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莉萍,刘倩倩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日本文学从大正中期到昭和初年,形成了新的流派,被称为新现实主义,其基本主张是生活的真实应该通过现实的一个片段,并且重新加以解释。而有“鬼才”之称的芥川龙之介就是这一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各具特色,精深洗练,纵深感强,对人性的考察更是力透纸背。他对人性中自私的认识的变化则通过几部作品反映出来。
日本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国。岛国地理环境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日本文化,它既没有欧洲中世纪基督教教会的思想禁锢,也没有受到中国“独尊儒术”道统的束缚,因此,日本文学中人性的展示相对比较充分、全面与深刻。在日本近代文学作品中,作家通过对人物塑造、情节结构、氛围营造、叙事语调等艺术手段的运用,全面地展现了对人性的探寻和思考。而“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对人性深层发掘最勤、发现最多的当推芥川龙之介”。[1]
在《罗生门》中,芥川描写的故事发生在平安朝的后期。作者精心描绘了罗生门附近的环境: “罗生门既然位于朱雀大路,除了这个仆人,总还应该有两三个避雨戴市女笠和软乌帽的庶民。然而除了这个仆人之外却一个人也没有。”故事的主人公——仆人是个被长期雇用的人,但是已被主人解雇,所以他不得不考虑将要面临的生活,力求摆脱眼前境遇。然而在“在京都,地震啦,旋风啦,火灾啦,饥馑啦等等,灾难一起起的接连不断”,“狐狸栖息,盗贼藏身”的环境中,生存又何其容易。“仆人虽然决定不择手段了,然而由于如果变成行动,那么跟着而来的一个问题就是除了当强盗别无他法。”仆人犹豫是饿死还是当强盗之时,发现城楼上有个老太婆在拔死人的头发,仆人此时内心的恐惧感已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对老太婆的憎恶。然而老太婆向他解释道: “我要是不这么干,那也得饿死呀!我也是没有出路才这么干的呀!这女人对我没有出路这一点是很了解的,大概也会原谅我所干的这种事吧!”仆人被说服了,生命中求生的意志和自私占了上风,道德良知中所要求的善失去了作用。仆人鼓起了做强盗的勇气,夺了老太婆的衣服而逃。
仆人的人性恶,是在面临生存困境的时候做出的,是在徘徊和犹豫之后做出的。人性的自私在这里初现形容。但是对于人性自私的最终结果,作者并未简单确定,而是以仆人的去向谁也不知作为结局。所以说,只有当人走到必须决定生死的时候,本性才会赤裸裸地展现。因此说,芥川对人性的深层次的研究与反思与追求人自身的解放,不仅不是矛盾对立的,反而是相辅相成、合二为一的。如果没有对人性的深入探询与思考,人的解放只能停留在表层,无法推向人的彻底解放。只有对人性之中物、心、灵三个层次全面理解,才能对人性有一个全面、整体的认知,才能对肯定什么、否定什么、发扬什么、扬弃什么作出清晰的判断,才能实现人类之恶的本能向善方向的创造性转变,以此来改善人的精神生存状态。
尽管作者对当时的黑暗现实和社会残酷进行了强烈控诉,展示出在那样的环境下暴露出来的人性的自私以及利己主义。但是芥川通过对仆人心理的细致描写,就为仆人的丑陋行为铺垫着理由,似乎要使这种行为得到人们的理解与认可,从中看出芥川此时对最终人性自私的结果在内心深处是认同的。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曾指出,“在日本人的人生哲学里,肉体本身不是罪恶的,尽最大限度去享受肉体上的快乐并不算是犯罪”,在日本人的心中,“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艺术创造力起源于心灵的下意识深处,是情绪驱力的表达。”[2](P237)创造力常在顺境中枯萎,却在逆境中开花、结果。芥川龙之介的旺盛创造性就源于他不幸的身世。他经历了一个孤单的、没有得到父母之爱的童年。这就造成了因童年阶段缺乏父母之爱而形成的强烈孤独感和自卑感,他由此变得对人和社会异常敏感和精神脆弱。在经历了青年时期婚恋打击之后,他的自卑感变得更加强烈,甚至一度对人生和社会灰心丧气。为了摆脱这种强烈而不幸的自卑感,芥川不得不在艺术的创作中寻求自我超越。
如果说《罗生门》中作者对人性的自私表现出内在接受,那么从《蜘蛛丝》中则可以看到作者对人性自私的深度认识和厌恶。小说从极乐世界开始描写,有一天释迦牟尼在荷花池边遛达,看到了大盗犍陀多在地狱的血池里慢慢蠕动的情形。犍陀多本是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但因为心里曾闪过的一丝善念救了一只蜘蛛,认为“这家伙虽小也肯定是有生命的。这样随心所欲的让它一命呜呼,无论怎么说,是太可怜了。”释迦牟尼对这样的罪人也给予了救赎的机会。所以释迦牟尼垂下了一根蜘蛛丝,犍陀多不知是释迦牟尼垂下的蛛丝,他太想爬出地狱了,所以“两手倒换着,拼着性命引体向上攀登起来。”但他发现“有数不清的罪人跟在自己的后面,简直和成列的蚂蚁一样”。犍陀多担心蜘蛛丝承受不了如此的重量,便大喊了一声“喂,你们这些罪人,蜘蛛丝是属于我的,是谁允许你们向上爬的,给我滚下去,滚下去。”此时,蜘蛛丝断了,只有犍陀多自己又重新坠回地狱。
有研究者认为,那些数不清的罪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是犍陀多因利己主义而产生的幻觉,犍陀多由于太看重自身利益,时刻防范利益被侵害,从而心生幻想,视他人为潜在的利益侵害者。芥川龙之介在此批判了人类利己主义的丑恶,只考虑自己利益的利己主义不仅会贻害他人,还会毁灭自己。正如文中写道:“犍陀多只图个人逃离地狱,他没有慈悲心于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对人性恶的发现与剖析是日本近代文学作品中的一大特色,也是多数作家的共识。著名作家永井荷风在1902年出版的《地狱之花》的“跋”中明确阐述了作家的创作动机,认为人类的本性中总有许多难以抛弃的动物本能,不论这种属性来源于人体的生理结构,还是由人类祖先保留了动物的遗传基因。虽然在理论上人类可以依据其的理性创造符合道德的生活,而且能长期保持并加以广大,可在人类实际的生活中,人类又把人的某些动物本能完全斥之为罪恶。芥川龙之介对人性的认识中也始终存在着一种看似矛盾的迷茫与憧憬。一方面,他看到正是人性中自私的本性导致了人类痛苦的结局,从中看出他对人性自私的否定,认为“利己本性是丑恶的,是人性恶的表现”。[3]另一方面,他也强调,即便是杀人放火的罪人,也不完全是罪大恶极之人,他要通过他的作品展现出人性中的能够进行自我救赎的善性。
总的说来,芥川龙之介缺乏在社会找寻兴趣的生活风格,使得他能够把这种情绪反映到其作品之中,突出的表现就是对人性的发展缺乏信心、对社会发展缺乏信心,作品过于消极、忧伤与沉重。从这一点上看,他没有能够给予读者以正面的、积极的指引,欠缺了文学作品应该承载的时代精神与社会责任。
如果肯定《罗生门》中所描写的“死人和乌鸦”所展示的阴暗世界是一个不安的典型的话,那么运用集体无意识理论对《罗生门》进行分析,可以更加深入地发掘出芥川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的原始意义,那就是芥川的不幸童年,给他留下了永远难以消除的阴影”。[4]发表于1923年的小说《小白》描写了从人性自私中的悔过,使人在到达利己主义边界的时候能够自觉地实现理性的反弹,并重新回归到道德和良知的世界。
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人类行为的动力源于人的本能冲动与自卑感的体认,“自卑感及其补偿”、“追求优越”等构成了人类行为动力的最主要来源之一。每个人从一降生就带有程度不同的自卑感,这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支配着人的心理与行为,人只有在不断进取并取得社会认可的地位和威望时,才会产生一种自我满足的轻松感、价值感和幸福感。这种自卑感克服与超越是人们正常的、内在的心理过程,是人的行为的动力。正是因为有了自卑感,人才产生了有意和无意地进行补偿的需要。芥川龙之介在《小白》中试图展示这种克服与超越。
小白发现它的朋友小黑狗正在落入宰狗者的圈套,当小白想要提醒它的时候,宰狗者狠狠地瞪了它,眼里闪出恫吓的光芒—— “你胆敢告诉他,我就先把你套住”。小白惶恐万分,不顾小黑逃跑了。在那一瞬间,小白听到了小黑的惨叫。但是当小白逃回到主人家的时候,因为它的全身已经变得漆黑主人已经不认识他了,最后还遭到主人的毒打,无奈之下,小白逃离。但它无法忘记自己这一身耻辱的毛色。从此它不断地做好事,人们都知道一只黑狗屡次拯救有性命危险的人。小白在做了一系列的义事之后认识到,“月亮啊!月亮啊!我对小黑见死不救。我想,多半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的全身才变黑的。”作者写道“那是由于每当看到自己这比煤炭还黑的身体,就对自己的怯懦感到耻辱。” “最后由于厌恶这黑身子想送掉这条命,有时往火里跳,有时就跟狼斗。”
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曾经评论,现代日本人施加于自身最极端的攻击行为就是自杀。自杀在日本是受到普遍尊重并被认为是一种光荣的、有意义的行为。然而芥川在安排小白的命运时并未让它自杀,或在某次战斗中死亡。正是因为小白有了良知,让它在跌落到人性的自私边界的时候,产生了一个有力的反弹。这部作品表达出作者的宽容。出于人性的弱点,人在生活中犯错误,甚至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往往都是难免的。但人与野兽的不同之处恰好在于犯罪之后能够知罪,能够忏悔。人性的边界不是用来限制人的,而是用来衡量人的。人性的自私在经过良知的忏悔和行动之后也可以提升到另一极。正如小白在回到主人家之后,惊喜地发现自己又成了小白。小白得到了救赎。人性的自私得到了超越。
总之,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历史纵深感强,以古见今、借古讽今、针砭现实、一针见血都是其作品的重要特色,但最为突出的是将“人性”放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境遇中加以考察,以宣泄“人性自私”为显著特征。鲁迅对芥川的作品曾作这样深刻的评价:“芥川所用的主题多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不安时的心情。”[5](P78)
[1]张中良.论日本近代文学的人性深层探询[J].日本研究,1996(3).
[2]莫蒂默·阿德勒.西方名著中的伟大智慧[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
[3]王姗姗,李宗桧.芥川龙之介作品利己主义分析[J].作家,2012(8).
[4]刘吟舟.文本与人和人的世界——原型分析视野中的《罗生门》[J].外语学刊,2006(5).
[5]鲁迅全集:第 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