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东波
(红河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蒙自 661100)
下岗女工社会适应角色探析
——以个旧市国有企业D厂下岗职工集体行动为例
孙东波
(红河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蒙自 661100)
收集云南省个旧市国有企业D厂下岗职工集体上访讨要生活费事件口述史资料,分析认为在下岗职工社会适应过程中,下岗女工在公共事务和家庭中占据着不可忽视的角色。
下岗女工;集体上访;角色;口述史
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个旧市有二千多年的采矿历史,近代锡业生产承担了云南省近1/4的财政税收,是我国西南边疆重要的老工业城市。[1]个旧市D厂是一家国有中二型企业,是个旧市唯一的电光源企业,于1970年建立、1997年停产,其活动时间只有二十多年,顶峰时期拥有职工1000人,专业技术人员200人。停产后,全厂千名职工几乎全部下岗,丧失了生活收入。迫于无奈,工人自发组织了集体上访,希望地方政府可以帮他们解决困难。2011年夏天,作者收集了该次集体上访行动的口述史资料。访谈对象介绍:对象2,女,1957年生,芯柱工;对象7,男,1954年生,历任修理工、车间书记、厂级领导。
收集口述史资料,既可以生动记录下岗职工社会适应的过程,也可以更全面体悟工人的心路历程。因为“口述历史是一个人的生平阅历、历史经验和感情世界的记录,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历史事件的生动记录。”而且,“社会弱势群体、生活在底层的无数人的过去被忽略、被遗忘,常常是一种政治经济策略的运用,是为了将他们推到社会边缘。”“口述史研究法的运用,乃是解构了历史研究的权力结构,让社会上没有声音的弱势者如少数族群、妇女、没有书写能力者或者边缘分子,有机会将自我经验通过自我的叙说进行自我呈现。这乃是对传统历史研究的权力结构,作了彻底的改造。”目前国内女性口述史研究方面取得一定成果,代表著作有张晓《西江苗族妇女口述史研究》,李小江主编《20世纪中国妇女口述史丛书》等。[2]
1970年,为解决地方灯泡缺乏情况,个旧市工业局筹划正式成立了市D厂,建成一条灯泡生产线。[3]虽然设备简陋、技术不够先进,但是工人素质比较高,不计报酬加班加点, 1977年D厂被评选为“全国工业学大庆先进企业”,是整个云南省唯一的“大庆式企业”。
那时我们(工厂)还经常停电,就是白日停电晚上叫你去干,晚上停电星期天去补,是没有休息日的,拼命地干。干成“大庆式企业”。反正那时年轻点,老小娃娃么。厂长都说,以前的人多好管,不像现在的人,你叫他干活计,他第一句就问:给多少钱?〔访谈对象2〕
这种精神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即便到停产前一两年,每当遇到某品种产品缺乏、设备出问题或承包的任务未能完成时,工人仍常常“干连班”。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十二点,也就是早班、中班连上,称为“干连班”。连班隔天上一次,那么一个月下来,工人多干了十几个班,但不算加班费,只是月底稍有奖金。可见,直到97年停产,D厂工人一直都具有吃苦耐劳和顾全大局的精神气魄。
1997年的5月16号,车间的各项生产还是热火朝天。17号,副厂长就召集我们开会,说是要放大家一个月的假,回去休息。(结果)就一直休息了(再也没有开工)。放(假)了一分的生活费都不给我们。〔访谈对象2〕
放假之后,工厂再未组织过生产,也没有给工人发放一分钱的生活费。迫于生活的压力,工人到处找工作干。在全市企业普遍陷入困境,下岗工人数量剧增的情况下,脏、累、劳动时间长的工作也成了“抢手货”。而且工资非常低,下岗工人难以维持生活。
岁数也大了,单位没得人要,自己去干去,又没得条件,钱又钱没得,只有给人家打工。什么工作都干过,杂七杂八地出去,只要叫我干,当保姆,做小工,值班(守门),蹬三轮车拉货,只要拿得着钱(就干)。〔访谈对象7〕
1998年7月,劳动保障部提出了7月份所有下岗职工都要进入再就业服务中心的工作要求。D厂全民职工是因企业生产经营等客观原因下岗,故大多都进入中心。根据文件要求,中心负责为本企业职工发放基本生活费;代下岗职工缴纳养老、医疗、失业等社会保险;组织下岗职工参加职业指导和再就业培训,帮助他们实现再就业。[4]由于地方政府财力的困难,并未按照文件精神发放职工生活费。
当时个旧市政府也拿不出安置费来,就任其自流,爱干什么干什么,没得生活费。一年后,国家下岗职工太多了,反映的也是个棘手的问题了,国家逐步逐步地有政策下来。当时市政府拿不出钱来,即便是有这个政策也瞒了,不告诉你。然后省里面有一次就组织劳动系统,就是社保、工会的这一块开会,政府就发了个文,像这些停产、半停产企业的职工,根据国家政策,还是应该发点生活费,至于发多少么,虽然它有个标准,至少200元,还是要根据当地经济能力,能承受多少。〔访谈对象7〕
该国家政策出台后,D厂下岗职工都备受鼓舞。可是工人们盼星星、盼月亮,等了一个多月仍迟迟未见发放。迫于生活压力,他们自发组织去政府部门上访,讨要生活费。
第一回(去上访),是工友一起聊天:厂放假一年多了,没有生活费,听说兴发生活费,打工每个月才有150多块钱,不够用。所以20多个老婆娘女职工约起来,到市政府反映问题。坐市政府门口,等市长来,给我们解决,他们(市政府)嫌人少不理我们。……回家路上,遇到了厂里的男职工,我们责怪他们:“要去市里面扯扯[讨要]我们的生活费呢,你们男的一个都不去,只有我们这些老婆娘去”,男的笑笑,没出气。
一个星期后,有人来通知,某月某日早上八点在市政府大门外集合。那天我们去迟了十分钟,我们去的时候,人多了!几百号人,男男女女都有,全部站在市政府大门口和大院里面。我们到了第一道门那里,工友冯大哥站在进大门右手边花坛上,起头“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他就起头,一面打拍子,后来全部人就一起唱起这个《国际歌》来,哈哈哈哈,他就打拍子,起起头,我们就全部唱起来。唱的时候没有人来管我们,唱完了,我们还是一群地站在那里。〔访谈对象2〕
工人集体齐唱《国际歌》,吸引了市政府官员的注意,过了一会儿,市政府大楼里走出一位中年女子,说自己是办公室主任,询问工人集体来市政府的缘由。听说工人是来讨要下岗职工生活费,她认为这是工会管辖范围的事。
她说:“去市工会那边去,去找工会给你们解决。”工会只在市政府的对门,有好些工人就进去找工会了。我就和老杨(中年妇女)去找:“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傻?你们来这个工会里干什么啊?工会又成不了事,只是个摆设,别被他们误导了我们。走,还是回去。他们一样都不会解决,他们也不敢解决。走,还是回去市政府那里。”大家又返回市政府大院。〔访谈对象2〕
工人们全部返回市政府大院,看到会议室门开着,大家都累了,于是都进去坐着,等领导来会面。
过了一会儿,李市长来到会议室,坐在会议室主席台的位置上说:“你们来反映什么事?”工人一窝火地拥上来围住市长,这些工人没得素质就是,“癞子老三”(中年男工)很冲动地指着市长的鼻尖大骂起来“×××……”。他太激动了。倒是几位女职工站在市长面前,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市长,我们是来说说我们的这点生活问题。我们下岗——也没说下岗,当时还不会说这个词——我们放假这么长的时间了,一年多些了,生活费一分都不发给我们。看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小的要读书,老的要用钱,还有我们自己要用。我们去打工,别人把我们当廉价劳动力来打发我们。我们没有钱买菜,天天晚上去菜市场,捡些扫出来的烂菜叶回家煮吃……”市长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好好好,我通知那些局长了,等会儿我们会一起来协商解决。”
这时,轻工局局长、劳动局局长等几位干部也到了,他们要求工人回到位置上坐好,一个一个地说,工人们一个接一个起来发言,都只是说:“生活费!”“肚子饿!”市长叫局长们在一个星期之内发给我们。〔访谈对象2〕
后来工人拿到生活费,每个月156块,半年后又增加到200多块。
个旧市D厂下岗职工集体上访,在全厂职工的团结努力下,当地政府官员认真听取了大家的要求,最终为工人们解决了问题。我们尝试对该事件中女工所发挥的作用总结如下:
第一,个旧市D厂下岗女工在该集体上访中占据了显要角色
性别社会学界主流观点认为,女性难以参与公共事务,或者说女性在公共事务中从属于男性,不发挥主要作用。“劳动性别分工/公私领域/性别身份等概念是中国女性/性别社会学的重要概念和分析工具,以此揭示性别意识形态是如何掩盖了妇女劳动,并使女性在家内家外的劳动和作用处于次要地位。性别意识形态将两性作用赋予不同价值,即使女性参与公共事务,她们的角色也是私人领域或家庭角色的延伸,即,因为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等级式划分使两性劳动分工等级化了。社会变迁改变了劳动分工的状态和公私领域的边界,但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性别意识形态,而成为性别关系不平等再生产的重要工具。”[5]68
不过,人类学家依靠他们扎实的田野工作和深刻的洞察力,批评人们对女性的总是处于次要地位的刻板印象。研究中国社会的著名人类学家沃尔夫指出“台湾农村妇女的生活并非囿于其夫家的那个用围墙围起来的院子。如果她们确实如此的话,那么她们也许与她们的刻板形象一样毫无权力。正是靠着她们在外部世界(对于台湾妇女来说,那个世界包括了几乎整个村子)的关系,妇女才能获得足够的帮助,因而在她威严的婆婆之下保持一些独立性。……在每个村子里,女人们所有共享的利益和共同的问题都反映在一个联结松散的社群上,一旦有需要,这个社群就可以召集起来并形成相当大的影响力。……台湾妇女能够通过利用她们的集体力量来使她们的男性同胞丢面子”。
作为保持这种关系的方式,“妇女尽可能多地在户外开展她们的活动。她们在河边洗衣服,在一个公共的水站旁洗菜和择菜,在一颗被公认为聚会场所的大树下缝补衣物,并停下来和其它女人坐在一条凳子或一堆石头上休息。女人们不停地在各家厨房之间串来串去,在炎热而漫长的夏季午后,女人们经常在大门边闲聊。”[6]
和人类学家在台湾地区的田野考察结果相呼应,地处我国西南边疆的个旧市D厂下岗女工在该厂集体上访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占据了显要角色,似乎再次说明女性在公共事务中的地位不可小视。作为传统国有企业的显著特征--同一空间范围内的“单位-社区”——如同台湾农村妇女生活的村子一样,为女工们交往提供了便利,从而也形成了一个“联结松散的社群”。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为何这次集体事件的最初发起者,正是一小群经常在一起聊天的女工。她们率先团结起来,鼓起勇气到市政府上访,终因人数太少,引起不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她们要求男工们参与,由于大家相同的处境以及工人阶级良好的组织性纪律性,一呼百应,全厂职工都积极参与,促使问题终得解决。
同时,对口述史资料解读也不难发现,在上访过程中,工人们对于到底是找市长还是找工会来解决问题,曾经发生了动摇和分歧,导致本来团结的队伍分散为两批。这时,竟是两位女工凭借她们的社会经验、清醒的头脑和一定的组织能力,将分流到工会的那批工人召回市政府,从而保证了D厂下岗职工上访队伍的团结性,众志成城,最终获得了上级的接见。
第二,该集体事件也从侧面体现了女性在家庭中的价值
在D厂这次集体上访中,当整个事件发展到高潮,即工人与市长面对面,工人可以直接向市长反映问题时,场面非常热烈。有一位男职工冲到市长面前,情绪激动,下岗后所积累的压力和苦闷,竟然使他对市长破口大骂。但是把市长作为“出气筒”,实在于解决问题毫无益处。这样关键的时刻,需要职工和平地与市长交流沟通,这时又是几个女职工站在前面!
前述学者观点“即使女性参与公共事务,她们的角色也是私人领域或家庭角色的延伸”,也可以从侧面启示我们,女性在公共事务中发挥了我们所意想不到的作用,或许受到她们在家庭中角色很大的影响。据了解,个旧市家庭大多都由女性掌管财政,负责管理柴米油盐等一系列家庭支出,或许她们比男性——自己的丈夫——更加感受到了下岗之后家庭经济所面临的压力,“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小的要读书,老的要用钱”。所以,她们反而更能够克制住内心的委屈,尽量心平气和与市长沟通,才使得上访最终在和平的气氛下结束。
家庭是下岗工人的精神支柱和寄托所在。有学者以统计资料和参与观察的方法考察了中国城镇失业性贫困的状况和其生存特点,发现家庭成为国家应对城镇失业性贫困的重要工具和个人应对贫困的最后资源,这两者相互建构。正是以家庭为中介,底层社会维持了基本生存和社会稳定。[7]同时,“家庭在中国社会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这在女性/性别社会学研究中显示出矛盾状况。一方面,女性与婚姻、家庭的联系显示出她们的集体价值和关爱价值,但这种价值又被社会所忽略,因此不少学者在呼唤社会对女性价值的重视。”[5]71
综上所述,D厂下岗女工在集体事件中的行动启示我们重视女性在家庭和公共事务中的价值。
[1]《云锡志》编纂委员会.云锡志[M].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1-2.
[2]李向平, 魏扬波.口述史研究方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2-8,14-15.
[3]个旧市志编纂委员会.个旧市志[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427-428,433.
[4]章迪诚, 张星伍. 中国国有企业改革的正式制度变迁[M]. 经济管理出版社, 2008:160-162.
[5]佟新. 30年中国女性/性别社会学研究[J]. 妇女研究论丛,2008,(3).
[6][美]哈维兰著; 瞿铁鹏,张钰译.文化人类学[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292-294.
[7]佟新.城镇失业性贫困及家庭生存战略[J].学海,2009,(1).
Roles Playing by the Lay-off Female Workers in their Social Adaptation——An Analysis of Lay-off Workers’ Collective Action at State-owned D Factory in Gejiu
SUN Dong-bo
(College of Humanities, Honghe Universtiy, Mengzi 661100, China)
Based on the oral-history data on collective action of lay-off workers in D factory, Gejiu,Yunnan, the article aimed at exploring the important roles playing by the lay-off female workers in their social adaptation.
lay-off female workers; collective action; roles; oral-history
C912.4
A
1008-9128(2012)01-0039-04
2011-07-12
红河学院科研基金项目(10XJY204)
孙东波(1981—),男,山东招远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社会文化人类学。
[责任编辑 张灿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