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柱青
(南华工商学院,广东 广州 510507)
历来凡论及王士祯,基本集中于其诗与神韵诗论,极少论及其词。况周颐《蕙风词话》言:“世知阮亭诗以神韵为宗,明清之间,诗格为之一变。而词风之变亦自托阮亭之名始,则罕知之。”[1](P4510)顺治十七年(1660)三月,王士祯赴扬州推官之任,任上五年是王士祯词创作生涯的鼎盛时期。在此期间,王士祯聚集了广陵词坛的各路英才,共同推动了广陵词坛的繁荣兴盛,诚如顾贞观《论词书》所言:“自国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畅。香严、倦圃,领袖一时。唯时戴笠故交、担簦才子,并与燕游之席,各传酬和之篇。而吴越操斛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杂陈。渔洋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2](P4561)。蒋寅先生也说过,“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可以说是导致清词中兴的关键人物”[3]。
清初的词坛,词人们的词学活动主要有三类,一是雅集倡和,一是同操选政,一是编写词话。
文人雅集倡和之风到清初发展到了一个极盛的程度,成为诗人词客切磋技艺、激发创作灵感的重要活动。王士祯在扬州任上“昼了公事,夜接词人”,所谓的“夜接词人”主要便是指雅集倡和填词而言;另一方面,清代词坛选词之风也非常兴盛,仅叶恭绰《全清词钞》所载之词选就有221 种之多,许多词学流派均依靠编选词集开宗立派。对于清代这一独特的繁荣的词学活动,王士祯与邹祗谟共同选编的《倚声初集》无疑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开创之功的;再者,清代词人编写词话也成为一种风尚,唐圭璋先生所编订的《词话丛编》收录的历代词话中,宋人为11 种,元人2 种,明人4 种,而清人则达51 种之多,其繁盛程度不言而喻。王士祯编写的《花草蒙拾》虽然仅59 则,在诸多的清代甚至清初的词话当中篇制甚小,但其影响却是巨大且深远的,其中所涉及的雅正之论、尊体之识、正变之观及以神韵论词等,对清代词学的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27 岁的王士祯赴扬州推官任上,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也开始了他词学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阶段。广陵自古为风流繁华之都,不仅有秀美之山川、风雅之秦淮,更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是晚唐五代时期孕育、滋生词体文学的一片沃土,用蒋寅先生的话说便是“诗余之地”[3]。而当王士祯这个“诗余之人”一到来,广陵的词坛便开始活了起来。
王士祯在广陵五年宦游期间,有意倡导词的创作,他“昼了公事,夜接词人”,主持了一系列重要的词学活动,并且成为广陵词坛风会的领导者。如《蕙风词话》所云:“渔洋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
清代词坛兴盛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词人们雅集倡和成风。通过倡和,词人们填词创作、交流心得,相互师法,并且通过集体创作吸引更多的文人学子参与其中。王士祯主持广陵词坛风会,其重要活动便是发起倡和。五年间,王士祯领导了多次声势浩大的词学倡和活动,其中对清词发展影响最为深远的当属康熙元年(1662)的“红桥修禊”。
王士祯《红桥游记》云:
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陂岸起伏多态,竹木蓊郁,清流映带。人家多因水为园,亭榭溪塘,幽窈而明瑟,颇尽四时之美。拏小艇,循河西北行,林木尽处,有桥宛然,如垂虹下饮於涧,又如丽人靓妆袨服,流照明镜中,所谓红桥也。游人登平山堂,率至法海寺,舍舟而陆,径必出红桥下。桥四面皆人家,荷塘六七月间,菡萏作花,香闻数里,青簾白舫,络绎如织,良谓胜游矣。予数往来北郭,必过红桥,顾而乐之。登桥四望,忽复徘徊感叹。当哀乐之交乘於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王谢冶城之语,景晏牛山之悲,今之视昔,亦有然耶? 壬寅季夏之望,与箨庵、茶村、伯玑诸子偶然漾舟,酒阑兴极,援笔成小词二章,诸子倚而和之。箨庵继成一章,予亦属和。嗟乎! 丝竹陶写,何必中年? 山水清音,自成佳话。予与诸子叙散不恒,良会未易遘,而红桥之名,或反因诸子而得传於后世,增怀古凭吊者之徘徊感叹,如予今日,未可知也。[4](P5)
红桥为扬州名胜,在平山堂西侧,历来为文人雅士冶游之佳境。这年的六月十五,王士祯与袁于令、杜濬、陈允衡、丘象随、蒋阶、朱国桢、张养重、刘梁嵩、陈维崧、王又旦等泛舟红桥,饮酒赋词,互为倡和,留下了千古传唱之词坛佳话。综观这些参与者,有始终坚持遗民立场,不与新朝合作者;也有开始坚持节气,后来入仕为官者;还有一开始即趋向新朝者。这三类人,几乎包括了当时政治社会中的所有人等。从社会影响看,有的在唱和之前就已经享有盛名,有的正在声誉鹊起,有的则是后起之秀,有待发展。可见,王渔洋当时已经得到不同方面的认可,他的文坛地位,正是在这样的群体活动中逐渐建立起来的。
在这次活动中,王士祯首倡《浣溪沙》二阕,在袁于令和作一阕后,又续和一章,这三阕词作引得同行诸友人纷纷属和,终促成这一日后拥有极高声誉的词坛盛事。此次倡和活动参与人数多,词作质量高,影响巨大,此后大江南北续和者常有。《词苑丛谈》卷九说:“红桥在平山堂法海寺之侧,王贻上司理扬州,日与诸名士游宴,间小有唱酬,江南北颇流传之,于是过广陵者皆问红桥矣。”[5](P108)而唱和诸作也几乎被当时所有的重要选本收录,如《倚声初集》、《瑶华集》和《今词苑》等。
以“红桥修禊”为代表的广陵词坛风会,在王士祯的倡导及影响下,填词之风日盛,从《倚声初集》中保留的彭孙遹、邹祗谟、陈维崧等清词重要作家的与其相关的倡和之作,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以王士祯为中心的广陵词坛游从酬唱的一派风雅。同时,在广陵风会中,王士祯的词学理论、主张得到了广泛的接纳、师法、推广,从而深刻地影响着清词的发展与繁荣。蒋寅先生对此予以极高之评价:“渔洋以他广陵几年的词学活动,拉开了康熙朝填词中兴的序幕。”[3]
自古以来,某种文学作品的选集对于该文体的发展均有着特殊的意义,词选也不例外。我国古代专门的文学理论著作与文学作品相比,可谓吉光片羽,更多的评论家通过作品的选编来表达自己的理论观点。到了清代,虽然词学理论著作大兴,但通过词作选编来开宗明义的方式,还是得到理论家的高度重视,选政因而也异常兴盛。王士祯在著《花草蒙拾》的同时,同样热心于选政一事,其广陵选政最主要的是《倚声初集》的编辑。
王士祯与邹祗谟同操《倚声初集》之选政,始于何时,文献没有明确的记载,然至顺治十七年该集已初成规模,并准备付梓,但在刻印的同时,还不断地随刻随增。该书共收录了自明天启年间到康熙四年前后400 多位词人共计1914 首词作,其中绝大多数为当时广陵词人之作。《倚声初集》不仅是广陵词学兴旺发达的缩影,更代表着清代初年词学研究之最高成就,王士祯为除了自己的作品之外几乎所有的作品作评注,其倾注之心血甚为巨大。
张宏生先生认为《倚声初集》对清初词学观念之转变有着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他将《倚声初集》对清词中兴的贡献归纳为四点,即重要的文献价值、推尊词体的观念、超越前代的意识、作品意蕴的提升,这是非常中肯的。
王士祯序《倚声初集》有云:
《花庵》博而未该,《草前》约而多疏。《词统》一编,稍摄诸家之胜,然亦详于隆、万,略于启、祯,邹子与予盖尝叹之。因网罗五十年来荐绅、隐逸、宫闱之制,汇为一书,以续《花间》、《草堂》之后,使夫声音之道不至湮没而无传,亦犹尼父歌弦之意也。[6]
从这段序言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士祯操此选政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要防止优秀的词作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王士祯对于一向被视为“小道”的词的爱惜及推尊之情。《倚声初集》按小令、中调、长调的秩序编次为二十卷,其中小令十卷,共计206 体,选词1116 首,中调四卷,共计102 体,选词364 首,长调六卷,共计165 体,选词434 首。从这一具体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集中小令的数量占了超过一半的份额,但是长调也占据了23%的份额,这个数量在当时来说算是非常可观……可见,在王士祯的推崇下,广陵词人接受了南宋的慢词,并付诸创作,且其中佳作频出,王士祯可谓功莫大焉。
另一方面,王士祯为《倚声初集》中大部分作品作评注。其评注不仅注重词体源流之辨析、词风正变之维护、多样风格之肯定,更注重将自己的“神韵词说”融汇其中,与其尊体观相表里,又与其选之作品相印证,共同铸就了《倚声初集》之辉煌,影响并推动了清代词风之转变。正如汪懋麟在《棠村词序》中所言:“本朝词学,近复益胜,实始于武进邹进士程邨《倚声集》一选。”[7](P544)
与邹祗谟合辑《倚声初集》将成之时,王士祯辑往日所作词话为《花草蒙拾》。《花草蒙拾》小序云:“往读《花间》、《草堂》,偶有所触,辄以丹铅书之,积数十条。程邨强刻此集卷首,仆不能禁,题曰《花草蒙拾》。盖未及广为扬搉,且自媿童蒙云尔。”由序言可知,《花草蒙拾》的创作与《花间》、《草堂》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花草蒙拾》凡59 则,其理论基础建立在对《花间》、《草堂》之自然率真的体认与推崇之上,并进而倡导“自然天成、冲和淡远”之“神韵词说”,主张“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主张以神韵为审美标准进行论词。如其评价卓珂月所辑之《词统》曰:“卓珂月自负逸才,词统一书,搜采鉴别,大有廓清之力。乃其自运,去宋人门庑尚远,神韵兴象,都未梦见。”[8](P685)此虽为否定之判断,然可借此窥得一斑。除此,还涉及词之正变、源流、体制等各个方面的内容。
王士祯不仅创作了专门的词学理论著作《花草蒙拾》,而且在《倚声初集》编辑过程中对各家词作评注,阐明其词学理论,指出婉约与豪放之间的正变关系,肯定南宋词的优点,科学地分析、概括了词的发展历史过程中不同的词体风格特色,理清词的渊源流变之线索;在此基础上,不遗余力地推尊词体,并且确立了其“神韵词说”的核心理论。
清词之中兴在理论层面的体现便是词风的巨大变革,以及对优秀词学传统的重新确认。王士祯在词学理论及词学批评方面所作出的成绩,在很大程度上为清词中兴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认为的那样,继王士祯之后崛起的清词大家陈维崧所领导的阳羡词派的兴起之前提乃是“被元明以来的词家轻鄙为非‘正宗’词统的‘稼轩风’及‘竹山’情韵之属被唤回”[9](P58),而在清代初期首先对南宋词的价值进行重估,尤其是对辛弃疾词的推崇,对豪放风格的肯定,正是托王士祯之力。而且,阳羡派的崛起及陈维崧在填词道路上的成长与王士祯也有着莫大的关系。蒋景祁序天藜阁刊本《陈检讨词钞序》云:“其年先生幼工诗歌,自济南王阮亭先生官扬州,倡倚声之学,其上有吴梅村、龚芝麓,曹秋岳诸先生主持之。先生内联同郡邹程村、董文友,始朝夕为填词。向者诗与词并行,迨倦游广陵归,遂弃诗弗作。”[3]顺治十五年到康熙六年,陈维崧寄食于如皋冒襄家。陈维崧在此八年间往来于扬州、金陵间,参与广陵词坛,与王士祯诗酒征逐,社集酬唱。王士祯对南宋尤其是辛弃疾词的推崇,对豪放风格的肯定,对于陈维崧创作豪放词风的作品不无影响,如蒋寅先生所说:“正是渔洋直接煽起的填词风气,引发了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词派的群体创作,并同时在艺术精神上启迪了以朱彝尊为首的浙派的审美倾向。”[3]
王士祯借广陵词坛发挥自己的创作才能,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篇章,高扬自己的创作主张。广陵词坛也因为有了王士祯而盛极一时,担当起承接云间、开启阳羡浙西中兴之时代重任。
在王士祯的总持下,广陵词坛聚集了四方的名人雅士,其中既有朱明遗老、当时名士,更有一大批青年才俊。而王士祯自己丝毫没有开宗立派之念,相反地,为了开启一代填词之风,他不遗余力地推尊词体,厘清词体之渊源、正变与体制风格。在王士祯的倡导下,广陵词人积极投身各种词学活动,用他们丰富多彩、各具特色的创作实践了王士祯的词学理念及词史观。因此,王士祯及广陵词坛兼容并蓄的开放性的心态及特点,如严迪昌先生所言:“广陵词坛的社集酬唱、合操选政的各种活动,表现出来的是兼容并蓄、包纳各种审美情趣的宽宏气象。”[10](P51)使得广陵词人群芳竞艳,各展所长,而广陵词坛之繁荣昌盛便水到渠成了。
在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如邹祗谟序《倚声初集》所云:“凡名公巨卿之剩艺,骚人逸友之遐音,无不推本性情,标举风格;庶几数百年而后,得比于《花庵》、《尊前》诸选,不零落于荒烟蔓草之间,以存一时之啸咏,何莫非灵均‘骚辩’之余,靖节‘闲情’之继?”[6]从邹祗谟的观点可以看出,在王士祯的影响下,邹祗谟等广陵词人无不具备兼容并蓄之怀抱这种怀抱,对于词学中兴之酝酿、发轫时期的词坛而言,其作用、其历史功绩甚至要比如陈子龙辈开宗立派、独树一帜来得更加巨大。其二,如缪荃孙在序《吴氏石莲庵刻山左人词》说:“北宋之柳,南宋之辛,闺秀之李,国朝之‘二王’(按,王士祯、王士禄)皆词中之大家,沾溉后学,获益匪浅。”[11]王士祯素有“沾溉后学”之德,大批的青年才俊继王士祯之后走出了广陵,而他们带走的更多的是广陵词坛赋予他们的兼容并蓄的大怀抱,有纳百川之怀,方能成海之大,这也成为他们当中许多人成就大事业的重要基础,而陈维崧则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除此之外,广陵词坛中所产生的一大批词学理论成果,如王士祯的《花草蒙拾》、邹祗谟的《远志斋词衷》、彭孙遹的《金粟词话》、《词统源流》、《词藻》、董以宁的《蓉渡词话》、刘体仁的《七颂堂词绎》和贺裳的《邹水轩词荃》等,也形成了清代词学理论著述的第一个高峰期。
综上,王士祯的词学活动以及其所总持之广陵词坛,在清初顺康之时,词坛百派回流之际,在词史上写下了极为厚重的一笔,为词体在清代的最终复兴、繁荣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1]蕙风词话:卷五[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2]蕙风词话续编:卷二[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3]蒋寅.王渔洋与清词之发轫[J].文学遗产,1996(2).
[4]衍波词[M]//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
[5]徐釚.词苑丛谈:卷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邹祗谟,王士祯.倚声初集[M].影印南京图书馆藏清顺治十七年刻本.
[7]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8]王士祯.花草蒙拾[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9]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93.
[10]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11]裴世俊.王士禛传论[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