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逸的“自慰说”

2012-08-15 00:55何利娜
关键词:王逸章句楚辞

何利娜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论王逸的“自慰说”

何利娜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王逸在《楚辞章句序》里提出了著名的“自慰说”,对中国后世文学理论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自慰”理论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它表现了中国古代文人墨客的自恋情结,展现了中国古代文学注重感情抒发、注重表现自我的向内的文学特色,也体现了文学写作疗伤的功能,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

王逸;“自慰说”;自恋情结

王逸是东汉著名的《楚辞》研究专家。《后汉书》记载:“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也。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著《楚辞章句》行于世。其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又作《汉诗》百二十三篇。”[1]

《后汉书》里提到的作品大都不传,只在后人辑佚的《王叔师集》中有少量辑存。王逸在文学史上具有很高的知名度,他的《楚辞章句》具有巨大的成就,为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楚辞章句》是汉代《楚辞》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后代人更进一步研究《楚辞》的起点。王逸研究《楚辞》采取的章句体注解是传注体训诂,也叫随文释义,是从先秦古籍正文体训诂的形式发展而来的。王逸的《楚辞章句》是现存最早的集部书——《楚辞》类注本。《楚辞章句》在研究《楚辞》的过程中体现了王逸本人的一些思想,《楚辞章句序》一文更集中体现了王逸的文学批评的观点。

一、“自慰说”的批评内涵

王逸的《楚辞章句序》是他批评解读《楚辞》的总纲,集中体现了他注解《楚辞》的出发点和基本思想,集中阐述了他的文学批评观。《楚辞章句序》里有这么一段话:

其后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闇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2](P54)

在这段话语里,王逸提出了个人对文学批评的理解,“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即著名的“自慰说”。“自慰说”从作家的创作出发,关注作家创作的主观心理动机,从“心”的角度来对作家的创作进行解读。

“自慰说”从字面上看,是自我安慰、自我抚慰的意思,作家写作是从自己的内心需要出发,抚慰自己愤愤不平的内心,用创作来使自己的心理得到极大的补偿和满足。这是一种作家创作动机论,从心理补偿机制和作家内在的主观心理动机对作家的创作动机进行新的解读与研究。在王逸看来,屈原在政治上的抱负得不到实现,于是在文学创作中寻求自己的心理满足,以补偿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

“自慰说”是王逸文学批评的特色,除了关注作家的创作心理,还有更深层次的历史文化内涵。

首先,“自慰说”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自恋情结的体现。所谓自恋,顾名思义,就是自己爱上自己。“自恋”一词最早来源于古希腊神话。美男子那喀索斯(又译纳西斯)爱上了自己,每日对影自怜,茶饭不思,最终坠水而死,变成了一朵花,后人称为水仙花。这位因为沉迷于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不能自拔的美少年身上所折射出来的注入主体与客体、现实与幻想等人性的双重性,被心理学家们称为自恋情结。

自恋情结是人生来就有的,“从目的论意义上来说,大自然赋予人类强烈的自恋,促使人类为生存而从事必要的工作”[3](P61)。对于自恋情结的产生,弗洛伊德分析说:“自恋有一种力比多的素质,是以在更加广泛的范围内考虑它,它在人的正常发展中也占有一定的地位……从这种意义上讲,自恋并不是倒错而是利己主义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种力比多补充,可以说是每一个生物都具有的手段。”[4](P143-144)他还认为,“力比多离开外部世界指向自我,就会导致自恋状态”[4](P145),所以,“艺术家无一例外地都是自恋倾向者”[5](P140)。当艺术家的潜意识中的欲望被压抑,它虽然不能闯进意识境内,但是它的活动反而比在意识境内有增无减,这种欲望从前是浮游的,现在却经固定作用而形成一种“情意综”(即情结),“情意综”是欲望被压抑后积结而成的。自恋情结作为一种自我欣赏和自我崇拜的心理,为一般作家所具有。大多数作家在本质上都具有自恋情结。荣格曾经指出:“艺术家无一例外地都是自恋倾向者。”[5](P140)自恋情结对文学的创作实践具有深远的影响。

王逸的“自慰说”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创作时的自恋情结。在王逸看来,屈原写《离骚》一方面是表示自己的忠君,对上讽谏;另一方面是聊以自慰,借以抚慰自己愿望没有得到实现而受伤的内心。屈原写《离骚》以寻求心理补偿的过程,其实就是其自恋情结诉诸于笔端的过程。屈原的这种自恋情结,在他的《离骚》及其他作品中都有所体现:

众皆竟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怒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离骚》)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帷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雌。(《离骚》)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惜诵》)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涨,贤士无名。(《卜居》)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

在这里,屈原为了表现自己对怀王的忠心和高洁的人格,通过作践他人来抬高自己的形象,进而放大自己忠君的品质。这是屈原自恋心理的表现。他自恋于自己的创作,从自恋中得到心理的安慰,得到心理的补偿,得到了“自慰”。王逸的“自慰说”很形象地概括了作家这种自恋的心理和补偿的机制。自恋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补偿了其在仕途上的失意,达到了心理上的自我安慰。“自慰”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自恋情结的体现,是大部分作家创作的原动力,是作家创作的主观内在因素。

其次,“自慰说”反映了中国文学注重自我表现的向内的特点。“自慰说”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表现”说和“移情”说是一致的。“自慰说”反映了中国文学传统注重表现自我、注重自我宣扬、注重抒情的特点。中国文学注重作家内在情感的宣泄,是一种指向作家内心、直逼作家情感的文学,具有向内的特点。

王逸的“自慰说”侧重于挖掘作者内在的创作情感,他认为屈原是“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王逸《楚辞章句》的这种强调挖掘作者的创作情感的诠释态度,与王逸个人主张“言志抒情”的审美批评价值取向是分不开的。王逸曾经在《楚辞章句》的诗句注释中指出:“志愿为情”,“情,志也”。由此看来,在王逸的眼里,“志”与“情”并无多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认为两者是同一回事,在本质上是一致的。王逸这种解释屈原诗赋的态度,与自孔子以来解释《诗》的传统有某种共通之处。《孔子诗论》里说道:“诗亡离志,乐亡离情,文亡离意。”[6](P123)从王逸的“志愿为情”可以发现,在《楚辞章句》的具体诗赋诠释当中,王逸开始关注诗赋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与作品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的内在关系,他的诠释并没有完全局限于传统经学化的阐释模式,而是开始注入了一种文学化解释的成分。王逸的“自慰说”主张对作者内在情感的挖掘,他的阐释更加接近于作品文本的情感真实状况。

王逸的“自慰说”对楚辞的批评尤其是对屈原作品的批评,是与原作者一同经历情感的起伏跌宕。《楚辞章句》中几乎所有的叙文都着重揭示作者创作的情感动力,尤其描画了作者在特定处境下的忧心愁苦的心理特征,如“忧心烦乱,不知所愬”(《离骚经叙》),“怀忧苦毒,愁思沸郁”(《九歌叙》)等,深入体会作家创作时的心理情感状态。王逸把“自慰”这种内在因素作为屈原的创作动力之一,强调屈原的创作是在“以泄愤懑,舒泻愁思”,“泻己情思”,是创作主体作为个体的人内心忧哀与愤懑的排解与宣泄,并借以求得个体心灵上的慰藉和解脱,进而更突显了诗人个性化情感抒发的重要性。王逸的“自慰说”是一种自觉性的文学审美批评,它指向作家自身的体验和感受,使文学创作更具有主体性和个性。“自慰说”是文学真正向自身本质特征的回归。

最后,“自慰说”表现了文学的疗伤功能。文学写作作为创作者的一种心理补偿,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屡见不鲜。除了“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之外,还有司马迁的发愤著书。他们仕途不顺,抱负得不到实现,然后从写作中得到心理的补偿,寻求自我安慰。换句话说,这些文学创作者除了用写作来表明自己的忠君爱国的心意之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然后得以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之中,逐渐忘却现实生活中的烦扰,文学创作有了自我疗伤的功能。

王逸针对屈原的创作动力而提出的“自慰说”反映了文学的这种自我疗伤的功能。屈原对祖国忠心耿耿,心系祖国安危,却遭到小人的算计,被贬他乡,心灵大受伤害,抑郁苦闷,为了让自己安慰自己,于是创作《离骚》,自己为自己疗伤。诗人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消解的悲愁和苦闷倾诉于笔端,以减轻感情上的负荷,使心灵的天平暂时趋向于平衡。现代诗人汪静之曾经说过:“我因为落寞、苦恼、厌倦,所以做诗。”[7](P2)不管古代或者现代的诗人为什么而作诗,所诉的苦有多么不同,但是,就他们倾注全部的情感来对各自进行疗伤而言,都是一样的,文学创作不仅是他们进行自我疗伤的一种手段,而且是一种颇为有效的手段。写作是一种行为,它能扶持创作者走过心灵的抑郁苦闷,成为创作者的挚友。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因为创作者凭借自己的笔自由地倾诉了自己的苦闷与压抑,从而得到了心灵的释放,得到了现实生活中失意的补偿,使自己免于深陷迷狂之中,为继续勇敢生活取得了新的斗志与勇气。写作疗伤是文学创作者对自身的超越,这是他们真正得以“自慰”的有效方式。

二、“自慰说”对后世的影响

王逸从创作者的内心情感和心理补偿需要出发提出的“自慰说”,对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自慰说”表现出王逸对文学创作主体作为个体的人的尊重和肯定,为汉末文学抒情的复归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自慰说”从创作主体的“心”出发,对后世的文论发展影响巨大。中国古代文学向来有注重抒情的传统,只是在汉代“依经立义”、经学林立的学风之下,文人的创作与对文人作品的注解更多了一层政治教化的意味。王逸重新张扬抒情的传统,张扬创作主体内心的情感悸动,使中国文学重新唤回对诗赋情感的重视。在文学理论上,“自慰说”主张文学向内的回归,直接影响到后世诸多文论的发展。如陆机《文赋》的“用心说”,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的“文心说”等。尤其是王国维提出的“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一观点,主张向内,直接受到王逸“自慰说”的启发,对整个中国后世的影响深厚。即使在现当代,王逸的“自慰”理论仍然具有新的时代内涵与研究意义。中国当代文坛就曾经刮起过一阵“向内转”的风气,要求文学回归到文学自身本身。后来的很多文学研究者与创作者都从中汲取营养,回归到文学的本真。

[1]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德]爱利希·弗洛姆.人心[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4][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著作选[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5][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选[M].北京:三联出版社,1987.

[6]马承源.战国楚竹书(一)之《孔子诗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7]汪静之.寂寞的国[M].上海:开明书店,1927.

Wang Yi’s Theory of“Consoling Oneself”

HE Li-n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6,China)

Wang Yi put forward famous“Consoling Oneself”theory in ChuCiZhangJu,which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for late literature.“Consoling Oneself”theory contains rich cultural connotation,it represents the ancient Chinese men of literature and writing narcissism,shows the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to express emotions on performance of self inward literature characteristic,and points out the healing function of literary writing at the same time.“Consoling Oneself”theory has profound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on Chinese literary theory,and made the development of a far-reaching impact.

Wang Yi;“Consoling Oneself”theory;Narcissistic complex

I206.2

A

1008—4444(2012)02—0108—03

2011-12-25

何利娜(1984—),女,广西陆川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文艺学专业研究生。

(责任编辑:王菊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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