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为洁
1945年,就在日本投降前几天,我们“中制”(中国电影制片厂简称)布告栏贴出大红喜报“欢迎赵丹”到厂。当时我并不知道赵丹何许人也,看见厂里突然到了不少平常很少来的人,大都集中在进厂门边的广场上,三五成堆,有说有笑……让我意识到这位来访者不一般。我也好奇地张大眼睛盯着窗外门口。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才看见副厂长王瑞麟陪送一位中年男子走进厂,广场上的人堆列队站成一排鼓掌欢迎……王副厂长带领客人直往我们技术课另一头的大会客室走去。我像傻丫头一样挤过去,看见会客室摆满了鲜花、茶点,还有新上市的广柑。尾随他们进入会客室的都是演员和导演。没有座位了,大家挤轧在靠墙的地方,热情得很。他们静下来发言时,我看见自己办公室门口站了不少人, 忙回去。大家争着议论的就是赵丹到新疆去被军阀盛世才关了几年才脱险回重庆的事,说他太可怜了,自己吃了苦不算,回到重庆时妻子叶露茜也嫁了人,属真正家破人亡。不过大家还是很同情叶露茜的,说赵丹死亡的噩耗传到重庆后,追悼会都开过了,露茜改嫁另组新家也属人之常情……等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关于赵丹的家庭悲剧。自后,关于赵丹的点点滴滴不断从长江对岸的“中电”(中央电影摄影场)宿舍传到我们“中制”厂。尤其日本投降后,他连同几位演员好友到市区大马路上狂欢庆祝,人挤人,人推人,赵丹被热情的观众簇拥着推来推去,不幸撞在店家的玻璃柜上,刺破了他的长裤,鲜血顺着腿往下流淌,他根本不知道疼痛,实在太兴奋了……最后他被好心的、热爱他的观众依然簇拥着去了医院,清洗创伤口,贴止血药膏才离开。只是他没有听医生的叮嘱,拒绝回宿舍休息。这就是带有极乐观情绪疯狂发泄爱国热情的赵丹。在“中制”,赵丹的事不知人来人往反复传说了多少遍,所以至今仍记忆犹新。
以后,在重庆听不到“中制”人再说赵丹了。1946年我也到了上海,小报爆新闻说他与黄宗英谈恋爱,不知为了什么事,在剧组化妆间黄宗英用剪刀把自己的舌头剪了一刀,也属血腥很浓的花絮。日子过得真快。我们后来都是新上影的人,大家忙着为人民服务,小报没有了,有关名人的闲言怪事更少。只见大报一本正经批判赵丹主演的《武训传》。当时电影厂人人检查自身觉悟低,不能发现重大的立场问题。我正忙着上班、理家、照顾两个儿子。因没有看过《武训传》,没有说过好与坏,免作自我批评。不过给我的印象是“赵丹的事怎么这么多呢?”质疑与他才华外露个性张扬有关。很快他主演的《李时珍》、《林则徐》、《聂耳》又红火起来。我为他能跳出低谷十分高兴。
1960年,我剪辑《风流人物数今朝》影片,男主角就是赵丹。有幸能与这位传奇色彩特浓的赵丹同组,我特别欣喜。不过他所在的海燕同仁都传出赵丹霸气十足,作演员是演员中心,作导演是导演中心,很难侍候。我没有紧张。结果我发现他的霸气其实是顽强的艺术个性展现。因为他对自己的戏精心设计,一般否定就难让他承受。比如拍摄现场有个镜头拍完,导演和摄影都很满意,发话一次通过,惟录音袁庆余表示要重拍,赵丹脸色骤变厉声质问:“为什么?”这位录音师原是赵丹同乡,平时有说有笑,两个互相用南通方言开玩笑,相处极亲密。突然听到赵丹带着反对的意见问“为什么”,也有点胆怯地结结巴巴说:“刚才说话时声音带痰。”赵丹火了,更大声表示:“痰就是艺术,你懂吗?”录音师只好“下台阶”,“痰就是艺术,懂了懂了。”结果全场大笑,才算通过不重拍了。以后大家看见录音师都以“痰就是艺术”为亲切语打招呼。其实,这就是艺术与技术的细微差别。演员导演总以整个镜头艺术质量为准,而录音师恰恰顶真刹那间的细节。我当然同意赵丹不重拍,因为重拍的戏不一定比第一条好,这是经验。还有一个长镜头刚拍完,赵丹自己提出“重拍一条”,导演满足了他的要求,但是场记单上关照两个镜头都印出样片选用。我看到样片两个镜头戏都好,尤其第一次拍的承上启下连接起来很流畅。但是我舍不得扔下第二次拍的,所以第一次先用了一次,第二次拍的我把他最好部分留下来重复使用,增强艺术感染,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看完样片他像可爱的朋友久别重逢一样拖着我说:
“我的好大嫂,你懂戏。”
听起来是赞美剪辑,其实是赞美戏。他说的戏都是赵丹艺术个性的顽强展现。通过《风流人物数今朝》这部歌颂现代先进人物事迹的“应时主旋律”影片,我才算认识了赵丹所花的心血甚至超过了《林则徐》和《李时珍》。因为他自己感到与原型人物王林鹤有差距,特别用心钻研。看得出他对每场戏、每个镜头都经过精心琢磨,尤其别人对他提出意见时,他首先会问“为什么?”他是在探求,在刻苦体现,不能叫做不虚心,更不能说是霸气。我将他重拍的同样两个镜头都用上,与他的探求吻合,他会赞我懂戏就是例子。
“文革”十年动乱开始后,有关赵丹的大字报贴满了电影系统,甚至将他爱说的玩笑话都摘出来上纲上线,就是看不见他人影。几年后他才出现在奉贤电影系统的“五·七干校”。那时的干校多数人已调回上海或安排离厂去新单位报到,或置放在厂本部外的大木桥旧空房集中学习,而赵丹属姗姗来迟。在他到校的前一天,工宣队就布置原海燕厂导演组的潘奔,要监管赵丹只能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能乱说乱动,赵丹仍属“阶级斗争”的对立面,并且不准大家和他说话等等。这些都是电影人经历过的,心里顿时明白是怎么个性质。潘奔与我在译制片厂工作时有较多接触,有话与我悄悄说,我也直言:工宣队一会把赵丹隔离,一会送他进牢房,现在又只好下台阶对他劳动惩罚。潘奔为人忠厚老实,胆子小,立即阻止我不要与赵丹接触。
赵丹是电影界有影响的大明星,他的出现引起了滞留干校同仁的惊愕、好奇,因为人们传说的赵丹早自杀身亡了,怎么会在食堂排队买饭菜呢?赵丹并不自卑,他总是主动向认识的人先微笑点头,随意而过。他想到干校四周走走看看,得到工宣队批准,由潘奔陪着边行边议,他不知道回去以后潘奔还要汇报,就是人们爱说的打小报告。不过潘奔汇报时总是美言几句,能上纲上线的微词细语,潘奔只装没听见,在工宣队面前只字未提。可能牢狱生活太苦,赵丹吃饭时总买盘鱼呀肉呀,引起排长队的人口馋,纷纷向工宣队提意见,认为“劳动改造对象不应该先排队买好的”。这种自相残杀的荒唐观点居然受到工宣队赏识,组织批判赵丹抗拒改造小会,赵丹被迫作检讨,他忍不住痛哭流泪。其实,我心里明白赵丹的泪里含着的不是自责自悔而是愤世嫉俗,叫做“龙游浅水遭虾戏”。我心里特别同情他,他想看晚上的电视节目,吃完晚饭早早把自己的小木板凳放到饭厅电视机前占位子被人踢开,他只好搬只旧藤椅放在乒乓球台上去坐着看,高兴时还哈哈大笑几声,引起周围的人回头盯他几眼,又去向工宣队汇报又开批判会……人们都说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实也有戴上有色眼镜忘了摘下看人看事,或者心存偏见的,不过持不同意见者有些场合不便为他说话罢了。反正我认为赵丹毕竟是大艺术家,直言直语真感受,扎扎实实,心有所想表现在动作上,想吃白斩鸡就去排队买一盘,何抗拒之有?上纲上线得有点幼稚、荒唐。
赵丹在挥毫
“四人帮”被粉碎后,赵丹真想大干一番,他看见江西省话剧团到上海演出《八一风暴》,立即主动找他们想改编成电影剧本搬上银幕,他自任导演,在上海、南昌两地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次,结果上影领导写明由李洪辛改编、汤晓丹导演。赵丹的创作激情又被冲凉,我想他会耿耿于怀的……
后来突然传出赵丹生病,不知谁的主意,由上海转北京治疗,结果折腾来折腾去耽误了最佳治病时间,赵丹病逝北京。大家都很伤心,痛失了这位坎坷一生的大明星。媒体报道宣传也帮了倒忙,我当时就有质疑:
一是赵丹重病迷迷糊糊,怎么会说出那么一大套对当时文艺政策不满的话?!我认为是有人代笔用了赵丹的名字发表,结果引出不少是是非非,直接影响了赵丹的名誉。
二是赵丹提出他的骨灰要一分三,其中一份送到日本,这个提法很难办到,对赵丹也不利。
后来传出的就更多了,让人听了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