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的明代接受及戏曲史学意义

2012-08-15 00:53赵建坤
关键词:元曲关汉卿明人

赵建坤

(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关汉卿戏曲的明代接受是尚未获得学者关注的论题,散见于各类文献之中的相关史料及评论。本文历经爬梳洗剔,并借鉴接受美学的研究方法予以阐释分析,遂逐步呈现出丰富与生动。此番研究,将有助于明确明代曲学的特征及其对有元一代杂剧新体的态度,并以具体的接受境遇突显关汉卿戏曲独特的创造性与美学精神。

一、奠定文献基础:戏曲文本的整理与保存

明人对关汉卿的认识与接受,与其对元曲文本的认识与接受直接相关。今人所见之元杂剧,除李开先保存之元刊本三十种外,全为明人所过录或刊印,从而留下多种元剧总集和选本,使今人得以阅读一百多种元代杂剧和若干散曲。明人之于元曲有整理保存之贡献,也不免因改篡而受后世之诟病。他们为后世之研究元曲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同时也因其改动与修饰之憾,为后世之研究设置了文本障碍。关汉卿的绝大多数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明人保存了下来。其基本的剧本文献可分述如下:

(一)明陈与郊(1544—1611)编,万历十六年(1688)刊本《古名家杂剧》。这是一个杂剧选集。根据《汇刻书目》所记载,该书正集八集,共计四十种;续集五集,共计二十种;署名“明玉阳仙史编刊”。玉阳仙史,即陈玉郊的号。北京图书馆残存《古名家杂剧》五种,《新续古名家杂剧》八种,共十三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现的《也是园旧藏脉望馆钞校本元明杂剧》中得其残本五十四种,剔去重复者,实际上存在杂剧共计六十五种。《古名家杂剧》所选大部为元人之作,少数为明剧。《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收其十种作品。此书刊行于臧懋循《元曲选》之前,史料价值甚高。

《古名家杂剧》收关剧九种:《感天动地窦娥冤》、《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杜蕊娘智赏金线池》、《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温太真玉镜台》、《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尉迟恭单鞭夺槊》及《钱大尹智勘绯衣梦》;

(二)明息机子(不详)编,万历二十六年(1598)刊本《杂剧选》,一名《息机子杂剧选》。息机子真实姓名无考,卷首有其自序。原书共收录元人及明初的作品三十种。北京图书馆现存残本八册,共计二十五卷,存杂剧二十五种。所幸《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曾收录此选集中的杂剧十五种(其中有十四种为重复)。所以,《杂剧选》现存杂剧共二十六种。《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影印了这二十六种杂剧。《杂剧选》收关剧《望江亭中秋切鲙旦》一种;

(三)明王骥德(1540—1623)编,万历年间刊本《古杂剧》,收关剧四种:《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温太真玉镜台》、《望江亭中秋切鲙旦》与《钱大尹智勘绯衣梦》;

(四)上述《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一名《也是园古今杂剧》,为赵琦美(1564—1624)钞校本。此为元明杂剧选集。原书共抄录元明剧作三百四十种,现存的残本有二百四十二种,这其中有一百三十二种是孤本。上世纪三十年代首次发现了这部抄本,引起学界轰动,它对研究元明杂剧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将现存全部的二百四十二种影印发行。《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收关剧七种:《钱大尹智勘绯衣梦》、《尉迟恭单鞭夺槊》、《关大王单刀会》、《山神庙裴度还带》、《状元堂陈母教子》、《刘夫人庆赏五侯宴》及《邓夫人苦痛哭存孝》;

(五)明臧懋循(1550—1620)编,万历四十三年(1615)、四十四年(1616)刊本《元曲选》。一般认为,较以上四种元杂剧选本而言,臧本对原作作了较多修改,关汉卿的杂剧面貌在此选本中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元曲选》存关剧九种:《感天动地窦娥冤》、《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杜蕊娘智赏金线池》、《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温太真玉镜台》、《望江亭中秋切鲙》、《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及《尉迟恭单鞭夺槊》;

(六)明孟称舜(约1599—1684)编,崇祯六年(1633)刊本《古今名剧合选》。共收录元明杂剧五十六种。他据剧本风格之异将此书分为《柳枝》、《酹江》两集。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均有收藏本。此书总题标作《古今名剧合选》,其下分别标名《新镌古今名剧柳枝集》、《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前者选杂剧二十六种,后者选三十种。每剧都有眉批和评点,卷首有氏自序,另外,每剧还有插图两幅。此书附刊有元钟嗣成的《录鬼簿》。《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影印刊行。《古今名剧合选》收关剧三种:《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感天动地窦娥冤》与《温太真玉镜台》。

对比可见,上述六种剧集所选关剧有篇目重合的情况。迄今为止,尚未发现元代戏曲家为杂剧结集的记载。

关汉卿的散曲,除部分保留于元代选本,多数亦为明人收录,计有:朱权(1378—1448)《太和正音谱》;蒋一葵(不详)《尧山堂外纪》;无名氏《盛世新声》;张禄(不详)《词林摘艳》;无名氏《乐府群珠》;郭勋(不详)《雍熙乐府》;陈所闻(不详)《新镌古今大雅南宫词纪》、《北宫词纪》、《北宫词纪外集》;窦彦斌(不详)《新镌出相词林白雪》;张栩(不详)《彩笔情辞》等。因此,今人探知关汉卿的散曲作品,明代所存上述各类文献极为重要,征引频率极高。

今人研究元代戏曲,明人所存之元代戏曲文献弥足珍贵,因杂剧虽在有元一代勃兴,但元人未能为后世保存其完善的杂剧文献。即现在学界所用的元杂剧元代刊本,也是明代藏书家李开先(1502-1568)所藏,后经清代黄丕烈(1763-1825)、罗振玉(1866-1940)之手,在20世纪初辗转于中日学者之间,逐步获得学界之关注。而此元刊本仅存剧本三十种,虽亦保存关汉卿《西蜀梦》、《拜月亭》、《单刀会》与《调风月》四剧,但此文献版本粗糙,不但文字错讹较多,且科范宾白不全,难以卒读,因此可视为残本。所以,如不与明本对照,仅以此元刊残本为据,实难进行元代戏曲的深入研究。对于关汉卿而言,也是如此。

以上即关汉卿戏曲文本的明代接受之大概。明人上述各类文献中关汉卿多种戏曲,其文本各具特征,保留了丰富的版本学信息,从而为关汉卿研究奠定了扎实的文献基础。

二、建构文学想象:身世行迹的记载与描摹

明人对关汉卿戏曲之接受,也体现为对关汉卿身世行迹的记述与描绘。总的来说,元曲作家资料匮乏。与元人所存记载相比,明人亦无更多发现与发明,但也有其特征,他们以其活跃而丰富的笔触,为此重要的历史人物增加不少新的信息。

如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记载说:“关汉卿,号已斋叟,大都人。金末为太医院尹,金亡不仕。好谈妖鬼,所著有《鬼董》。”[1](P215)这与元人记载相比,信息更丰富了:(1)其任金代太医院尹,且有遗民之风,金亡守制不仕;(2)其人好谈鬼神之事,并著小说《鬼董》,性格与传统笔记小说家或有近似。

文中所提《鬼董》,此书至今尚存,似为南宋孝、光时(1163-1194)太学生沈某(不详)所撰。如其书中记载说“嘉定戊寅春,余在都”,据此可以推断该书年代,因嘉定为南宋年号,按公元纪年为1218年。此书多纪浙西江左诸事,南宋人口气甚足,所以,许多研究者认为作者为南宋时人。虽本书跋语中有云该书乃“关解元所传”,而“解元”一词未必即指关汉卿,因该语为时人对读书人的俗称而已。那么,蒋氏竟据此指认作者为关汉卿,这是不严密的。

《四库全书总目》对《尧山堂外纪》有这样的批评:“是书取记传所载轶闻琐事,择其稍僻者,辑为一编”,“雅俗并陈,真伪并列,殊乏简汰之功”[2](P1127),确为的评。蒋氏之言关为金代太医院尹,金亡不仕云云,在元人记载里均无根据,后人以讹传讹,无直接依据。

明代研究元代杂剧作家的人们,多以为关汉卿仕于金朝,为金之遗民。比如,徐士范(不详)就在其《重刻西厢记序》中说:“关汉卿仕于金,金亡不肯仕元,其节甚高。”[3](P55)

明人之记述关汉卿行迹,颇多似是而非之见。如沈宠绥(?—1645)《词学先贤姓氏》中云:“关汉卿,元进士。”[4](P191)元代科考长期废弛,然沈氏不但称关汉卿为元进士,亦称王实甫为进士。其记述确比元人具体,但存疑之处甚多。究其实这是对元代杂剧诸家的隔膜,这又源自对有元一代历史的误解。

将明代诸多记载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对关汉卿等曲家身份与经历叙说较为谨严的学者,则非著作《曲律》的王骥德莫属了。而王骥德尚有《王实甫关汉卿考》一文,文中云:“按元大梁钟嗣成《录鬼簿》,载王实甫、关汉卿,皆大都人。汉卿,号已斋叟,为太医院尹。或言关汉卿尝仕于金,金亡,不肯仕元,为节甚高。实甫、汉卿,皆字,非名也。”[5](P347)文中所云“或言”者,或即指上引徐士范之辞。他对此说并无采信。王氏认为实甫、汉卿皆字,其实是他认真解析元人钟嗣成《录鬼簿》等元曲早期文献得出的结论,确为卓见。

钟嗣成《录鬼簿》是研究元曲最重要的文献,然记述简略。相对而言,明代诸书所记之轶事传闻行迹等,就显得丰富生动得多了。然此类文字看似具体详切,却缺乏严谨史法,沦为小说家之绘饰,远非学者之文。《尧山堂外纪》与《徐氏笔精》①徐《徐氏笔精》记载:“元王和卿与关汉卿俱以北调相高,偶见大蝴蝶飞过,和卿赋云: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汉卿遂罢咏”,故事饶有趣味,生动精彩。文字参见《四库全书》第856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影印文渊阁藏本,页539。等书曾叙关汉卿与王和卿之事,文字颇为精彩,行文性质却极富上述特点。

一般来说,名人逸事谈片之保存,实赖文人载于笔端,使其传播不绝。而任何信息经口手间转述必然发生改变,蒋氏和徐氏之记述关、王之事也存在这种现象。蒋一葵所述文字似据元朝的陶宗仪(1329—约1412)《辍耕录》,然后作了一些改动,如陶氏记王和卿籍贯大名,蒋一葵将其改籍大都,加一句“关汉卿同时”[1](P212)。这一更改产生了混淆,使读者以为王、关二人是同乡友好。

《徐氏笔精》中所记王和卿采用散曲题咏大蝴蝶的情节,估计也是转引自《南村辍耕录》中材料,但两段文字相对照,可以发现转引者作了极大的改动。陶宗仪并未说关汉卿在场,《徐氏笔精》却说二人同遇大蝴蝶,王和卿有急智,瞬间曲成,关汉卿相对逊色,“遂罢咏”。变成了一个生动的小故事。历代史料笔记中记述的这类故事甚多,文人雅集,载酒浮白,做文场竞技,胜者顾盼自雄,输者叹服罢咏,堪称风雅。上述的改易也很投合人们趣味。但一定要警惕,越是绘声绘色的描写,越要考察故事的真实性和行文的严谨性。传闻相对于真实的历史,毫厘之差,或即谬于千里之遥。

现在据史料判断,王、关二人并非同时地的曲家。关于他们交往情节的绘饰,实为小说家言。这类材料并不少见。如杨慎(1488—1559)《辞品》卷一《白团扇歌》记载了这样一则材料:“元关汉卿尝见一从嫁媵婢,作一小令云:‘髩鵶,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摹全似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似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6](P12)这个故事也在《尧山堂外纪》中出现,见其书卷六十八,杨、蒋之文字几乎相同[1](P214)。杨慎生年早于蒋一葵,蒋文钞自杨文。这里所记之小令,采用[中吕·朝天子]曲牌,元人选《太平乐府》以及明人辑《词林摘艳》[7](P105)两书中都能看到该作,题目为《书所见》,两书都在曲下署周德清之名,说明这个曲子跟关汉卿没有关系。①同一散曲在各选本中都有文字改异的现象,例如,本文所引此曲“巧笑迎人”一句,《太平乐府》则为“笑眼偷看”。参见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历代散曲汇纂》,第45页(上栏)。杨、蒋所讲的这个生动的故事,当然也是假的。

综上所言,明人关于关汉卿行迹之记述,有不少实属文学想象与描绘,并非史家实录。这类材料虽缺乏真实性,但也为关汉卿增加了不少新的信息,使这一历史人物变得更为丰富和生动,赋予了不少传奇意味。现代以来一些研究者未辨此类明人文献之性质而信以为真,或强作解人,便进一步加重了关汉卿的传奇色彩。②此类现象,可参见拙著《关汉卿研究学术史》第一编第四章“走向武断”一节对当代关汉卿研究一些现象的相关介绍。赵建坤《关汉卿研究学术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页140-145。

三、衡估曲学地位:古典美学的品鉴与评判

除上述文献整理与行迹描述之外,明人之于关曲亦多艺术价值本身的探究与评议,这方面的批评多循明人的古典曲学原则,看法也较一致,总的来说,对关汉卿戏曲成就评价不高。如明代早期的曲学论者朱权,就有此评说:“关汉卿之词,如琼筵醉客。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为前列。”[8](P170)有明一代论者,多认同朱权此论。

“可上可下之才”语义明确,而所谓“初为杂剧之始”,似有两种理解,一是指关氏处于杂剧初成之期,一是说关氏首创杂剧体例。朱权此语当指前者,意在强调关汉卿的早期作家身份,非是指其独创元曲一门复杂的艺术样式。朱权之论关曲“如琼筵醉客”,用连譬设喻之法,与前代论者所谓“造语妖娇,适如少美临杯,使人不忍对殢”等语相似,以形象性语言表达抑扬与褒贬。朱权并不推重关汉卿的艺术成就。

朱权之后,何良俊(1506—1573)也有如下评判:“元人乐府,称马东篱、郑德辉、关汉卿、白仁甫为四大家。马之辞老健而乏滋媚,关之辞激厉而少藴藉,白颇简淡,所欠者俊语,当以郑为第一。”[9](P337)他对关曲也不甚满意。

明人普遍认为《西厢记》乃王作关续,所以评价关曲往往牵连《西厢记》,并作王、关之比较。如胡应麟(1551—1602)说:“今王实甫《西厢记》为传奇冠,北人以并司马子长,固可笑,不妨作词曲中思王、太白也。关汉卿自有《城南柳》、《绯衣梦》、《窦娥冤》诸杂剧,声调绝与‘郑恒问答’语类。‘邮亭梦’后,或当是其所补。虽字字本色,藻丽神俊大不及王。然元世习尚颇殊,所推关下即郑,何元朗亟称第一。今《倩女离魂》四摺,大概与关出入,岂元人以此当行耶?要之,公论百年后定,若顾、陆之画耳。”[10](P429-430)语义很明确,他推王为元曲第一,关不如王,郑不如关。现知《西厢记》与《城南柳》非关所作,但这也并不影响胡应麟的判断,因为在他看来,《窦娥冤》也很平凡。

其实上述诸人之曲论,并未忽略戏曲本身之特征,并留意元人元剧的时代追求,不可贸然指斥其持论未公。明人之评元曲,尚含蓄蕴藉之美。王骥德说:“(王实甫、关汉卿)两君子他作,实甫以描写,而汉卿以雕镂。描写者远摄风神,而雕镂者深次骨貌”;“汉卿之不逮实甫,无论才情远近,实甫直以自然为胜场,汉卿极力刻画,遂损天成,去之更远”;“元人称关、郑、白、马,要非定论。四人汉卿稍杀一等,第之,当 曰 王、马、郑、白。有 幸 有 不 幸耳。”[5](P347-349)王氏之论逐层递进,缜密谨严,对关曲价值逐层分析,结论与朱权以来各曲论者相似,皆以为非第一流之大家。所以说,明人对关剧评价不高,非独朱权而已,实为普遍的看法。

明人凡作关、王之比较者,皆以为王胜于关。如徐复祚(1560—1630?)在其《曲论》云:“丹丘评汉卿曰:‘观其词语,乃在可上可下之间,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为前列。’则王、关之声价,在当时已自有低昂矣。”[11](P242)徐氏又云:“关汉卿有《温太真玉镜台》杂剧,甚佳;《金线池》、《谢天香》,亦并可观。视王实甫之《丽春堂》,难为伯仲矣”;“元人制作之多,无如关汉卿,杂剧有六十余本;实甫止十三本。《西厢》一记,已获骊珠矣,又安用多乎。”[12](P77)这些话都是表达同样的意思。

除上述较为宏观的评论外,也有人对一些关剧进行细致品评,如孟称舜(1599?—1684)《古今名剧合选》评《温太真玉镜台》:“俗语韵语,彻头彻尾,说得快性尽情,此汉卿不可及处”;评关氏杂剧《窦娥冤》云:“汉卿曲如繁弦促调,风雨骤集,读之音韵泠泠不离耳上,所以称为大家”;除此具体品评,他还将关汉卿与晚辈曲家杨显之进行比较,其文见于《古今名剧合选·柳枝集》。孟氏在该集所选杨显之《秋夜潇湘雨》 一剧作眉批,先引钟嗣成(1279?—1360?)《录鬼簿》叙关、杨之关系,进行了如下比较:“杨显之,大都人。与关汉卿为莫逆交。其词真率尽情,大约相似。然关之才气较更开大,而累句实有;杨觉稍敛,而亦无其累。”[13]在他看来,关、杨互有短长,与杨比较,关氏无特出之处。

明人一些涉及元曲的泛论,其中也提及关汉卿。刘辑(不详)在《词林摘艳序》中说:“《康衢》《击壤》之歌,乐府之始也。……至元金辽之世,则变而为之乐府,其间擅长者,如关汉卿、庾吉甫、贯酸斋、马昂夫诸作,体裁虽异而宫商相宜,此可被于弦竹者也。”[7](P1)其本义不为评关,关之被述及,乃因其他为“元金辽之世”擅长乐府者之一。又,胡侍(1492—1553)云:“四方皆有音也。今歌曲但统为南北二音…… 《击壤》《康衢》《卿云》《南风》《白云》《黄泽》之类、《诗》之篇什、汉之乐府,下逮关郑白马之撰,虽嗣有雅正,并北音也。”[14](P23)这类例子说明,明人之述及关汉卿,并非强调他的特出成就,实视其为元曲之普通一家。

胡侍把“关郑白马”并举为元代曲家的代表,这一提法实始自元代学者周德清(1277—1365)。从周氏《中原音韵》开始,元曲四大家的排位和优劣比较一直论争不休。对更多人而言,关郑白马只是一方便用语。如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有云:“元人乐府称关马郑白为四大家。”[1](P215)

王骥德之论关剧,上文已加以辨析。他亦沿用“四大家”之陈说,如云:“古四方皆有音,而今歌曲但统为南北。如《击壤》《康衢》、《卿云》《南风》、《诗》之二《南》,汉之乐府,下逮关郑白马之撰,词有雅正,皆北音也。”[15](P56)观点与上引胡侍相近。而四人并举的用法也并非固定为“关郑白马”四人,如《曲律》所述:“胜国诸贤,盖气数一时之盛。王关马白,皆大都人也,今求其乡,不能措一语矣。”[15](P146)四人对举,去郑增王。可见四人并举之概称有其随意性;王骥德尚有“王马关郑”之语:“作北曲者,如王马关郑辈,创法甚严。终元之世,沿守惟谨,无敢逾越。”[15](P151)

这就是说,明人之论关汉卿,也与“元曲四大家”之争相关。明代凡对此词所涉曲家作具体比较者,皆对关汉卿持有不同程度的贬抑。这方面材料极多,本文限于篇幅不便详述,但笔者已有专论,可供参阅。①笔者《“元曲四大家”:一个亟待梳理的含混概念》(刊于《兰州学刊》2012年第6 期)一文,对“元曲四大家”相关史料有较为系统的考证、梳理与分析,是近年来对相关资料的集中思考,可供参考。由上可见,明人论关曲,仅属曲学的探讨,并无情节的分析,更无涉思想主旨以及文艺功能与社会关系的讨论。

接受美学认为,文学文本的读者接受与反应、读者阅读过程与审美经验以及效果等,是文学研究一个极重要的方面,接受者的审美经验与价值评估具有丰富的历史社会信息。明人对关汉卿以及戏曲意义与价值的理解,服从于当时独特的历史社会现实。明代一些曲家也能创作杂剧体剧本,但此艺术造诣褪变成案头写作。活跃在剧场的艺术,是由南戏发展演变而成的传奇剧。杂剧相对于传奇,无论体制规范还是美学趣味都有极大差别。

元曲是元代的辉煌,明人于此缺少切身体认。明代传奇日益精致与典雅,更契合文人美感。这或许是造成隔阂的根本原因。自王国维开始,关汉卿逐步受到今人的关注与重视,关汉卿的戏曲努力,蕴含着超越性的思想和价值,使其超卓于当时,也与明代雅致的曲学追求格格不入。关汉卿戏曲中今天最受珍视的可贵的异质性特征,是难以为明清所惯常的传统认知方式所理解和肯定的。

关汉卿兼擅杂剧与散曲,杂剧题材广泛,擅长多种题材,不但长于风月喜剧,还长于构撰历史剧和公案剧,一生创作六十多种本色当行的作品,显示出惊人的创作力。但超卓即成特异,他的文人趣味未必强于马致远、白朴以及后期的郑光祖,而其本色曲风虽与当时的广泛的底层受众相契合,但受众也已随时代消失,相比较而言,“王西厢”更合明代人的脾胃。关汉卿的很多特出之处,致使其戏曲成就超出于明代曲论者视线之外。随学术思想的转型,学人立足于新的文艺观念,才能发现关汉卿戏曲的深远意义以及戏曲史学价值。

[1]蒋一葵.尧山堂外纪[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8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2]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一·子部“杂家类存目九”[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徐士范.重刻西厢记序[M]∥王纲.关汉卿研究资料汇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4]沈宠绥.词学先贤姓氏[M]∥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5 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5]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王实甫关汉卿考[M]∥陈多,叶长海注释.王骥德曲律·附录.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6]杨慎.辞品·卷一·白团扇歌[M]∥丛书集成初编:第2675 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7]张禄.词林摘艳[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据北京图书馆藏明嘉靖乙酉(1525)刊本影印版,1955.

[8]朱权.太和正音谱·古今英贤乐府格势[M]∥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3 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9]何良俊.四友斋丛说[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0]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11]徐复祚.曲论[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3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2]徐复祚.南北词广韵选·卷三[M]∥王纲.关汉卿研究资料汇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13]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M]∥《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14]胡侍.真珠船:卷三·南北音[M]∥丛书集成初编:第338 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15]王骥德.曲律卷一·总论南北曲第二[M]∥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 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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