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批判理论的话语分析

2012-09-06 05:49
关键词:费尔福柯话语

王 熙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伴随西方社会理论的“语言学转向”,话语逐渐成为社会学理论的重要议题。话语分析,也就是针对特定语言规制体系的来源、运作机制与作用效果所作的分析,为探究社会权力关系开辟了更广阔的思考空间,同时也为此提供了更有力的分析工具。以话语为特色的批判理论聚焦于“意义”与“价值”的建构过程,将批判的触角伸向社会生活的文化层面,深入至个体的文化心理。这超越了以经济关系为核心的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思潮,有助于研究者在更细致、更深入的层面上理解更复杂、更多样的后工业化社会。

意识形态是文化批判理论的核心概念,不同理论流派对这一概念的解读出自不同的哲学视角与价值立场。这些探讨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批判”的意涵,并不断触动人们去反思“批判”的目的、方法和效果。通过梳理批评语言学、后结构主义语言学和批判话语分析这三个流派的批判视角及批判方法,本文尝试勾勒出“批判”一词的变化路径,即由仅为“求真”到兼顾“求善”。在此基础上,本文详细讨论了如何将这种更新的批判认知旨趣落实于具体的文本分析中。

一、批评语言学——揭开意识形态的面纱

20世纪70年代英国东英吉利大学的一批学者发展了批评语言学,其特点在于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与语言学研究有机结合起来。一方面,这些学者在批评以乔姆斯基为代表的传统语言学研究时强调,语言系统不可能独立于语言实践。在具体情境中使用语言时,个体的社会地位及其相应的主观意愿必然会介入文本的生产过程,使文本承载丰富的价值。另一方面,批评语言学反对传统社会语言学将文本的“形式”与“意义”分割开来的二元对立思维。借鉴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言学”,他们认为文本的语言形式必然承载一定的社会功能,尤其是政治性社会功能,如制造意识形态。批评语言学尝试将语言实践活动中的特定文本形式 (尤其是书面文本形式)与话语的政治功能相联。他们深入研究英语的某些语法形式 (如及物动词的使用和名物化过程)的表意特征,并将其对应于特定的意识形态生产策略。例如,通过名物化隐去动作主体,文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模糊现实权力运作中的压迫与被压迫关系。

同一时期的法国语言学家米歇尔·佩奇尤克斯也聚焦于文本的意识形态功能。①参见 M.Pêcheux,Language,Semantics and Ideology,Tran.H.Nagpal,London:Macmillan,1982,pp.113 -118.借鉴阿尔都塞有关“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的论述,佩奇尤克斯认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包括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意识形态构成体系”(ideological formations),它们可大致对应于不同的社会阶层。而且,每种意识形态构成体系又囊括了一种特定的“话语构成体系”(discursive formation)。这个结构性的体系在语言和符号世界中决定了到底什么可以被言说,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表达。之所以使用话语的概念,就是要强调意识形态之于语言的重要建构意义。佩奇尤克斯强调,人们要理解文本的意识形态功能,不仅要捕捉外在的语言形式,更要深入分析表达者的阶层背景及其所处社会的权力结构。

在传统的社会批判理论中,意识形态的概念往往带有鲜明的贬义色彩。它是一种对现实的扭曲——粉饰强者的价值,掩盖真实的矛盾。在社会生活中,人们往往把这种“虚假意识”理所应当地奉为客观的社会真实,并将优势群体的价值理念奉为普世价值。而且,意识形态往往与政治紧密相联,“政治的非透明性总是与意识形态的掩蔽性相联系,否定意识形态的政治特性就等于否定意识形态本身”。②郁建兴、陈建梅:《意识形态理论的当代新发展》,《哲学研究》2007年第6期。这就是说,意识形态制造虚假意识时很可能受到某种政治权力的驱使,旨在为社会优势群体的利益服务。

总之,批评语言学的“批判”瞄准以下两个问题:一,哪些语言实践活动发挥了意识形态功能,也就是在文本中制造了虚假意识?二,被虚假意识遮蔽的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这种批评取向体现了一种“求真”的认知旨趣,其目的在于揭开意识形态的面纱,还原权力的本来面目,祛除人们对现实权力关系的误解与幻想,唤醒他们对自身非优势地位的认识。

二、福柯的权力观——后结构主义者对批判的反思

在后结构主义者看来,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带有较强的结构主义色彩,强调意识形态是外在于个体的一种强制性结构。同样,意识形态也是强加于文本之上的先验性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语言在具体情境中的使用规则。这种观点过度强调结构的秩序化和稳固性,而很少关注到结构变革的可能性。

站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对立面,福柯特别突出了话语的建构性,即话语建构一切。世界上不存在独立于话语之外的、或先于话语而存在的“言说对象”,话语亦不是对这些外在事物的被动呈现或再现。这一点颠覆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将一切事物归于经济本质的做法。从话语建构论出发,以福柯为代表的大多数后结构主义者并不赞成批评语言学家一味“求真”的诉求。在他们眼中,世上并没有绝对客观的“真实”,任何有关世界的理解与描述都是在特定情境中建构起来的意义解释,都会在不同程度上被人的主观价值和信念所浸染。这就是说,本来就没有一个所谓客观、真实的权力格局等待批判者去“还原”。菲利浦与卓根森指出,批判者在揭开意识形态面纱的同时,又必然为“现实”附上另外一层面纱,也就是学术研究活动本身带有的阶级色彩。③L.Philips and M.W.Jørgensen,Discourse Analysis:As Theory and Method,London:Sage,2004,p.187.

福柯认为,话语对于社会的建构具有内在的选择性。在特定情境中,话语只将某些陈述的内容及方式纳入自己的体系中,由此建构特定的概念、知识领域和主体地位。那么,话语如何做出选择,又如何执行这些选择呢?针对这些问题,福柯后期的作品 (如《规训与惩罚》等)将研究重点转向权力关系,将现代社会的权力关系作为话语秩序 (即话语之内在选择性)的形成机制。具体来讲,现代社会的权力以管控和维护资本主义生产秩序为核心任务,以规训人的肉体及灵魂为主要策略。这种权力不是由上至下的压制,而是一种微观中弥散开来的力量关系。它深入至社会生活的每一丝毛细血管,将某时某刻某种力量的支配者与被支配者全部纳入权力之网。在福柯眼中,现代社会的权力之网具有强大的生产性,能够生产新的概念、新的知识型、新的社会关系、新的主体地位和新的话语体系。谢立中认为,福柯对权力的讨论体现了一种“权力建构论”思想,即权力建构一切 (包括话语),这与他之前对话语建构性的强调有所矛盾。尽管福柯将权力与话语的关系描述为双向建构,但并未彻底阐明这种相互建构的内在运行机制。①谢立中:《走向多元话语分析:后现代思潮的社会学意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八章。

无论这一矛盾该如何释开,后结构主义者认为,只要认识到知识、话语和权力之间的紧密联系,特别是话语的建构性与权力的建构性,就不宜再迷信所谓的客观真实,也没有必要再去做“祛除虚假意识,揭示本真世界”的努力。而且,在权力之网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二元对立关系也被打破,既然双方皆为权力关系的运载者,再仅针对其中一方制造虚假意识的行为进行批判就显得狭隘与偏激了。由此,福柯本人并不认同传统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概念,并对权力的生产性保持中立立场。但是,不少学者认为,福柯在对批判所抱有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使话语研究缺乏实际意义,不利于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容易陷入虚无主义的游戏幻境中。②J.Thompson,Ideology and Modern Culture,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pp.62 - 65;N.Fairclough,Discourse and social change,London:Longman,1992,pp.37-72.

三、“结构-建构”的立场——费尔克拉夫的批判视角

费尔克拉夫在其1992年出版的《话语与社会变迁》(Discourse and social change)一书中梳理、评析了各类话语分析方法,尤其是批评语言学与福柯的权力理论。

首先,费尔克拉夫赞同批评语言学者将文本研究与意识形态分析相结合的做法,但他认为这些研究大多只关注文本在权力再制过程中的被动状态,忽略了语言能够在社会与文化变迁中发挥的积极作用。而且,尽管费尔克拉夫支持阿尔都塞的理论,也就是关注意识形态在文化心理上对人的操控,但他认为这种结构化的思维很可能低估主体的能动性,也就是人对结构进行反思、抵抗和改进的能力。

受到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影响,费尔克拉夫对意识形态所体现的权力结构的稳固性提出质疑。他强调必须用动态的眼光来看待意识形态这种话语,因为任何话语都会伴随具体社会情境的变化而不断进行调整,而不会以一种“既定事实”(given realism)的面貌永远存续下去。在这一点上,他支持福柯对话语建构性的强调,但同时又对福柯的极端态度持保留意见。他认为,话语是对生活中一切象征因素的使用 (the use of semiotics),并不能完全替代非话语世界 (包括外在于话语的物质条件、社会关系和既有价值结构)。③N.Fairclough,“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Marges Linguistiques,2005,No.9,p.76.话语世界与非话语世界处于一种辩证的关系中,它们不断内化对方的影响,却永远不能完全替代对方。这就是说,尽管人们的生活经验与社会认识都在话语中获得意义,但一经建构,这些认识与经验的某些部分往往会借助既有社会权力体系中的某些力量沉淀下来,在特定情境中“被制度化、习俗化,成为社会结构的一部份”,成为规制话语实践的一股力量。④王熙:《批判性话语分析对教育研究的意义》,《教育研究》2010年第2期。这股力量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作用于话语对知识、概念、主体和文本的建构过程。

同样是出于这种辩证的逻辑,费尔克拉夫也质疑绝对的权力建构论。他认为,尽管权力必定参与建构了话语体系,而话语体系又建构了社会关系与个体角色,但这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的。如果坚持福柯的权力建构论,就只会看到不断被权力策略规训出来的肉体与灵魂,甚至将反抗的力量也包容在内。在这一点上,费尔克拉夫更倾向于葛兰西的“霸权”(hegemony)概念。⑤A.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trans.Q.Hoare and G.Nowell Smith,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1971,p.40.霸权是通过获取共识、赢得赞同而达到的统治效果,也就是某种意义结构获得广泛认同的效果。这种效果不是僵化的、绝对的,而是各方社会力量在协商、谈判和斗争过程中形成的某种制衡状态。需要注意的是,任何权力平衡状态都不可能是永久的,其内部都孕育着矛盾与冲突,都孕育着变革的潜力。霍尔也指出,任何意识形态都不可能是完整统一、天衣无缝的。①S.Hall,“Who Needs Identity?”in S.Hall & P.Du Gay(eds.),Questions of Cultural Identity,London:Sage,2000,p.32.

总之,费尔克拉夫对话语和权力的理解始终站在一种折中的立场上,处于“话语建构论”和“权力建构论”这两个极端的中间。这一立场充分体现了一种“折中的建构主义认识论” (a moderate version of constructionist)。仇利亚拉柯与费尔克拉夫曾明确指出,他们赞成的是一种“结构-建构的社会理论”(structuralist-constructionist social theory),即建构过程不可能彻底摆脱结构的束缚,而任何结构的固化状态都不断地在当下情境中被挑战、被重新思考、被重新建构。②L.Chouliaraki and N.Fairclough,Discourse in Late Modernity:Rethinking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Scotland: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99,p.21.

笔者认为,当人们意识到权力关系不再是认识的客观“对象”,而是生成于意义网络,又同时作用于意义网络的关系系统时,批判的过程就不再仅为“求真”,即揭示被虚假意识掩盖的“真实”,而更为“求善”,也就是为意义的建构过程开辟多元化道路,挑战被结构限定的方向,从而为权力格局的改变增添助力。这正体现了费尔克拉夫一再强调的话语研究之于社会变革的积极作为。

在以“求善”为主旨的批判过程中,除了分析话语霸权所体现的权力格局,我们还要思考话语霸权变化趋势,也就是权力的缝隙在哪里,孕育变革的潜力在哪里。关键问题是:如何调整情境因素 (包括社会制度、组织框架、价值体系和人际关系等等),以促进这些变革潜力的发展壮大。例如,在批判教育学领域,弗莱雷提倡变“储蓄式教育”为“提问式教育”,以求在对话中建立起平等、合作、相互信任的师生关系。他认为,“当对话双方以爱与希望相联结,并且能相互信任,他们就能共同投入到对事物的批判性探索中”。③谭光鼎、王丽云:《教育社会学:人物与思想》,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6页。另外,美国学者罗杰斯在针对黑人女性的扫盲教育的研究中指出,如果学校的学习情境能更多地与女性的家庭生活及社区活动情境进行有机联系,并承认后者在学校话语中的合法地位,这些女性对自身学习能力的消极看法就能逐渐转向积极,也会在学习过程中找到更多的自信与乐趣。④R.Rogers,“Storied selves:A critical analysis of adult learners'literate lives,”Reading Research Quarterly,2004,Vol.39,No.3,pp.272-305.

四、“求善”的路径:提高身份意义的可协商性

在有关意识形态的研究中,阿尔都塞将目光投向个体的文化心理层面,认为“人类对环境、世界和社会历史的一切自觉意识都是受意识形态这种无意识的客观结构支配的”。⑤姜华:《西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嬗变的文化向度》,《北方论丛》2010年第1期。话语霸权的产生必定伴随个体身份的建构,如果缺乏对身份建构过程的讨论,人们很难解释为什么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会被毫无抗拒地接受,并能不断得以再制。笔者认为,尽管这种观点有些过于强调意识形态的结构性与支配性,将人视为社会权力结构的产品,但其关注微观的批判取向非常值得借鉴。要挖掘个体反思、挑战意识形态的潜力,我们仍需从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入手,因为任何话语霸权的松动都必然伴随个体在意义诠释中的视角转变,尽管这种转变可能非常微小。

在本质主义者与实证主义者看来,“我”是一个先在的、给定性的实在,而语言则是对这个实在的客观映照。这种观点在社会科学的“语言学转向”中遭到强烈反对。出于语言的建构性,个体的某种自我意识会在日常人际沟通过程中不断被协商、被反思、被重构。在现代社会复杂的权力之网中,身份建构过程也必然在更大程度上表现出复杂化与多元化的特征。这就是说,每个人都可能被错综交错的话语赋予不同的、甚至是相互冲突的角色与地位。用巴克尔和格拉茨基的话说,身份建构的过程是不断发展的,而具体的身份认同只是这一过程中的“瞬像”(a snap shot)。⑥C.Barker and D.Galasinski,Cultural Studies and Discourse Analysis:A Dialogue on Language and Identity,London:Sage,p.30.

个体身份的内在混性孕育着矛盾与冲突,不断刺激不同意义诠释之间的对话与协商,并由此持续推进个体身份意义的建构过程。但是,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占据垄断地位的强势话语,很可能会操控、甚至“冻结”意义协商过程,从而固化特定的意义结构,降低个体的“身份意义的可协商性”(negotiability of subjectivity)。①王熙:《21世纪国际教育的挑战:提高跨文化身份的可协商性》,《全球教育展望》2009年第12期。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便会陷入一种被动状态,被话语霸权建构,被主流价值塑造。作为霸权话语的附庸,个体会有意无意地进行“自我设限”,不断远离反抗意识的觉醒。将话语研究与社会批判理论相结合,批判的矛头便会更多地指向意义协商过程的权力博弈。这种微观层面的分析有助于发现霸权话语对身份建构过程的限制,对身份意义多元性的抹杀,以及对身份意义和谐性的割裂。同时,这种批判也有助于实现弗莱雷所提倡的由“批判性话语”向“可能性话语”的转变,也就是帮助人们获得发现自我、重识自我的可能。②刘云杉:《文化政治工作者:从教师角色到教师认同》,《教育研究与实验》2008年第1期。从这个意义上讲,批判旨在促使权力之网下的人们 (包括某一时空内的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尽可能地突破意识形态强加在思想上的枷锁,提高个体的身份意义的可协商性,从而意识到更多的发展机会,感受到更宽广的发展空间。所以,正如文军所说,对于意识形态的批判“必须要弘扬人的主体性,唤醒人内在的自由、创造性和超越维度,使人接受一种自由自觉的文化模式”。③文军:《西方社会学理论:经典传统与当代转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5页。

上述批判视角体现了一种实践改进的认知取向。杜威曾指出,“对知识的寻求需要主体的参与,只有有意地变换条件,才能觉察到事物之间的联系”。④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95页。正是基于这种实践改进的认知取向,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行动研究逐渐流行开来。这种方法提倡在整个研究过程中促使所有参与者(包括研究者自身)共同进行批判性反思,并在反思的基础上展开行动,积极改造现实。在这里,“批判”不再是研究者个体的思辨,而是研究双方共同协商的过程。仇利亚拉柯与费尔克拉夫在论述他们的批判话语分析策略时指出,对话语霸权的解释与挑战必须建立在充分的民主探讨的基础上。研究过程,也就是各方进行意义协商的过程,本身就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访谈与研究反馈等环节都可以为提高个体身份的可协商性与多元性提供重要空间。⑤L.Chouliaraki and N.Fairclough,Discourse in Late Modernity:Rethinking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pp.61 -62.

笔者认为,尽管话语分析与行动研究在认识论及方法论上存在许多区别,但不少话语分析者特别注意在收集与分析资料的过程中融入“行动”的因素,也就是与研究参与者共同协商意义理解、共同进行反思与改进,以此来提高人们对研究的参与热情和参与能力。比如,上文提到的罗杰斯针对黑人女性的研究,研究者用大量篇幅记录了研究参与双方的互动过程,同时不断将自己对材料的诠释反馈给受访者,请其提出意见,双方再就分歧进行更深层面的探讨。她们之间的对话也被列为话语分析的文本资料。

五、在微观层面分析权力关系的方法

如何在针对具体文本的分析中理清权力关系,把握权力走向?对此,费尔克拉夫提出了一套“以文本为中心的批判话语分析”(textually oriented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策略,他的分析对象包括各种非文学的大众语篇,如新闻报道、电视访谈、广告、信用卡使用规则等。一方面,借鉴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论,费尔克拉夫认为文本的形式具有一定的“意义潜势”(meaning potential),它们与文本的三种功能存在可能的对应关系。这三种功能分别是:行动功能(Action)、表征功能 (Representation)、身份功能 (Identification)。⑥N.Fairclough,Analyzing Discourse:Textual Analysis for Social Research,London:Routledge,2003,pp.2,27.行动功能主要体现于文本的“语体”(genre),也就是表达者与他人的交往模式 (如争论、命令等)。这种模式直接体现了表达者的沟通意图,及其对沟通过程的掌控程度。表征功能主要体现于文本的“话语角度”(discourse),也就是表达者出于特定视角对事物进行描述与阐释,这关系到表达者的根本价值立场。身份功能集中体现于文本的“风格”(style),是表达者对其表达内容与表达视角的认同程度,这能够反映出他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正是基于这些功能,任何文本都可能表达出不同层面的意义,从而建构起丰富的意义世界,包括社会关系的意义与社会角色的意义。当我们考虑为什么特定的语体、话语角度和风格搭配在一起时,就自然会将分析对准文本生产与传播过程中的权力博弈。

另一方面,费尔克拉夫从巴赫金与克丽丝蒂娃有关“杂体语言”(heteroglossia)的研究中汲取营养,提出了“文本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概念。认为任何文本都处于一种复杂的“互文情境” (intertextual context)中,都将“他者声音”(other voices)编织在自己的意义表达中。他者声音既可以清晰地指向某个人的言语表达(即人际交往中某个人所说的话),也可以泛指某种相对稳固的社会价值理念。我们可以将任何文本 (无论是日常会话文本,还是访谈或叙事文本)视为对其他声音的回应,或直接,或间接。例如,人们可以直接引用他人的言语,并根据自己的目的重新调整该文本的语体、话语角度与风格,以及它们的搭配组合。最为间接的回应可体现为文本对某种价值理念的认同、质疑或反对。费尔克拉夫将这种间接回应描述为:“文本明确表达的内容是针对一个未被言说,却被信奉、被认同的价值背景。”①N.Fairclough,Analyzing Discourse:Textual Analysis for Social Research,pp.40-49.文本的互文性分析就是针对不同的文本回应方式的研究,旨在破解回应方式依托的权力关系与建构的权力关系。

文本的互文性特征必然会在文本的语体、话语角度与风格上得到体现。例如,在“争论”这种互文链条中,不同文本 (也就是不同表达者所说的话)的话语角度往往处于一种对抗关系中,而且人们对于这些角度的认同程度也处于一种竞争关系。费尔克拉夫认为,对于语体、话语角度和风格的辨识是文本互文性分析的一个组成部分。文本的互文性分析框架如下图所示:由此可见,互文性分析可用于两个方面的分析。第一,在人际交往的微观层面, “语体结构”(generic structure)可以被用作突破口,以展现微观组织中的权力格局及其在意义建构方面的效果。语体结构是指文本的整体组织架构与沟通步骤,当沟通意图越明确或社会交往的制度化程度越高时,语体结构也就越清晰。②N.Fairclough,Analyzing Discourse:Textual Analysis for Social Research,p.67.例如,在师生对话中,作为权威一方的教师很可能通过某种方式的提问或评论,掌控学生回应的方向,从而控制课堂知识的建构方向。第二,在更为宏观的层面上,话语角度可以被用作切入点,揭示某种意义表述与宏观的社会价值之间的微妙权力关系。中心问题是:言说者的回应方式 (认同,质疑、排斥或妥协等)在何种程度上维护、巩固或动摇了原有的意义权力格局,这集中体现了社会价值的传承与变革。这两个方面处于一种辩证的关系中,相互影响、相互建构。前者构成了后者的具体语境;后者构成了前者的宏观社会情境。

相对于以语体为中心的互文性分析,有关话语角度的解读比较间接、隐蔽。费尔卡拉夫认为,分析的关键在于考察意义的“普遍化”(universalization)程度。从文本的话语角度出发,当不同话语角度 (包括同一主体在不同时期表达的话语角度和不同主体在谈论同一问题时的话语角度)彼此相符时,我们可以根据相关情境做出这样的推测:某种意义能够将生成于不同情境中的文本统整于同一诠释视角下,使其脱离情境性,丧失独特性。这可以说明这种意义已取得一定的普适性价值,甚至已占据垄断地位,成为话语霸权。相反,当话语角度相互矛盾、相互排斥时,我们可以推测某种意义的普遍化程度出现下降,这种意义也许正在面临个体或群体的质疑,它作为话语霸权的稳固性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动摇。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可以观察到个体对主流价值的批判性反思,以及人们围绕不同意义的权力纷争。另外,针对风格和语体的分析可以有效辅助我们对话语角度的解读。一方面,语体 (如访谈、叙事等)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定下文本的基调,限制人们对话语角度的选择。另一方面,风格,即表达者对其表达视角的认同程度,可以辅助说明话语霸权的稳固性或反抗意识的强烈程度。

罗杰斯将互文性分析充分应用于有关成人读写教育的研究中。①R.Rogers, “Between Contexts:A Critical Analysis of Family Literacy, Discursive Practices, and Literate Subjectivities”,Reading Research Quarterly,2002,Vol.37,No.3,pp.248-277.她详细分析了访谈记录中的话语角度与风格,以及它们之间的搭配组合。研究发现,在谈论学校生活时,成人学生对读写活动的呈现视角 (话语角度)以及对该视角的认同程度 (风格)与校方保持高度一致,即认为读写能力仅表现在阅读教科书和完成考试等方面。这些学生在自我评价上也欣然接受了学校为之打造的“读写缺陷”的标签,而对自己在家务和社区活动中所变现出的较高的读写能力(如阅读账单、给孩子读故事书等)视若无睹。这充分说明了学校官方话语对学生的家庭及社区生活经验的排斥与压制。但在专门讲述生活故事时,学生们对自己在生活中的读写能力的评价逐渐转向积极,甚至对学习的概念提出不同的看法。在话语角度的转变中,研究者观察到他们转换视角看世界的潜力。

基于上述分析框架,费尔克拉夫的以文本为中心的批判话语分析具有三个任务:第一,寻求文本的意义。即,基于文本的形式辨识语体、话语角度和风格,并结合具体情境诠释文本的意义。第二,勾画权力格局、探寻权力走势。即,通过文本的互文性分析,把握文本建构过程中的动态的权力关系,在挖掘话语霸权的同时探寻权力的缝隙。第三,结合理论,分析话语的社会功能。根据研究目的和研究问题,利用社会学及其他学科的理论来解释文本所体现和建构的权力关系,使话语分析更好地服务于有关社会问题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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