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舒雅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长河里,人们依据固有的社会规范、法律和习俗等等被分为三六九等。社会成员在社会系统中所处的位置即社会地位,与之相应也是千差万别。妓女作为封建社会当中的一个弱势群体,作为一个长期存在的独特女性群体,既对中国文化社会的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也给中国社会带来了腐朽和病态的生活,更是研究中国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妓女又称“娼妓”。魏人《埤苍》释“妓”为“美女”,隋代陆法言《切韵》说:“妓,女乐也。”《辞海》曰:“伎”同“妓”,《说文解字》中对“伎”的解释为:“伎,与也,从人,支声。”[1]166最早的妓女是供天子诸侯娱乐的一些姿色舞艺超群的女人。夏朝就已经有关于妓女的记录,西周、春秋战国时代受嗜好声色歌舞的风气的影响,女乐娼优在成为统治阶级高级娱乐工具的同时,往往也成为独特的政治工具。在唐朝以前,“伎”本是指以歌舞为业的女子,随着社会的发展,作为娱乐工具和高级礼品的女乐娼优渐渐活跃于社会的各个层面,从最高统治者的宫妓、营妓开始,各层统治者都拥有名目繁多的家妓,如侍姬、声妓、歌妓、舞妓、美人之类,而平民百姓则寻找美貌的私妓。直到唐宋时期,社会繁华、世风开放,狎妓冶游成为风流时尚。不论是高朋聚会、官府宴会,不论是游历还是为官,不论是金榜题名还是落第失意,总是离不开妓女的存在。
作为唐宋时期的妓女,其社会地位卑微至极,在当时的传奇作品中有生动的体现。从社会地位来说,妓女属于最卑微的一类,甚至不如平民。她们没有独立的户口,大都隶属官府、军营、教坊,或者隶属于侍主,没有身份就没有地位可言。她们的人身自由受到束缚,只有少数人能落籍从良。在封建社会里,她们作为“人”,却被封建社会的男权主义剥夺殆尽。她们只是作为一种玩物、一种没有物价的商品、一种诱惑品或者是一件奢侈品而周转在男性的身边,任凭男人支配和玩弄,随时被占有和控制,其喜怒哀乐自己都难以把握,随时面临着男人的强权。即使妓女被男人们追捧着,吸引男人的也仅仅是她们的美貌、姿色和才情等。她们依然出卖色相,依然要委身于男人,成为男人炫耀的工具、财富的象征、权力的所指。
妓女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没有政治待遇和社会地位,没有独立的人格,她们被排斥在社会之外。在封建社会的束缚下,上演着一幕幕妓女的哀歌和屈辱。妓女虽然往往是美丽动人、才貌双全,但也仅仅只是男人享乐的工具。
《昆仑奴》中红绡女是一品勋臣的歌妓,“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红绡其实就是一品勋臣的娱乐工具,出身富豪却被迫沦为娼妓,听从一品勋臣的命令,喂食于崔生。《虬髯传》杨素,“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府上的家妓都清楚指明他是一个荒淫之徒,红拂只是他众多家妓中的一个。红拂和红绡对于杨素和一品勋臣来说,只是一个玩物,只是男人财富的象征,被欺凌、被践踏。
《王魁传》中的桂英是青楼女子。她遇到王魁以后,出资力助王魁赴试。可是王魁一举成名之后忘记自己曾经的山盟海誓,“魁乃私念曰:‘吾科名若此,即登显要,今被一娼玷辱,况家有严君,必不能容。’遂背其盟”。不但如此,还羞辱桂英,最终桂英自杀。桂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自己卑贱的地位,忘记封建社会的礼教,忘记了男人是靠不住的。中举的王魁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不堪的妓女而放弃自己美好的仕途之路?王魁从与桂英两情相悦,到明白自己不能因为一娼妓而使自己的仕途有所影响,这只是一个过程的转变吗?不是,而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看不起身为娼妓的桂英,之前的山盟海誓也只是因为自己的穷困潦倒。他只不过拿桂英当自己的玩物和附属品,随时可以抛弃。
唐传奇中塑造的妓女都处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的社会地位[2]25。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自主人生的权利、没有婚恋的自由,法律的不允许、社会的不认同,甚至连自身的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中。即使在传奇作家笔下描绘了大团圆的结局,也是建立在妓女牺牲自己、委曲求全的基础上,才能得到男权社会的认同。她们付出的远远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长安之娼李娃是“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的女子。李娃在认识郑生之前,有很多贵戚豪族在追捧着她,“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地位和金钱是她选择男性的标准,也是作为一个堕落在风尘中的老手的无奈选择。她恪守着职业妓女的职业规范,有着一套勾引贵戚豪族公子的手段。郑生是赶考而来,才华出众的他对李娃一见钟情。而李娃将她与郑生之间的感情定位在妓女与嫖客之间的交易关系上。她热情款待郑生,在郑生将金钱挥霍一空时,“姥意渐怠,娃情弥笃”,但是她还是遵守着自己的职业规范,参与了老鸨子的骗局,用卑劣的手段将郑生驱逐出户。或许,她有不舍,也有哀求,但是她更明白她是个妓女,没有男人会为自己付出真正的感情,自己也不能为一个路过之人付出自己的一切。理智战胜了这一切。她的自我保护,让她害怕、感到痛苦。她的清醒,让她知道她不得不参与到老鸨子的计策当中。郑生被驱逐了,无颜面对父母,失去爱情和金钱,不得已而流落。不甘心也好、伤心欲绝也罢,他只能以挽歌郎的身份,过着落魄的生活。最可悲的是被父亲发现后,其父责骂“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遭受棰楚几尽乎死”。这时的郑生只能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当李娃发现那个乞讨的男人是自己曾经爱的男人时,她震惊了,并开始后悔自己的绝情和狠心。郑生的声音惊醒了李娃麻木的灵魂。李娃开始忏悔赎罪,决意帮助郑生恢复身体考取功名。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为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此时,李娃不知道是情思再动还是懊悔之心,从此开始照料郑生的生活起居。李娃是带着悔悟之心来拯救郑生的,同时也是拯救自己那长久不得已的善良的内心。李娃开始了救赎之路。在郑生科举上取得成绩的时候,她的理智又一次战胜了自己的内心。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小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従此去矣。”李娃劝其另择高门佳偶,她明白在唐朝这个封建社会里,自己卑贱的出身是郑生那样的家庭、门第所不允许的。郑生出身于“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的士族之家,其父是常州刺史荥阳公。何况郑生又踏上了仕途之路,怎能娶一个妓女、一个卑微的女子。疏议曰:“人多有耦,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婚配。”[3]1067虽然她也渴望正常的幸福的婚姻生活,但是礼教能被抛弃吗?那吃人的门阀制度能放过她吗?只有她牺牲自己,离开郑生。这也恰恰说明李娃是一个极其聪慧之人。当郑生说:“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李娃用自己的真情,用自己对郑生无悔的照顾,感动了郑生,感动了郑生的父亲——那个冷酷的荥阳公,也同意了他们的结合。李娃嫁进荥阳公家后,孝敬公婆的举动感动了上天,出现了“一穗三秀”的吉祥征兆,于是被封为汧国夫人,其命运从此改变了。正是因为李娃的委曲求全、李娃对郑生无微不至的关怀,才得到男权社会的认同。李泽厚先生说:“是对有血有肉的人间现实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执著。”[4]125《李娃传》的作者安排如此情节,也是时代对妓女这一社会最底层女子的同情,对妓女的情感需要提供了慰藉,对虚伪的门阀制度的批判,对男性社会的挑战,也为这些悲苦的妓女们争取了更多的社会尊重。
而宋传奇中的妓女因为城市经济的发展和时代的变幻,其社会地位有所提高。她们自立自强、自尊自爱、有主见、有社会责任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不再仅仅是被玩弄者,她们开始在意自己的生活和尊严。更多的人开始正视她们的人格和追求,也开始认识到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
《谭意歌》开头就向我们描述了谭意歌悲苦的命运,其年幼时父母相继去世,被寄养在经营竹器的张文家。当被官妓丁婉卿发现后,她意欲培养其成为自己的赚钱工具。小小的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将来,当她被卖入娼家时哀求张文:“子能嫁我,虽贫穷家所愿也”。[5]230悲愤的她,伤心欲绝的话语也挽救不了自己的命运。“肌清骨秀,发绀眸长,荑手纤纤,宫腰搦搦,独步于一时”,这样美貌的女子,又“性明敏慧,解音律”,有谁会不爱?丁婉卿一双“慧眼”改变了谭意歌一生的命运。独特的商业头脑、悉心的调教,终于培养出了一个绝色佳人。一时间,谭意歌“门馆如市”。众人重金只为博得美人笑。虽然游历在郡官宴聚上,也难免不只是男人的玩物。即使是这样的卑躬屈膝,也难逃士人的讥讽。虽巧言善变,其实还是因为自己卑贱的地位,才使自己身处无奈的境地。
谭意歌后来遇到人生的贵人,才得以脱籍。谭意歌凭借自己的胆识和从良的心得以重生,开始渴望正常的生活。遇到张正宇,她的内心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才色相逢方得意,风流相遇事尤佳。牡丹移入仙都去,从此湘东无好花。”相爱的甜蜜、相遇的时机,使他们幸福地在一起。但是,好事永远都是多磨难。张正宇调动,不得不跟谭意歌分离。谭意歌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知道这次分离意味着什么,但是她更明白作为一个妓女的她应该怎么做。谭意歌曰:“子本名家,我乃娼类,以贱偶贵,诚非佳婚。况室无主祭之妇,堂有垂白之亲,今之分袂,决无后期。”谭意歌知道,娶妻之事绝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张正宇也是官人身份,社会规范是决不允许张正宇娶娼妓之类的下贱之人为妻,自己将面临着遥遥无期的思念。当张正宇发了誓言,谭意歌才告诉张正宇她已经有身孕在身。
分离之后,张正宇也没有忘记那个美丽的谭意歌。当他看到谭意歌给自己的信中写道“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锦。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时很是苦楚。但是,他不得不听从父母的话,不与谭意歌联系,最后也不得不娶妻。谭意歌辗转知道张正宇结婚的消息,除了表达自己的悲愤之外,还清醒地告诉张正宇“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事由君子,安敢深扣。一入闺帏,克勤妇道。晨昏恭顺,岂敢告劳。自执箕帚,三岁改华。苟有未至,固当垂诲。遽此见弃,致我失图求之人情,似伤薄恶。揆之天理,亦所不容,业已许君,不可贻咎,有义则合。常风服于前书,无故见离,深自伤于微弱,盟顾可欺,则不复道,稚子今已三岁,方能移步,期于成人,此犹可待。妾囊中尚有数百缗,当售附郭之田亩,日与老农耕耨别穰,卧漏复毳。凿井灌园,教其子知诗书之训,礼义之重,愿其有成,终身休庇妾之此身,如此而已。其他清风馆宇,明月亭轩,赏心乐事,不致如心久矣。今有此言,君固未信,俟他日,乃知所怀,燕尔方初。宜君子之多喜,拔葵在地,徒向日之有心,自兹弃废,莫敢凭高,思入白云,魂游天末,幽怀蕴积,不能穷极,得官何地,因风寄声,固无他意。贵知动止,饮泣为书,意绪无极,千万自爱。”谭意歌清醒地知道与其苦苦等待,还不如一切靠自己。封建礼教是伤害了她的感情,但是让她更加明白要自力更生,坚强地活下去,把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本来行文至此,我们看到的还是一个被抛弃的伤心的女子痛下决心的场景。可是作者笔锋一转,张正宇的妻子去世。当张正宇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谭意歌的情况,内心羞愧不已,去长沙寻找谭意歌。这时的谭意歌再也不相信虚无缥缈的誓言,提出要让张正宇明媒正娶。张正宇为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为自己没有担负起照顾妻儿的责任而惭愧。他以隆重的仪式娶谭意歌并正式结为夫妻。婚后,谭意歌治家有方、家庭和睦、母慈子孝,被封为命妇。谭意歌从一个孤儿到沦落为娼妓,从脱掉娼籍到追求自己的爱情,最终得到尊重和社会的认可,是靠着自己自立自强、自尊自爱,是靠着自己对自己身份地位的改变,是靠着自己对自己价值的肯定。谭意歌的反抗远比李娃的反抗来得直接。谭意歌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仅仅是爱情重要,自己的尊严更重要。她虽然有怨言,但是她的坚强、她的独立,更让我们看到一个不同的妓女形象。
妓女作为封建社会女性中一个特殊阶层,病态地蔓延着。她们在被封建礼教和伦理纲常的压制下,不得不依附男人,以失去作为“人”的代价而生存。唐传奇到宋传奇妓女社会地位的变化,表现了在时代的变迁中,女性在自我情感追求、把握命运方面涌现出来的自觉性和自主性。她们从开始关注自己的情感需求,到知道要自强自立,也是中国女性几千年来的解放。
(责任编辑杨文忠)
[1](汉)许慎.说文解字(注音版)[M].长沙:岳麓书社,2006.
[2]窦仪.重详定刑统卷三(嘉业堂丛书本)[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
[3]刘文俊.唐律疏议笺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6.
[4]李泽厚.美的历程[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5]李剑国.宋代传奇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