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霞
(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淮安 223003)
“偏误(error)”与通常所说的“错误(mistake)”不同,1967年,Corder对“错误”和“偏误”进行了区分:“错误”具有偶然性,属于语言运用的范畴,犯错误者往往能够意识到错误,必要时可以自己修正这些错误。而“偏误”则有系统性,属于语言能力的范畴,它们往往重复出现,犯错误者也意识不到所犯的偏误(陈淑芳,2003:62)。对于语言偏误研究,具有代表性的当属以 Robert Lado(1957)为代表的行为主义对比分析理论和以Corder(1967)为代表的偏误分析理论。近年来,认知语言学家Selinker(1992)利用中介语理论描写和解释语言偏误产生的原因及其规律,对语言偏误分析取得重大突破。本研究基于神经认知角度研究语言偏误产生的原因,揭示语言偏误产生的生物学基础,解释语言偏误产生的内在神经机制。
长期以来,语言学界对于语言偏误采用对比分析方法。对比分析研究在心理学领域来源于行为主义学习理论,而在语言学方面又得益于结构主义语言学。行为主义学习理论认为,人类的思维是与外界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即“刺激—反应”,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结叫做强化,他们把这个过程称为S—R联结的学习行为,即学习就是刺激与反应建立了联系。行为主义研究者认为,语言属于行为范畴,第二语言的学习过程是建立刺激―反应联结的过程,是学习者通过模仿或强化方式培养一整套新的行为习惯的过程,因而认为偏误来源于学习者未能正确地模仿或强化所学的语言模式,而偏误产生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母语的干扰(interference)(罗晓杰,2003:103)。
20世纪60年代以前,外语学习中出现的错误主要是通过对比分析(Contrastive Analysis)的方法加以预测、解释和分析的。通过对比母语与目的语之间的差异,研究者提出迁移假设,外语学习是从一种母语习惯向外语习惯转移的过程,当目的语与母语的语言系统一致时,母语就会促进目的语的学习,发生正迁移;反之,母语就会阻碍目的语的学习,出现偏误并产生负迁移(戴炜栋,1994:1)。对比研究认为,所有在外语学习中出现的偏误都可以通过对目的语和母语之间的对比分析来进行预测,只要知道了母语和目的语的异同,就可以预测出在目的语的学习中出现什么偏误,而一旦产生错误,也可以用对比分析的方法做出分析和解释。因此,把学习者的母语和目标语言进行比较分析可以促进母语对目的语的正迁移,减少甚至规避负迁移带来的语言偏差,从而促进目的语学习能力的提高。
行为主义学习理论重视与有机体生存有关的行为的研究,注意有机体在环境中的适应行为,重视环境的作用,运用行为主义的对比分析研究语言偏误具有积极的意义,但是语言差异(difference)不等于语言困难(difficulty),母语对目的语造成的干扰并非语言偏差产生的唯一原因。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者发现除了语言差异所带来的语言偏误,还有很多因素可能引起语言偏误的产生。关于第二语言习得中偏误的原因,很多学者进行了这样的归纳:一是,母语的负迁移;二是,目的语知识的负迁移;三是,文化因素负迁移;四是,学习策略和交际策略的影响;五是,学习环境的影响(刘珣,2000:191)。到了20世纪70年代,随着行为主义和结构主义的衰落,偏误理论(Error A-nalysis)逐渐兴起,并最终取代了传统的对比分析理论,成为了应用语言学的一个学科。
偏误分析的语言学理论基础是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法体系。该理论认为人之所以能学会和使用语言进行交流活动,原因是人脑具有天赋的语言习得机制和语言能力。语言是受规则支配的体系,存在着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现象。根据生成语法理论,Corder(1973)提出三种语言偏误类型:系统前偏误(Pre-systematic Error);形成系统性错误(Systematic Error);系统后偏误(Post-systematic Error)。偏误分析研究对产生偏误的原因做了更为广泛的探讨和研究,偏误的根源已不仅仅局限在母语的影响上,而被认为是语言发展过程中的必然产物。
中介语(Inter-Language)理论是在认知心理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介于第一语言向目的语言之间的一个发展“连续体”(continuum),它强调第二语言学习的心理过程及这些过程的表现形式(罗晓杰,2003:103)。中介语或过渡语的概念最早由塞林格(Selinker)提出,是介于母语(Native Language)与目的语(Target Language)之间的独立的语言体系,是第二语言学习者自己创造的、动态的语言系统。认知是指认识的过程以及对认识过程分析,是了解客观世界时所经历的几个过程的总称,包括感知、领悟和推理等几个过程。
中介语理论着眼于对语言学习者心理语言过程的描述,对中介语中出现的偏误进行系统的分析研究。研究者认为:偏误是语言学习者语言发展状况的标志,产生偏误的原因主要有:(1)语言迁移,学习者使用了其母语的语言特征(语音、词汇、语法、或语用),而不是目标语的语言特征;(2)过度概括化或扩大化,学习者把适合于其他目标语结构的某项规则不恰当地扩大到某个结构所致;(3)简化规则,学习者不恰当地使用省略等。认知语言模式认为,偏误是第二语言习得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它是学习者语言能力发展状况的一种标志。在认知过程中,母语知识系统既对目的语理解产生迁移,又对目的语运用产生迁移,同时还对过渡语的形成和发展产生迁移。Klein认为(Ellis,2004)学习者在习得过程中面临的四大任务是“分析”(Analysis)、“合成”(Synthesis)、“内置”(Embedding)和“对应”(Matching)。在执行语言习得过程中的四大任务时,任何一个过程产生偏差,就会导致语言偏误的产生。
中介语理论则把偏误和非偏误均纳入研究范畴,对学习者的语言进行全面的、纵向的、动态的描述,关注学习者语言发展的整个过程。与对比分析和偏误分析理论相比较,中介语对偏误的态度则更加积极,认为偏误的出现始终贯穿着语言习得的过程,是语言认知过程固有的特征。
行为主义的对比分析、心灵主义的偏误分析和认知主义的中介语研究为语言偏误研究提供多视角的研究范本,但是纵观三种研究理论发现,以上理论局限于对偏误现象和过程的分析,只揭示语言偏误产生的表层原因,没有解释偏误产生的深层原因,即偏误产生的生物学基础——神经认知机制。近年来,以美国著名心理学家 Sydney Lamb为首创立的神经认知语言学为人们研究语言习得提供了新的认识视角。神经认知语言学是基于大脑神经科学事实的认知语言学理论,重点研究学习者语言认知能力和认知操作过程,也就是语言在特定环境下的理解、生成的能力及过程(卢植,2006:91)。与其他语言认知理论不同,它是通过分析、综合,构建一个关系网络,以此来模拟内部语言系统,它所构拟的语言理论模式必须同时在大脑功能区、神经网络、神经元平面上存在对应关系。
目前,国际上用于语言学研究最先进的神经影像技术是无创伤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以下简称 FMRI),其实质就是在磁共振成像的基础上获得大脑活动的功能图像,以获取被试加工语言、图形、声音等刺激材料时的信号,并确定这些刺激材料与对应脑区的关系。一些语言学家开始尝试将认知神经科学的方法,特别是事件相关电位技术(Event-related Potentials,以下简称ERP)应用到语误研究,并且发现这些技术可以很好地解决行为观察技术的局限。ERP具有较高的时间分辨率,FMRI具有较高的空间分辨率,研究者将这二者结合使用,以获得时间分辨率和空间分辨率的双重精确(梁丹丹,2004:150)。使用ERP进行语言研究的基本原理是,大量的脑神经活动会产生微弱电压,而这些电压可以通过置于大脑皮层上的电极观察到。ERP电位也是由大量大脑神经细胞活动产生,这些电位是因为我们看到了、接触到了、或者想到了一些特定的事件后方可产生,其电位变化与事件的发生同步。也就是说,ERP反映了心理过程展开时大脑同步的电活动(常欣,2011:92)。ERP可以测量到语言活动的整个过程,从而可以直观测量到语言偏误产生时脑电与正常脑电的数值差异,即可以告诉我们语言偏误会在大脑的具体部分产生不同反应,从而为语误的产生找到其生物学基础。
最早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并提出理论假设的是Lenneberg(1967),Lenneberg从生理学的角度,提出外部环境对二语习得能力的影响在不同年龄段是不同的,从而形成了语言习得关键期假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大脑两半的功能分工逐渐明确,涉及语言理解和发展的神经系统分布在左脑,因此,二语习得的能力是有限的,难以进一步发展使用目标语能像用母语一样灵活熟练,然后形成石化。由此得出,语言偏误的产生源于关键期后二语能力的缺失,但是关键期假设无法解释儿童语言习得过程的语言偏误和部分成人在关键期后熟练掌握目的语的现象。由于人类现有技术手段及人类道德等因素的限制,研究者无法直接观察并描述大脑神经网络运作的全部细节,神经认知语言学模拟的语言系统模式只能以现已掌握的大脑神经研究成果ERP技术为基础框架,通过对语言现象的分析和推导为构建它的理论模式找到一个逼近真实的生物学模型。根据ERP对不同语言习得过程中的语言偏误测量结果,神经认知语言学家发现语误的产生源于大脑中的两种认知神经模型:单通道结构模式和双通道结构模式。
自20世纪80年代初,Kutas和Hillyard证明ERP对句子加工的许多方面非常敏感,无需添加干扰任务和被试的意识性判断即可提供语言分析过程的反应时皮层活动数据,对句子加工过程进行锁时很高的实时监测,甚至可以测量“内隐”加工过程(常欣:2011)。基于其极高的时间分辨率,ERP可以测量到整个过程的始终,因此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句子加工是怎样进行的,即可以告诉我们句子加工语言偏误产生的时间和大脑脑电的变化(Kutas,2004)。单通道结构假设是基于ERP皮层活动数据构建的,认为母语和目的语之间的转换不是介于两个独立系统,而是表现为系统内级差(graded difference)。根据该假设,童年期后目的语学习者受限于母语表层的实时加工,缺少适当的目的语句法表征;没能建构起复杂的句法层级结构,而这种层级结构恰恰要为加工信息的分割与整合提供基础,因此,只有依赖于其他的信息源来提取句子信息,学习者很可能会在句法加工上显示出与母语者的差异,这些差异表现为语言偏误。因此,根据单通道结构假说模型,只有通过非直接的方式,母语迁移效应才会发生。根据单通道结构假说,语言偏误的产生是由于语言学习者的大脑系统内级差模式限制了目的语的实时加工,导致母语的深层加工模式不能发挥作用,进而产生模糊句法输出的结果(常欣,2011:93)。
脑科学的最新研究发现,人脑中有一个语义中心。语义中心的存在是以母语为手段,外语学习过程主要不是建立新的信息中心,而是建立一种新的语言形式与语义之间的联系,母语与外语是对应于同一语义系统的两个不同规则系统(戴炜栋,1994:7)。双通道结构假说认为语言是由上述两个不同的脑机制处理的。这两种机制具有不同的认知神经基础,母语表征系统和目的语程序系统。ERP测量结果表明,上述两大认知模块区分也在神经层次反映出来——词库和陈述性记忆在颞叶表征,而形态和语法则受制于基底节—额叶皮质回路的程序系统支持。
双语者在语言加工时,很可能会出现两个结果:当两种语言的基本句法属性相似时,会产生正迁移,因此,双语者能有效地、较容易地将母语系统应用于二语句法加工过程中。相反,当母语和二语的基本结构不相似时,负迁移就产生了。对于负迁移这样一种情境,就会产生实时的竞争机制(常欣,2011:93)。成人学习者在习得目的语之前,母语语言系统早已盘踞大脑之中,母语和目的语之间共同的属性可以互相促进,因此,跨语言相似性及其在信息输入中的相对强度成了语言偏误产生的关键因素。具体来讲,假如母语和目的语中都存在共同的表达,在语言的实际表达中也是相似的,那么我们就说,这两种语言是相似的。反之,如果两种语言中都存在某些属性,但是其在目的语中的表达方式不一样,那么,语言偏误极容易产生。在处理这类语言现象时,大脑中的双通道结构互相产生作用,信息输入相对较强者占据先机,如果母语较强,语言的正迁移产生作用,反之,负迁移产生作用,语言偏误应运而生。
语言偏误研究对于神经认知语言学来说刚刚开始,由于研究条件和实验设备的限制,许多研究处于理论假设阶段,有待进行深入系统的实证研究。语言是抽象的,而语言产生的基础——大脑是具体的,正确认识语言偏误产生的神经认知机制不仅给外语教学提供理论指导,而且对于语言产生的“黑箱”——大脑研究带来可靠科学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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