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白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在古徽州的历史上,隋末唐初的汪华 (586-649)既是“第一伟人”,①又是第一神灵。有关汪华的文献记载和民间传说,也往往涉及大量神奇怪异的现象。如何理解这些神异的现象,如何理解这些现象的流传,应该是汪华文化研究无可回避的具体问题。就此试作臆论三题,谨请专家指教批评。
关于汪华生平较为完整的记载,目前可见的似以唐末汪台符的《越国公行状》为最早,其次便是宋代胡伸署名的《唐越国汪公行状》。实际这二者应是同一篇文章,两文对校可见,内容基本雷同,只是某些字句稍有差异。古代文献历经民间传抄,出现某些文字的讹误或改动实属难免。现在来看《行状》的首段文字写道:“母歙西郑氏,梦黄衣少年,长丈余,拥五色云,自天而降,感而成孕。隋文帝开皇五年正月十八日子时公乃生,香雾覆室,三日始散。公幼颖慧,所居常有奇气。”[1]42后人常常言及此事,如元代张纯仁《忠烈庙铭诗》说:“纠纠我王,生而神灵。”[2]78明代陶承学《灵山院王庙宗祠碑铭》说:“王产自新安,生有神异。”②所指神奇均源于《行状》。《行状》还说,汪华早年“不事田业,独喜昼卧,舅母苦之,伺间抽去其箦,公复寝如初,怪而视之,有青龙蹲负”。[1]45这一怪异故事的关键在末句,汪华昼卧竟有青龙蹲负,预示其人将贵为帝王,于是舅家改容、乡人敬畏。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梦感成孕、生而奇异的造神传统由来已久。远古神话不必多说,且看“鲧腹生禹”,[3]431“石破北方而生启”,[3]211大禹、夏启的出生何等神奇!古老的《诗经》有首史诗歌颂周人祖先,说那姜嫄 “履帝武敏歆”——就是踩着上帝的足迹产生感应,而后便孕育了遇难不死的后稷。[4]673神话、诗歌如此,后世史籍中的同类记载更是不胜枚举,其意义无非是为了神化帝王的来历地位,以此区别于平常的臣民身份。汪华生而神异的传说,虽然不见于正史,显然来自于民间,但是追溯其根源却在于这种帝王文化的造神传统。民众对汪华的神化,其实是对他后来能够建国称王作出的理解,这种理解正是造神文化影响下的习惯性思维,反映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状态。
异人有异相,奇人多奇举。汪华既非寻常之人,《行状》便多非常之文。其中既有少年牧牛时的种种逸闻,也有率兵征战中的种种传说,所有这些都在后世流传久远。“饭牛贫窭如宁戚,儿时戏众已无敌。”[2]169“部署群儿,后期即刑。牛尾入地,龙书负睡。”[2]78“尾存黄犊群餐勇,蹲负青虬独寝闲。手攫金戈龙喷水,蹄镵石板马藏山。”[2]62“洞中藏马山犹在,梦里成龙世所稀。”[2]75这些都如诗人说的“吁嗟一时事,至今犹传流”。[2]109甚至后人对此类传说还有所增益。像明代汪道昆《越国世家跋》便说:“尝集群牧于野,会雨甚,独(汪华)公衣不濡。”[1]46这较《行状》又增添了一笔奇异色彩。这也难怪,“江山留霸迹,牧竖出英豪”,[2]126从一介乡村牧童成为一位东南霸主,汪华的人生确实充满传奇。然而历史只是创造了汪华的传奇人生,却又偏偏没有官方史书的正面记载,这就为民众的想像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广大民众对自己景仰的传奇人物添加一些想像之辞,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这种记载与传闻的神奇怪异毕竟都不可能成为历史真实,因而遭到一些严肃的学者的否定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悠谬里巷谭,诡记微时事。”[5]198这是民国许承尧的批评意见,应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实人们早已注意到,宋代罗愿在撰《汪王庙考实》之时,已对《行状》作过精辟的评论。他说:“《行状》所载王事,出于故老所传,凡有初起假奇怪以动人者,不暇抉择,然其本末犹得以粗见。”[6]39根据他的评论,认识有三:(1)《行状》记载汪华生平“本末粗见”较为完整,在正史无传的情况下,其价值应该充分肯定;(2)《行状》录入神奇怪异乃是 “不暇抉择”的结果,所以罗愿为汪华作传时便摒弃了“奇怪”故事,体现出他的“抉择”;(3)《行状》所记汪华“初起”故事是“出于故老所传”,意在凭借“奇怪”以达到“动人”的目的,由此包含着“故老”的情感倾向。作为杰出的史志学家,罗愿的意见客观而全面,深为后世学者所赞同。明代汪明善有《题忠烈王纪实》诗说得好:“猥俗矜神异,传闻涉渺茫。眠龙朝雾拥,埋犊暮云藏。行实前修纪,咨询古老荒。兼收虞或缺,抉择紧何遑。承议删裁整,尚书考核详。修词期取信,卓识赖敷扬。”[2]95前面4句批评神异传闻,认为它们渺茫难信;中间4句却对《行状》的相关记载表示出特别的理解,后面4句是认同罗愿等人的删裁和考核,称赞他们严谨的态度和卓越的见识。看来诗名“纪实”,确实具有史诗的纪实精神;由此表达的三层意思或许可以作为共识。
如果说汪华生前的神异现象属于故老所传的民间故事,包蕴着民间的某些情感内涵,那么汪华死后的以“阴功”、“阴德”累受敕封,则反映出朝廷的政治意图,赋有一种特殊的教化功能。出于徽州民众的感恩戴德,早在唐代贞观十三年(639)即已出现汪华生祠,但是直到宋代汪王庙才不断得到追封、加封、特封、改封,何以如此?正如汪道显所问:“汪华死后近500年宋朝皇帝怎么想起追封汪华官爵?”他问得好,也答得好,他解释的三个原因都在情在理。[1]55关键就是一条,即两宋王朝的政治需要。从根本上说,帝王时代的一切政治举措都是以维护统治、巩固政权为出发点和归结点。两宋王朝积弱积贫、内忧外患,于是利用神灵、借助神灵、乞求神灵,简直成为必然。更具体地看,宋徽宗等人对汪华的敕封,显然还有某种特殊的政治企望。如果说宋真宗首封汪华为灵惠公时,似乎是顺应地方奏请的意愿,其主观意图尚不明显,那么政和年间赐庙号“忠显”、加封“英济”王,则亮明了宋徽宗的旨意:“忠”即要求效忠朝廷,“济”即希望相济国事。到了宣和四年(1122),徽宗的“特封”就更加暴露出问题的本质。这次特封汪华的缘由,不再是“念有利于农功,宜疏恩于褒典”,竟然是“威灵之德,能警群迷。比昭风马之祥,卒弭干戈之悖”。③意即所以表彰汪华,因为他昭示了神灵的祥瑞,协助朝廷平定了叛乱。更简明地说,就是因为汪华“阴兵”保境、平乱有功。由此可见,这次特封汪华的旨意,实与此前一年诏改歙州为“徽”州一样,体现出朝廷在镇压方腊起义之后随即对当地吏民作出的警示与威慑。④从此在历朝封诰之中,既有宋孝宗所谓“去凶残而就有道,昔屡著于灵威”,③寄厚望于汪王的“阴兵”;更有宋恭帝由于“属边尘之未清,致内寇之俶扰”,因而祈祷“灵若降于云中,厉遂驱于山左”。③直到明太祖朱元璋颁布的榜文中,人们还能读到这样的辞句:“本省大军,克复城池。神兵助顺,累著灵威;厥功显赫,理宜崇敬。”③朱氏后人亦有《越国汪王像赞》云:“既佐唐朝之祖,复助我祖高皇,宜其飨祀无穷,以增先后之光。”[2]97
考察宋代历朝对汪华的敕封,基本有三个方面的理由:(1)生前率义旅保境,表劲节于大唐;(2)死后以阴兵建功,助朝廷平叛;(3)为神能捍灾御患,赐福一方。第一条肯定了汪华的功绩,具有历史的客观性;第三条顺应了民众的意愿,尽管事涉虚妄,却有一定的合理性;唯有第二条则是强加于汪华的“莫须有”的“功名”,完全出于宋代帝王的主观幻想和别有用心。虽然后世也有诗人歌颂汪华的阴兵战功,诸如“风声鹤唳阴兵甲,云气星芒义胆肝”,[2]65“阴兵独可歼凶悖”,[2]45“默扫妖氛助战功”[2]31云云,其实都是为宋徽宗赵佶所蒙骗、所误导。
宣和二年(1120)秋,方腊(? -1121)于睦州(今属浙江)起义。当年12月攻克歙州之时,何曾遭遇汪华“阴兵”抗战?第二年方腊因战败而被俘被杀,直至第三年方腊余部被彻底镇压,始终都与汪华的“阴兵”无关。所谓汪华“阴兵”纯属子虚乌有,即使真有,论情论理,料也只会助方腊,断不至于助朝廷。何以见得?众所周知,北宋末年政治腐败、捐税繁重,致使民怨鼎沸、义兵四起,方腊起兵正与宋徽宗的穷奢极欲——特别是花石纲的扰民祸民直接相关,这种“乱由上作”而“官逼民反”的形势,与隋末炀帝荒淫无道“游幸江都”而导致天下大乱,迫使汪华“不得不起”的时局何其相似!汪华既与方腊同为义军首领,又是歙州同乡,不助方腊他助谁?诚然,汪华生前也曾“识机慕化”而“远送款诚”,[6]35但他为的是国家统一、百姓安宁,况且他决意归顺的乃是结束乱世、开辟新局的大唐王朝,所谓日月出矣爝火自息。谁能设想,谁会相信,像他这样一位仁义当头而又智慧过人的杰出人物,死后亡灵竟会辅助那个与民为敌、日暮途穷的宋徽宗呢?假如汪华果真有灵,说他后来曾经援手相助那个与他同样出身义军、同样做过吴王,并且最终建立新朝的明太祖朱元璋,相对来讲倒是合乎逻辑。
自古至今人们基本公认,汪华最大的历史功德有二:(1)乱世称王保东南安宁;(2)治平称臣促天下统一。“乱称王,治称臣,两念都归一是。”[2]205无论称王还是称臣,汪华践行一个宗旨,即“仁者爱人”。胸怀仁爱之心,着眼民众之利,他身处乱世便勇于担当,他面临新局则敏于抉择。由于他对六州百姓有功有惠,所以六州百姓也对他感恩戴德。早在贞观年间汪华赴京任职时期,本土父老就已为他建立生祠以寄感激怀念之情。汪华死后,六州境内,汪公祠、汪王庙星罗棋布;千余年间,祭汪公、祭汪王香火绵延。与此相应,古往今来,题咏汪公庙、汪王祭的诗词作品也世代相继蔚为大观,正所谓“金玉埋云久,邦人岁岁思。酒浇坟上土,功播世间诗。”[2]119其中许承尧的4句诗写得极好:“井水处处祠,箫管年年声。遗民讴且思,深厚千载情。”[5]198这不仅再现了汪王祭祀广泛而又持续的热烈情景,而且还揭示出当地民众深切追怀汪华功德的动人情感。
由纪念到祭祀、由敬仰到信仰,这是古代民间情感由“爱”到“信”的迁移过程,也是历史杰出人物由“人”到“神”的嬗变程式。六州百姓对汪华的感激、爱戴、景仰和祭奠、崇拜、信仰也正体现了这样的心路历程和文化轨迹。“王灵永作黔黎福,熏炷酬思日月长。”[2]63“王爵尊崇感玉音,邦人爱戴信之深。”[2]55这几句诗道得明白:为黎民作福是“王”之所以称“灵”的缘由,“爱戴”的情感是百姓之所以深信“王灵”的关键。在这种基本认识和总体把握的基础上,便可具体考察和切实理解汪华崇拜中的某些奇特现象。
范成大《登源重修庙记》:“邑于新安(即徽州)者,皆在万山之间,重岗穹阜之上,其田硗确萦带……数百年以来,地利人工,足以自给,未闻有饥馑游离之危,意必有神司之默佑……问其乡人,则以显灵英济王告……余为吏于郡,数以农事从太守祷于王之祠、坟在乌聊、云岚两山者,值岁丰稔,得饱食以暖带,益信乡人之说王之惠于此邦不诬。”[2]36徽州山区的农耕条件确实不见优越,何以数百年间百姓却能自给而安居?乡人认为是有汪王神灵“惠于此邦”,这就反映出当地的汪王崇拜。作者所以相信乡人说法:(1)他了解当地的社情民意,已有揣想在先;(2)履职亲历之中,数次祷王皆值丰年。因而在他看来,“王惠此邦”应是一种合理的解释。其实这种理解已经涉及信仰范畴。在世人的信仰中,汪王不仅“惠于此邦”,而且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这种信念不仅见于庙祭活动和庙记文章,甚至常见于诗人的吟咏。姑且以诗为证:“生为忠臣,殁为明王。魂游故乡,寄惠未忘……捍患御灾,雨旸时若。凡民有疑,鉴照龟灼。”[2]79“秩祀垂千载,灵威庇一方……地瘠还丰稔,民贫每乐康。雨晴求必护,疵疠祷斯禳。巨虎朝趋阱,飞蝗夕出疆。返风烟熄炉,披雾刃麾铓。”[2]94其中最后4句具体例举的奇异现象,最能传达“灵威”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神秘感,也正是这种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汪王信仰,外化成为无处不祭、无所不祷的乡村习俗。
在此不想也不能以乡民的愚昧迷信来简单地评论汪华崇拜、汪王信仰;相反如果换个视角察看当年当地的历任官吏在汪华崇拜方面的表现,或许更能深化在文化层面上的思考和认识。
据新旧唐书记载,狄仁杰在巡抚江南期间,认为吴、楚之俗多淫祠,奏毁1700所。但是事实上“著
总而言之,有关汪华的神异传说和神灵崇拜,包含丰富、意蕴复杂,本土民众、地方官吏、朝廷君主都曾将各自的情感意愿投射其中,使之成为民俗文化和官方意志的矛盾体与复合物。理解和评价汪华传奇与汪王信仰,需要具体细致地进行理性分析和探讨。脱离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条件,任何简单的否定和简单的肯定,都可能失之偏颇。相反,如果能够坚持历史的观点,对千余年来的文献和传说进行细心解码、科学解读,完全可能从神奇怪异的文化形态中,探求出某些积极可取的人文精神,用以促进当代文明的建设和发展。
注释:
①叶显恩教授在2010年1月16日致广东电白县汪华文化研究会成立大会贺信中,称“汪华功德卓著,声名显赫,深得六州兵民拥戴,诚为古徽州第一伟人”,这一评价得到徽学界的普遍认同和赞赏。
②明代嘉靖三十八年(1559)汪道昆重修灵山汪王庙及汪氏宗祠时,其“同年友”陶承学曾撰《灵山院王庙宗祠碑铭》。黄山学院图书馆汪世清特藏室手稿存有铭文抄件。
③黄山市汪华文化研究会2011年编印《纪念越国公汪华文集》(一)第 82-86页。
④详见汪大白《徽州命名其意微妙》,载2009年12月《徽州文化研究》特刊《永远的徽州》第57-59页。
[1]汪台符.越国公行状[C]//黄山市汪华文化研究会.黄山市汪华文化研究会成立大会暨清明节祭祀汪王纪念文集.北京:科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
[2]汪承兴,汪如红.大唐越国公汪华颂歌[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9.
[3]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
[4]金启华,等.诗经鉴赏辞典[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0.
[5]许承尧.疑庵诗[M].合肥:黄山书社,1900.
[6]肖建新,杨国宜.新安志整理与研究[M].合肥:黄山书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