渴。

但流进她嘴里的水,远远没有从她眼角流出的泪多。

又回到了落满灰尘的家,她母亲同来帮他收拾屋子,不停地唉声叹气抹眼泪。

畜生!骗子!读中学就来我家缠芳儿,那时我就瞧他不是个东西!

妈,芳芳怎么气成这样?

都是冤孽!芳儿读中学时就长得漂亮,他以为芳儿喜欢他,傻小子他爸一个乡下穷油漆匠,我能让芳儿跟他好?后来芳儿跟了你,从那他就记恨上了,现在还想法子报复芳儿,不是人的狗东西!

芳芳一点没看出?

他说他一直守她守到现在,屁!他老婆孩子早有了,还气芳芳,说什么他发财是全靠当初那口气给憋出来的。

王伟一拳砸在桌子上。

岳母不满地拿眼白他,也得说你,别以为是芳儿吃不了苦,她是操心,你要有能耐,她能糊里糊涂遭这罪。

他不敢争辩,脸色铁青。他知道去哪里找他,他开始安排,首先得让李芳身体完全恢复,再送她住回娘家,之后会是本田完了,他也完了。

李芳的手机不住地响,这般固执难以让他置之不理,他从她挎包里翻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男人的名字,王伟警觉地按下接听键,对方语气十分急促:芳芳,你醒了!你听我说,你怎么了你,你得给我时间啊!

她没死,说吧,我在听。

你谁?李芳呢?

要你死的人。

是你——嘿!好吧,我在麦田喝咖啡呢。

麦田咖啡是休闲会所,王伟知道它在哪里,去得起的人多少都得有点钱。

本田站着向他招手,跟他一起的有七、八个人。

各位,来来,我来介绍,这位是我老情人的老公,跑摩的的王师傅。

本田的朋友全都抿嘴卟哧一笑。

王伟感觉到他浑身在抖,坐下来后问本田:你到底想对李芳怎样?

本田仰头靠在沙发上,一副居高临下轻蔑鄙视的傲岸,二十年前,对方也是这种眼神,将他从李芳身边赶走。

我怎样?我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她老公养不活她来求我,我总不能不收留吧。

王伟听了端起咖啡,褐色的液体在玻璃里荡漾,靠近他嘴边时突然溅出,而杯子却急转回头,准确地狠砸在本田头上……

等他满脸是血爬起来时,本田的人早扔下他走了。

我×你娘!王伟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骂,他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男人刻骨铭心地嫉妒恨着他,他只知道本田骗了玩了害了芳芳。他行走不便,只能稍好点后再作打算,现在情况变得敌强我弱,再干只能干这杂种个冷不防。

李芳身体恢复得快,王伟伤了她守着他抽泣。从死之前到活过来后,她才明白有些东西女人其实很难掌握,她悲哀自己寄望于一个曾被她抛弃的童话,更想不到一个男人会混里混账地将少年情愫变成仇恨深埋心底如此之久,她羞愤,她想死,但死也麻烦,更麻烦的是,王伟也被拖了进去。

谢小姐打来电话,李芳在旁,他不敢接,她知道,默默起身。王伟抓紧打了过去。

她很焦急:怎么老不接电话?

干架了。

你说什么!什么情况,你一点不漏地告诉我?

王伟全说了,并且深怀歉疚地告诉她,他有可能去不了昆明了,这回遇上的是硬茬,他只能玩命。

谢小姐声音顿时高了:你给我听好,我马上赶过来,我不准你胡闹!

王伟不以为然,不是他胡闹,是他被人胡闹,光脚不怕穿鞋的那是屁话,事实上穿鞋的总比光脚的狠,他这不就给揍趴在床上,但再狠都是一条命,摊上这事就不能躲开也不能多想,只能血还血牙还牙,想多了人就窝囊,但他还是想了,想李芳今后,儿子今后,心里涌上来无奈与悲怆。

这是一个特别的情景,谢小姐和李芳比肩站在王伟床前。情急之下,谢小姐也不顾忌,李芳六神无主只知道流泪,谁是谁的早麻木了。王伟一张脸猪头似的,谢小姐银牙交错,眼眶的泪水十分清澈。

她详细问了本田的情况,安慰李芳:嫂子,你别急,这事我来办,会有公道的,你无论如何得看住他,千万不能放他出去。

李芳很信赖地拚命点头。

中午,谢小姐请涛哥在餐厅吃饭,苦恼地讲她跟王伟的事,又气愤地讲王伟、李芳跟本田的事,涛哥听了一点不气。

你要我帮他?

不,是求你帮我。

她把带来的钱递给涛哥,她知道涛哥的价码,做残一个人是十万,涛哥见了这才严肃。

你说那个姓夏的开了家家装公司,有钱?

有钱就了不起,这样玩人整人!

不,有钱他就玩得起。好,我亲自出马,你这钱你拿回,几天不见,就见外了。

涛哥去了。本田的公司就租了那么几间办公室,这点排场搁那地方都不起眼。本田正跟客户谈生意,涛哥人往前面一站,开口就要客户出去。

这位是……

王伟的朋友。

本田一个眼神,角落里他花钱雇来跟他几天的人扑了上来,涛哥很横,尤其眼神阴森森的份量极重,几个人到他跟前,就被他巴掌掴倒在地。

本田惊得目瞪口呆,稍会房门嗵地一声被人踹开,冲进来十几人都抄着家伙,涛哥只是冷冷瞧着,连站都懒得站起身来。

赶来的是地盘上的胖海,胖海瞬间人就定在了屋里。

哟,是涛哥!对不起,兄弟我就走、就走。

胖海毫不废话,退出去比冲进来还快。

谢小姐来找王伟,说涛哥要他去见本田,王伟兴奋地问涛哥调了多少人?谢小姐说不用,本田早给收拾好了,下午去拿他赔的钱。王伟说干仗就干仗,往钱上扯别扭,谢小姐说你当涛哥是谁?打抱不平的英雄侠客?他做的就是这种生意,钱没你份,是涛哥的,你配合一下就行了。

见到本田,王伟愣了,他不敢相信几天前还活蹦乱跳趾高气扬的男人,几天功夫就瘦得剩个佝偻的骨架,脸如死灰僵尸似地瞧着疹人,从里到外彻底垮了。路上王伟还想见面再补他几巴掌,出口恶气,但瞧这情形,即使由着他来折腾,他也没法将本田整成现在这模样。

王伟根本就不知道,本田半天功夫就在涛哥手里死过去二次,而且还是在他自己的家里,醒来时看见小女儿在涛哥的怀里挣扎,他就垮了。

涛哥的律师拿出写好了赔偿协议,要双方签字,王伟看了看,上面写着现金、车、房子、累计赔偿一百万,他吓了一跳,不敢把笔往下落。

律师就给涛哥打电话,涛哥不满地给谢小姐打电话,谢小姐又火气很大给王伟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警告他,千万不可误了涛哥的事,不是涛哥出面摆平,家破人亡的就是你王伟。

王伟垂头丧气,不能不看又不敢看地瞧着本田,本田脸上回了些血色,竟然冲他笑了一下。

本田在笑是因为他在回忆。许多年前郊区中学的小树林里,一男一女俩个少年偷偷进来,浑身颤抖抱在一起海誓山盟,后来有城里男人看上了她,他气冲冲地找去她家,他才知道他的勇气只是只气球而不是力量,他在那个城里男人的轻蔑一瞥下,一触即溃地逃了回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娘心痛,告诉他,恭爸家老大进城里做生意,赚了钱娶了城里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他进城找到父亲那个由木匠泥瓦匠油漆匠凑合组成的装修队,当起了学徒。

他没想去娶城里老婆,只想像城里男人一样能娶到李芳。

但终究还是来不及,李芳出嫁那天,他沉默地坐了一夜,这晚,他跟自己的青春做了告别。

十五年后,他站在三十层高的自家阳台上俯瞰这座繁华的城市,这个高度整整耗费了他十五年的时间,是他磨破了膝盖、手足,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他冷冷地看着一个时代在崩塌,新的时代——他的时代在形成,这过程中,无数生来高他一等的人被他超越,甚至成片成片地沦落。

其间,一位血统纯正的城里姑娘投怀送抱,成了她老婆他才发现,这位在浮华里泡大的城里女人,吃喝玩乐花钱流水,纯粹就一败家娘们,替他生的还是个丫头,三天二头地跟他吵,急了骂他乡巴佬,他就回她几巴掌。

恨比爱其实还要恒久。情窦初开时的懵懂爱恋,看开了不过就是男孩女孩玩过家家,在他心里早就淡了,但当年那道令他一触即溃的眼神、那种被掠夺的屈辱,恰巧在几个月前他跟李芳的一次邂逅中,被她的装腔作势唤醒。

变的是强弱易位,变不了的是强能凌弱。他很自信地开始下套,被套住的李芳寻死吓得他够呛,但是她又活了过来,这个效果恰到好处,他老公王伟更不是东西,这么个现在连正眼都不配他瞧的家伙,竟还一茬二茬地找他较劲。他的剧本里没有涛哥这个角色,他是主宰,是惩罚者,涛哥挤进来,转瞬他就变成被宰,他很有些发懵,这仅仅是阴差阳错,还是世事本就环环相扣。

现在,一片废虚,是他的废虚。他毁在他自导自演的恶作剧里,他一遍一遍地回放,全看清后,头垂下了。

谢小姐拉王伟去拜谢涛哥,王伟郁闷,不想去但还是去了。席间,涛哥拿出一包鼓鼓的黑塑料袋推给谢小姐,说:妹呀,下个月就元旦了,想喝上你一杯喜酒,能成吗?哥不知道该送啥,这十万块,你先拿上添点嫁妆。

谢小姐含春带嗔地瞟了眼王伟,王伟窘迫地躲开,他注意到涛哥的话明是说给谢小姐,说时却又瞅着他。看着谢小姐将钱装进手袋,急得他一个劲地朝她眨眼。

涛哥谢小姐喝酒像跟喝水似的,王伟硬着头皮想跟上,两杯过后谢小姐就不让他喝了。涛哥有事先走了,小别重逢,王伟不禁盯着谢小姐看,谢小姐闷闷不乐。

你怎么能收他的钱?

涛哥喝你一杯喜酒,还委屈你了?

那到时候……

到时候我拿不出男人,是吗?

他不敢再接这个茬,提到这事他就头痛。

谢小姐盯着他道:你真以为是红包啊?他从姓夏的身上整来一百万,说看你还像是个爷们,加上我的面子,就分了你十万,钱你给李芳,你把这里安排一下,后天跟我回昆明。

我离不开。

你跟她还能怎样?

不行,她这人向来马虎,我不顾她,她一个人过不了日子。

那我呢?

谢小姐现在开始咄咄逼人,就像追逐一件猎物。

王伟心烦,十万块钱是谢小姐硬塞给他的,本田的模样在他眼前悲惨地晃荡,他就觉得这钱不地道,他要得下本田的命,可没想过要他的钱。

回家时,李芳在沙发上愣着,告诉他今天两个人给她打了电话。

一个是他。

他没怎么你吧?他知道她指谁。

没有,只说对不起我,要我别恨,别像他那样,心里总横着个恨字,说到现在他才知道,人啊,宽宽心心才能过好。

他那是屁话!他能骑人头上拉屎,还要别人不嫌臭。

他说他自己,我能听出。

是哪!我就奇怪,你有钱拿钱过有钱的日子多好,你拿钱烧心干嘛,你瞧他那心眼,开裆裤时闹下的别扭,现在找人较劲比划,那是多大的能耐!这下好,倾家荡产了。那个涛哥更不是东西,竟诈了他一百万,哦,对,分了咱们十万。王伟朝茶几上的黑袋子呶嘴。

李芳一怔,盯着鼓襄襄的塑料袋,很快瞳孔大张,呼吸急促,突然伸手扑住钱袋尖叫:不对!还差五十万!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王伟几乎被她吓着。

意识到了失态,李芳将手慢慢地缩回,自声自语,也好,也好,他用不着钱了,他老婆走了,女儿走了,用不着钱了……

王伟瞅着李芳叹气,他知道她替儿子规划的是六十万,也全清楚了她为何毅然带着儿子离开,她的眼光凛冽冷硬,挟着很重的寒气。

第二个电话是谢小姐打的。

王伟伸过来脖子:她敢找你?

怎么不敢,你忘了你是离了婚的男人。

什么是离了?两小红本,明儿我去换回来。

李芳说不出话,她凝望着自己的男人,她想对他哭,想告诉他她多么地想、多么的需要和他相守一起,她没有做到,现在更不可能了。那个谢小姐像是什么都已经知道。

她跟我说,她要帮你办家厂。

不不。是我想帮她办家厂,我欠她的,我得还,你回来了,我不去了,我跟她说了。

你要去,这个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利用。

什么利用,她这人纯善!

嚯,就替她说上了!她纯善会去当小姐?会找我要你?

不行不行。王伟拼命摇头,我一大男人还靠女人扶!

你少给我充爷们,你是爷们,还犯得着我豁出去!不去是吧,那好,反正我也没指望了,我已经死过了一次,我再死一次给你看!

王伟一下就慌了,在他面前,她从来就是说一不二。

宾馆里,谢小姐惆怅地打破沉默。

我跟她谈了,她同意你跟我走。

王伟一撇嘴:她那是冲钱来的。

那又怎样,当妈的,她就伟大!

她那是瞎搞,走火入魔。

你决定呢?

我走不了了,我得挣钱养她娘俩。

那我呢?

她没法比你。

可你承诺过我。

无意义了,你有钱,能过好日子。

你不愿意与我共享?

王伟摇头,在你面前,我只想干干净净。

她相信他说出的是他心里想的,这个干巴瘦的倒霉男人,骨子里却撑着股大老爷们的那点子硬气,像磁铁一样将她吸住。干过她这行的,不少人从良之后的路都没有走好,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找,遇上王伟,他像一场从天而降的清新雨水浸润了她,现在却像蒙蒙水气,又要从她心田里蒸发散回到天上,她慌了,她决定问他一个一直盘踞在她心里的害怕,如果他的回答是她渴望听到的,她才会有不惜一切去得到他的勇气,她十分肃穆地端起脸来问王伟:告诉我,我是不是脏了的女人?

不,你一点不像脏了的女人,埋葬掉过去,你就是新的。

但是你知道。

王伟心头猛地一颤,讷讷说道:我一样也是你的过去。

她凄凉地问,你是不是在告诉我,我只能先死,彻底的死去,才能重生?

王伟想了想,点点头。

她怔怔坐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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