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人企业探究——以佛罗伦萨的温商企业为例

□周欢怀

（1.温州大学城市学院，温州 325035；2.浙江省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温州人经济研究中心，温州 325035）

一、引言

20世纪以来的移民风潮，是从落后地区流向发达地区。随着经济全球化，移民风潮一直持续。近些年，海外华人的创业和社会融入问题引起国内学者的强烈兴趣。移民到各国的华人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新加坡是一个以人才立国为基本方针的国家，它欢迎华人和非华人精英移民进入该国。移民到新加坡的大陆精英，已不仅为生存与发展，而是为雄心的进一步施展，他们善于认识到社会资本的工具性意义和资源性功效，较好地融入当地主流社会（吴前进，2006）［1］。早期美国华人来自广东农村，1965年以后大批华人从中国内地、台湾、香港、东南亚及南美各地移居美国。不同的家庭背景、地域背景使得美国华人形成多个阶级和阶级观念，通过非法途径来到美国的华人则处于华人社会的最底层（赵小建，2009）［2］。而俄罗斯的华人移民主要来自黑龙江省以及东北的另外两个省份，占总数的60%。这些华人原先在国内多为工人或农民工，到俄罗斯主要是从事小本生意（拉林，2009）［3］。新西兰在1987年颁布的新移民法案摒除了种族歧视的成分，使得亚洲移民大量涌入。近些年到新西兰的移民大多具有较好的教育背景，其中不少人是留学生转化的移民或商业移民。这些自费留学生转化的移民大多来自中国大陆富裕家庭的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甚至提供充足的资金让他们在新西兰购买生意（李海蓉，2011）［4］。

移民海外的温州人数量也比较可观。王春光（1999）通过对移居法国巴黎的温州人进行为期4个月的调研，认为温州人作为非精英移民和流动人口，主要凭借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和乡土性社会关系资源，融入当地社会。在巴黎大概有13万温州人。他们在生活和事业上通常经历打黑工、当雇工和当老板这样一个三部曲。而要创业当老板就必须要调动温州人聚集形成的族内社会网络资源、家庭的传统优势和群体内的劳动力市场［5］。在意大利总人口约22万的普拉托省，华侨华人多达4万左右，其中温州籍华侨华人有近3万。这一方面是与当地政府对华侨华人的宽容政策和当地居民的接纳意识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先期到达该地区的中国移民艰苦创业，不断开拓，打下了凝聚移民的经济资源和社会网络（徐华炳，2009）［6］。

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市同样活跃着诸多温州人的身影。佛罗伦萨市是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城市，即托斯卡纳区首府，面积有102.41平方公里。据中国驻意大利佛罗伦萨领事馆透露，在佛华人约有1万，其中绝大部分为浙江温州人。但由于部分是黑工，不在统计范畴内，实际数量可能超万。

据20世纪70年代初期到此的一位侨民回忆，当时在佛罗伦萨的温州人不足200人，基本都是经营皮包零售店。在佛罗伦萨旁边的San Donnino，有几十家意大利人经营的家庭作坊式制包企业。温州人便成了这些企业的客户。后来，温州人逐渐进入皮包生产领域。据悉，1983年，仅有6家温商经营做包企业，到1990年则已达到400多家。这些企业都集中在San Donnino地区。温州移民数量伴随着温商企业数量的增加而增加，以致当地6000人口中，温州人占了一半。于是当地的意大利人认为华人破坏了他们原本宁静的生活，抢走了他们的工作，开始出现一些反华事件。此事惊动了我国外交部。驻佛领事馆便是当年这个背景下成立的。1994─1995年，温商皮包企业陆续从San Donnino搬到了现在的Osmannoro地区。如今，Osmannoro地区集聚着1000多个微型温商制包企业家（下文中，我们将这些温州企业的企业主简称为温商），为整个欧洲的中低端皮包市场进行生产；在佛罗伦萨及周边地区还分布着不计其数的代工企业，为全球大部分一线皮包品牌和二线品牌市场进行生产。可见，这些温商企业已经成为佛罗伦萨皮包产业集群中的主力军。笔者借着在佛罗伦萨大学进行为期10月的访问机会，针对这些在佛温商企业进行了调研，历时6个月，获得珍贵的一手资料。

二、调查研究方法

首先是调查对象的选择。我们以制包行业里的微型温商制包企业作为本次调研的主要对象，原因有三：（1）制包行业是佛罗伦萨的主导行业，并形成集群。佛罗伦萨是欧洲皮革皮具生产中心，引领着全球皮包时尚潮流。不仅有Gucci、Prada、Chanel、Miumiu等诸多一线品牌皮包在此生产，而且欧洲各国的皮包经销商都到此批发中低档皮包。（2）这类温商制包企业数量众多，且多集中在佛罗伦萨的Osmannoro地区。对于这些企业，采取问卷抽样调查是可行的。但对于规模较大的企业，尤其为一线皮包品牌做代工的企业，厂址多分散在佛罗伦萨郊区，不利于把握样本总体和抽样。（3）这类企业是温商在佛立足的基础。绝大多数温州人在佛罗伦萨创业都是从经营第三类制包企业开始的，后才转向第二类企业或批发销售行业。从访谈中得知，一些温州人在经营Bar、开服装店等失利后，又转向经营第三类制包企业才扭亏为盈。

其次是调查方法的选择。本次调研主要采用问卷调查。但由于缺乏官方关于温商企业数量及分布的数据，本次调查无法采用严格的问卷抽样调查方法。因此我们除了采用问卷调查法，还运用个案访谈法和参与观察法［5］，即利用个案访谈法了解被调查者的创业过程、日常活动及思想观念等，利用参与观察法了解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状况。在调查中，笔者更是利用本身也是温州人的优势，与这些温州侨民聊家常，并接受他们的邀请在工厂里与之一起就餐，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实践证明，个案访谈法和参与观察法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不能严格按照要求进行抽样问卷调查的不足。通过结合这三种方法，笔者对在佛温商企业的经营状况和温商生活状况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

三、在佛制包集群内的温商企业现状分析

（一）企业概况

这些企业多集中在佛罗伦萨的Osmannoro地区。其中，Osmannoro地区的3600工厂最为有名，3600工厂因占地3600平方米而取名，是温州人在佛最早开始生产皮包的地方，已有10多年历史。该工厂有5栋厂房，每栋厂房有数十户企业，总共有150余家。在佛罗伦萨与冈比市的交界处，则分布着不少代工类企业。

这些企业都非常相似，从业人员（加上企业主本人）最少2人，最多不超过10人，因此属于微型企业。这类企业集样品选择、原材料订购、生产和销售于一体。企业主一般是通过逛街，看中某名牌包的款式，回来模仿制作成样包供客户选择，当有订单时，再采购原材料批量生产；或者是根据客户所提供的皮包样式，按照他们所要求的皮质、颜色、数量等进行生产。其订货商主要为欧洲中低档皮包市场的批发商。

这类企业最大的特点就是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组织生产。企业均以夫妻为主，并充分调动家庭成员参加生产经营来降低成本。通常，尤其旺季时候，未成年的孩子也要帮家里做工。有些没有额外请工人的企业里，这些孩子则承担起主要劳动力的作用。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在佛罗伦萨，除了制包行业里的温商，还有部分是从事皮包或皮鞋的批发生意的温商。

（二）温商群体特征

1.在佛温商学历层次低

学历层次低是目前在佛温商的一个显著特征。接受调研的温商及其配偶中（其中部分人拒绝透露学历，回答此问题的共有117位），大部分温商及其配偶为初中或小学学历，其中，小学学历的占27.9%，初中学历的占61.3%。如图1所示。

通过访谈得知，成人后来到意大利的，都是奔着赚钱来的，是不可能再继续学习的，少数人为了今后的发展会抽出时间去参加意大利语学习班；小时候就随父母出国的，一般也只上到初中或高中便正式工作了。

2.赚钱是出国的主要目的

出国前在国内无正式工作也是在佛温商的一个特征。从访谈中得知，仅几位高中以上学历的温商，出国前是有正式工作单位的。他们大多原来是生活在教育资源贫乏的农村或山区，男人靠务农或外出打工赚钱养家，妇女则多是在家中照看孩子老人。

因此，在佛温商具有强烈而明确的出国目的——赚钱。问卷统计结果显示，65.2%的温商是为了“赚更多的钱”，10.6%的温商是为了“更好的生活”，22.7%的则是因为与亲人团聚来到意大利的。见图2。

正因为这些温商在中国国内社会中收入低，当听说国外生活水平比较高时，就渴望出国以改变其生活状态。为了能出国赚钱，他们经亲戚、朋友或乡邻帮忙联系，采用偷渡、非法滞留或劳工签证等途径来到意大利。

3.温商吃苦耐劳的工作精神难以想象

大多数在佛温商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从访谈和问卷数据统计来看，第三类企业中的温商和工人们处于高负荷的工作状态。如图3所示，6.5%的人一周7天都在工作，64.5%的人一周工作6天半，27.4%的人则工作6天（统计中除去没有回答此题的样本）。他们每天工作的时间也很长，86.7%的温商回答他们每天至少工作12个小时，如图4所示。他们早上大约在10点至11点期间来到工厂，直至晚上12点，甚至夜里二、三点才离开。正如一位温商所说，“睡觉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这些制包厂房里，空气混浊，掺杂着皮革和胶水的气味，缝纫机、模具机、打孔机等的声音此起彼伏。但对于温商们来说，厂房是他们的大半个家。中餐和晚餐都在工厂里解决。家中有小孩的，就在缝纫机边放张小床，边工作边看着小孩。做批发的温商相对来说工作要轻松一些，每天工作10个小时左右，工作环境比那些厂房也要好很多。

从某种意义上看，温商的吃苦耐劳来源于他们对当前生活状态的乐观。许多温商并没有觉得目前的生活很艰苦，而表示已经适应和习惯这样的工作环境和时间。厂房里的噪声和气味在他们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从心理角度来看，他们觉得现在工作时间再长，也是为自己工作，不像以前替人打工，时间长短并没有与工资挂钩。现在工作时间长就意味着订单多，赚钱自然也多；如果工作时间没有超过12小时，他们反而觉得不安。他们还觉得现在自己当老板，比起以前替人打工，生活状态已经改善了不少，一是工作时间比较自由，不受人支配；二是对于年轻夫妇来说，还能边干活边照看孩子。如果替人打工的话，就不能将孩子带到厂房里了。

四、在佛温商创业企业的优劣势分析

（一）在佛温商创业企业的优势分析

1.温商移民吃苦耐劳精神大大降低了劳动力成本

前文提到温商吃苦耐劳的工作精神也是难以想象的。正是因为他们的吃苦耐劳，比意大利工人更符合低收入高工时高强度的劳力密集产业工作特征。

从表面上看，在温商企业里工人的工资要比意大利的工资高一些，但如果考虑工作时间的因素，那么温州工人的每小时平均工资是低于意大利人的。因此，温州移民每天超负荷的工作强度，大大降低了产品的劳动成本，这不仅使温州移民的非精英群体特征具备了嵌入佛罗伦萨皮具产业集群的条件，而且使温商企业在这个产业集群里具备了较强的竞争力。由此温商企业对意大利本地的家庭作坊式皮包企业产生替代效果，形成低端华人产业集群。

2.温商在佛形成的社会网络为他们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重要资源

首先是资金方面。对于新创企业来说，通过银行贷款等正式网络联系获得资金比较困难［7］，创业者与亲戚、朋友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非正式的网络联系是新创企业融资的主要渠道［8］。除了少数温商是接替其父母经营企业，大部分则是白手起家。他们初来意大利时，身无分文。靠打工赚钱，差不多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还清出国的费用，然后才开始有自己的积蓄。待自行办厂时，如果存款不够，就向国内或意大利的亲朋好友借钱，以租用厂房、购置设备。接受访谈的67家第三类企业中，仅两家表示曾获得过意大利银行的贷款。其余都表示如果在经营过程中需要资金，他们更倾向于向这里的亲朋好友借钱。因为大部分人都只会说一点点意大利语，不了解银行的贷款政策，也不知如何向银行递交贷款申请。

其次是技能方面。社会网络能够促进企业内、成员间的沟通，促进知识共享［9］。前面提到，温州人来意之前大部分是没有工作的，即使有工作也不是从事做包行业。由于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在亲戚或朋友的厂子里做包，也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做简单的手工开始，慢慢学会踩缝纫机等多道做包技能。

再次是劳动力方面。温商企业里恶劣的工作条件不可能聘用到本地的意大利人。所以只有在佛社会关系网络为温商企业的发展提供了劳动力。国内的温州人通过在佛温商社会网络源源不断来到意大利。这个网络是温州移民的关系基础。他们通过亲朋好友的介绍或联系，靠偷渡、非法滞留或劳工签证等途径来到意大利。

（二）在佛温商创业企业的劣势分析

1.温商企业缺乏创新

前文提到这些企业并没有自行设计皮包款式，而是主要依靠模仿、复制市场上流行的皮包款式。当某一温商的皮包比较热销，就会有多家企业相继模仿，从而引发价格战，降低了他们的利润。如一温商企业，他的某款单肩包两年前能卖15欧元/个，后因多家企业模仿，如今他的包只能卖12欧元/个。另外，企业模仿名牌包款式，还可能引发侵权问题。

2.温商自身难以融入意大利社会

作为移民，如果不学习和适应主流社会的一些主流价值和生活方式，会面临许多融入困境［5］。佛罗伦萨有华人华侨联谊总会、妇女会等多个华人社团。这些社团里的成员在积极地参与意大利社会活动。但我们看到，这些社团的会员、频频活跃在这些场合的温商基本是经营代工企业或批发生意，却无这类微型企业的温商。调查结果也显示，这些温商无一是华人社团的成员。

这类微型企业的温商和其工人的生活是非常封闭的。他们来意后，就一直在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每天的生活两点一线，即白天在工厂工作，晚上回家休息，只在周日才有半天时间可以外出。因此他们压根没有时间去学习意大利语，也没太多机会与意大利人接触。在意多年，他们也只会说一点点意大利语，比如皮包的颜色、数量等。调研显示，大部分温商表示对这些社团并不感兴趣。工作压力比较大，无多余精力参加这些活动，即便有空余时间，也宁愿将此时间用来做包。

3.温商企业受外界经济、政策等因素的影响较大

2008年的金融危机对这些温商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不少温商表示近几年的订单数量不如2008年之前。同时，人民币对欧元的升值，减弱了欧洲工资对国内人们的吸引力，使得温商的社交关系网络为企业提供劳动力的功能开始减弱。如若增加工资，又会增加劳动力成本。意大利银行“每月不可支取超过3000欧元的现金”的规定，也限制了企业的现金流。温商们还认为他们经常受到意大利政府的打压。如前文所述Osmannoro区的3600工厂因工厂装修陈旧遭到警察查封，Cattani区的一处工厂因卫生问题被查封2个多月，厂房内的企业被迫停业整顿。连续数月不能经营，给企业带来很大损失。除了警察查封工厂，还有诸如厂房失火的意外事件也往往将这些经济实力较弱的企业带入困境。

五、温商企业发展的对策思考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在佛温商靠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在海外获得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大多数来自瑞安和文成经济不发达的农村。这些区域人口过剩，他们不得不到别的地区或国家另谋生路。相对其他国家而言，意大利是比较理想的移民国，不仅对外来移民的要求不高，而且手工业产业比较多，如皮具产业、服装产业，这些产业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进入壁垒较低，容易进入这个行业进行创业。

然而，这些温商企业的生存环境及其未来发展趋势并不乐观。他们处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仅靠着透支体力获取劳动力成本优势，产品的附加值极低。在欧洲经济日益衰退的大环境下，他们受到多重打击。这些温商的出路在哪里？首先，这些微型企业的温商应通过当地华人商业商会，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因为语言问题，他们很多时候在面对问题时，选择逃避，从而伤害了自己的合法权益。因此，应积极求助于华人商会来解决问题。其次，温商应通过商会制定行业标准，避免温商之间的不正当竞争。温商之间的低价竞争，大大降低了这个行业的利润空间。为了降低成本，温商们可能雇佣黑工、增加工时或逃避税收，而这些做法本身违背了意大利政府的相关法规，结果又遭到法律制裁。再次，从长远来看，温商要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必须增加产品的附加值。靠降低劳动力成本获取竞争优势不是长久之计，温商需利用当地制包集群内的知识传递和扩散，提高做包技术，改善做包工艺。

［1］吴前进.1990年以来中国─新加坡民间关系的发展——以中国新移民与当地华人社会的互动为例［J］.社会科学，2006，(10):83─93.

［2］赵小建,美国华人社会的阶级研究——以个人访谈为主的分析［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9，(3):1─10.

［3］拉林,阎国栋.俄罗斯的华人移民——社会问卷调查研究［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9，(9):1─17.

［4］李海蓉.新西兰中国大陆新移民初探［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1，(3):21─30.

［5］王春光.温州人在巴黎:一种独特的社会融入模式［J］.中国社会科学，1999，(6):106─119.

［6］徐华炳.意大利普拉托的中国移民社会调查［J］.八桂侨刊，2009，(2):36─40.

［7］Pek-Hooi Soh.The Role of Networking Alliances in Information Acquisition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New Product Performance［J］.Journal of Business Venturing,2003，18(6)：727─744.

［8］王侃,董保宝.国外创业网络研究评述［J］.学习与探索，2010，(1):173─174.

［9］Susan Albers Mohrman， Ramkrishnan V.Tenkasi，Allan M.Mohrman Jr.The Role of Networks in Fundamental Organizational Change: A Grounded Analysis［J］.The Journal of Applied Behavioral Science,2003,39(3)：301─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