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琴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直觉代言者
——论严歌苓小说女性视角下的语言特色
江婉琴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旅美华人作家严歌苓的小说,女性视角的创作占据主导,以女性独有的敏感,深入人物内心,在语言上呈现喜欢使用情感词、偏向使用委婉语和善于使用颜色词的特点。视角选择合理,可以使得语言符号以一当十,扩大语言表现的空间和力度。
情感词;委婉语;颜色词
旅美华人作家严歌苓的小说中,女性视角的创作占据主导,《少女小渔》、《天浴》、《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作品,都以女性独有的敏感,深入人物内心,完成了对祖国传统文化的深刻自省和对西方当代文化的锐敏审视,从而孕育出文化交流土壤上的文学奇葩。我们知道,女性观察事物的方式,常常是使用自己的感官去感受,最大的特点是直觉思维方式,相应的,语言也会呈现出直觉性的特点,饱含喜乐悲欢。[1]47严歌苓小说女性视角下的文字,因而呈现出喜欢使用情感词的特点,另外,使用委婉语和描述性语言也是此类小说语言的两大特色。
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在言语活动中常常喜欢使用情感词,如语气词、感叹词、夸张性词语,善于使用语言的表现手段和描绘手段。研究显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产生情感波动,也更容易影响自己的语言表达,且女性情感比男性细腻、深沉、敏感、脆弱,易于流露,就使得她们更喜欢使用情感词。[1]47严歌苓塑造的女主人公往往都是直觉先行的,情感词一次又一次加深人物的内心世界。中篇小说《人寰》里:
(1)可能——十一岁的女孩能做的只能只有牺牲自己。她明白她父母,她的家庭同他的关系。那份恩宠和主宰,她的牺牲可能会改变一切。他毁了她,她就把他毁了。
(2)原来最深的迷恋是从憎恨那里来的。憎恨,却无力声张。十八岁那年我一年都着迷于夏天的那场相遇,瓜田夜晚和小火车站。我感到它含有比爱更重大的东西。爱与恨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它破除了。
(3)这一时间,我爱他爱得只想死去了。爱从恨中腾空而起,带着恨的力量。我愿拿一切来换他的一个真切的拥抱和亲吻。一切都不抵他那只残手的抚摸。我爱这个早就能毁我却不愿毁的男人。所有的意愿和意志,都在这“不毁”中。
这三段文字,是一个45岁女性对感情断断续续的回顾,分别代表自己11岁、18岁、29岁三个时段,对待同一个男子的内心态度。每一个阶段的情感词,都尽量不重复,且感情倾向鲜明。第一段文字里,使用了“牺牲”、“恩宠”、“主宰”、“毁”,这 4 个情感境界壮大的词语,代表11岁女孩的内心,感情大于天,懵懂而郑重。 第二段文字,用了“迷恋”、“憎恨”、“着迷”、“爱”这几个情感词,18岁时,男女之情抛弃了年少的胆怯和年长的责任感,停留在精神层面上,纯净而单一。第三段文字里的“死”、“恨”代表爱情的炙热程度,29岁,已经拥有了肉体层面的情感渴望,“拥抱”、“亲吻”、“抚摸”这样的词语,是最好的明证,“意愿”、“意志”又充分体现出这个年龄段对精神交流的重视程度。
(4)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小姨多鹤》)
这是一个两女共事一夫的故事,虽然多鹤懵懂无知,小环大方豁达,平静的表面下也还是暗流涌动。一男二女的微妙关系,在多鹤和张俭婚内偷情时达到了顶峰。小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毅然承担下婚内偷情被抓的女性角色,虽然不光彩却也合法。没有思考的时间,小环接受了小彭“事关重大的脸”的暗示,说话时候肯定的语气,让她来不及细想,毅然做出这个决定。两个感叹号,看出她内心的斩钉截铁。
(5)我低下头,看见所有尖尖的高跟皮鞋跟一动不动。抬起眼睛,又看见所有被擎在手里的香槟、葡萄酒、苏打水也一动不动。连啤酒、香槟的泡沫都不敢乱冒。(《寄居者》)
(6)她(耿荻)两只干净的蓝色回力鞋踏在雨水沤烂的大字报和杨树穗儿上神气、超然、优越。那是极其干净、蓝白分明的四十码高腰回力球鞋,露在不长不短的蓝咔叽裤子下。(《拖鞋大队》)
(5)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捕捉住了瞬间的紧张气息,脚步、举止都突然顿住,又用感情色彩鲜明的夸张——泡沫都不敢乱冒,来衬托日本军人搅乱音乐会的画面,这种富有想象力的空间远比干巴巴的议论耐人寻味。(6)作者详细地描述耿荻的鞋子,不动声色地透露出她男性化的美,这种客观呈现式的描述,用了“神气”、“超然”、“优越”这几个看不出性别的词语,形容人物,为下文对其性别的怀疑奠定了基础。
(7)这时我姨妈只知一种极致的耻辱,就是那注定的女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淫邪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将毫不加区分地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和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金陵十三钗》)
这段文字带有浓厚的忧愁、抑郁倾向。经血,作为女性进入青春期的象征,本无可厚非,而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敏感,诉说了这片刻的内心想法。“耻辱”,且是“极致的耻辱”,因为和“淫邪”相挂钩。为什么作者要在这里表现性压抑的价值取向呢?因为这里的“姨妈”作为教会女生,长期受到基督教思想熏染,加上童年时期家庭出现第三者插足,对性的认识格外负面,所以借助这样一个契机,内心所有的情感喷涌而出。
以上例子可以充分看出,严歌苓笔下的情感词类型众多,但大多指向女主人公的感性气质,她们的智慧不来自严谨的逻辑推理,而是直接感到的,即通常所说的直觉。直觉是不被人类意志控制的特殊思维方式,它是基于人类的职业、阅历、知识和本能存在的一种思维形式。面对突发事件,她们靠的是感官知觉指引,她们的智慧不来自书本,更多的来自生活经验的积累和女性的本能。
委婉源于禁忌,对犯禁触忌的事物,人们用其它词语来代替就产生了委婉语。对与性有关的词语,有些人体部位的名称,某些生理现象的名词,女性不愿直说,常常用委婉语来表述。女性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比男性更多地使用委婉语,如果女性偶尔使用禁忌语,常常被人认为没修养或无教养。严歌苓笔下的女性也有这样克己的一面。
(8)二大问她:“春喜还在? ”
葡萄说:“不碍啥事儿。他是一个孩子,一睡着就是个小猪娃子。”
二大还想说什么,又不说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纸会包得住火?
葡萄又说:“不碍啥事。”(《第九个寡妇》)
(9)她(田苏菲)身不由己,拉开他(欧阳萸)的抽屉,拿出一块璀璨的巧克力,又意味深长地放下。
“怎么不吃啊?”他问
“又不是请我吃的。”
他笑起来,动手把糖纸剥了:“喏,请你吃。”
她眼泪慢慢涌上来,站起身,提上皮包,快步走了出去。(《一个女人的史诗》)
(8)、(9)都采用了委婉语表达中降低陈述的方法,即对严重事态采取轻描淡写的方法让人不致感到难堪或刺耳。这种方法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谈话的对象、内容和环境。
(8)是和性有关的敏感话题,谈话设定在公公和儿媳单独接触的环境中。儿媳葡萄重复着“不碍啥事”,没有一个字正面回答二大(公公)想问的意思,委婉地告诉二大她和春喜之间不会超出道德界限。
(9)中主人公田苏菲是一个深深陷入情感矛盾中的女人——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她在丈夫欧阳萸身上倾注了毕生的爱意,面对他应接不暇的桃花运,她只是不断地猜疑、吵闹、较劲,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些文字,是一段发现第三者的开端,她在他的办公室抽屉里发现了巧克力,而他又不吃糖,纸篓里甚至还有几张彩色的锡箔纸,她立刻知道这是款待女客的,她不断地让自己克制、忍耐,还是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又不是请我吃的。”很象《红楼梦》里林黛玉吃醋的话语腔调。不过,她甚至连步步紧逼的话语都没有,而是含着即刻要涌出的眼泪快步走了。
在办公室这样一个公众场合,田苏菲很辛苦地忍耐,她要顾及丈夫的身份地位,要维持自己的良好形象,那句“又不是请我吃的”背后有无限的话语要说要问,她选择及时离开,是害怕感情的闸口喷涌而出。
(10)“这是好的香皂哦。”将军根本不去理会她眼里有多少不解、惊恐、愤怒和委曲。他一步步逼近她(霜降),没有半点理亏。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狈、尴尬、可怜巴巴地对他说:“请您出去,我已经洗完了。”(《草鞋权贵》)
(10)采用的是委婉语中迂回陈述的表达方式,表达当事人内心的矛盾斗争。所谓迂回陈述,即为了避免冒犯对方,出于礼貌,采取拖泥带水、拐弯抹角的说法表现出婉转的特征。对女性而言,在顾忌对方身份地位、保全自己的环境中,尤是一种公正和谐的处世之道。
乡下小保姆霜降在面对60多岁老将军的性侵犯时,没有义正言辞地斥责,只是很委婉地说了句“请您出去,我已经洗完了”,话语本身感受不到任何愤怒的意味。只有恭谨和卑微,且带着“非常狼狈、尴尬、可怜巴巴”的表情。
整段文字作者一直没有点破将军的本意,他的行为,与其说是偷窥,不如说是明目张胆。而小保姆霜降,宁愿相信,将军的举动可能是一片好意,和他充满英雄色彩的政治身份一样正大光明。这种充满色欲的自然身份,也是女性最不愿意面对的。同时,鉴于将军平日的行为,她对对方举动拿捏不稳,又害怕失去这份工作,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尽可能的遮掩保护自己,尊重对方身份,试图用最平和的方法解决问题。
严歌苓说:“电影只会让你的文字更具色彩,更出画面,更有动感,这也是我这么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一直所努力追求的。这正是我为什么会爱电影,然后跟电影走得很近的原因。我非常喜欢小说里能够有嗅觉,有声响,有色彩,有大量的动作”。[2]加之女性大大超越男性的色彩词语习得能力,在小说中大量颜色词的运用是很自然的,从这一独特的角度,也深刻地表现了她对人性的反思,对文化的内省。《扶桑》一开头:
(11)这就是你了,这个款款从呢喃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红大段的就是你了。
这是小说一开头,作者给扶桑这一人物定下的基调——古老神秘、美丽迷人的东方色调。这抹红色成了这位东方名妓活着的见证。连扶桑自己都死心眼地认为:没有红衫子,她的情人克里斯就很难认出原本的自己。严歌苓正是凭了女性独特的敏感,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位东方女人的魅力,这种美丽和文化紧紧相连,正是扶桑红衫的魔力所在。
与之相对的,严歌苓在《白蛇》中以“白色”来写主人公:
(12)窗子上的美妇人圆白得像要吐丝的春蚕。……他们一边看她一边喊:“看到莫得?她那两根膀子好白哟,粉蒸肉一样!”……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洁白细牙缝里也卡些红海椒皮皮,绿韭菜叶叶……他看她一向苍白的脸这一刻潮红起来,或是烟锅巴或是展示大腿给了她快感……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
作者在这里用了“圆白”、“好白”、“洁白”、“苍白”、“沤出的白色”这一连串描写白色的词语,象征主人公纯洁无辜及她阳春白雪般的高超技艺,这样细微的差别,是不容易捕捉的,由此也着实印证了女性突出的色彩识别能力。
(13)等他们赶到跟前,她厚厚的绿色棉裤裆间一摊紫黑。紫黑湿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红。女子的头发耷拉下来,头发下有张白纸似的脸。(《小姨多鹤》)
作者用“绿色”、“紫黑”、“紫红”、“白纸”这样几个词,将色彩的对比凸显出来,“绿色”对“紫红”、“紫黑”对“白纸”。由视觉的刺激,折射到人物内心的沉重。
(14)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小姨多鹤》)
这里“泥黄”、“金红”、“蓝紫”是绚丽的色彩,都是即将分娩的多鹤眼中扭曲了的色彩,带有很强的主观性,用色彩的扭曲,来增强人物分娩前痛苦的程度——明一阵暗一阵,非常巧妙。
(15)他见松林下坐着个人,小回子。小回子总在晚饭后到林子里来写点什么,画点什么。他看见一只摊开的水彩盒。夕阳把林子深处那块永远不化的残雪照得发红,镶在深墨绿的林间,十足是人画的。浅红色的残雪上有一行足迹,每一步鞋跟都在雪面上捅了个深深的小窟窿。是小潘儿初夏时留下的足迹,那活泼和婀娜,竟化石一样存留了下来。(《谁家有女初长成》)
夕阳的红、残雪的白、松林的墨绿、浅红色的雪地足印和一个坐着的人,构成了一幅水彩画,且颇有意境。五彩的自然图景是与深幽的主观心灵世界相通的,有着对潘巧巧的回忆和怀念,在幻想中形成了幻境,达到了“景有限而意无穷”的效果。这些文辞都发自女性敏锐的内心,仿佛就听到了隐秘的声响,看到潜伏的色彩,从而生发联翩的浮想,想象到有关的情景,体会到无穷的意味。
现代抽象派艺术的奠基人瓦西里·康定斯基曾指出:“色彩直接影响着精神”。[3]79在人类语言里,存在着大量记录颜色的符号——颜色词。这些词语在语言中经常被使用,从而使其具有丰富的感情色彩和文化内涵。当然,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颜色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严歌苓虽然跨越东西方文化从事小说创作,但其小说中的颜色词,还是立足在东方文化背景之上,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
严歌苓自言:我喜欢写女人,是因为女人的故事都好看。就算写一个男人,也一定要写一个好看的女人来陪衬。[4]这里的“好看”,应该更多的是女性身上的血肉感,善意的小渔、单纯的田苏菲、浑然的葡萄、隐忍的多鹤……无论哪一类,在严歌苓笔下无不栩栩如生。所以,作者纵容自己的笔墨,在那些情感词、委婉语和颜色词的背后,或直接、或含蓄、或构筑氛围,为一个个女性的亮相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1]王德春.社会心理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沿华.严歌苓在写作中保持高贵[EB/OL].http://www.china.com.cn/chinese/RS/368020.htm,2003-07-17.
[3]瓦西里·康定斯基.艺术世界 ABC·康定斯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4]嘉人网.严歌苓,生活就是一切[EB/OL].http://www.marieclairechina.com/index.php/people/celebrity/node_5404/node_5409,2009-10-28.
Spokeswoman of Intuition——On linguistic features of Yan Geling's novels from a feminine perspective
Jiang Wanq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245041,China)
Yan Geling,a Chinese writer living in the US,mainly writes from the female perspective with the sensitiveness unique to women,explores into the characters'inner heart,and prefers to use euphemisms,as well as words related to feelings and colors.A reasonable perspective enables the linguistic symbols to be very powerful in scope and power of expression.
word expressing feelings;euphemism;color word
I106.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672-447X(2012)01-0067-04
2010-12-14
黄山学院科学研究项目(2008xsk004)
江婉琴(1980-),安徽歙县人,黄山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语言学。
曲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