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晓
以福柯的权力观解读卡夫卡《判决》中的父权问题
徐秋晓
具有自传性质的《判决》是卡夫卡探讨“父权”问题的代表作。细读小说的文本,将“父权”问题置于一个更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用福柯的权力观解读该问题,以期寻求“父权”的新内涵及理解卡夫卡的新视角;而卡夫卡和福柯思想中共有的后现代性也为本文的解读提供了依据。
福柯权力观;卡夫卡;判决;父权
弗兰茨·卡夫卡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以其作品中荒诞的故事情节、梦靥般的神秘气氛以及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刻剖析而屹立于世界文坛;米歇尔·福柯作为哲学史上一位光彩夺目的思想家,其独特的、极具颠覆性与解构性的思想,亦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截然不同的生活经历和脾气秉性,并不能阻止这两位巨匠在思想上的契合。其思想中所共有的后现代性,使他们在许多问题上有着相似的看法,尤其是“权力”问题。卡夫卡在多部作品中探讨过各种各样的权利:君权、神权、父权,等等;而福柯对“权利”更是有着一套完整而独到的见解。本文尝试使用福柯的权力观来重新解读卡夫卡“父权”问题的代表作《判决》,以期深入探寻理解卡夫卡及其作品的新视角。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我们总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一位威严的父亲形象以及在强大父权压制下的 “懦弱”儿子形象。一个作家的创作离不开他的生活背景和成长史,卡夫卡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他父亲——“那位精力旺盛、体格健壮、靠白手起家取得成功并因此而养成了刚愎自用、武断专横的暴君性格的犹太商人”[1]——的阴影下。在父亲这位专制的家庭暴君面前,卡夫卡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和能力;而父亲,本应该是至爱的亲人,在他心目中,也变成了“一座不由分说的法庭,一位具有绝对权威的法官”[1]。这种心理上的阴影自然而然就投射到了文学创作中,所以卡夫卡的多部作品都涉及父权的问题,当然也包括自传性质浓厚的《判决》。
《判决》是卡夫卡早期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名作,也是他本人最钟爱的作品之一。《判决》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围绕着年轻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和他父亲之间的矛盾冲突展开。格奥尔格在接手父亲的生意后,事业上一帆风顺,前途光明,并于不久之前与一位富家小姐订婚。他给一位在俄国彼得堡的朋友写信,向他报告自己的近况。然后他走到父亲的房间——一个“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2]5的地方,告诉父亲他写了一封信准备寄给那位朋友时,一场看似荒谬却几近真实的父子之战由此展开。
文中有许多关于主人公的言语、行为及心理活动的细微描写,处处体现出格奥尔格那强烈的“惧父”情节。如格奥尔格刚进房间时,父亲向他走来,他立刻感觉到,虽然父亲年事已高,却“仍然是个巨人”[2]5;当他向父亲说明自己往彼得堡写信一事时,不断“搜寻着父亲的眼睛”[2]5,深怕父亲不信任;当父亲发怒时,他“立即跪在父亲身边”[2]7,以求原谅……这些是他永远无法克服的对强大的父亲的敬畏和深深的自卑感[3],流露出格奥尔格在强势的父权面前不堪一击的懦弱形象。我们再从父亲的行为来观察这一场冲突。首先,当格奥尔格向他报告自己给身处俄国的朋友写信一事时,父亲竟然责问儿子在彼得堡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位朋友,出乎读者的意料。而后又借由“盖被子”一事,向儿子宣称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绝对权威:“我知道,你想把我盖上,我的小孬种,可我还没被盖上呢。要对付你,我的最后一点力气就够了,而且绰绰有余!”[2]8所谓“被盖上”,可以理解为“被压制,被埋葬”。也就是说,父亲认为格奥尔格意欲将自己往下压,然后取代自己的中心地位,所以他气急败坏地想要巩固自己的权威。再者,提及格奥尔格订婚一事时,父亲又指责儿子对未婚妻的感情“玷污了对母亲的怀念”[2]8,蛮横荒唐。可这一切,出于对父亲的敬畏和恐惧,格奥尔格竟然鲜少辩驳,即使心里有反抗的冲动,行为上也不敢轻举妄动。最后,随着父亲一声令下:“……我现在就判你溺死!”[2]10全文的高潮也随之到来,格奥尔格顺从地走出房间,跳河自尽,直到落水之际,还不忘轻声说上一句“亲爱的双亲,我一直都是爱你们的”[2]10,至死都无法逃脱父权的大网。
由此可见,格奥尔格的一生,或者我们可以说,卡夫卡的一生,都受制于这样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父权”;虽然努力挣扎、试图逃脱,却始终无能为力。这是卡夫卡命运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许多家庭的悲哀。但是,“父权”单单指来自男性家长的压制吗?如果我们把《判决》中的父权问题置于一个更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那么它便是一个远远比上述内容要宏大、复杂的问题。而要剖析这一问题,福柯的权力观可以成为一个有效的工具。
在分析《判决》的文本之前,我们首先有必要了解福柯的权力观。在福柯看来,“权力”并不是指个人或集体对另一个人或集体所施加的暴力,也不仅仅拘泥于政治权利,而是泛指一种在社会结构中无所不在的能量[4];它也不是统治阶级获得的或保持的“特权”,而是“其战略位置的综合效应——是由被统治者的位置所展示的、有时还加以扩大的一种效应”[5]28-29。福柯还指出,所谓“客观的知识”和“绝对的真理”并不是本身存在的,而是被建构起来的一些“话语”片段。“话语”的建构自然离不开“权力”的作用,每一种权力关系都相应地建构起一个知识领域,或者说一种特定的“话语”;反过来,任何一种“话语”也预设并建构起一种权利关系。
在福柯的权力观中,“规训”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权力无时无刻不在发挥着规训的功能,把人束缚在特定位置上,任何不服从规训的人都是没有立足之地的[6]。福柯认为,权力的规训作用,并不是以人们普遍认为的暴力的形式体现的,而是“一种精于计算的、持久的运作机制”[5]193,例如军队或学校里严明的纪律,看似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深入到被规训者的灵魂深处,并产生旷日持久的影响。
如果我们用福柯的权力观来审视《判决》,那么卡夫卡所认为的那张无法逃脱的父权的大网,在福柯看来,就是权力机制在运作,是权力产生了话语和所谓的“真理”。那么,父亲的“权力”究竟来自哪里?这所谓的“真理”又究竟是何物?竟然让格奥尔格这样臣服于父亲的脚下,受到种种无理待遇甚至牺牲生命却无力反抗?在这里,我们不能单一地把父权理解为由男性家长在家庭中的统治地位所产生的作用;“真理”也不仅仅指尊重长辈这一良好的道德品质。在这里,“父亲”的形象已相应地幻化为各种“具有绝对权威的社会性事物”[7],而“真理”则是由这些事物所建构出来的代表社会伦常的话语(例如尊重长辈、不得反抗长辈的意愿、不得有与长辈对立的思想等)。这些 “话语”,通过各种各样的规训手段(例如学校教育、家庭教育、道德约束等),被深深烙进被规训者的脑海中,弥漫在被规训者赖以生存的空气里,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如《判决》一文中之所见,格奥尔格早就被规训成一个“乖儿子”,从不反抗父亲的任何话,即使被冤枉侮辱也不例外;因为他明白,不服从这种规训,自己在家庭中就没有立足之地。“父权”犹如一只无影手,却早已撒下一张社会道德规范的话语之网,将格奥尔格牢牢地束缚于网络之中,从而失去了自己独立自主的话语权;而由于像格奥尔格这样的被规训者的顺从,“父权”得以展现并不断被传播、扩大。
如果我们把这个问题再放大到卡夫卡生活的历史和政治背景中,又会有一些别样的发现。我们得知,卡夫卡成长于奥匈帝国统治之下的布拉格,作为一个犹太人——当地社会中的“异类”,他在生活中的孤苦可想而知。而他笔下驯良的儿子格奥尔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何尝不是那个被孤立、被边缘化了的犹太民族呢?在卡夫卡生活的年代,犹太人处在捷克人和德国人的夹缝中间,一方面遭到日耳曼排犹情绪和基督教反犹倾向的打击和迫害,另一方面又受到对一切说德语的人怀有敌意的捷克民族意识的排斥[1],夹缝之中的求生,谈何容易。这民族情结所建构出来的话语,依福柯的观点来看,不也像是一种无形的“权力”,悄无声息却又彻底地剥夺了犹太民族的话语权吗?卡夫卡似乎也想透过描写格奥尔格对于“父权”的无能为力,来表达对整个犹太民族生存状态的忧思。
卡夫卡和福柯,在各自不同的领域内,都对人类的文明和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刻的审视与反省,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本文用福柯的权力观重新解读了卡夫卡的小说《判决》,提出了“父权”的另外一种可能内涵,即具有普遍社会性的话语力量;并将研究问题置于一个更广阔的历史空间中,考察了以格奥尔格为缩影的犹太民族的生存状态。希望本文的研究能为理解卡夫卡的作品以及福柯的权力观提供一点启示。
[1]刘久明.论卡夫卡的人格心理与自卑情结[J].外国文学研究,2002(2).
[2]卡夫卡.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M].叶廷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任卫东.个体社会化努力的失败:评卡夫卡的小说《判决》[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6(3).
[4]黄捷慧.卡夫卡与福柯比较研究 [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5.
[5]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6]李晓林.以福柯的“微观权力”观点解读卡夫卡的《城堡》[J].枣庄学院学报,2006(1).
[7]胡志明.父亲:剥去了圣衣的上帝——试论卡夫卡作品中的父亲形象[J].外国文学评论,2001(1).
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I106.4
A
1673-1999(2012)08-0115-02
徐秋晓(1988-),女,浙江永康人,浙江师范大学(浙江金华321004)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外语教师发展、批判话语分析等。
2012-02-10