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璐
好读书
钱锺书出生时本来取名“仰先”,字“哲良”,因为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而取名“锺书”,这种预测前途和性情的仪式本来是庆祝人生第一个生日的民俗,却真的成了他一生的挚爱。他生在无锡县城里一户书香之家,3岁时随伯父学识字,6岁时跟着堂弟一起进私塾读书,他学《毛诗》,堂弟学《尔雅》。一年后回家继续跟着伯父学习。家里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这满足不了钱锺书的阅读欲,经常从伯父那里得到两个铜板在租书摊上租小说,津津有味地读完《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等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小说。他的记忆力也极好,这些童年的乐趣直到去牛津读书时依旧记得很清楚,跟新婚的妻子杨绛说起哪条好汉使用哪种兵器时,还能如数家珍。
十一二岁的时候,《林译小说丛书》带他进入了外国小说的新天地,他反复阅读林译的狄更斯、司各特等作品。40年以后,他曾经回忆:“假如我当时学习英语有什么自己意识到的动机,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够痛痛快快地读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险小说。”
中学6年,钱锺书的英文已经学得出类拔萃,考清华大学时,算学只得零分,但是因为英语特别优秀而被破格录取。他的同学邹文海1962年在台湾回忆:“因此他到清华时,文名已满全校。”在聚集着当时最优秀学生的清华大学里,钱锺书并没有被埋没,他爱读书的嗜好给文科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大学同班同学饶余威在1968年回忆:“同学中我们受钱锺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考试时总是第一。”清华大学四年,钱锺书只去过香山和颐和园,平时只要有时间都在读书,乐在其中,同杨绛谈恋爱之后,才破例在杨绛陪伴下进行了北京郊区周边游。
杨绛曾经在回忆文章里写到过丈夫对于读书的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细,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诗歌更是他喜好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他看书常做些笔记。”
钱锺书的爱读书赢得了敬佩,更是小辈人读书的偶像。著名翻译家李文俊告诉本刊记者,60年代中期文学所开完会后,老先生们都习惯到借书处去借书,也顺便聚在一起闲聊天。他当时还是一个年轻人,听到钱锺书大谈伊恩?弗莱明和“007”,觉得很惊奇,回家转述给妻子张佩芬。钱锺书跟他们此前交往的教授学者不一样,并不轻视和排斥俚俗文学。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薛鸿时告诉本刊记者,钱锺书经常看《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等权威的外文杂志,对当时重要的著作、流派、文学现象掌握得非常及时,比年轻人了解得都多。因为选书和买书的特长,钱锺书还一度担任了文学研究所图书资料委员会主任。李文俊说,当时买书,同事们传阅目录,到了钱先生那里基本就定下来了。中文的善本、孤本书籍,能买到的都买到,外文的经典作品和著名学者的新书也都应有尽有。
钱锺书读书博杂、记忆力好几乎成了年轻学者们研究中的资料索引和辞典。“我写过一个关于‘垮掉的一代的文章,领导看我年纪轻,请老先生们给把把关。钱先生的回信里对文章提出了一些小意见,他指出的问题如果是不了解‘垮掉的一代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有学问的人真是有学问,我们这些年轻人可不敢狂妄自大。”李文俊告诉本刊记者。薛鸿时一度经常帮助钱锺书借书,同事们就把翻译中遇到的问题写成小纸条托他代为请教,“大家都知道钱先生记性好,但主要还是他勤奋,跟问题相关的典故,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的,他都能成段成段地背下来”。当时还很年轻的李文俊说,他用另一种方法跟着钱锺书学习:“我们那时候借书都有借书卡,常常能看见他看了什么书,我有兴趣的就借回来看,总没有错。”
钱先生的著述
1980年之前,在大众范围内钱锺书已经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名字。国内最早研究钱锺书的学者之一陆文虎告诉本刊记者,从《围城》出版的40年代末到再版的80年代初,相隔了30年,两代人成长起来,他们并不知道钱锺书是谁。只有像大学中文系教古典文学的老师这样的小范围才熟悉他的著作。钱锺书的《谈艺录》对教学帮助太大了,它像一个索引,很多材料都是现成的,可以讲清楚诗歌的来龙去脉。1950年出生的陆文虎说,他也是从《谈艺录》开始读钱锺书,“我们熟悉的都是马恩的研究方法,《谈艺录》对古典诗词的研究引用了西方的观点,当时觉得很新鲜,特别有意思。”
这本在陆文虎当时看来研究方法很先进的《谈艺录》其实写于40年代,钱锺书为了照顾父亲到湖南蓝田县国立师范学校任教期间。当时除了讲课,他足不出户埋头读书。他父亲的助教吴忠匡曾经写文章回忆,一般午前时间,他用来阅读从国外带回来的外语书;午后和晚饭后,除了聊天都用来翻检所能到手的古籍或者伏案写作。《谈艺录》写在小镇买的极为粗糙的直行本毛边纸上,每晚写一章,两三天后又修补,夹缝中、天地上,填写补缀得密密麻麻。他每完成一章还交给吴忠匡阅读,陶潜、李长吉、梅圣俞、杨万里、陈简斋、蒋士铨等章节是最先写成的。
《谈艺录》1948年出版,在陆文虎看来是中国最后一部集传统诗话之大成的书,也是第一部广采西方人文、社科新学诠释中国古典诗学诗艺的书。“它直接教给你怎么读诗歌,可以从文艺理论的角度读也可以从诗歌鉴赏的角度读。它是阅读钱锺书著作的开始,读完它是《七缀集》,然后才是《管锥编》。”
从干校回北京的钱锺书夫妇栖身在一间放杂物的办公室里,在靠北窗的一张小得只能放下一沓稿纸和一本书的桌子上,钱锺书开始了《管锥编》的写作,他一生读书博杂的积累也在这本著作中体现。1979年出版的《管锥编》约80万字,讲了10部古籍,每部古籍提出的问题往往经常用古代名著来比较,有时也引用外国的名著或者文艺论,它并不限于比较文学,也接触到其他学术问题。90年代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了《管锥编》的选译本,它向英语读者介绍,这是本世纪关于古代中国问题最有洞察力和最包罗万象的著作,也是钱锺书研究中西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
因为内容艰深,《管锥编》的名声虽然响亮,但是读得懂的人并不多,聪明的年轻读者从书中学习到钱锺书读书和研究的方法。曾是《读书》杂志编辑的赵丽雅告诉本刊记者,《管锥编》一出,她就买来看,后来有人质疑她高中生的基础看不懂这本书。“我那时候还没有进入正统的读书系统,《管锥编》是把知识联系起来,一片一片打通的。它指引我顺着看下去,是一本入门的书。”赵丽雅后来专门从事名物研究,用扬之水的笔名出版了许多著作。她说,从《管锥编》里学习了钱先生做学问的方法,自己再做研究就很有感觉了。
小说《围城》1947年在上海初版,1948年再版,1949年出了第三版,以后国内就没有再印过。30年后的1980年,《围城》重新出版,印刷13万册,不出百日就脱销了。“我当时在北京,经常帮外地的朋友买这本书,关系好的就直接送,有时候书卖光了,我还专门准备了一本书用来借给朋友们传阅。”陆文虎告诉本刊记者。《围城》在大众范围里掀起了“钱锺书热”,给他写信和想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是他一直采取婉拒的态度。
时间对钱锺书来讲非常珍贵,1981年他曾在接受香港记者的访问时说,零零碎碎忙的事情很多,包括看很多稿子,回很多信,同时支气管炎很严重,天气一变化,病就来了。他还要在这些事情的间隙里继续写《管锥编》,“估计再写20多万字,包括《全唐文》、《杜甫诗》、《韩愈全集》等五部”。《管锥编》的写作需要核对大量书籍,薛鸿时调入文研所后,经常帮助年事已高的钱锺书借书。他告诉本刊记者:“他其实是有读书笔记的,借书只是为了重新核对一下。但是给钱先生借书不容易,书名和版本都要同他的笔记一致。有一本书‘北图没有,他想起来是在北大图书馆看到的,我就托人到北大借出来。他看见自己几十年前看过的书,很亲切。”
1979年《管锥编》初版时,第一册和第二册已附有“增订”。1982年出版了8万多字的《管锥编增订》,1989和1993年分别完成了《增订之二》、《增订之三》,出版社将增订部分合成为《管锥编》第五册。《谈艺录》也有大幅度的补订,第一次补订篇幅就增加了一倍,之后又有《谈艺录补订补正》和《谈艺录补订补正之二》。“我们研究钱锺书著作的人知道往后面哪里去翻补订,但是对于大众读者来讲没有必要这样,出《钱锺书集》的时候,就把补订都加在了前面。”参与《钱锺书集》编辑工作的陆文虎告诉本刊记者,钱锺书不愿意出全集,但是为了读者阅读方便,同意了三联书店出版《钱锺书集》。从1995年开始,三联书店邀请了一批专家编辑出版《钱锺书集》,重病中的钱锺书没有办法给自己作序,杨绛在征求了许多朋友的意见和斟酌删改后写出《钱锺书对〈钱锺书集〉的态度》放在每册《钱锺书集》的首页。在钱锺书去世两年之后,2001年1月《钱锺书集》出版,作为他一生著作的总结。
干校生活与《干校六记》
从1932年钱锺书和杨绛相识相恋,两人做了一生的知心伴侣。在1946年出版的《人?兽?鬼》的样书上,钱锺书写道:“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薛鸿时告诉记者,钱锺书在家里读到什么有趣的书,或者想到什么事情,经常喊着“季康、季康”,急于跟妻子分享。在小辈们看来,两个人生活中相濡以沫,精神层面也是棋逢对手。
杨绛在清华大学研究院读书时创作的第一篇小说《璐璐,不用愁!》就被朱自清推荐给《大公报》的文艺副刊,抗战期间和之后还写过《称心如意》、《风絮》等话剧,她的英语和法语俱佳,有多部翻译作品,40岁之后自学了西班牙语,花了十几年时间翻译西班牙名著《堂吉诃德》,而在她的诸多散文里,她同好友吴学昭谈起过,较好的是《干校六记》。
1970年7月12日,杨绛从北京动身去河南的干校,此前一年的冬天,钱锺书已经作为先遣队的一员先期前往。给杨绛送行的,只有女儿钱媛一人,女婿王得一在一个月前自杀了。这次下放是“连锅端”,有一去不返的意思,学部的同事纷纷将书、笔记、床等家具全都带上了。杨绛的同事张佩芬告诉本刊记者。她跟杨绛还有其他两位女同事挤住在老乡家的一间小破土坯房,杨绛睡的位置特别靠里,她带了一个蚊帐,放下来是一片小天地。夏天夜里3点钟就要空着肚子下地,6点送早饭到田里,劳动到午休时间,黄昏再下地干到晚。张佩芬等年轻人负责种豆、种麦等重劳力的大田劳动,杨绛是全连女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被分在了菜园班。
除了种地,杨绛对年轻的同事很关心。郑土生早就被划为顽固的“五一六”分子,下到干校后还继续被批斗。他干活特别拼命,干校改善生活吃红烧肉的时候,杨绛就说不吃肥肉,挑出来给他。干校盖房子,郑土生冬天赤脚踩在水泥里,杨绛也提醒他要注意保暖,买双橡胶靴。但是在干校的氛围里,同事之间的关怀和友善更多时候要用心照不宣的方式来表达。“有一次钱媛来看望父母,我看见他们一家三口迎面走来,快接近的时候用英文小声说,散步有利于健康,钱先生嘴角笑了一下,并不能说更多的话。”郑土生告诉本刊记者
“当时心里很迷茫,老乡不见得欢迎我们,他们自己住得不宽裕,还要腾出房间给我们,这不是长久之计。学部一锅端了,我国的文化事业也不知道将来往何处去。”张佩芬告诉记者,这样的困惑同事之间即便是私下也不会谈论,大家都表现得很积极。“国家给我们发的工资损失很大。我们不擅长种地,根本就种不出那么多粮食,象征性地结了些豆子,有些同事就跑着去交粮,显得很积极的样子。”李文俊说。1971年之后干校的任务从劳动转为学习《红旗》杂志,从北京带来的英文小说、唐诗宋词等同事之间互相交流夹在杂志里翻看。“我有一本《大卫?科波菲尔》,钱先生在书里用铅笔标了一句:提到的人物是谁?杨先生把回答写在下面:是外甥女!她还加了叹号表示语气重。”李文俊说。
1972年钱锺书和杨绛从干校回到北京,虽然在干校时没有流露,但是这段生活在杨绛心里放了很久,8年后杨绛下决心写下《干校六记》。她后来向吴学昭回忆,钱锺书看完后,立刻不声不响写了一篇“小引”,她就知道这回丈夫真的觉得好,不是敷衍。钱锺书经常敷衍人,以致杨绛对他的称赞都不相信。
这部书当时在大陆不好出,杨绛托当时三联书店总经理范用帮助将稿子寄到香港。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告诉本刊记者,范用看了很喜欢,拿在手里又不敢用。香港杂志《广角镜》的人给他发电报,如果再不寄,就坐飞机来取,范用才把稿子寄出。三联书店收藏的一份杨绛的信里记叙了《干校六记》大陆版的来龙去脉:胡乔木从《广角镜》上看到了《干校六记》,告诉钱锺书他有十六个字的考语“悱恻缠绵,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句句真话”,他认为国内也应该出版。
1981年,《干校六记》的单行本由香港广角镜出版社和北京三联书店先后出版,最开始的时候只在柜台底下卖,但是有亲身体验的读者会引发无限的感慨。三联书店编辑吴彬告诉本刊记者,她读了这部书就知道什么叫做修养。当时流行的是伤痕文学,是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激烈的控诉,但是这本书写得很委婉、很含蓄,却表达了深沉的感情。
《我们仨》
1993年春天,钱锺书的健康恶化,手术取出一个肿瘤和一个坏死的肾,1994年夏天因为高烧又再次住院,随后在膀胱上检查出癌细胞。杨绛的打击没有结束,女儿钱媛在1997年去世;1998年12月19日清晨,丈夫钱锺书也最终离开了她。“我们仨”失散了,只留杨绛一个人思念着“我们仨”。她“试图做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她翻译柏拉图的《斐多》,从古圣贤的著作里寻求安慰。这是苏格拉底生命最后一天有关生死问题的谈话,杨绛对照多个版本和注释,并尽量避免哲学术语,文字生动流畅。她抄写《槐聚诗存》缅怀丈夫,还经常翻阅《钱锺书集》,一旦发现纰漏就打电话给编辑。她还在92岁高龄时完成了9万字的《我们仨》。
《我们仨》本来是钱媛在病中准备写的回忆文字,目录拟好却没有完成,杨绛想念女儿,在书稿中一家团聚。2003年《我们仨》出版,接近10年时间里印刷了20多次,发行了50多万册,流露的真情感动了许多人。
钱锺书和杨绛对钱财一向看得很淡,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告诉本刊记者,原来去看望杨先生的时候会带给她一份稿费通知单,给她报一个账,但是钱都已经转给了“好读书”奖学金。读书是“我们仨”的共同爱好,杨绛将奖学金设在了她和钱锺书相识相恋的清华大学,帮助贫寒子弟完成学业。李昕说,单就三联书店的版税,钱先生和杨先生目前就已经超过了1000万元。
杨绛的听力不好,李昕说,去看望她的时候会事先准备卡片,把要谈的问题写在上面给她看。她虽然深居简出、潜心读书写作,但是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依旧很关心。2003年,她从《文汇读书周报》上看到媒体披露三联书店的经营方向出现了偏差,随后写了一篇短文回忆老三联,把三联的特色概括成“不官、不商、有书香”,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响应和讨论,三联书店也回到了原来的经营道路上。2010年“两会”期间,《文汇报》副刊的头条位置刊登了杨绛1月份写的杂文《俭为共德》,“有感于当世奢侈成风,昔日‘老生常谈今则为新鲜论调矣。故不惜蒙不通世故之讥,摘录《俭为共德》之说,以飨世之有同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