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娥
(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萧红的《生死场》正式出版于抗战前期的1935年,小说奠定了萧红抗日作家的地位。它一问世,即在国内产生强烈反响。更受到鲁迅等革命文学家的高度评价。鲁讯指出:“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不少明丽和新鲜。”[1](P1)
《生死场》所描写的是“九·一八”事变前后,东北一个小村庄的故事。许多研究者把《生死场》作为抗日题材进行研究。还有对《生死场》中的生命意识、女性意识等进行研究的。然而《生死场》的悲剧意识是深广而多元的,它蕴含在生命悲剧、生存悲剧、女性悲剧中的思想是《生死场》悲剧意识的主要内涵。
萧红从她悲剧性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出发,描写了一个个生命的悲剧,深刻地揭露了东北农民的生存状态和生活遭遇。萧红小说所揭露的悲剧已经远远超越了阶级压迫、封建礼教的层次,更深刻地揭示了东北农民漠视生命的生命悲剧的本质。
《生死场》用九章内容描写20世纪东北大地上一群处在社会最底层、经济窘迫、政治无知、思想麻木的农民生活和遭遇。他们“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下面。”[2](P54)他们被饥饿、贫穷、病痛、瘟疫折磨着,从来不知道“人”的价值是什么,不知道生存的意义,也没有生活的目标,只是年复一年地像动物般的活着,他们漠视生命,却生得坚强,他们在现实社会和历史文化的压迫下处于非人的地位,过着非人的生活。他们甚至连生命的价值都被忽视,生命的尊严被无情践踏,只是自然地生存和死亡。
《生死场》里的人们像动物一样地生长,像动物一样地死亡,生命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实在意义的过程。人们视生命如草芥,他们对生命的态度是漠视和冷漠。他们盲目地制造生命,村里人和牲畜一样都在忙着生产,屋里女人在生产,屋外动物也在生产。任生命像野草似地生长,如同草木一样卑微。小金枝,一个出生不久的生命,只因父亲的生气和不满,被自己的父亲活活摔死。这一悲剧让我们看到了扼杀一个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平常的一件小事。王婆忙得把一个三岁的女儿掉在犁铧上摔死了,她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而且她在对别人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表情非但不悲伤、难过,而且好像一个兴奋的幽灵,语气极为平淡,冷漠得好像这件事与她无关,好像死去的那个不是她的孩子。在王婆的价值天平上,麦田的价值远远高于孩子的生命。他们生得像野草一样坚强,死得却随意。生命在这些村民眼中,就像杂草一样,可以任意地被践踏和毁灭。王婆的一生就像那匹老马一样,不停地碾麦、拉车、耕种,悲苦到终老她也不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金枝为未婚先孕而发愁,心神不定,在摘柿子时误将几个青柿子摘了下来,就换来了母亲的打骂。这里时刻上演着仇视生命的罪恶,在追求物质生存时亲情被无情地消解了,神圣的母爱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辉,深沉的父爱变得沉重,他们忽视了人的生命价值,肆意践踏着人的生命。在他们的眼中,物质的生活是突出一切而至高存在的,“在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3]生命无足轻重没有价值。他们的生命是混沌的、可以被扼杀的,这种对生命的漠视,是生命悲剧的内涵。
《生死场》中生命悲剧的描写不仅仅有人的悲剧,还有和人密不可分的牲畜的悲剧。这些牲畜在为人类工作一生之后,等待它们的是被屠宰的命运。“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着,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等待这个残老动物的最后结果就是死亡。躬尽一生为主人服务,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死,当然还可以给主人一张马皮。”老马的命运令人悲哀,而老马的命运与人的命运又何其相似!辛勤劳作一生却逃脱不了被宰杀的命运。这些描写也恰恰表现了作者萧红对生命悲剧的感叹和无奈和痛楚。
《生死场》还有一些对凄凉环境的描述,也是生命悲剧的体现。“死去的人都送入的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要绝灭的家庭。”乱坟岗是生死场里人们生命完结的归属地,作者将乱坟岗描写得是如此凄凉恐怖、毛骨悚然。这些死亡景象的描写表现了人们生命结束后是多么悲哀和没有尊严,没有尊严的生和死演绎着生命的悲剧。
萧红在表现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时候,采取了客观的态度,真实地展现了他们的平庸生活以及极为消极的一面。透过萧红的叙述,我们看到了面对生活在社会底层人的生活,看到了下层民众的各种悲哀和辛酸,看到了生活的窘困而无力还手的小人物在生活不如意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静默和悲哀,看到了比他们的悲剧命运更为可悲的生存状态。
作者以沉重的笔调揭露了贫穷、落后生存环境给人们带来的悲剧生活。他们人性中的自私、残酷也渐渐在这样贫穷与落后的年代中显现出来。在这样的过程中,他们不懂得可怜别人、关心别人,只是按照自己自私又原始的方法来处事,他们不只变成了奴隶,更变成了一个个施虐者。王婆对女儿平儿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金枝的母亲平时像老虎一般打骂女儿。萧红所描述的这些悲剧,表现出人已经无异于动物了。他们生活在用自己的血和泪铸造的世界里,一切按照最原始的状态来活着,人性已经缺失到冷酷无情。
萧红以自身的真实感受对东北农民的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刻的揭露。通过萧红的描述,我们看到了社会最底层人们的各种悲哀和辛酸。他们固守着传统的生活状态,这种生活状态又展露出他们荒漠般的生活。在萧红笔下,尽管人的生存状态十分恶劣,但是人们对这样的生存状态、这样的命运所采取的态度依然是一味的顺从与屈服。他们也无心探讨生活质量,只是按照原始的生存方式来生活。二里半的妻子麻面婆性格胆小懦弱,当她遇到不快或是挨了丈夫的骂、小孩子烦扰她时,她都是像一滩蜡消融下来。这样逆来顺受的生存状态也没有使她对生活发生怀疑和反思,反而顺从地成为了从出生走向死亡的自然群体中的一员。在这种蒙昧的生存状态下,依然选择这样生活的还有月英、金枝五姑娘的姐姐等,他们就是在这样看似平静却又原始的状态下生存着。
萧红将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农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混沌、蒙昧的生存状态,深刻地揭露出来,以自己犀利的笔法将这些生活在原始状态下的群众,看似平静但又像牲畜一样的生活方式展现出来。“这样的非人的生存状态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是由他们内心迂腐的思想观念所决定的,也是中国当时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而萧红较好地坚持了鲁迅的思想文化方向,他对从农人身上体现出的对生命价值的漠视及苟活的生活态度采取了揭出病苦的创作态度,从而体现出对人类、民族生存状态的忧患意思。”[4]
在《生死场》中,作者很多时候都把人比作动物:麻面婆是一只母熊,让她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总是发着猪声。二里半伏在水边喝水,水在喉中有声,像是马在喝,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金枝老鼠一般地整夜睡在像猫一样的母亲身边。这种动物式的生存状态描写,也映衬出乡民们的生存悲剧。
萧红在对众多的不幸命运的描写中,更多的是将关注的眼光放在了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身上,关注她们的悲剧命运,叙写女性的生存困境。萧红塑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受苦受难的女性。她们享受不到为人妻、为人母的喜悦和欢乐,也不能拥有美好的爱情,甚至连做人的尊严都没有,连基本的生存权利也保证不了。
《生死场》不仅描写了村民不同形式的人生苦难,更反映出男权社会里,女性只是被役使的物件,是男权统治下的奴隶,特别是女性所遭受的苦难。千百年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女性的地位是卑微的,她们生活在男性精神控制的阴影下,没有和男人对话的资格,大多数处于沉默无言的状态;她们更没有自己独立的地位、人格,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庸存在。萧红正是通过对女性生与死的描写,让人们去窥视她们最真实、最惨痛的一面。这也是萧红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切同情和悲悯。
萧红向读者展示了在男权的世界里女人的生存境遇,女人身体所受的种种苦难和蹂躏,女性正常人性受到压抑和扭曲,生命的价值被无情地践踏。
萧红揭露了男权对女性价值的压制和践踏。当她们身为女性时,她们的价值就被世俗、传统无情地否定和践踏了。萧红笔下的女性地位卑微而渺小,社会赋予她们的只有生育、伺候男人、伺候庄稼的职责。她们从一出生就被男权、被封建统治、被传统剥夺了自我生存意识。在男权压制下,女性惧怕男性,在他们的打骂下生存着,一切以男性为主。正如萧红所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身边的累赘有时是笨重的”。[5](P30)她们依赖于男性生存,被她们的丈夫任意打骂着,但她们所想到的不是反抗,而是承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她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进行反抗,或让自己变得强大来抵抗丈夫的欺辱。金枝被自己丈夫性侵犯,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丈夫都像是禽兽一样。甚至她快要生产的时候,丈夫还要跟她行房。月英曾经是渔村最美丽、温和的女人,结婚后患病瘫在床上,丈夫把被子拿走,只用砖头围在她身边,任凭她一夜哀号到天明,逐渐由人变成活着的鬼。月英死于疾病,同时也死于丈夫对她的冷漠无情。成业的婶婶在自己丈夫面前害怕得像一只小鼠。这些妇女被局限于生殖和理家的角色,社会并没有保证她们的获得与男子相同的尊严。生存状态、生命价值都被忽略,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女性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悲剧命运的开始。
萧红对女性压迫女性也进行了深刻的揭露。《生死场》中女性的悲剧不仅来自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和压迫,也来自于女性自身,这更加深了女性的悲哀。萧红笔下的女性大都善良也不想害人,但在封建思想的毒害下,她们变得愚昧无知,以致残酷无情,欺压与自己有着相同命运的女性。金枝的母亲眼里只看到女儿逃难后从城里拿回来的钱,却不关心女儿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吃了什么苦、遭到什么侮辱,而是早早地催她上路再去挣钱。当金枝返回城市之后,被迫沦为妓女,身边的那些女性对她寄予的不是同情,而是像看笑话一样地猜想她一定会走上这条道路。这些女性对比自己可怜的女性不仅不施以同情之心,反而更冷酷地欺负她、侮辱她,以获得自己那可怜又可悲的满足感。正是女性这种比奴隶更可悲的心理造成了中国妇女的悲剧命运。
五姑娘的姐姐快要生产时怕压了“财”,“婆婆把席下的柴草都卷起来,孕妇只能光着身子和一条鱼似的,在扬起着灰尘的土炕上生产。”“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僵尸,直伸在家里。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投向那个死尸。并顺手将一盆凉水泼向几近昏迷的妻子。一点声音也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一切,最后,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场就死去!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3]女性痛不欲生的生育过程中,她们的丈夫竟吝啬得连一丝温情都舍不得流露,仿佛女人的生育完全与他们无关”。[3]当女人恐怖迎来“受刑罚的日子”[3],以生命作着抵押,男人非但不体恤女人,反倒拳脚相加。生育在这里是血腥而残酷的,生育这一人类最神圣的创造行为充满了血光和精神的痛苦。萧红对女性的生育痛苦的描写,无疑强化了女性生存的悲剧意味。
萧红通过对生育的描写,为我们展现出一个个女性所要面对的一个血淋淋的生死场。女性在人类最神圣的创造行为中得不到尊重,生育的日子成了女性受“刑罚的日子”,那种受奴役、受驱使的命运,使生育成为女性人生无法逃脱的一种酷刑。在这样非人的环境中,生育这一神圣伟大的创造过程已经沦落到动物的水平,暗示着女人如动物般可怜的命运和无法自主的人生轨迹”。[6](P214-216)这种用灵魂深处的剧痛写就的生命本体的悲剧,在本能的悲悯之外,具有更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这既是妇女的生存悲剧,更是现实社会和历史的悲剧。
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生活空间是狭窄而且受限的,一生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家庭,一生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生儿育女。生育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极为神圣的,也能给她们带来无尽的喜悦和快乐,生育是神圣的创造,值得永远讴歌的创造。但在萧红笔下,女性的生育这件大事不再被人看作值得歌颂的神圣的创造行为,而是被当作一件令人厌烦的事情,从而使生育行为不但没有给女性带来创造生命的喜悦和美好的记忆,反而成为其不尽苦难中最为悲惨的一页。萧红对女性的生育痛苦的描写,无疑强化了女性生存的悲剧意味。
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也是女性屈辱生存的历史。尤其是乡村妇女,她们承受着过重的历史苦难,几乎被剥夺了生存的意志和权力,无法主宰个人的命运。造成她们苦难命运的势力中不仅有来自男权社会中的男性,还有来自于同一阶级阵营里的女性。张张有形的、无形的网捆缚住她们,使她们陷入人类最悲惨的生存境地。萧红对此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她也希望以此唤醒她们不仅作为“人”,更重要的是她们作为女人的价值。
萧红向读者展示了在男权的世界里女人的生存境遇,女人身体所受的种种苦难和蹂躏,女性正常人性受到压抑和扭曲,生命的价值被无情地践踏。
《生死场》作为萧红的成名作,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和研究的,它反映了中国国民苦难生活的真相。在这里,人们漠视生命,没有追求,没有动力,没有价值,没有尊严,只有极为可怜的生存需求。
萧红描写这些麻木愚昧的人们不幸的生活和苦难的人生时,在看似冷漠平静的叙写中涌动着巨大的、痛人心肺的悲哀。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亲情被消解、美妙的爱情被人生苦难所颠覆、可贵的人性悄悄失落在令人窒息的生存环境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作者发出的无可奈何的悲欢离合慨叹和难以言说的哀痛,从中传递出一种对人们残酷的生存状态而发生的苍凉的悲音。萧红正是用她独特沉稳的笔调揭示出《生死场》的悲剧内涵,反映那个时代下层人民生活的悲苦以及农民的悲剧人生,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的命运就像古老而又沉滞的大地一样,是几千年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产物。这是中国几千年封建思想文化腐蚀的必然结果。这既是对不合理社会进行的无情鞭挞,也抒发了对底层人民的深刻同情和悲悯,表达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对民族的深深忧患和反思,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
[1]鲁迅.生死场·序言[M]∥萧红.生死场.上海:上海荣光书局,1936.
[2]胡风.《生死场》读后记[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5.
[3]萧红.生死场[M]//萧红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1996.
[4]陈琳.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文化观照——评萧红的《生死场》[J].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4).
[5]滕新贤.冲破低矮的天空——论萧红体的女性文体特征[J].昌吉学院学报,2002(4).
[6]杨艳群.萧红笔下女性生存悲剧[J].河北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