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 雪
冯梦龙和李渔作品中巧合运用的比较
佟 雪
巧合是文学创作中运用很广泛的一种艺术手法。巧合的运用能够影响人物性格的塑造,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有利于主题思想的表达。冯梦龙和李渔代表了话本小说的两个巅峰,作品中都大量运用巧合这种艺术技巧。但在两位大家的笔下,巧合在其各自的创作中表现出不同。冯梦龙运用的巧合合乎日常生活的逻辑,李渔运用的巧合则带有 “奇巧”的特点,出乎日常生活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冯梦龙的巧合多为教化服务,并且直接服务于他的教化思想。李渔的巧合则更多为了宣扬自己的人生哲学,当然李渔的作品中也有教化思想,只是他的巧合用于制造闹剧,将教化思想隐藏于闹剧之中。
李渔;冯梦龙;巧合
生活中原本就存在着大量的偶然现象,从这些偶然现象的背后又往往可以看到生活的必然性。作家只是将生活之中大量个别的、孤立的偶然现象集中于一时、一地、一个事件之中,让我们从中发现生活的本真状态,这就是文学中的巧合。
巧合的功能很多,它能够影响人物性格的塑造,有利于主题思想的表达,表现生动的故事情节,使故事变得离奇曲折,百转千回。陈广兴的《论文学中的巧合》对巧合的功能进行了分类,认为:“巧合的叙事功能包括故事层面的功能和叙事层面的功能。巧合在故事层面能够改变人物的命运,决定情节的发展方向;在叙事层面则能够在读者心中引发悬念和强烈的感情共鸣。”[1]笔者认同此种划分方法,但是据本文的研究特点以及个人想法,将巧合的功能划分为:表层故事层面的功能和深层意义层面的功能。巧合在表层故事层面的功能是使作品矛盾突出,故事跌宕起伏,可读性增强;巧合在深层意义层面的功能是通过巧合的层层推动,使故事的发展体现作者的人生思考,传达作者的思想意图。
巧合在表层故事层面的功能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展开,突出矛盾,使故事离奇曲折,更具可读性。两个杰出的话本小说家运用巧合在表层故事层面的功能时有相同之处,即都是运用巧合来组织结构故事。然而同中有异,冯梦龙的巧合具有结构全篇的功能,通过环环相扣的巧合来构建一个故事。他的巧合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合乎日常之理。而李渔巧合的运用则带有随意性,在作者写作需要时信手拈来。基于求奇的创作爱好,李渔的巧是奇巧。他运用的巧合往往是带有神秘色彩的,超乎日常生活范围之外的,但又合乎情理之中。
叶庆炳先生在《短篇话本小说的常用布局》中认为:“话本布局存在着一个三段式:内容上为进展——阻碍——完成,形式上为三个阶段。”[2]冯梦龙的作品中,故事的发生缘于巧合,发展离不开巧合,受到阻碍由巧合解除,最后又由巧合将故事推向结局。可以说巧合已经构成了冯梦龙故事结构的基本要素。
“三言”名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运用了“十五贯”这一物线的巧合。刘官人从岳丈那里得到十五贯钱,骗其小妾说是卖她得到的钱,小妾却信以为真连夜逃走。刘官人因这十五贯钱被杀,而刘官人的小妾逃走后碰到路人崔宁并与之同行,恰巧崔宁袋里装的也是十五贯钱。又偏偏遇到昏官,于是这十五贯的巧合造成了千古奇冤。这时故事还没有结束,小说结尾部分也运用了巧合的手法,即刘大娘子在丈夫死后再嫁的丈夫恰巧是杀夫仇人,最后,为夫君报仇。第一次巧合产生了矛盾,造成了千古奇冤,然而结果只是这样吗?将整个故事推向一个矛盾的顶端,给读者无限的期待。第二个巧合解决了这一矛盾,即真相大白,为夫报仇。“巧合”贯通于整篇文章之中。然而众多的“巧合”并没有给读者不真实的感觉,因为每一种巧合都没有超越日常生活的范围,只是作者用善于观察的眼睛发现了生活中的这些偶然,并将这些现实的片段填充到虚构的框架之中,来反映生活的本真。并且通过巧合的设计直接完成了因果报应的结局,实现了作者惩恶扬善的创作目的。
李渔的小说突出的表现为故事新鲜奇特,情节波澜起伏。这一特点源于他“求奇”的创作理念。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中说:“有奇事方有奇闻”,“传奇非奇不传”。[3]然而他是怎样达到这一效果的呢,我们不得不讨论一下他运用巧合的技巧。他将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高度集中,改变常态,使故事陡转突变,百转千回。他不但写一些原本就奇异的故事,即使是一个平常的故事也要通过巧合等艺术技巧的运用使其变得不平常。从这一角度看,我们可以说李渔笔下的巧合是一种“奇巧”。在李渔的笔下,故事是由李渔控制的,李渔作为叙事者对故事节奏的控制随心所欲,得心应手。李渔巧合的运用也带有随意性,围绕作者的意图随时展开。
《夏宜楼》中,瞿吉人通过西洋镜窥探娴娴小姐的美貌,便找媒人上门提亲。因其通过镜中得知小姐身体有恙,使媒人问候,小姐真以为其神机妙算。这是通过西洋镜制造的第一个巧合。后看到小姐一首未作完之诗,便接续完成后部分,命人送去。小姐就真以为他是个神仙。这是第二个巧合。小姐料其神通,令他拿个进士再来娶亲。瞿吉人倾尽毕生所学得中进士。但有三人都在求亲之列,后抓阄决定,偏巧抓到别人。故事受阻,无法进行。后瞿吉人无计可施之时,恰巧看到詹公烧寄的疏文,抄下转交小姐,骗其丈人乃为娴娴小姐死去母亲的意愿,这一巧合使得瞿吉人得偿所愿娶到小姐。整篇文章利用西洋镜制造出许多巧合之事,最终骗娶美妻。这西洋镜并不是当时日常生活中所常见的,而由此制造的巧合对于读者来说便产生了陌生感,故事离奇曲折,变幻莫测。然而通过西洋镜制造的种种陌生的巧合谁又能否认它的真实性呢?
《归正楼》一篇,贝去戎是个骗人无数的贼,只因赎了苏一娘,作者便为其恶人为善的行为所打动。为了使故事的发展符合他开始论述的“恶人为善才是真正的善”,作者利用一个巧合,使故事陡转,原本楼上的牌匾是“归止楼”,偶因燕子衔泥,多垒了一横,变成了“归正楼”。燕子衔泥,这是符合日常生活中偶然事件发生的,但是为了人物的塑造和故事的发展向着作者所预设的那样进行,随意制造的一个燕子衔泥的偶然性事件便完成了。这的确没有冯梦龙环环相扣的巧合设计那样缜密、符合生活的逻辑。但是,在李渔带有神秘、传奇色彩的写作基调下,读者便忽略了这个巧合是否有些牵强,只是通过这一巧合来验证了“恶人为善才是真正的善”,也使读者明白了作者的思想意图。
冯梦龙运用环环相扣的巧合来组织结构文章,通过日常常见之巧来透视生活的本真。而李渔故事中的巧合充满着奇特的意味,别出机杼,不落俗套。也因此,刘永强评价李渔,“李渔的小说不一定深刻,但一定好读。”较之冯梦龙巧合在故事情节层面的运用,李渔巧合的运用则略显高明。
巧合在深层意义层面的功能是推动情节的发展和矛盾的陡转,使文章最终走向作者想表达的终极归点。冯梦龙与李渔通过巧合来组织结构故事,其最终的目的都是试图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只是他们所要表达的有所不同。冯梦龙将教化视为己任,惩恶扬善是他的创作目的,因果报应是创作目的实现的手法。而李渔则对喜剧情有独钟,娱乐大众是他的创作宗旨,并有强烈的愿望来表达他内心独特的人生哲理。也正因为如此,冯梦龙的巧合用来实现因果报应,来实现他惩恶扬善的目的。而李渔的巧合运用为了制造奇特的喜剧、闹剧来娱乐大众,表达自我独特的人生哲理。同时,李渔的作品中也有说教,不同的是,冯梦龙的巧合直接为他的因果报应思想服务,来实现他的教化的目的,而李渔将说教掩藏于运用巧合制造的闹剧之中。
冯梦龙希望在现实的描摹中融入社会价值诉求,使读者潜移默化地受到引导,达到正风化明人伦、为世树形、挽救人心的目的。韩南教授曾这样评价冯梦龙的短篇小说,“这是一个倾向儒家思想的、关心世事的、有教养的、积极活跃者的世界,同时又交织着强烈的浪漫主义的色彩。”[4]这个评价是非常准确的。冯梦龙自己也曾说:“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5]冯梦龙惩恶扬善的创作目的是不难看出的。
“三言”中处处有果报的思想存在,有才的最终多能功成名就,做善事的能长命百岁、幸福美满,恶人总是受到应有的惩罚,总体上呈现出“天理昭彰,果报不爽”的主题阐述。《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由蒋兴哥感慨:“天理昭彰,好怕人也。”由此完成了果报不爽的主题。蒋兴哥和王三巧是一对恩爱夫妻,婚后蒋兴哥去广东做生意。呆在家中的王三巧偶遇陈大郎,最终陈大郎奸骗了王三巧,这是第一个巧合。陈大郎酒席上巧遇蒋兴哥,离别饮酒之际解出了蒋门祖传之物珍珠衫,蒋兴哥得知了他和三巧相好之情,这是第二个巧合。陈大郎生意本钱全被劫去,病死枣阳,妾子平氏偏偏嫁给了蒋兴哥,这是第三个巧合。蒋兴哥去广东做生意,吃了人命宫司,又恰巧告到王三巧晚公吴县主手里,这是第四个巧合。整篇故事由于巧合故事发生,又因为巧合事情败露。第三次巧合蒋兴哥娶陈大郎之妻,完成了这次果报不爽的主题“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陈大郎的风流不道德行为得到了报应,不仅失去了性命,妻子还与蒋兴哥完婚。第四个巧合使果报升级,因蒋兴哥顾念夫妻情分,没有将王三巧的丑事宣扬出去,在蒋兴哥遇难之时,王三巧出现,帮助了他。作者捕捉了生活中的偶然性巧合现象,完成了他善恶终有报的创作目的。
果报观念有利于劝惩、教化,使作者的教化思想跃然纸上。巧合辅助果报观念,使其观念成立。二者共同作用,准确清楚地彰显了话本惩恶扬善的教化主旨,达成了冯梦龙关心时事、劝诫民生的目的。
相对冯梦龙以教化为己任的创作,李渔则更注重故事的娱乐性与展现自我的人生哲学。当然,我们前一点谈到作者求奇的创作追求,即李渔注重故事娱乐性的体现,在此不再赘述。李渔在小说中融入自我的人生经历和对人生的独特思考,而作者的这些人生感悟左右着故事的发展。于是作者利用巧合等艺术技巧,使整个故事的发展围绕着作者的意图展开。
《鹤归楼》中李渔设计了段玉初、郁子昌以及围珠和绕翠四个角色。段玉初生性安恬,然在作者安排的种种巧合之下,使得结果正如标题所示“安恬退反致高科,忌风流偏来绝色”。段玉初结婚后与妻子惜福安贫。郁子昌则无所节制,夫妻恩爱异常。后来,因皇帝吃醋,两人奉命出使异国。段玉初走时有意激怒妻子,使妻子怨恨。郁子昌则与妻恋恋不舍。郁子昌因思妻之甚,提前完成任务,恰巧赶上出征,被命领兵,后来又被羁留,郁子昌抑郁不能遂愿。数年放还之时,郁子昌已白发皓然,妻子也因思夫不至,憔悴而死。段玉初犹如壮年,妻子也貌胜当年,还在因前事怨恨未已。段玉初解释前日断绝之诗乃为锦回文,后两人和好如初。李渔运用了两次巧合使故事的发展方向陡转,论证他观点的正确性。宣扬他自己的人生哲学,即要懂得“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当交好运的时候不要肆意的挥霍,过度享乐,而是应准备厄运随时的到来,这样才能避免大喜大悲,才能不至令人太失望。韩南先生认为,《鹤归楼》是李渔把他的人生哲学说得最清楚的一篇,“这种哲学就是伊壁鸠鲁的享乐思想中的斯多噶的一面,亦即李渔所说的‘惜福安穷’或‘安分守己’”。[6]
李渔的作品中也有教化意识,但不是道德说教,这也不是李渔创作的主要目的。他喜欢用畸形变态的手法来表现,不是单纯的理论说教,而是运用巧合来制造新奇的故事,突破常态的手法进行说教。《夺锦楼》两夫妇钱小江和江氏不睦,背着对方为双生女儿择婿。两女许四夫,闹上官府。而这两个美艳的女儿恰巧碰上了四个奇形怪状的女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制造出不和谐,使故事带有闹剧的性质。最后告到官府,而权威的刑尊以这两位姑娘和两头鹿作为利物让秀才们做文章来赌赛,最后四个丑八怪求婚者落得一场空,才子袁士骏一人独占双娇,反合了他的孤鸾命。故事在巧合制造的闹剧下圆满结束,在欣赏完这个荒唐可笑的闹剧之后,我们依然能够看到作者的劝诫,正如他所言:“此等人的过失,倒在第一番轻许,不在第二番改诺,只因不能慎之以始,所以不得不变之以终。”他的教化不是道德说教,是李渔式的说教,带有李渔对生活的独到见解的劝诫。虽然我们能够透过闹剧看到作者的劝诫意图,但在李渔的作品中这不是主要的,劝诫也并不深刻,相对于冯梦龙深入骨髓的“劝惩教化”相比,思想性与意义不免有些浅淡。
巧合在冯梦龙和李渔两位大家的作品中的运用产生了不同的艺术效果。究其原因是两位的创作理念不同。冯梦龙承担着说教的责任,作品运用符合生活逻辑的巧合直奔主题,宣扬因果报应。李渔则在娱乐主义观点的引导下运用奇特的巧合制造出带有闹剧性质的故事,将教化掩埋在闹剧的面纱之下。如果给两位一个评定的话,李渔带有“奇巧”性质的巧合使文章更具可读性。从这一点看李渔略胜一筹。冯梦龙通过巧合完成了他惩恶扬善的创作目的,深入人心,警醒世人。从这一点看,冯梦龙更值得肯定。借助崔子恩的一句话“从整体的艺术效果上看,李渔小说高于冯梦龙小说;从作品的思想、情感的内容力度上看,冯梦龙小说强似李渔小说。”[7]
[1]陈广兴.论文学中的巧合[M].英美研究论丛,2009.
[2]叶庆炳.短篇话本的常用布局[M].转引自刘世德.中国古代小说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清·李渔.闲情偶寄[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5.
[4][6](美)韩南.中国白话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5]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
[7]崔子恩.李渔小说论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贺春健
I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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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2)02-0027-02
佟雪/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宁夏银川75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