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
姑姑做钟点工,在武汉千家街租房子住。我第一次去她那儿是两年前。尽管曾在那儿住过两年的姐姐事先告诉我,“小得像老鼠洞”、“又黑又闷”,以给我心理准备,但当我真的见到那出租屋时,还是吃了一惊。小得像老鼠洞倒不至于,黑闷的程度却出乎我意料。进第一间房,四五步路,我绊了一跤。
连着的四间房。进门第一间,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只知道靠着两边墙的是两堆黑乎乎的小“山坡”,以后去多了,就了解了那是姑姑拾掇回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破报纸旧杂志、烂被絮、三辆自行车,以及其他。那堆旧报纸杂志让我度过最初愉快的几天。现在那里多了个白白大大的冰箱,是姑姑服务的某一家(好像是“小张老师”)送的。这冰箱大多时候是空的,只有我去做客的日子,它里面才会装进一些像样的食物。
再进去是第二间,比较亮,因为4米高的顶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透进了光,也透进了武汉太阳的热力。由于一台电视机的吸引力,这间房子通常是我们的活动中心。电视机两年前已老,现在堪称机瑞,顽强生存。尤其是还有3个台是清晰的,这点令人欣慰。一张大床,四五把椅子,一张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如果有老乡来坐坐,房子就暖和得很。
第三间是姑姑和姑父的卧室。黑闷甚于第一间。
第四间值得多说两句,有一个稀罕的窗子,风常从窗外来。我喜欢躺在这间房里吹风。窗外是一个院子,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他们以前常常听山歌剧,山歌剧就毫不动听地咿咿呀呀、哭哭啼啼,以后妈、婆媳做主题,传达一些伦理人常。他们听得入神,常常轻声和着。现在改听《伤不起》和《最炫民族风》,这动听多了。我想,嘿,你们怎么不早点出来?那男人据说很风流,我正面见过他一次,50岁左右,瘦瘦小小,啃着黄瓜哼着曲,神情颇潇洒,那股轻松劲儿是可以吸引人的。
为什么四间房可以全部给姑姑呢?也许是姑姑在这儿待得久了,房东已没有另找租客的想法。姑姑在这儿大概待了八九年吧。八九年前,我还不大,那时印象中的姑姑是神秘的,一年回来一两次,每到中秋节必托人带月饼给小孩儿。春节回家,她和其他在外的人们一样,总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们的神情更潇洒,举止更自信,他们知道的都是大家所不知道的。
现在,我也来到了那个让他们与众不同的世界,当然知道了真相。真相怎样且不管它,姑姑却始终是快乐的,她的快乐一直不变。姑姑会沉默,但沉默的时间永远不会超过5分钟。很快地,她就能寻到快乐之源,那多半是工作中碰到的什么事,她述说着它,自己哈哈笑起来;或者看着电视,被编剧们企图搞笑的每个情节逗笑,她真应该是编剧最欢迎的人。
而事实上姑姑有理由成为那种整天愁眉苦脸的人。年前家里的一场葬礼和表哥骑摩托造成的别人家的一场葬礼,将姑父也推到了武汉,推到了建筑工地上。姑父沉默寡言更甚。在那么多的时间里,他都没有一丝控制力去压下他的烦躁。对姑姑,他几乎没有好脸色,三句话中总有两句是用最不耐烦的口气说出,而三句话差不多就是他一天的量。有时我想:“为什么我在的日子总看见姑父发脾气呢?是不是我的存在让他不开心?”这常使我忐忑。姑姑的反应是沉默,只沉默一会儿,她就想到了同条巷子里桂花姐的女儿的孩子是多么可爱,她又叽叽喳喳描述小孩儿起来,说着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这时候姑父往往是一个白眼,然后,自顾自地也笑了,边笑边说:“你怕是有病吧,自己说自己笑?”姑父笑起来真的是振奋人心,姑姑格外高兴,更加起劲。
儿子女儿都在武汉,他们的事自然时时在姑姑心头。女儿不用太担心了——表姐嫁了武汉人,姐夫健谈幽默,会体贴人,很好的归宿,就是离家太远了。除了过年,表姐已回不去了,即使回去也只有一个空房子。表哥做厨师,一个有保障的职业,只是终身大事让姑姑操心。其实在我看来他年纪又不大,真的不用急。不过想让父母不为儿女操心是不可能的,姑姑也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