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阶段与自我身份认同——解读艾丽斯·沃克的小说《拥有快乐的秘密》

2012-08-15 00:51:10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劳拉沃克镜子

黄 晖

(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0 引言

《拥有快乐的秘密》是当代美国文坛杰出的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的代表作之一,此书于1992年出版以来受到读者与评论家的广泛好评,成为畅销书。故事的女主人公塔希是一个移居美国的非洲黑人妇女,小说围绕着塔希对待粗野落后的女性割礼的态度和她的命运、追求展开。塔希的姐姐就是在行割礼时因流血过多而死的,姐姐的死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见到血就感到恐怖。这种恐怖的记忆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而被压抑在塔希内心的无意识深处。

沃克的小说是后现代语境中黑人文学的代表作,其中有着明显的后现代意识,特别是与女权主义精神分析批评理论关系密切。本文试图运用拉康的镜子阶段理论,对塔希自我身份认同的历程进行分析,进而从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审视塔希的自我意识,以揭示小说的文化内涵和原型意义。作为后精神分析理论的集大成者,拉康的镜子阶段理论是对人的心理发展过程的认识,即研究人的自我意识生成的理论。这种理论认为,人对于自我的认识是通过自己在外界的映象反作用于人的心理,在水中或是在其他反射物比如镜子中得到自己的映象,凭借这种映象,人可以确立自我的形象,把自我与他人区分开来。镜子阶段可以大致从时间和原理方面分成三个时期:前镜子时期——镜子时期——后镜子时期。

1 前镜子时期:自我意识的幻想和片断

在小说的开始,塔希的自我形象显然是分裂的。她心甘情愿地选择割礼仪式作为自己忠诚于非洲故乡的标志,但是她的美国朋友把割礼视为对女性身体的戕害。割礼留下的创伤、失败的婚姻和被压抑的关于姐姐之死的记忆,把她置于一个像前镜子时期的婴儿那样的境地。塔希的朋友奥丽维娅这样描述她:“消极……不再快乐……”,带着“不经思考就不会给你的微笑”。割礼导致了姐姐死亡,阉割了她的性征(sexuality),压抑了她的情感和语言表达,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心灵创伤。这种状态之所以像镜子时期的婴儿,是因为她也仅仅只能“观察和倾听她周围的世界”。

塔希的语言表达障碍是明显的,她不能直接说出她痛苦的人生经历,只能通过讲故事的形式诉说她的处境。她讲的是关于劳拉、巴巴和拉拉这三个黑豹的故事,后来我们才发现这三个黑豹象征着塔希、她的丈夫和丈夫的情人。丈夫无视她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不被人爱,只能在孤独中打发时光,“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听到的唯一的声音来自她的内心深处”。她不能把她内心的声音视为自身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只能充当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可以说,她对内在声音的反应表明她感受到的是分裂的自我,总把内在的声音称之为“它”——某个在她之外的事物。渐渐地,劳拉开始听到内在的声音在说:

劳拉,它说,坐在这儿太阳可以吻你……劳拉,躺在这儿整个晚上月光都会给你爱……劳拉,它说,一个明亮的早晨,当她意识到自已被吻和被爱时:坐在这块石头上,在这条溪流平静的水面上看你美丽的倒影。

劳拉听从了它内在的声音,果然看到自己的倒影,并喜欢上自己紫红的嘴、敏锐的耳朵和发亮的黑毛。黑豹从倒影中看到自身的各个部位,由此开始欣赏自我的形象。这里要指出的是,前镜子时期的自我认同并不具有完整的认识意义,因为她还不是对于独立的个体和主体性的认知,而只是对主体的一种幻象,它呈现的是零碎的片断,并不能构成有机的整体。

故事的结局表明劳拉意识到了自我的分裂,它内在的声音一再说她是美丽的,然而她却不能确证这一点,“对劳拉而言,倒影中的劳拉才是她唯一值得珍惜的”。分裂的劳拉如此渴望与水中的倒影融为一体,以致她“俯下身去吻水中的倒影,一直沉到水底”。塔希讲述的故事让我们想到奥维德关于那喀索斯(Narcissus)的故事,与劳拉不同的是,那喀索斯是在意识到他爱的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倒影后才死去的。劳拉对完整自我的追求也是以那喀索斯式的自杀结束的,她对镜像的错误认可导致了自我的毁灭。

既然我们在小说一开始就听到关于劳拉的寓言故事,那就暗示着塔希对自我身份的追求将会更加复杂,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幸运的是,与劳拉的命运不同,塔希进一步发展到镜子阶段,开始欣赏自我形象的不同侧面。与劳拉相同的是,为了从精神创伤的时期过渡到发现并欣赏不同自我意识的时期,塔希也需要心理上的镜子经历。

2 镜子时期:语言系统中的自我认同

塔希在两个镜子映象中逐渐认识到自我意识的不同部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塔希用来观照自我形象碎片的镜子是隐喻式的。与一般镜子映象不同,塔希是在观看一个朋友在非洲拍摄的黑白照片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认同,这些照片反映的是塔希和姐姐都经历过的割礼仪式。经过一段痛苦的心理过程,塔希恢复了被压抑的记忆。

通过第一个镜子映象,塔希看到了割礼仪式的开始阶段,帮助她回忆起关于姐姐之死的被压抑的记忆。当她姐姐死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奥丽维娅曾注意观察过:

杜拉因流血过多而死,这是塔希讲述的她所知道的一切。当我们在一起玩时,如果她不小心划破手指或膝盖,看见自己的血她就会变得非常恐惧,渐渐地她不再玩冒险的游戏……但是她记不起为什么怕见自己的血。

在观看照片时,塔希回忆起为什么自己的血也会让她害怕的原因。在看这些照片的过程中,她开始画一系列不断变大的公鸡,慢慢回忆起姐姐死时的细节:

当我画时我回忆起,仿佛有一个盖子在我头顶上,那天我爬到那偏远的茅屋边,从里面传来痛苦和恐惧的叫喊……我知道是杜拉在被人按倒后遭受折磨。杜拉凄惨的叫喊划破天空使我的心变得冰冷。

塔希继续回忆道,“里面突然静下来”,玛丽莎(M’Lisa)走出茅屋,用脚趾把一块血淋淋的东西踢给一只早在那里等着的母鸡。

塔希恢复的是有关杜拉之死的重要记忆,她发现她一直代表着死去的姐姐,实际上也就是作为姐姐的替身活着,而没有一个完整的自我形象。另外,她以前一直认为没有人应该对姐姐的死担负责任,她仅仅是死了,但她现在把玛丽莎视为谋杀者。不再像以前那样压抑自己的情感,塔希用一种自然的方式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我全身感到一种针刺般的疼痛,我知道那是在把我的眼泪和灵魂缝合在一起,我的哭泣和我知道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塔希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来看待发生过的一切,不再像过去那样无端地哭泣。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与往事分裂了,尽管能把她的记忆和情感连成一个整体,但这实际上是一个修正过的整体,是把分裂的地方和愈合的地方缝合在一起的整体。割礼给她带来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

一旦她回忆起杜拉被“谋杀”的细节,她立即飞往非洲去寻找玛丽莎。到非洲后,塔希恢复了她一度拥有的儿童般的无畏精神。尽管她也意识到表达她那些反政府的观点所潜在的危险,但为了自己的信念,她选择了冒险。正是通过这种冒险,塔希发现了童年时的自我。她回忆道:

当飞机一着陆,我所看到的全是那些诱惑着人们买芬达、可口可乐、福特汽车和巧克力的广告牌……我就想:当然,这些垃圾文字是大众的阅读材料。我仅仅是一个又老又疯的女人,但我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撞击这些广告牌。我要抗争。

此后,她真正地开始抗争了,在抗争中表现出童年时的勇气,“我坐在我的红皮箱上感到非常快乐……胡乱地写着大大的字母,我仿佛是个婴儿。”她写下的这些文字不仅表达了她的政治信念,而且也让她重新找回敢于冒险的精神。根据拉康的理论,塔希此时所具有的语言文字能力也意味着现实中的个体与语言中的个体已经合而为一,个人进入了语言系统,也就意味着进入了现实的世界。

3 后镜子时期:文化意义上的自我认同

塔希的反政府文字也表明她已成功地从镜子时期过渡到后镜子时期,她重新获得的语言能力喻指的是语言的象征和隐喻意义。她现在说出的是她意识到的自身所缺失的东西,“因为具有再现不在场事物的能力,词汇能帮助一个人补偿分裂的痛苦”。塔希发现自己现在仍处于分裂的状态,现在缺失的是她先前所信仰的非洲文化。从前她曾主动要求接受割礼,并且把这看作自己与非洲民众共命运的标志,是与外来帝国主义文化的斗争。但是她现在从自己的痛苦出发,在文字中表达出“如果你对自己撒谎,你将会被那些宣称你情愿享受这种痛苦的人杀死”。她所指的显然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割礼,因为那些族长式的人物就支持割礼,他们宣称妇女情愿享受这样的仪式。沃克说过这样的话:“压迫者的暴政依赖的是存在于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共谋。”但是父权制暴政代表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竟然把对妇女身体的荒唐要求与妇女对社会权力的敬畏联系在一起,而这正是割礼陋习得以延续下来的真正原因。据玛丽莎后来供认,塔希的母亲凯瑟琳也支持并参与了对杜拉的割礼,她和塔希以及广大非洲妇女实际上都是割礼的共谋者。实现了自我认同之后的塔希正是要反抗这种陋习。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塔希在第二个镜子映象中进一步认识到她那分裂自我的其他一些侧面,因此她不会再有一个自我完整的幻想。让她感到尤为痛苦的是,她发现自己不可能再恢复她的性征和割礼前所具有的优雅的姿势。

塔希的这一发现同样来自于一些朋友和家人让她看的照片,照片介绍的是非洲蚁。她随后回忆起来,割礼的信息是在她很小的时候通过一个代码(code)传递给她的,这个代码就是把妇女视为蚁后。那时,村里的老人们把妇女与蚁后联系在一起来讨论。老人们的谈话清楚地表明,一个妇女像蚁后一样,“身体的一端塞满食物……另一端还在产卵”。为了确保妇女不反抗这种生殖的必然性,他们总会说:“上帝是仁慈的……他剪短了她的翅膀。”显然,这句话隐含的意义是,对男人而言,他们是通过割礼的方式剪短了妇女的“翅膀”,这里的“翅膀”是女性生殖器的隐喻。他们通过控制女性的性特征而达到占有妇女身体的目的。塔希现在终于明白她的性特征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她永远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不可能再具有完整的自我意识。

在将要看完照片时,塔希意识到另一个她不再可能恢复的意识片断。她又看到自己婴儿时的形象,她“踢着一块石头……姿势很优雅,没有丝毫犹豫”。但是割礼破坏了她的优雅,并使她形成做事优柔寡断的性格,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优雅地奔跑,由被压抑的记忆和被摧残的身体造成的犹豫不定的性格伴随了她的后半生。她唯一不再犹豫的事情就是让玛丽莎供认出谋杀的真相和她的自残,她对奥丽维娅说:“如果再让我活下去,就好比要杀了我。在我的生命中,已经没有什么要看的了,我所经历的已经够多了……也许死比活着更容易。”

由此可见,割礼在肉体和精神上彻底摧毁了塔希,移居美国后的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她狂热地要重新塑造自我。她回到了非洲,杀死了玛丽莎,最终得到了代价高昂的自由,她发现“快乐的秘密就是抵抗”。

很显然,塔希也明白她的形象是分裂的。但是她却以此为荣,甚至当她面临死亡时,她也能坦然地认可自我的形象片断。她曾在小说每个章节的开头称自己为“塔希”或“伊夫琳”(她的美国名字),有时也称“塔希一伊芙琳”或“伊芙琳一塔希”。如果把这些不同的名字视为“能指”的话,它们的“所指”的文化内涵也是极为丰富的。“塔希”指称的是遭受割礼摧残并由此而变得沉默不语的非洲女孩;“伊芙琳”指称的是美国公民的成年人塔希;“塔希-伊芙琳”指称的是一位美国黑人妇女,在其双重文化身份中,她在非洲时的梦魇的经历占主导地位;“伊芙琳-塔希”指称的是美国化的黑人妇女,在文化的自我认同上,她是一个曾受到伤害的美国人。在小说就要结束的时候,她接受了自我意识的每一个侧面,她把自己叫做“塔希-伊芙琳-约翰逊太太”。另外,有证据表明她相信她的死将会再为她增加一个自我形象的片断,因为她又在一长串名字后又加上“灵魂”一词,并且删除了连字符号和“太太”,让她自己彻底摆脱了标点和社会成员的束缚,实际上摆脱的是文化对她的束缚。当她面对死亡的时候,她认可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形象片断,最终她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的。

在这部小说中,沃克真正讲述的是禁忌的痛苦和对禁忌的破除,她力图揭示什么是真正崇高的政治事业、什么是真正的黑人文化。沃克在作品中采用了一种半是神话半是论战半是戏剧的手法,她书中的人物是一些真正的文学原型,而不是人们在20世纪的小说中所常见到的人物,正是这种原因,使这部作品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镜子映象在塔希的自我认同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艾丽斯·沃克本人也曾指出这些映象的重要性,“我认为在没有帮助时你什么也做不成,为了看到你的后脑勺,你需要一面镜子。”无论从字面还是隐喻的意义上讲,这些镜子都给我们呈现了一个自我身份的映象。尽管拉康的理论表明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取得一个完整的自我,但是在《拥有快乐的秘密》中,艾丽斯·沃克对拉康理论的修正却表明,对自我意识片断的认同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1]海伦.掌握快乐的秘密[J].世界文学,1992(6):70-72.

[2]方汉文.后现代主义文化心理:拉康研究[M].上海:三联书店,2001.

[3]Alice Walker.Possessing the Secret of joy[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92.

[4]Lorraine.Tamsin E.Lacan and Object Relation Gender,I-dentity,and the Production of Meaning[M].Boulder:Westview,1990.

[5]Hospital,Janette Turner.What They did to Tashi[M].New York: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1992.

[6]Alice Walker.Interview.Alice Walker’s Appeal[M].Essence:By Paula Giddings,1992.

[7]Reference to Pifer.Look at the Back of Your Head:Mirroring Scenes in Alice Walker’s The Color Purple and Possessing the Secret of Joy[J].MELUS,1992(23):171 -172.

猜你喜欢
劳拉沃克镜子
神奇的镜子
军事文摘(2022年10期)2022-06-15 02:30:50
空镜子
都市(2022年1期)2022-03-08 02:23:52
我讨厌打嗝
未来科幻城
科学之谜(2020年11期)2020-01-13 05:14:32
劳拉·英格尔斯·怀德:一个拓荒女孩的故事
只有一个人做对了
他者的镜子
天津诗人(2017年2期)2017-11-29 01:24:23
快递爱情
女士(2017年6期)2017-08-02 08:09:19
奇怪的镜子
世上最美丽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