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音喉里唱出的古典哀歌
——论朱湘的《王娇》及叙事诗

2012-08-15 00:47彭正生
巢湖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叙事诗新诗诗歌

彭正生

(巢湖学院文学与传媒系,安徽 巢湖 238000)

现代音喉里唱出的古典哀歌
——论朱湘的《王娇》及叙事诗

彭正生

(巢湖学院文学与传媒系,安徽 巢湖 238000)

在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史中,叙事诗处于文学的边缘化地位。朱湘是新诗史早期自觉创作叙事诗的诗人之一,徐志摩称他“宜于作叙事诗和史诗”。《王娇》是朱湘叙事诗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叙事诗的压卷之作。本文以《王娇》为代表,在对朱湘叙事诗的叙事主旨(诗意)和艺术形式(诗艺)分析基础上,指出了朱湘对现代叙事诗文体建设的历史性贡献及其在现代叙事诗歌史上的地位。

朱湘;叙事诗;诗意;诗艺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新诗发展的第一个十年里,朱湘是一颗耀眼璀璨的明星。他短暂的一生(1904-1933)所创作的诗歌并不多,生前只出版过 《夏天集》(1925 年)、《草莽集》(1927年)两本诗集,逝世后由他人编纂有《石门集》、《永言集》两部诗集和其他一些评论及书信集。然而徐志摩却说他是新月派中 “大将兼先行”,“宜于作叙事诗和史诗”的诗人。鲁迅曾称他为“中国的济慈”。沈从文也说朱湘的诗歌“代表了十年来诗歌的一个方向”[1](P118)等等。凭借不多的创作成果却得到文学史上众多大家的赞誉足见朱湘在当时文学界的地位和影响。

诗歌在朱湘的生命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朱湘对诗歌创作不是一种游戏的态度而是非常严肃甚至是虔诚的。他曾说:“朋友、性、文章,这是我一生中的三件大事。”[2](P17)在生命的后期,他在诗里这样写到:“我的诗神,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在这紧急的关头,你却没有冷,反而更加热烈些。 ”[3](P106)“诗灵,‘一’里的‘一’,‘光明’里的‘光明’,你给了我热,给了我智慧,你给了我坚忍。 ”[3](P179)从这些文字我们可以看出,诗歌和诗歌创作不仅是朱湘的事业和谋求生存的手段,而且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和动力。我们知道,命运多舛的朱湘在颠沛流离中形成了孤僻的性格,他愤世嫉俗,焦躁不安,时在文坛上少有朋友,也不大和人来往。但,正是这个“焦躁的人”却以异常虔诚的态度创作了“平静的诗”。这一点在现代诗歌史乃至文学史上也是鲜见和少有其人的。

朱湘不仅以认真的态度创作着诗歌,更以自觉的意识来创作叙事诗,为叙事诗的体式构建提出了许多深刻的观点和建设性的意见。五四之后的20年代初新诗大致分为两个主要流派:以胡适为代表的“写实派”白话诗和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浪漫派”抒情诗。在总结新诗初创期的诗歌时,朱湘1926年敏锐地指出:“抒情的偏重,是诗不能作多方面的发展,浅尝的倾向,使诗不能作到深宏和丰富的田地。”于是在纠正“写实派”和“浪漫派”的缺失过程中,新月派提出了自己的诗歌理论,使新诗走向了“规范化”道路。他们针对“写实派”的“内容粗浅,艺术幼稚”而作出了典雅的审美取向选择,提高了新诗的品位。朱湘也一针见血地指出 “新诗的白话决不是新文的白话,更不是……日常使用的白话。”针对“浪漫派”的情感泛滥而确立“理性节制原则”。而针对他们的极端个人化倾向,新月派使新诗加入了叙事成分。朱湘是新月派诗歌理论的阐解者也是实践者。在此基础上,他思考了新诗这一文学体裁在表达方式上的可能性。他说:“诗的种类很多,抒情不过是一种,此外如叙事诗、史诗、诗剧、讽刺诗、写景诗那一种不是充满了丰富的希望。”“现在的新诗,在抒情方面,近这两年来已经略具雏形,但叙事诗和诗剧则仍在胚胎之中,诗剧简直可以说是尚未配合。据我的推测,叙事诗将在未来的新诗上占最重要的位置……”[4]

在叙事诗的诗意 (诗歌意含包括思想内容、情感和取材)以及诗艺(诗歌艺术形式)上朱湘也作了积极的探索。他的叙事诗集中表现了“古今相继,中西交融”的特色,如同一曲曲现代音喉里唱出的古典哀歌。现代因素主要是“今”和“西”的内涵,而古典特色则是“古”和“中”的韵味。作为一个自觉的叙事诗人,朱湘的叙事诗主旨是“作人性的综合描写”。他曾说:“我作诗不说现在,就是从前也不是想造一座象牙塔,我一贯的目的……是要用叙事诗 (现在改成史事诗一名字)的体裁来称述华族民性的各相。”[2](P136)在题材选择上,他说:“天下无崭新的材料,只有崭新的方法”。然而对传统材料的发掘和选择并不是为了表达陈旧的思想,而是用现代的思想感情处理历史性体裁,创作出现代性的诗。在诗艺上,沈从文曾评论朱湘的诗“保留的是中国旧词的韵律节奏的灵魂。”“使新诗和旧诗在某一意义上,成为一种‘渐变’的联续,而这形式却不失其为新世纪诗歌的典型”。从而说朱湘“用东方的声音,唱东方的歌曲”。[1](P121)当然,在韵律和节奏上继承了传统的色彩,在诗章和诗行的分配和安排上却吸取了西方诗歌(尤其为英国诗歌)的因素。

朱湘一生的诗歌创作不是很多,但是值得珍贵的是在他为数不多的诗歌中留下的叙事诗却几乎首首都是中国叙事诗史上的重要作品。本文即以他1926年发表在《小说月报》后来收入《草莽集》的叙事诗代表作《王娇》为中心来考察朱湘的叙事诗创作,并由此评判朱湘对现代叙事诗所作的历史性贡献乃至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及地位。

新月派诗人大都有受西方文化浸染(主要是英、美)的背景,具备广阔的知识视野,学贯中西。20世纪初的特定时代使这群生存于传统和现代、中与西夹缝里的知识分子们深切地感到了文化碰撞所带来的痛楚和焦虑。然而,面对祖国噩梦般的现实和外国的文化、民族压迫,他们却表现出了和大多数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如胡适、鲁迅等人)不同的审美取向。他们渴望重现的是灿烂辉煌的古典文化,闻一多不无自豪地感叹“东方底文化是绝对的美的,是韵雅的……是人类所有的最彻底的文化。 ”[5](P123)

朱湘的父亲是前清翰林,任过江西学台。朱湘从小接受私塾教育,他是一个很中国化的人,血管里流淌着浓厚的传统文化的血液。他曾说:“我越在国外住得久,越爱祖国,我不是爱的群众,我爱的是新中国的英豪,以及古代的圣贤豪杰。”

朱湘的叙事诗大都取材于传统故事、民间传说或是神话,他试图在漫长优良的传统文学作品或历史人物身上发掘新的题材和内容。他说:“读书的主要目的是收集史料”。长篇叙事诗《王娇》取材于明朝末年“姑苏抱瓮老人”所编白话短篇小说集《今古奇观》里的“王娇鸾百年长恨”的故事,也见于明朝小说家冯梦龙的《三言》。《庄周之一晚》取材于庄子于荒野看到一具骷髅而发出的关于生和死的感叹的寓言。《团头女婿》取材于《今古奇观》里的“金玉妈棒打薄情郎”的故事。《猫诰》的“诰”本来就是古代帝王对臣子的命令的文体。《月游》取材于神话传说。《还乡》取材于古代的战争和军旅生活等等。甚至于朱湘还在自己的书信里提到打算写文天祥、孔子、杜十娘、韩信等历史题材的叙事诗歌。

朱湘又是一个现实色彩特别浓厚的诗人。他取材于古代,但却不是回归传统,也不是为了复古,而是挖掘属于传统文化中精华和优良的部分,为表达现代思想服务。正如他提到要写的几个历史人物一样,生于乱世却都是中国的“脊梁式”人物。春秋的孔子是儒家学说的创始人,他在诸侯纷战中看到周的礼乐崩坏而意欲重建和复活周朝的礼乐传统并提出了 “仁者爱人”,“克己复礼”的哲学和政治思想;南宋末年的文天祥为苟且偏安的朝廷抗击外族,忧国忧民,是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楚汉相争的韩信忍“跨下之辱”成就了自己也为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基业立下汗马功劳;明朝妓女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而成为古代妇女反抗封建思想和礼教制度的化身。朱湘在将目光投向这些人时明显带有他复兴民族、坚定理想和爱国的功利性目的和寄托。因此我们可以说朱湘以古代题材而创作的叙事诗中,自然融合了思考现代中国历史的现代性内涵。《猫诰》在通过猫父对猫子的训诫,以一个讽刺寓言故事中刻画的色厉内荏、虚妄自大和虚伪怯弱的老猫形象,浓缩了中国老国民的群体形象,达到了“国民性批判”和历史文化批判的目的,是五四时代的思想启蒙主题的交响合奏。《月游》里对没有“寒冷”的月宫的营造,在浪漫的幻想中对比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联系《还乡》一个出关征战20年的士兵归乡面对的凄凉情景:母亲双目在期盼中已瞎,父亲和妻子在等待里亡逝。不难看出朱湘对辛亥革命后军阀混战所造成的社会历史现实和民不聊生状况的沉痛体验,在绝望的妄想和哀婉的吟唱中表达了内心的痛苦和对底层人命运的关注和怜悯。《王娇》虽然是以对历史小说的借鉴而谱写的一曲古代女子的挽歌,但是结尾的改变(原小说以周廷章被吴江县官一顿毒打而“顷刻之间,化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的圆满结尾。)则在王娇悲剧的倾诉中寄托着朱湘对生命本体的思考和对妇女命运的人道主义关怀,与当时社会思潮对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的进步追求相一致。

朱湘现代叙事诗在诗艺上的特殊贡献在于与题材上的承接古典和传统的优良血脉相一致,他继承了传统的旧诗词和谣曲在韵律、节奏等方面的表现技巧,完美地实现了新月派理论家闻一多的“三美”(诗歌的音乐美,建筑美和绘画美)主张。此外他还作了多方面的尝试,扩大了现代叙事诗诗艺表现的可能维度,打通了各种体裁作品的界限。本文以《王娇》为例来分析。由于对朱湘诗艺的传统吸收和继承方面已有研究,本文着力从创新角度进行分析。

朱湘将叙事诗“小说化、戏剧化”,他把诗歌、小说和戏剧的各种特质和艺术形式糅合在 《王娇》中,使它既象一篇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又象一部莎士比亚的诗剧。

首先是“小说化”特征。《王娇》具备了小说的三个基本要素:人物、情节和环境。作品里有丰富细致的人物刻画,塑造了诸如王娇、王父、周家公子、仆人等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人物众多却栩栩如生。全诗按照时间顺序分为七个部分,不同的季节由章节明晰的隔开,使得场景繁杂而井然有序。第一节写上元节(即中国的传统节日正月十五元宵节)巷口的偶然邂逅(情节的开始);第三四五节分别是初夏的书房重逢、七夕节的闺房相知、中秋夜的闺房誓言(情节的发展)、第六节写晚秋的梦断和悬梁自尽(情节的高潮);第七节是王父的冬日送葬(情节的结尾)。第二节仿佛游离于情节之外,其实这正是情节曲折性的表现。它插叙了王娇的生世和家庭情况,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完整。而以令人阴郁的梅雨季节为背景,不仅在时间上使第一和第三节相互贯通(早春——暮春——夏),也在氛围上和整个故事的悲剧感达成了和谐一致。具体而独特的环境描写是《王娇》另一特色,每一章节是以季节的描写作为开头,但这种自然环境描写不是可有可无的单纯景色描写,而是具有一种象征化的意味,起到了烘托、映衬的作用。

其次是“戏剧化”安排。《王娇》既是一首荡气回肠,完美蕴藉的长篇叙事诗,也是一部结构整殇的七幕剧。全诗分为七节也是戏剧的七幕。每一幕场景集中在一个地点,如第一幕在巷口,第二幕在王家,第三四五六幕在王娇的闺房。作者和剧作家一样隐身不见,第三四五六章节基本都是以人物的对话来推动情节的发展。紧张的戏剧冲突在第一节和第六节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和发挥。人物对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深化了人物性格,突出了人物形象;而戏剧在高潮部分戛然而止,给人一种余音绕梁的感觉。

再次,《王娇》在复活旧诗歌健康血液的基础上,使古典的韵律和节奏与西方诗歌对诗章和诗行的搭配完美统一,将音韵、节奏和诗章、诗行“四位一体”地统一于诗意,具体的是既将韵脚的运用、节奏的把握和诗行的分隔、诗章的转换与诗歌的主旨意趣相一致。如第六章节的诗行安排可谓独具匠心,整节不分行的急迫迅疾在叙事和形式上加速了叙事的速度,也深化了悲剧的韵味。最后一个诗章短小、凝练的篇幅安排以及沉思、凄哀的语言运用使悲剧意味得到升华。而第三章节的六行一小节体式安排在语气上的相对提速则和主人公再次邂逅的紧张兴奋的心情一致,(除此整首诗歌都是四行一小节,)而这样的安排(将第三章节和第六章节的提速)就使整首诗节奏跌宕起伏,情节繁复而舒卷自如。同时,长句(每句10个字以上)的运用也很有特色,但对长句的不同使用则体现了作者苦心孤诣的设置。由于分行的不同,它们的艺术效果迥然,在第二章里,长句四句一小节的舒缓与表现王娇父亲内心情感的悲凉心境相得益彰;而第六节由于不分行而造成了一种排山倒海和磅礴的气势,为悲剧高潮的到来和人物悲剧命运的结局起到了预示的作用。

[1]沈从文.论朱湘的诗[A].沈从文文集(第11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2]朱湘.朱湘书信集[M].上海:上海书店,1983.

[3]朱湘.石门集[M].上海:上海书店,1992.

[4]朱湘.北海纪游[J].小说月报,1926,(17).

[5]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2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THE CLASSICAL ELEGY SONG THROUGH MORDERN TUNES——On ZhuXiang′s Wangjiao and Narrative Poems

PENG Zheng-sheng
(Dep.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Media,Chaohu College,Chaohu Anhui 238000)

I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mordern poetry,narrative poems are at the edge of literature.Zhuxiang,who was highly spoken of by Xuzhimo as a poet apt at writing narrative poems and epics,was one of the poets writing narrative poems in the earlier times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Wangjiao is the masterpieces of Zhuxiang′s narrative poems and summit of modern narrative poems in China as well.This thesis,taking Wangjiao as a typical example,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theme(poetry meaning)and the form(poetry charm)of Zhuxiang’s narrative poems, highlighted the historical contribution made by Zhuxiang to the constitution of modern narrtive poetry and the significant role he played in the field.

Zhu-xiang;Narrative poem;Poetic meaning;Poetic art

I206.6

A

1672-2868(2012)01-0070-04

2011-12-12

彭正生(1979-),男,安徽和县人。巢湖学院文学与传媒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宏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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