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爽 ,冯 雅
(1.吉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8;2.东北师范大学日本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大学国文》,一部民国时期的非主流、非正统的国文教材,编者沈启无,1942年11月由新民印书馆出版,2011年1月由辽宁人民出版社整理后再版。这本《大学国文》无论是书名还是作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不太为人所熟知,可是时隔70年后,它又再版了,而且作者沈启无也与这本书一同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这样一部反映了沦陷区的国文教育,代表了一种文学思潮主张的大学语文编本,对我们今天的大学语文教材编写有着诸多的借鉴和补充意义。
《近代散文抄》是沈启无编选辑录的一部晚明小品集,1932年出版,收录的也主要是性灵之作,可以算作周作人在辅仁大学的讲演《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提出的载道与言志文学观的注脚。而十年后出版的这本《大学国文》依然是这一言志的文学观思路的延续,只是范围扩大了。[1]沈启无从1925年在燕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开始追随周作人,作为周作人曾经的四大弟子之一的他无论是文学观念还是文学创作上都是亦步亦趋地紧跟导师周作人,但1944年“破门事件”被逐出师门后就再无绝响了。1939年,周作人任伪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随后沈启无出任伪北京大学文学院的国文系主任,主要讲授“大学国文”、“中国近百年文艺思潮”、“小说史”等课程,成为了北平沦陷时期文坛的活跃分子。[2]而这本《大学国文》的编写出版的主要缘由就是其讲授“大学国文”课程的需要,其编写的宗旨和旨趣体现在他的《大学国文》序和编选的篇目设置中。
沈启无早年辑录晚明清初诸家散文的《近代散文抄》与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是理论和作品的相互应和之作,其中是可见其师的言志思想脉络的。周作人认为五四新文学运动是“历史的言志派文艺运动之复兴”[3],于是沈启无亦从周作人之“言志”的文学观,努力梳理着中国言志文学的源流。尽管到了1942年仅作余音,但其纯文学的努力于言志文学观和新文学源流的探寻还是有着积极意义的,就像他在自序中说:“我觉得新文学发展的途径上,后期的作风乃有一种古典派的成立不是偶然的,这与沿着胡先生一派下来的通俗普遍并没有什么冲突,一个是求深,一个是求广,必须把握得住两个源流”[1],所以他在《大学国文》中仍是延续着这样一种言志的文学观:他试图从楚辞汉赋六朝文的作品中追寻着这一流脉最早的源头,在日记、书信尺牍、序跋题记和传记墓志中表达最真实的人生状态、最切实的人生经验、最本源的个性存在形式和心性的表达,洗尽载道文的形式和“古文的汩没性灵”的羁绊,远离道统而近于心灵。于是对于现代作家仅选了周作人(15 篇)、废名(3 篇)和俞平伯(1 篇)三人,而三者皆为苦雨斋知识群落主将,其文章与晚明的小品文亦有着起伏不断的接续性,都是在古人言志意绪间抒写着性灵文章,至此沈启无所努力寻找着中国文学中言志派的文学观成为了完整的流脉,又一次用自己的作品回应了其师周作人的理论,并贯通了五四新文学与传统文学的联系。
循着言志文学观、“我平常很重视实质的,因此也非常地看重经验”[1]的编选理念,选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选经史子的经典国文都与其编选的初衷甚远。而韵文、小品文却可以涵盖秦汉、六朝、唐宋明清以至现代的诸体文辞,于是横向编选变成了按文体类例分类的十个序目:风土民俗(43 篇)、笔记小说(36 篇)、记游(35篇)、日记(5 篇)、书信尺牍(43 篇)、序跋题记(38 篇)、传记墓志(22 篇)、纪念(8 篇)、读书劄记(37 篇)和楚辞小赋(43 篇),既可以纵合同体类例的古今之文,亦可以不受文学史分期流派类别的限制,在篇章的选材上则易于取舍,可以不避生家,可以不意名家。《大学国文》共收录作家82 人,魏晋六朝作家21 人,南朝作家18 人,明清作家11 人,选文超过10 篇的作家有9 人(分别是梁简文帝、段成式、张岱、黄庭坚、苏轼、刘侗、袁宏道、李贽和周作人);甚至同题材亦可多篇,只要意旨不同即可,如在《大学国文》中张岱的作品涉及风土民俗、记游、序跋题记、传记墓志和纪念五组共达20 篇之多,其中描写风土民俗的篇章就有10篇,占了全部篇章的一半,正是在这种不避同题的选材中,其所追求真性情、无约束的言志的意趣亦在其中,这至少也给了读者更多的对于文艺的欣赏,而少些思想性、知识性的羁绊。
从教材编写的对象而言,其面对的是文学专业的低年级学生,因其对象是文学专业的学生,就编写的目的而言不为应用和实际作文,亦不为普及白话和补习历代文章源流,只是强调“重质”和“对于中国过去旧文学,应该具有一个再认识的态度”的言志之文,即其老师周作人的“美文”的扩大化,因而在选文的标准和内容上就少了很多掣肘的因素。不必考虑标准过高、学生基础不同、资料不全而造成阅读的障碍、弃之不用;不必考虑内容上熟识与经典而影响学生体味的兴致,因为即便是熟知的《悲秋》、《洛神赋》、《闲情赋》、《别赋》、《秋兴赋》等作品由于有了言志派的主张而有了不同的情境和韵味。因为选择“美文”,所以无论是学术文还是小品文,都可以在知识、思想、学术之外而纳入选编的范围。而恰恰是少了这样的约束,反而更易于在其选篇中显现作者的编选旨趣,在其所选的篇目中就多了很多在这个时代亦难得和少见的美文,如孟元老的《酒楼》、张耒的《东山词序》、周密、郦道元和萧士玮等作家的作品,承担了文化上辛苦的责任,却也给阅读者在参阅上多了份性灵之选。
民国时期整体来说白话文还没有大规模进入“大学语文”视野中,除了极少数以新文学作家身份讲授“大学语文”课程的——朱自清、闻一多、杨振声、沈从文等作家外,大学语文的教材还较少将现代文纳入视野。正因编著的宗旨所在,在《大学国文》中文言文的篇目居多,在全部310 篇作品中现代白话文仅占19 篇。291篇的文言文选篇也与同时代的“厚今薄古”的选文之风截然相反,有着根本的区别。在《大学国文》的选篇分布上可见其重视中古期和近古期的选文,淡化上古期的选文,其选篇偏重宋代以后。《大学国文》共选了宋到清代的44 人的175 篇作品,只有少数远至魏晋,而秦汉的和先秦的只是极少数,这与过往重视文化源头、以先秦两汉为主的做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其“厚古”正是以文言发表思想或记载事实而考察文学观念的原貌,正是在充满情致、不重形式的言志的文言选篇中昭示了那个时代的一群文人对于中古、近古文价值的一种认识。这种选文实践也使文言文成了白话文的有益补充,较少那个时代学习文言就一味复古、只重白话文的流弊。当然也规避了钱钟书在其《近代散文抄》时所质疑的“近代”的意义,因为“大学国文”自当涵盖历史,虽然不以文学史为纲,然中国之国文自当涵盖古今、诸朝皆备,虽然不免有着钱钟书所谓的“常常把过去来补足现代的缺陷,适应现代的嗜好”[2],但还是让我们在文言篇目中看到了多类题材中的飘逸自然性灵的美文。
伪北京大学文学院的大学国文教材在1942年出版,以及编者沈启无所出任的伪职,让我们重新反观了北平沦陷区国文教育的面貌。在一个生存尊严和民族存亡面临严峻考验的时代,北平的高等教育是在日伪的严密监控下进行的,高等教育的目的是要降低中华民族的文化知识水准以利于愚民政策的,于学问而言民族精神是不可言说的,因而载道是要小心规避的。关于沈启无的研究资料不多,就像其老师周作人为何依附日伪成迷一样,今天我们无法知晓沈启无随着老师一起赴任的投日行为是不是有着生存的无奈,但若以胡兰成对沈启无的评价“风度端凝、吃不得苦”[2]为据,沈启在编选《大学国文》上回避了先秦诸子散文和唐宋八大家的载道文的原因,或许不得不说有着日伪的新民教育指导思想的影响,符合了弱化民族文化精神的教育目的。沈启无在伪北大文学院国文系开设的大学国文课前后不足两年,就因“破门事件”而终止,于教育教学理念而言,此书的影响应该不大,但透过此书还可以发现1928年到1937年沦陷前北平文化生态氛围对京派文学精神形成的影响,在纯粹的文化形态中形成的文学风气和文学形态的一种扩散性的影响。当然,此书除了符合日伪教育的愚民标准外,其选文的宗旨应该也和沦陷区京派文人或苦雨斋群落的文学价值取向和教育取向有关。[4]
《大学国文》的选文实践体现着京派在学院体系内对待学问的责任和对文学文化观念的追求自觉,从而影响其学术的研究,因而《大学国文》于学术而言是有着京派学术自主精神的体现。在京派注重人性守望和关注个性情思的价值中以其所编选的教材表达这一学术研究的成果,所以将“古典的精义与现代的写实熔为一炉”[1],从先秦六朝唐宋明清到近代,从楚辞、汉赋到笔记小说、文,尤其在记述风土民俗、笔记小说和读书札记、记游文字的篇章中表达着自觉的纯文学观念,关注对自然生活和世俗生活描绘中所显露的对生活艺术的抒情言志、性灵抒写,沈启无传达着自觉对人性的体察、对真挚情感认同的学术研究思维。
《大学国文》所依循的“言志”文学观的选文宗旨和对文学文化观的自觉追求,虽然缺少了流派性和普适性,很难成为非文学专业的普及教材,但其编选价值取向的明确性和其内容体例的设定可为今天的大学语文教材的编选提供借鉴。
《大学国文》有着明确的价值取向,这就能很好地解决今天大学语文教材在选文方面所面临的问题。在经典和非经典间徘徊的两难,使大学语文教材的编选要么走向功用性的实用的听说读写的训练,要么是以文学史结构为纲的文学史教材的简编本,或者是按文体结构编排的侧重中国文学的选编本,或是能够涵盖西方文学的人文精神结构的汇本,而这都容易走入因价值取向不明确而缺少自身的特色。面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学生的知识结构和审美需求,无论通俗的、大众的、高雅的、经典的,只要是好语言、好思想的好文章都应纳入编选的范围中,其最终的标准不是某种文学观的体现,但至少应该是标榜的美文,而这就是《大学国文》所实现的努力。
在编选的体例上,《大学语文》教材若能按现代文、古代文和西文汉译整理,与《大学国文》十组体例的分类比虽缺少了内容的涵盖性,同样横编的文体类例,也多了选篇的灵动自然,其实也与《大学国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由此想见,作为美文价值取向的教材,如果从内容体例中再作融合,也许会为大学语文教材编写中经典与非经典、工具性还是体验性问题寻找到另一种解决途径。
[1]沈启无.大学国文[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1.
[2]黄开发.沈启无——人和事[J].鲁迅研究月刊,2006(3).
[3]吴承学,李光摩.“五四”与晚明——20世纪关于“五四”新文学与晚明文学关系的研究[J].文学遗产,2002(3).
[4]李蕾.北平文化生态(1928-1937)与京派作家的归趋[J].中国文学研究,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