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用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300)
颜之推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教育家、文学家、语言学家,为了“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1]1,他晚年创作我国第一部有完整体系的家训著作《颜氏家训》,此书对颜氏家族、士大夫家庭、寒门庶族教育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明代学者王三聘称此书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1]673,清代学者赵曦明认为此书“谓当家置一编,奉为楷式”[1]632。此书在我国古代广为传播与接受,清代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语言学顾炎武就是其中的一位典型的继承与传播者。他在用毕生精力“稽古有得,随时札记”[2]8而成的《日知录》中,引用《颜氏家训》内容非常多,直接引用便达21处之多,对颜之推思想的继承形成了鲜明的特色。
一
颜之推(公元531—约590年)出身于世以儒雅为业的仕宦家庭,然而他生活的年代,正逢南北政局动荡。他一生历仕四朝,三次被俘,两次差点被杀。顾氏乃名门望族,但因家庭的变故,顾炎武一出生就过继给叔祖父,由其未婚守节的嗣母王氏抚养成人。长大后漫游南北,曾两度入狱。颜之推和顾炎武都出生于名门望族,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但都一生颠沛流离,遭遇坎坷。
南北朝时期“玄学”盛行,面对“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者也”[1]177的创作之风、“全忘修学…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1]143的不学之风、“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1]148的败坏世风,颜之推清楚地认识到,必须提倡实学,士族才能生存与发展。并根据国家需要培养不同类型人才,才能救国救民,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明末清初,满族再次入主中原,深处国破家亡的残破局面,顾炎武高扬起“经世致用”的大旗,这一思想在《日知录》中也得到充分体现。
类似的生活环境,类似的生活经历,颜之推和顾炎武都从小深受儒学的熏陶。面对残酷无奈的生活现实,二人都深深明白:必须践行“经世致用”的哲学思想,才能在乱世中生存,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才能救国救民。
二
顾炎武和颜之推同为著名儒家学者,二人虽相隔千年,生死两茫茫,但思想观点却有如此默契。现就《日知录》中直接引用《颜氏家训》的内容进行简要分析,以揭示顾炎武对颜之推思想的继承与传播。
(一)对小学思想的继承
考据学的核心是治经,而欲治经,首先得研治小学,顾炎武对小学(文字、音韵、训诂)的研究非常重视,并且对清代学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提出“古之教人,必先小学。小学之书声音文字是也”的观点后,顾炎武直接引用颜氏原文:
颜氏家训曰,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铨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吾有取乎其言[2]206。
这种独引一家之言的援古以证今的做法,足以证明顾炎武对颜之推观点的推崇,同时也证明了《颜氏家训》在当时社会中已有广泛的影响。
在考证方法上,颜之推结合实物,对古籍中的文字、训注进行校勘,或利用出土文物对古书进行校勘。这种严谨而务实的治学态度被顾炎武传承并发扬,他直接开启了清代“实事求是”学风之先河。如下文考证思路、考证方法一脉相承,且论据直引颜之推文:
史书之文中有误字,要当旁证以求其是,不必曲为之说。如此传《解嘲篇》中“欲谈者宛舌而固声”,固乃“同”之误;“东方朔割名于细君”,名乃“炙”之误,有《文选》可证。而必欲训之为固、为名,此小颜之癣也。《颜氏家训》云:“《毅梁传》:“孟劳者,鲁之宝刀也。”有姜仲岳,读刀为“力”,谓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净。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服。此传“割名”之解得无类之[2]1211。
顾炎武正是广泛吸收颜之推、杨慎、陈第等人的考据方法,博采众长,成为了清初务真求实、考据精审的第一位典范人物,对清代经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经部五·左传杜解补正》亦称:“国初称学有根柢者,以炎武为最”。
(二)对文学思想的继承
南北朝时期,在南方浮华北方粗野的文学氛围中,颜之推从经世致用的角度出发,对文章的功用、文体的改革、文人的德行以及文学的创作都提出了自己独见的看法。在清初“实学”思潮的影响下,清前期的文学接受也呈现出“务实”的风貌,顾炎武提出“君子博学于文”的主张,把关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所有学问都列作为学内容,提倡用经世实学来代替空虚之学:
秦延君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桓谭新论。此颜之推《家训》所谓,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者也。陆游诗,文辞博士书驴券,职事参军判马曹[2]844。
身处浮躁的文风之中,颜之推明确指出应用文的作用,必须体现实用价值:“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文章必须担当经世治国的作用。顾炎武也不例外,他提出“文须有益于天下”的时代命题:“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正是继承古代诗文经世致用的社会功效思想,作了进一步的明确发挥。同时,对于文章创作的娱乐作用,颜之推提出“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颜氏的这个文学观点,影响着一代代文学家的创作,也深深影响着顾炎武。顾炎武继承和发展了晚明“性灵派”的创作理论,特别是关于诗歌要表现真性情的观点,主张文学应“有我”,应表现个人的独特的思想见识,以及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的创作风格和个性特征。
(三)对民俗学思想的继承
颜之推历仕梁、北齐、北周、隋,其踪迹横跨南北,对南北风俗很非常熟悉,他从士族立场来看待地域差异,用大量生动的事例,告诉颜氏子孙不但要遵守民俗,而且要与时俱进地、灵活地应对民俗,因为民俗是人文道德的关键、重要载体和表现,它的好坏是社会治乱的根本原因,直接关系到国家、天下的命运。顾炎武同样奔走大江南北,他跟颜之推一样,将民俗提到与国家兴衰的相关联的高度:“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风俗者,天下之大事”,社会风气的好坏决定社会兴衰。
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称呼和避讳的习俗一直恒古不变,顾炎武提出“以字为讳古人敬其名,则无有不称字者”的结论后,借引用颜氏原话意义的经典性、权威性、真理性来增强说服力和感染力。
《颜氏家训》曰:“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系氏。孔子弟子记事者,皆称仲尼。子贡曰仲尼日月也。魏鹤山云,仪礼子孙于祖祢皆称字”[2]1034
“书,克明俊德,以亲九族。……颜之推《家训》,凡宗亲世数,有从父,有从祖,有族祖,江南风俗,自兹以往,皆云族人,河北虽二三十世,犹呼为从伯从叔”[2]44。
“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调今也”,这是顾炎武一个重要的史学观点,认为从史实中获取经验,更好地指导当下的生活。处于“交疏造次,一座百犯”的环境里,顾炎武不可能明确地对反对避讳制度的存在,但从他具体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他持批判态度:
按嫌名之有讳,在汉未之闻,晋羊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及薨,荆州人为祜讳,名室户皆以“门”为称,改户曹为“辞曹”,此讳嫌名之始也。……岂不闻《颜氏家训》所云:“吕尚之儿如不为‘上’,赵壹之子傥不作‘一’,便是下笔即妨,是书皆触者乎?”明代不讳嫌名,如建文年号是也”[2]1029。
颜之推和顾炎武都认为“风俗衰”是乱之源,并列举大量事例,说明奢靡浮华的社会风气是导致国家衰亡的重要原因。特别是顾炎武对《颜氏家训》的直接引用,以史为镜,更清楚地印证颜之推观点的正确。
《日知录》卷三十“奴仆”条称:“《颜氏家训》:‘邺下有一领军,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一千。’唐李义府多取人奴婢,乃败,各散归其家……今日江南士大夫多有此风,一登仕籍,此辈竞来门下,谓之投靠,多者亦至千人。而其用事之人,则主人之起居食息,以至于出处语默,无一不受其节制。有甘于毁名丧节而不顾者,奴者主之,主者奴之。嗟乎,此六逆之所由来矣”[2]621。
(四)对忠孝思想的继承
颜之推生长于世代尊崇儒学、家教“素为整密”的家庭,自幼受到世传《周官》和《左氏春秋》儒学传统的熏陶,他践行“以孝为本”的忠孝观念,《颜氏家训》“全书皆本之孝弟,推以事君上,处朋党之间,其归要不悖于六经,故旧史皆入之儒学”。孝要求在家事父母,在外事君。
明亡后,士大夫纷纷改仕清朝,士风败坏。作为儒家学者,顾炎武恪守忠孝观念,并且对于历史上颇有争议的“一生仕四朝”的颜之推给予高度评价:
古人谓所事之国为本朝,魏文钦降吴,表言:“世受魏恩,不能扶翼本朝。抱愧亻免仰,靡所自厝”。又如吴亡之后,而《蔡洪与刺史周俊书》言:“吴朝举贤良”是也。《颜氏家训》:“先君先夫人皆未还建业旧山,旅葬江陵东郭。之推父协梁湘东王府记室参军。承圣末,启求扬都,欲迁营厝。蒙诏赐银百两,已于扬州小郊卜地烧砖。值本朝沦没,流离至此。”之推仕历齐周及隋,而犹称梁为“本朝”。盖臣子之辞无可移易。而当时上下亦不以为嫌者矣”[2]637。
(五)对人才观的继承
颜之推经历四个动乱的朝代,目睹当时士大夫子弟无能及士族教育的腐败,认为教育必须改革,才能为国家培养有用人才,人才评价标准是“德艺周厚”,即需要高尚的品德,又要有一定的才能。针对晚明华而不实的文风,顾炎武提出了他的“器识论”,强调“德才兼备”。他将“博学于文”和“行己有耻”结合起来,强调这是实践“圣人之道”的基本功夫。
顾炎武斥责士大夫的鲜廉寡耻,指出士大夫的无耻是“国耻”,认为廉耻是做人的大节,不廉不耻是国家祸败乱亡的根源。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後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於世者,能无愧哉![2]585
自古以来,人才对于国家的意义非常重大,颜之推和顾炎武都十分爱惜人才。在《日知录》中解释“阍人”时,直接引用《颜氏家训》:“‘昔者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见七十馀人。门不停宾,古所贵也。失教之家,阍寺无礼,或以主君寝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为耻。黄门侍郎裴之礼,号善待士,有如此辈,对宾杖之。其门生童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与主无别也’”。可见,在接贤纳宾上,顾炎武推崇颜之推的观点,爱惜人才,敬重贤才。
综上所述,顾氏对颜氏从“小学”思想、文学思想、民俗学思想、忠孝思想、人才观等进行了全面的继承,极大地促进了《颜氏家训》的有效传播。因此,顾炎武在《颜氏家训》传播史上居功至伟。
[1]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上海:中华书局,1993.
[2]顾炎武.日知录集释[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